第四章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8      字數:5198
  許風醒轉過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夕陽的餘暉落在他身上,有一種融融的暖意。他抬手遮住眼睛,一時以為猶在夢中,過了好一會兒,才確定自己大難不死,竟還活在世上。

  許風渾身痛得厲害,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隻能繼續在地上躺著。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在一處山穀中,身邊是一條湍急的溪流。他想起自己掉下山崖後落進了水裏,想來是被流水衝到了此處。

  他當時背部撞在石塊上,五髒六腑皆受震蕩,照理說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但此刻凝神運氣,卻覺得真氣運轉自如,並無阻滯之處,倒像在睡夢中自行打通了筋脈似的,真是好生奇怪。

  許風實在累得很了,見天色已暗了下來,也就不再多想,躺在地上睡了一覺。

  一夜過後,他力氣恢複了大半,總算從地上爬起身來,就著溪水洗了把臉。他滿臉汙泥,下巴上長出了一圈胡茬,手上臉上都是被石子擦出來的細小傷痕,模樣好不落魄。

  許風怔怔瞧住水中倒影,瞧著瞧著,竟抬起胳膊掩住自己的眼睛,無聲地笑了起來。

  從此以後天高地闊,區區一個極樂宮,再也困不住他。

  許風不敢太過鬆懈,洗過臉後,便即起身離開了溪邊。他一天一夜沒吃東西,到了這時方覺腹中饑餓,可惜山穀內找不著吃食,他轉了好幾圈,才見樹上生著一些青青的果子。時有飛鳥俯下來啄食那些果子,可見是沒有毒的,許風摘下幾顆嚐了,隻覺酸澀得要命,但是為了充饑,隻好勉強吃了一些。

  日頭越升越高,山穀中的霧氣盡都散了。許風回首一看,見極樂宮所在的那座山峰巍然屹立,懸崖峭壁如一柄利刃直插下來,令人望之生寒。

  他看得心怦怦跳,也不知自己哪裏來的本事,僅憑一隻左手就爬了下來。中途墜落山崖後,更是如有神助,直接掉進了水裏,連傷也沒受著多少。

  許風苦中作樂,心想他這一生的運道,可能都用在此處了。

  山林中難辨方向,他一心想著離極樂宮越遠越好,便隨意揀了條路走著。這山穀裏別說是人了,連鳥獸亦是罕至,他一人在林中踽踽獨行,其中艱難自不必提。也虧得他自幼逃難,是吃慣了苦頭的,每日裏風餐露宿,倒也不以為苦。

  許風開頭幾餐都是吃些果子果腹,後來自己設了陷阱,獵得一些野雞野兔,生火烤來吃了,滋味卻也不錯。

  如此過了幾日,某天許風跳進水裏摸了條魚上來,正想生了火烤來吃,卻忽然覺得不對——他在這深山密林之中,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那人的氣息隱藏得極好,若非許風這幾日內力恢複了一些,絕對察覺不到。

  是什麽人藏在林中?

  許風第一個念頭就是極樂宮派了人來抓他。雖說他在極樂宮裏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但那日畢竟是在宮主眼皮子底下逃脫的,說不得那宮主惱羞成怒,要捉他回去。

  他先前為了方便走路,折了一根樹枝當作拐杖,這時便將樹枝緊緊握著,戒備地環顧四周。可惜他功夫仍差了些火候,辨不出那人究竟藏身何處。但對方既然遲遲沒有現身,就證明他也沒有一舉拿下自己的自信。

  許風一麵轉著心思,一麵裝作毫無所覺的樣子,動作麻利地生起了火,將魚串在架上烤了。

  他這幾天做慣這些,手勢頗為純熟,沒過多久,那一條魚就被烤得外焦裏嫩,在火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許風心中已有了主意,想著自己既然被人盯上了,總免不了一場惡戰的,與其鎮日裏提心吊膽,倒不如現在就挑明了,結結實實地打上一場。

  他輕輕轉動著架上的烤魚,目光四下一望,揚聲道:“魚已經烤好了,閣下不出來嚐上一嚐嗎?”

  那人的氣息頓時慌亂,但很快又平複下來。

  許風靜靜等待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連那魚都快烤焦了,他才聽見左邊的樹叢中傳來了細微的聲響。

  許風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從剛才起就在暗暗猜測,來的會是何人?是極樂宮中的普通弟子,還是哪一堂的堂主?總不會是宮主親至吧?

  若來的是柳月,他或許還能套些交情。

  正想著,對方已撥開樹枝走了出來。

  許風瞧見他的相貌,不覺怔了一怔。

  來人個子甚高,一張焦黃的麵孔,看上去病懨懨的,瞧著像是四十來歲,細看又仿佛隻有三十多歲,五官平平無奇,即便算不得醜,卻也絕稱不上俊。

  如此長相,斷不會是極樂宮的人了。

  兩人四目相對,許風發現這人的一雙眼睛倒是生得好看。

  他隨即啞然失笑,心想自己在極樂宮待得久了,竟也染上了以貌取人的毛病。他斷定這人並非出自極樂宮,便是因那宮主眼高於頂,不喜相貌醜陋之輩在跟前走動,連錦書這等服侍的人也要挑清秀伶俐的,自然瞧不上這一副病鬼模樣的人了。

  許風正自出神,卻聽那人輕咳一聲,道:“魚烤焦了。”

  他說話聲音嘶啞,果然像是生著重病的樣子。許風的心思根本不在吃食上,聽他這麽一說,才將魚從架上取了下來。

  那人並不作聲,隻徑直走到許風身前來,揀個地方坐下了。

  許風雖猜想他不是極樂宮的人,卻不敢放下心中戒備,一麵打量他的形貌,一麵問:“閣下一路跟我到此,不知有何見教?”

  “咳咳……”那人又咳嗽了幾聲,抬手按一按胸口,道:“我不過是恰好路過此處。”

  許風自然不信他的話:“既是如此,閣下何必躲在暗處窺視?”

  那人道:“我方才路過此處,見你從河裏抓了條魚……”

  說著,眼睛直勾勾望住許風手裏那條半焦的魚。

  許風嚐過挨餓的滋味,一看他這表情就明白了,他也不是小氣的人,便將手中烤魚扔了過去,道:“吃吧。”

  那人也不客氣,接過來就吃了。他一身灰撲撲的衫子,衣飾甚是粗簡,不料吃相竟是斯斯文文的,倒像哪個大戶人家出來的公子。

  許風瞧著古怪,心中又多了幾分提防之意。

  那人渾然不覺,轉眼就將一條魚吃得幹幹淨淨,連烤焦的地方也沒放過。他吃完之後,才像是突然想起許風還沒吃過東西,道:“對不住,將你的份也一道吃了,不如我再抓一條魚來賠你?隻是我不會烤魚,仍要勞煩你了。”

  許風不願與他有所牽扯,擺擺手道:“不過是一條魚而已,反正我也不餓。”

  那人吃飽喝足,倒是同許風套起交情來,道:“在下姓周,單名一個衍字,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呼?”

  許風豈敢跟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互通姓名?何況這深山密林裏突然冒出個人來,也不知道是敵是友。

  他拾起那根充做拐杖的樹枝,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我還要接著趕路,閣下請自便。”

  那人坐著不動,抬頭瞧了瞧天色,道:“我看這天快要下雨了,不如先找個地方避一避雨?”

  許風並不理會,自顧自走了。

  他走出去老遠,偶然回頭一瞥,卻見那人仍舊坐在原處,抬眼望著天際,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背影好生孤寂。

  許風一路上多加留神,見那人果真沒追上來,也就鬆了口氣。畢竟隻是萍水相逢,他很快就將這人忘之腦後,隻管一心一意地趕路。

  誰知才走了小半個時辰,天就陰了下來,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許風一開始還能冒雨趕路,後來雨越下越大,他生怕在這荒郊野嶺生了病,隻好找個地方避雨。也是他運氣好,轉過一圈後,在附近找著了一處山洞。

  那洞口有些狹小,許風彎身進去,發現裏頭頗為寬敞,當中生著堆火,卻是有人比他先到了。

  這地方哪裏還尋得出第三個人來?

  那名叫周衍的人坐在火堆旁,朝許風笑了笑,說:“小兄弟,咱們又見麵了。”

  他朝地上指了指,道:“我剛獵得一隻山雞,可惜實在不擅烹調,你可來得正好。”

  許風看看外麵,大雨正瓢潑似的下。放著現成的火堆不烤,卻去外頭淋雨,絕對不是明智之舉。他歎一口氣,抱了抱拳道:“叨擾了。”

  然後認命地走過去處理那隻山雞。

  周衍瞧他幾眼,道:“你身上的衣裳都濕了,先坐下來烤烤火吧。”

  “不用,等雞烤好了,衣裳也就幹了。”

  周衍便不多言,隻丟了把匕首給他殺雞,自己卻是絕不沾手的,還真是一副大少爺脾氣。

  許風料想這人的來曆絕不簡單,一邊將那山雞開膛破肚,一邊繞著彎兒探他口風:“閣下也是習武之人?”

  周衍道:“是學過一些拳腳功夫。”

  “我看閣下的臉色,像是有傷在身?”

  周衍靜了靜,說:“我前幾日跟人比武,確實受了一點內傷。”

  他見許風盯著自己,忙又解釋道:“不過是一點小傷,養上幾日也就好了。”

  許風皺了皺眉,心想自己又沒問他傷勢如何,這人倒愛自作多情。

  從他話裏聽不出什麽端倪,許風便又問:“閣下跟人在這深山裏比武嗎?”

  “我贏了比試,對方卻不服氣了,派了人來追殺我,我一時慌不擇路,才逃到了這山裏來。”

  他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許風跟他相識不久,也不好問得太多,隻專心致誌地料理起那隻雞來。

  外頭狂風大作、暴雨傾盆,更襯得這小小山洞尤為溫暖舒適。

  周衍也不知想著什麽,定定望著那跳躍的火光,忽然道:“其實我這次出門,是為了尋我弟弟。”

  許風將山雞料理妥當,正打算上架去烤,聽了這話,便隨口道:“可是令弟年少貪玩,自個兒偷溜出去玩了?”

  “不是。”周衍道,“我幼時遭逢大難,從小就跟弟弟失散了。後來我被……被人收養,倒是沒吃什麽苦頭,可是我那弟弟卻流落江湖,至今不知身在何方。”

  他頓了一頓,道:“我自分離時起,無一日不想著要去找他。後來我習成武藝,繼承了家業,更派了手底下的人去尋他蹤跡。”

  許風一心想著如何烤那隻山雞,連頭也不抬一下,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想必閣下定能如願以償。”

  周衍望了他一眼,說:“借你吉言,但願能有那一日。”

  許風隻顧著專心烤雞,就沒再同他搭話了。他在這上頭確有一手,沒過多久,就將一隻山雞烤得金黃金黃的,香氣四溢。

  因是周衍獵來的獵物,許風不願占他便宜,便將兩隻雞腿都留了給他。那周衍顯然是錦衣玉食慣的,並不覺得有何不妥,痛痛快快地吃了。吃完之後,還將許風誇了一頓。

  許風可不認為自己的手藝有什麽特別的,想是這人連啃了幾日酸果子,吃什麽都覺香甜。不過他從小到大,少有被人誇讚的時候,雖然誇的隻是廚藝,還是覺得心中熨帖。

  兩人一塊兒吃完了烤雞,總算是有些交情了,之後周衍再問起他的名字,許風也不好意思繼續裝傻,隻得照實說了。

  那姓周的倒是自來熟,立刻稱他做“許兄弟”,又問他多大年紀、師承何派、家中還有些什麽人。

  許風並未完全去了戒心,當然不敢據實以告,隻捏造些謊話隨便答了。

  周衍歎了口氣,道:“我那弟弟……應該也像你這般大了。”

  “是嗎?”

  “他生肖屬龍,今年正是二十二歲。”

  許風的心一跳。

  他想起自己也是屬龍的,且有一個失散了多年的兄長……不過這念頭隻是一轉,就立刻被他否決了,這世上總不會有這般巧合的事吧?

  周衍繼續說道:“我們兄弟失散的時候,弟弟不過四五歲的年紀,相貌還未長開,也不知他長大後是什麽模樣?會不會哪一日相見了,我也認不出他來?”

  許風笑了笑,道:“既是親生的兄弟,豈會因容貌的改變而認不出來?即使分開得再久,一旦見著了麵,自會覺得與別人不同。”

  周衍目光灼灼地望著許風,道:“許兄弟,我今日第一眼見著你,就特別想與你親近,說不定……你就是我那失散的弟弟。”

  許風聽得一怔,料不到這人竟亂認起弟弟來。他雖然也思念兄長,卻不會失了理智,逮著一個人就叫哥哥。他撥了撥麵前的火堆,道:“我雖然有一位兄長,但他隻比我大著六歲,恐怕與閣下的年紀不符吧?”

  周衍窒了一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麽。但許風已接著道:“我雖記不清兄長的長相,卻記得他頗似我娘親,而我娘親相貌極美,與閣下……”

  許風瞥了周衍一眼,盡量將話說得婉轉:“那可差得太遠了。”

  周衍登時啞口無言。

  他摸了摸自己的麵孔,仿佛苦笑了一下,小聲說:“其實我的年紀也沒有這般老。”

  雨聲太大,將他嗓音蓋了過去,許風未得聽聞。

  周衍沒認著弟弟,不免有些惆悵,瞧著山洞外的大雨道:“我記得我那弟弟膽小得很,小時候被人欺負了,就撲進我懷裏來直叫哥哥。他如今流落在外,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我心中時常想著,等哪日尋到了他,定要好好護著他,不叫他再受一點傷,再吃一點苦。”

  許風見他這樣愛護弟弟,心中頗為觸動,忍不住勸道:“周兄不必擔心,有你這樣一位兄長,令弟必是有福之人。”

  周衍目光閃動,微微露出苦澀之意,好似有千言萬語,但終究沒有說出口來。

  大雨下了一夜。

  許風沒有辦法,隻好在山洞裏歇下了。旁邊有個陌生人在,他以為自己定要輾轉難眠了,不料這一覺睡得十分踏實,第二天日頭照在了臉上,他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周衍早去外頭轉了一趟,身上沾著清晨的露水,懷裏捧著幾枚鳥蛋,走回了山洞中來。

  “許兄弟,你醒了。”

  他笑著同許風打聲招呼,然後把鳥蛋往許風麵前一送,眼巴巴地瞅著他。

  怎麽這人是把他當成家中的廚子了?

  許風有些哭笑不得。不過他這幾日吃多了烤魚烤兔,還真有些膩味了,便動手挖了個土坑,將鳥蛋往土坑裏一埋,上頭再生火一燒,不多時挖出熱騰騰的鳥蛋來,味道竟極鮮美。

  周衍又吃得讚不絕口。

  雨過天晴,外頭是一個豔陽天。

  許風簡單收拾了一下,打算接著趕路,周衍道:“咱們不如結伴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許風想了一想,還是婉拒了。一來他沒摸清周衍的底細,不想多惹事端;二來也不知極樂宮有沒有派人抓他,不想連累了旁人。

  他昨日將當拐杖用的樹枝丟在了一旁,快出山洞時才想起來,忙走回角落裏一陣摸索。摸著摸著,卻摸到一塊圓溜溜的石頭,表麵光滑圓潤,不像天然生成的,反像是人工打磨過的。

  許風試著推了一下,卻是推它不動,接著輕輕一轉,那石塊竟動了——

  頓時地動山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