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回山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8      字數:11184
  祈天城失陷的消息猶如驚雷一般震懾了整個天佑大陸,佇立百年的不破城池如此悄無聲息的匆匆易主,讓大寧王朝百年前的赫赫聲威夾著迅猛之勢席卷而至,洛家鐵蹄之名更一時響徹天佑。

  這場戰役的最後……伴著大寧赤紅殺伐的旗幟插上祈天城城頭的——是北汗數十萬鐵騎大軍的陪葬。

  當年封淩寒收複漠北後運用懷柔之策所留下的隱患導致大寧山河盡失的屈辱,從此不複。

  自祈天城一戰,北汗北方再無天險可守,趁著這聲勢,北汗將全部淪於大寧鍘刀之下,隻是……當身戰南疆的封顯傳來的捷報不斷的被送入大寧天聽時,洛家軍卻突兀的在祈天城停了下來。

  祈天城城主府。

  封皓苦著臉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一個不留神撞到了端著一碟子點心走進來的清河,心不在焉的道了聲‘對不住’,又繼續在院子裏踱著腳步直歎氣。

  清河拉住他,把點心遞到他手上:“小皓,你別走來走去了,小姐不會有事的,先吃點東西飽飽肚。”

  封皓眼一暗,也不說什麽,捧著清河遞過來的點心坐在回廊的橫木上啃了兩口,嘴裏砸吧的清響。

  清河陪著他坐在一旁,身上別著的長鞭怏怏的,也似失去了神采一般,她朝院子裏的正房看了幾眼,也垂著頭不吭聲。

  城裏城外的將士皆在歡慶這場史無前例的勝仗,卻無人知道小姐自攻城之日起便昏睡至今。這次連那個素來喜歡裝模作樣的司宣陽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房裏的窗戶突然被推開,一身青衣的葉韓麵容沉靜,遙遙望過來的眼神深沉凜冽,但又好像虛空一片,夾著淡淡的悵然,他停頓了片刻後又回轉至床邊慢慢坐下。

  清河望著那挺直僵硬的背影搖了搖頭,有些不知所以。葉韓和小姐同時昏迷,他醒來後沒有告訴眾人通運河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一直守在小姐的房間裏,片刻都未曾離開。

  清河咬了咬嘴唇,隔著窗戶望著裏麵一室靜謐,推了推一旁的封皓:“小皓,你說到底出了什麽事?那日在鐵橋上……”她的話沒有說完,神情就已黯了下來,通運河上沉寂蒼涼的寧淵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封皓皺著眉,朝裏麵望了幾眼隔了老半天才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所答非問的話:“清河姐姐,你沒發現……葉韓他……有些不一樣嗎?”

  “有什麽不一樣?”清河朝裏麵瞅了瞅,有些奇怪的望著封皓回道。

  “我不知道,就是感覺有些不一樣。”

  封皓晃了晃頭,心不在焉的答了兩句,看向房裏的神情一頓,眼底露出幾許喜色來:“姑姑醒了!”

  這聲音清洌驚喜,一掃幾日來的低迷,清河一聽急忙轉過了頭朝裏麵看去,見床上人影微動,就要朝裏麵闖,還未站起身便被人拉住了衣角。

  “別去。”封皓意有所指的撇了撇嘴,清河一愣,看著裏麵的二人忙點頭:“百裏那家夥這幾日也急得不得了,我去跟他說說。”

  說完足下生風,片息就不見了人影,封皓瞧她火燒火燎的樣子抬著下巴直笑,看來木頭疙瘩也有開竅的時候,房裏仍是寂靜無聲,他轉過眼,感覺到裏麵不同尋常的冷寂,眼微微眯起。

  碧綠長衫的少年靜靜的坐在古樸的橫木上,嘴角劃過的細小弧度慢慢變得溫華內斂起來。

  葉韓不動聲色的看著床上的人慢慢起身坐好,僵著身子手指微曲。待那雙波瀾不驚的鳳眼緩緩落在他身上審視的時候,他竟覺這短短一瞬比之三日守候更加難捱。

  三日來,他想過很多次寧淵醒來睜開眼見到他時的情景,但卻沒料到這一刻會是如此透不過氣來的沉重。

  明明……他沒有錯的……

  無悲無喜、平靜得毫無所感的茶色眸子定定凝視著他,到最後,裏麵的墨色一點一點慢慢變淺,直至完全不見。

  就好像……屬於洛寧淵時的一切情感完全自她身上剝離,不是當初初見時的驚喜探詢,也不是皇城中相處時的溫和寧靜,更不是通天河上望著那人的悲傷灼熱。

  麵前的人靜靜闔眼,鳳眼微抬,一瞥之間,竟生出了凜然萬千的光華來。

  墨寧淵,便是應當如是!原來如是!

  腦海裏不期然的浮現這句話,葉韓心底的最後一絲期待也漸漸沉落,他嘴角微動,沉默了半響才緩緩開口:“寧……”頓了頓,嘴角自嘲般的勾起:“墨山主,祈天城破的消息已經傳至元離耳裏,北汗兵勇,越是深入越加不易,現在不妨將兵力休整,待石將軍大軍匯合後謀定而後動。”

  既然你已不願掩下光華成為洛寧淵,我又何必裝作不知!

  一開口就是正兒八百的言辭,寧淵像是沒發覺他的不自然般點點頭,手指輕叩,淡淡道:“北汗兵勇卻信奉神靈之說,你將天亡北汗的謠言散播出去,尤其是烽池城,現在北汗人心渙散,正是好時機,我相信……這對你而言並非難事。”

  能在商冠和耶律齊身邊同時布下隱藏如此之深的棋子,葉韓在北汗的勢力顯而易見,她可不會認為鄭海是封淩寒臨時策反過來的……腦海裏極自然的浮現這個名字,寧淵麵色一頓,輕叩的手指陡然停住,她越過麵前熟悉的臉龐,眼神輕輕一閃,轉過了頭朝窗外望去。

  葉韓僵住的身子一頓,猛地站起了身:“我去安排,十日之內石將軍的軍隊就會到祈天城……”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猝不及防般慌亂,靠近門口時卻又硬生生停住,轉過了頭,目光灼熱沉重。

  “寧淵,我並非有意……”聲音戛然而止,葉韓收住聲,定定的凝視著寧淵,嘴唇抿成一線,勾勒出堅毅的弧度。

  這眼神來得太過愧疚和急切,反倒讓寧淵平靜下來,她輕輕歎了口氣,站起身往窗邊走去,玄色的長袍拂過地麵,幾步之間,滿室靜謐。

  “葉韓,這是他的選擇,與你無關。”

  清清淡淡一句話,卻讓葉韓的眉頭皺得更緊,他朝玄色的背影深深望了一眼,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與他無關?確實與他無關!

  可是偏偏是他知曉了五百年前的沉浮過往,偏偏是他承載了封淩寒求而不得、哀而傷逝的傾世情感,這一切都讓他在寧都城外一戰後再也無法將心中所想付諸於口。

  鳳求凰,鳳求凰……當初贈曲時從來不知,他並非鳳,而她卻為凰。

  墨寧淵,洛寧淵,一字之差,猶如天壑!

  昏睡在身體的時日裏,屬於封淩寒的記憶錯綜交雜,若不是親身經曆,他又豈會相信天佑大陸上五百年來的傳說竟然不知不覺間降臨世間。可笑天下爭奪,狼煙四起,不過是這兩人掌中乾坤罷了。

  葉韓走出小院,緩慢的步伐漸漸停住,他攤開手掌,上麵現出深深淺淺的痕跡。

  那個人一定很想留下,否則不會一次又一次強自壓下自己靈魂蘇醒的時間,隻是封淩寒終究還是走了……想必那個孤高冷傲的帝王也不屑用這種方式守在她身邊,隻是走得太決絕了……

  封淩寒煙消雲散,墨寧淵重回世間,一環一環如輪回般契合,就如當年一亡一留一般。

  葉韓苦笑著搖搖頭,重新抬步朝外走去。

  封皓在院子裏看了半響,待葉韓走遠了才跑進房間,看寧淵斜躺在榻上半閉著眼,踮著腳尖慢慢靠近,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小心放好在案幾上,甫一抬頭,就看到一雙茶墨色的眸子定定的看著他,臉一紅撓了撓後腦勺,嘿嘿一笑道:“姑姑,你醒了。”

  寧淵懶得看他裝傻充愣的活寶樣,淡淡的應了一聲。

  看著比以往更加冷清淡漠的寧淵,封皓暗暗歎了口氣,把書信遞給寧淵道:“姑姑,這是九叔送來的密信,他們已經攻入南疆腹地了,照這個速度,最多半年就能打下南疆都城。”

  “打下都城並非難事,南疆地勢險峻,各城派係複雜,打下之後如何守住才是最困難的,你修書一封給封顯,不妨讓他試試厚祿招降以瓦解人心。”寧淵淡淡的吩咐了一聲,繼續道:“至於北汗,軍民孤勇,數年之內強律鐵刑,才能止住日後之亂……”

  封皓越是聽著越覺得不對,急忙打斷了寧淵的話:“姑姑,你這是……”這話聽著,怎麽就跟以後她不在了一般。

  寧淵緩緩抬眼,像是沒看到封皓臉上的惶急一樣不急不慢的開口:“待大寧拿下北汗後,朝廷定會將漠北安危歸於洛家之下,小皓,洛氏一族唯剩你一人支撐門庭,若是你無法服眾,京城世家定會搶著分一杯羹,藏拙是好,可是——過猶不及!”

  寧淵的聲音淡漠而嚴厲,無半點平時的溫和,封皓微微一愣,慢慢坐直了身子,全身僵硬,眼底更是升起了一抹不知所措的恐慌來。

  生於公主府,卻血脈尷尬,受帝王猜忌,若不是裝傻充愣,又怎會得保至今,長公主願他一生平安,他也就隻做個平平庸庸的紈絝子弟。

  若非進了洛府,來到雲州,他幾乎都忘記了他本姓洛,雖不是世間最高貴的姓氏,但卻是最孤勇堅毅的存在。

  “姑姑,對不起。”封皓低下頭,聲音裏的清朗一點點沉了下去,滿臉惶恐不安。

  “半年時間,哪怕你再努力,也絕不會如此脫胎換骨,小皓,兵道之詭非一日之功,你能有此才,我很欣慰。”寧淵替他扶了扶發上的錦冠,聲音柔和了些許:“以後謹記,洛府百年傳家,秉正義之師,保家衛國,善待百姓,才能有雲州上下數十年之忠,你切莫卷入朝堂天子之爭,坐擁漠北守好門戶就是……”

  封皓正襟危坐的聽著,不停的點頭,直到寧淵事無巨細的交代了小半個時辰停下來後他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好了,你隨我去看看城裏的將士。”寧淵話語未落便走出了房門,封皓急忙跟在她身後,神情複雜,身前玄色的身影步履平緩,可他卻總覺得……通運河一戰後,姑姑好像在迫不及待的完成所有必須要做的事一般。

  通運河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如此淡漠如斯的寧淵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葉韓一出城主府就看見了抱著圖紙往府裏衝的百裏詢,少年一身勁服,比身處京城時多了幾分利落,醒來後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時望著就多了幾分感慨之意。

  百裏詢隔著老遠就瞧見了站在門口的葉韓,想起上次在大帳裏那個意味不明的眼神,他下意識的就準備掉頭,抬頭一瞥後神情頓了頓,湊近了來。

  葉韓立馬迎了上去,拍了拍少年的肩,眼底的笑意一閃而過,心底的愧疚也被衝淡了些許。

  百裏詢伸手把頭上的瓜皮帽朝後轉了轉,摸著下巴圍著葉韓走了兩圈,嘴裏嘖嘖有聲,眼睛睜得圓鼓鼓的,神情狡黠,葉韓被他弄得心裏頭發虛,不自在的揮了揮手,推開了他:“好了,別亂瞅,這麽久沒見,你還是沒點端正的樣子,城裏的百姓如何了?”

  百裏詢聞言把雙手朝後一背,端端正正的立在葉韓麵前掰了掰指頭:“葉大將軍,囫圇算起來咱們也不過才幾日未見,你這話可說得有些離譜了!”

  葉韓收住聲,看著百裏詢一本正經的模樣,眼眯了眯,他可不準備把老祖宗附體的事弄得人盡皆知,當下便垂下頭道:“舊傷複發,記不清罷了,你這麽悠閑幹什麽,別忘了等打完了這場仗,你還得去嶺南允我那一年之約,別以為在這裏胡攪蠻纏就可以賴得掉。”

  這話說得冷硬鏗鏘,卻讓百裏詢整個人都鬆懈了下來,他長長的舒了口氣,:“記得清就好,我還真當你怎麽了,前幾日把自己整得英明神武的,派頭弄得跟太祖差不多,以後裝得像樣點,師父不一定喜歡那個樣子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拍著胸脯,完全忽略了葉韓臉上的僵硬之色,笑嘻嘻的道:“清河說師父醒了,我進去瞅瞅。”走到大門邊想了想又退回了幾步神秘兮兮的壓低了聲音:“不過我瞧著你那法子也不錯,通運河上你暈倒,師父連上次在寧都的舊疾都複發了,這麽下去你肯定有希望。”

  葉韓望著說完了這句就飛快的跑進府裏的百裏詢,苦笑的抿了抿嘴。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

  古樸斑駁的城牆沁著暗紅的血跡,肅穆的將士端著劍戟鏗鏘而過,麻木的北汗百姓麵色惶惶,天色漸暗,整個祈天城漸漸歸於寧靜。

  葉韓一身純黑長袍,迎著街上眾人或崇敬或悲憤的神色沿牆而行,隱入黑暗裏的麵容依稀難辨。

  一步一步,慢慢臨近燈火闌珊處,一陣喧囂熱鬧的聲音隔著通紅的燈火淺淺傳來。

  葉韓抬眼望去,一場大戰後,三三兩兩的傷兵拄著劍矢在燈棚下胡天侃地,黝黑的臉龐上滿足的笑容格外讓人窩心,葉韓慢慢打量著,眼底露出淡淡的笑意來。

  “王啟,你說咱們這次是不是可以打下北汗人的王都了?”一個精壯的漢子一邊將手裏的繃帶纏在腰間,一邊樂嗬嗬的朝一旁坐著的敦厚大個兒士兵說道,暗紅的血跡自他身上沁出,卻完全視而不見。

  “那是,咱們家小姐和葉將軍親自掛帥,當然能端了北汗人的老窩……江二,等達了烽池城,你可得好好打幾場仗,上次你不是還嚷嚷著你老爹給你定了門好親事,是個小美人,你可別沒命享福!”名喚王啟的將士撇了撇嘴,露出一口白牙晃得人眼花。

  隻有洛家的親兵才有資格對洛家掌帥如此稱呼,此次遠征不少地方上的將士也被征調入了雲州的軍隊,但數場生死之戰後,出征的將士都有了過命的交情,這般大大咧咧的玩笑話早就屢見不鮮了。

  江二一聽王啟臉上煥發的神色,神情裏不免露出了幾分豔羨和敬佩,大寧並不是所有士兵都能進得雲州洛家的。

  “你這個臭小子,就知道膈應你大爺我,等哪一日老子砍下了北汗王的首級,加封進爵,看你還得不得意!”江二說著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賊兮兮的轉了轉眼睛,壓低了聲音嘿嘿了兩聲:“王啟,你說咱們這次回了雲州是不是能吃上一頓喜酒了?”

  “喜酒?當然有,你的那一頓,可別想賴掉!”王啟扯著嗓子不滿的喊道,頓時一雙眼睜得如銅鈴一般大。

  “不是……”江二一拉王啟,低聲笑道,朝城主府的方向指了指:“我是說那裏麵的兩位……”

  隱在暗處的葉韓正準備離去,剛抬的腳步陡然頓住,他微微轉身,停了下來,不絕於耳的聲音傳入耳際,耐心等待的青年臉上若隱若現的笑容終是緩緩收斂,直至化成一聲微不可見的歎息。

  “我覺得八九不離十,上次我還瞅見葉元帥和咱家小姐騎著一匹馬出去呢!”“是吧,我看啊……他們這樣相配,比當年的太祖和墨元後也不遑多讓啊,那可是傳了幾百年的佳話,我老爹給我定的那個小媳婦給我送了一本肖大家寫的《傾城絕戀》,讓我好好學著呢!”

  “好啊你個江二,上次還說不知道小媳婦長什麽模樣,居然連信物都給送來了!”

  粗壯的漢子一邊嚷著一邊撲上去裝模作樣的廝打,打鬧求饒聲接連不斷,葉韓輕輕抿住嘴,轉身往城門方向行去。

  百年之前,百年之後,有誰會知,由始至終,天下歸心的……仍舊隻是那兩人而已。

  大軍在城裏休整了半月,當石中率領的軍隊到達祈天城會和時,駐守的將士皆是歡欣鼓舞,士氣大增,絲毫沒有因半月休整而氣竭的模樣,至於城裏的北汗百姓眼中的哀默也更加明顯。

  寧淵一路行出城主府,登上城頭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般極端不同的景象。

  封皓小步的跟在她身後,抬眼掃過霧靄沉沉的北汗百姓,眼底雖有感慨,但到底是躊躇意滿多,惻隱之心少。

  當初北汗大軍橫掃大寧,屠戮大寧子民,殺盡洛氏一族的將領時,是何等的張狂肆意,又豈能預料到有一日他們也會大廈將傾,國破家亡!

  寒冬的漠北格外冷冽,大風吹來鏗鏘之聲作響,一眼望去,雪白的天地鑄成了化不開的肅冷蒼穹。

  寧淵站定在城頭上,寬大的繡袍隨風而展,濃黑的長發飄散在肩上,格外的肆意張揚。

  城下的士兵還在連綿不斷的進入城池,她朝後麵擺了擺手,封皓連忙靠近。

  “小皓,準備的如何了?”

  “萬事俱備,隻等石將軍到達了。”

  “我們兵馬糧食雖足,但到底不知北汗實況,鄭海在北汗鑽營數年,是個人才,遇事多問他的意見。”寧淵淡淡的吩咐了一句,轉過頭正準備叮囑,瞧見封皓神態間的異色,挑眉問道:“何事驚疑?”

  “姑姑,北汗王城裏傳來的消息,說是墨玄玉失蹤了。”見寧淵詢問,封皓立馬斂眉回答。

  寧淵微微一愣,她倒是沒想到封皓會突然提到墨玄玉,幾國之亂雖處處可見她的手筆,但礙著司宣陽,一直以來她並未放太多心神在這個隱山棄徒身上,此時不免就帶了幾分疑惑:“是何時的事?”

  “一個月之前,隻是……墨玄玉的行蹤我們一直很難查到,就連這次的消息也是多有阻礙才送到我手裏。”

  封皓的聲音有些踟躕不定,寧淵挑了挑眉,這意思就是說有人刻意阻攔了,她擺擺手不在意道:“把司宣陽叫來,讓他帶著青帝劍。”

  封皓聞言點點頭,利落的朝城下跑去,一溜煙的就不見了人影。寧淵歎了口氣,揉了揉眉心,眼底劃過幾抹倦怠,隱山應該是出了什麽事吧……司宣陽一直藏著掖著的,到底是什麽?

  當最後一隊士兵的劍戟聲劃過城門口的時候,寧淵聽到了司宣陽不急不慢的腳步聲。

  “山主,您找我。”

  聲音一如既往的恭敬有禮,作為唯一知道通運河上發生了什麽事的人,司宣陽這半個月來一直努力減少著自己在寧淵麵前存在感,在他看來,以當初墨寧淵的性子,還能平平淡淡的麵對著葉韓,沒有甩下如今的偌大家業已經算得上是匪夷所思了。

  想當初,大寧天下,青年天子,都沒能留下眼前之人片刻的腳步。

  “墨玄玉去了哪裏?隱山出了什麽事?”寧淵直接單刀直入的開口,神情疲倦。

  司宣陽頭一次沒有誠懇的回答墨寧淵的問題,他垂了垂眼,神色迅速僵住,隔了半響抬起頭,入目之處唯見寧淵玄黑的背影格外的深沉凜冽,歎了口氣。

  “我一直沒有問你隱山的現狀,但不代表你可以隱瞞,宣陽,回答我。”

  清冷淡漠的聲音直入耳際,司宣陽聽到這難見的嚴肅冷厲,神情一頓,上前了一步:“山主,護山陣法不穩,所以當初我才會下山尋找於陣法上有天分之人,墨玄玉就是為了此才會修習隱山陣法,長老半個月前傳信來說……在東界發現了她的蹤影。”

  司宣陽回的隱晦不清,寧淵卻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護山陣法雖是初代隱山之主墨閑君所布,但卻是靠曆任山主的功力維持的,五百年前隱山無主後,護山陣法自是失了源力。若是墨玄玉鐵了心要破壞陣法,並非做不到。她知道陣法遲早有崩潰的一日,隻是卻沒想到會如此之快。

  若是隱山陣法崩潰,隱山必會引得天下眾人覬覦,就算以她之能能護得隱山數十年,可身後百年又該如何?

  終究是她太過忽視了!當初她失蹤於東海之濱,累得師父守了一世隱山,這一世,若非她不願卷入是非,隱山又何至於到如此地步。

  半月之前,正是封淩寒消失,她昏迷的時候……寧淵暗暗歎息一聲,轉身準備下樓。

  “山主,隱山如今雖然隻有您一人懂得陣法,可是以您如今的功力,根本無法阻止……”

  “所以,就要我看著陣法大破,讓隱山現於世間嗎?不要忘了,若是沒有護山陣法,在傾國之力下,就算能阻得一時,又豈能保隱山長久之勢!”

  寧淵兀然回轉頭,眼神微冷,寬大的繡擺驟然劃過,眉宇間染上了深沉的厲色。

  司宣陽心下一緊,但仍是昂著頭上前一步,眼底有著隱隱的不讚同,沉凝半響,這份不甘終是化為一聲歎息:“山主,隱山等您五百年了……”

  他不是不知道陣法大破的後果,隻是隱山上下……對墨寧淵執念太深了。

  五百年等候,隻是為了傳承有望,到如今如果依然是和當初一樣的結果……又讓人情何以堪?

  寧淵微微一愣,冷厲的神情變緩,她走到司宣陽麵前,第一次認真的端詳他,以一種長輩看晚輩的態度,帶著淡淡的愧疚和不忍。

  守著偌大的隱山,十幾歲時就要擔憂著不知何時會突然崩潰的隱山大陣,實在是難為他了。

  “宣陽,墨氏一族自古以來傳承之人就極少,自我之後更是斷了五百年之久,此責在我……不在於你,更不用隱山諸人承我之過。”

  她不是什麽珍稀物種,隱山之主為守護隱山而生,並不需要隱山保護,這一點司宣陽或許難以接受,但對於她而言,卻是天經地義之事。

  “山主……”司宣陽隱隱動容,抬頭欲說些什麽,看見寧淵肅穆的神色,無力的垂下手,他明白,墨寧淵做下的決定,無人能改變。

  那個時代的人終究有所不同,視萬物於空,毫無畏懼,不敬蒼天,不信鬼神。

  就像他……其實並不明白封淩寒最終選擇消失的原因,在他看來,等了五百年,一代帝王心智之堅早已遠超葉韓,他若不是心甘情願,又豈會因葉韓的靈魂覺醒而憾然消失,到最後,所做決定不過‘唯心’二字而已!

  如今的墨寧淵,麵臨同樣的選擇,亦是毫無猶疑,可是……是不是也因為這個時代,其實並無可念了,所以才會如此抉擇。

  “宣陽,你這次入天佑並無在暗穀中抽取試煉之題吧?”

  耳邊傳來淡淡詢問的聲音,司宣陽不知寧淵為何突然提到此,點了點頭。他下山為了墨寧淵而來,自是沒有抽取試煉的題目。

  “即是如此,你留在這裏,拿下北汗之日,便是你歸山之時,隱山下任山主,由你擇定。”

  寧淵吩咐了一句,接過司宣陽手中握著的青帝劍,轉身下樓。

  司宣陽沉默不語,隻能眼睜睜看著寧淵轉身離去,抬起欲攔的雙手兀然抬起,又緩緩放下。

  平穩的腳步聲陡然停下,司宣陽一愣,猛地抬頭,黯淡的目光在看到一襲青影出現在城頭上時陡然亮了起來。

  如果是他,也許能勸下山主。

  城頭土梯處,寧淵皺著眉看著滿臉肅穆的葉韓,斂下了神色,看來該知道的他倒是一分都不少,聽到身後平緩下來的呼吸,哪還不知道這是誰的主意。

  “墨山主……”

  葉韓低喚了一聲,神情隱隱鄭重,卻被寧淵抬手打斷:“勿需多說,隱山之事乃我之責,封皓年幼,雲州不穩,日後需你多加扶持……”

  “我不是想留下你。”葉韓急急的打斷寧淵的囑托,也成功的讓一旁站著的司宣陽翻了個白眼,這氣場……也差太多了吧!

  葉韓走上了兩步,站在和寧淵同一等石梯上,定定的凝視著麵前的女子——

  玄黑的長袍散開在頎長的身姿裏,端著的鳳目深沉凜冽,不同於這世間所見的任何一位女子,囂張到極致的肆意一如當初在皇家宴席時那般霸道……由始至終,從未改變。

  不知為何,自醒來後一直襲繞心底的不甘失落在此時全都消失不見,麵前所站之人是墨寧淵,從始至終,雖說一直頂著洛寧淵的名頭,可心性行事卻全是由著當年墨寧淵的方式來。

  她不是洛寧淵,而是墨寧淵。

  他並非不如,隻不過生不逢時而已!

  “你當初說所選之人要文能安邦,武能定國,你看,我如今可好?”青年的聲音夾著淡淡的溫潤,漆黑的眼眸如醇厚的美酒一般豐醇。

  寧淵微微一愣,突然憶起,六月樓下,以一曲《鳳求凰》相贈時的青年也曾露出過如此這般的笑容,當初於她而言,不過知己相交,如今想來卻是不能承受之重。

  “若是生於亂世,以你之才,足以安邦定國,就算是如今,天下之大,三國之內,亦無人可比。”

  寧淵停了停,轉眼朝通運河望去,冰封的河水上,冷峭的鐵橋靜靜佇立。

  “隻不過……於我而言,唯生,相伴左右者,一人足矣。”

  五百年前她不曾明白的事,五百年後鐵橋之上來不及出口之言,如今對著麵容相似的葉韓,淡然而出再無半分掩藏。

  若是認定,無論幾世輪回,都隻是那人而已。

  葉韓仔細端詳著看了她半響,肅著的眉終於在她平靜的麵容下柔和了下來,他眼底劃過微不可見的遺憾失落,又似是全身放鬆了一般朝後一仰靠在了牆上,麵上全是釋懷。

  “我早就該知道的……”他低聲歎息了一句,神色一斂,聲音突然鄭重起來:“墨山主,你可知當初我父王其實並無意與封祿爭奪儲君之位,甚至曾打算拱手相讓。”

  寧淵搖搖頭,大寧皇室辛密,她可沒什麽興趣去知道,但還是詫異於葉韓突然說出這句話。

  “當年皇祖父曾經允諾過封祿從戰場回來之日,就是立他為太子之時,但後來……卻立我父王為太子,而我父王並未拒絕。”葉韓頓了頓,抿住唇,接著道:“當時我出生不過百日,那道冊封我父王為儲的聖旨就是在那個時候頒下的。”

  “你是說……”寧淵聽到這話,神色間不免有些訝異,朝令夕改,並非帝王家的做派,很顯然……那道易位聖旨是為了葉韓……也就是當初的皇長孫而頒下的。

  “不錯,皇祖父為了我能繼承皇位,才將太子之位給了父王。”

  “為什麽?”既然先太子並無意皇位,又和封皓一母同胞,怎麽會為了出生不過百日的葉韓違背對胞弟的諾言。

  “我一開始並不知曉原因,封祿雖帶我拜祭了父王的靈牌,但沒有告訴我始終。他隻是說……若有一日我想知道究竟就自行去皇家禁閣解惑。禁閣裏有每一位大寧皇孫出生時欽天監批下的箴言,寧都一戰前我曾經去過,裏麵關於我的批言,隻有八字……”葉韓雙手抱胸,眯著眼朝天空的方向望了望,複又低下頭,一字一句慢慢道:“百世輪回,天命所歸。”

  寧淵倏的抬頭,盯著葉韓的眸色陡然深沉複雜,漆黑的毫無雜色。

  皇家欽天監所批之言素來不會出錯,難道這就是為什麽先帝會突然改立太子的原因?

  亙隔五百年依然相似的容貌,當初他遇襲時她在寧都的切身感應,還有封淩寒選擇自他身上醒來,也許這一切並非是巧合……葉韓,他是……

  “如你所想,我也許並不僅僅是封家子孫。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但很顯然……我的一生也許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會經曆這些。墨寧淵也好,封淩寒也罷,我的命不過是……為了有一日能讓你們相見而已。”

  “如果太祖當時強行壓製了我的覺醒,那葉韓就會從此消失……隻是,他沒有,這恐怕也是我這一生唯一的一次意外。”

  寧淵斂眉聽著葉韓似是自嘲的話語,默然無聲,她知道葉韓說的沒錯,她和封淩寒的離奇蘇醒,誰都無法解釋個中緣由……葉韓的猜測雖說駭人聽聞,卻並非沒有可能……

  隻不過,無論為何都好,終究緣法已斷。寧淵笑了笑,朝葉韓擺了擺手:“不必介懷了,他是他,你是你……我不管這中間有何因緣,但我和封淩寒都欠你一聲‘多謝’。”

  “為什麽不會不甘心?如果不是我,你們一定可以……”

  “這是他的選擇。葉韓……你是封家子孫,比誰都有資格!大寧天下,你擁之無愧!”

  寧淵不再看青年的神色,朝下走去,忽而停住,緩緩回轉頭,眼底竟恍惚有著一眼經年之感。

  “人生不過百年,並非任何人都能俯仰無愧於天地,封淩寒如是,我亦如是,我們所做所選,不過唯心而已。”

  “封長安!我叫封長安!”

  葉韓怔怔的看著即將消失在城頭上的寧淵,突然喊了一聲,帶著一絲連他自己也未察覺到的期待和急切。

  拐角處玄黑的身影頓了頓,似是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步履未變,朝下走去,偰著金繡的衣袍翻飛流動,遠遠凝望,仿似漂浮著如浮光的印記一般亙古悠長。

  清冷的長嘯聲在城下響起,守在城門邊的將士隻看見一匹烏黑的駿馬如迅雷般自城中奔出,長嘶奔騰著停在了從城頭上緩緩走下的身影旁。

  司宣陽暗道聲‘不好’,急忙跑到城頭上朝下看——玄黑的身影身負長劍,跳上黑馬,握韁轉行,一人一馬極快的自通運河冰麵上跑過,在眾人注目下朝遠方奔去。

  千裏獨騎,一人單行,如此情境,就如當年封淩寒和百裏瑞鴻無數次在寧都城牆上目送遠行一般。

  墨寧淵,到最後,終究還是選擇了和當初一樣的路。

  深沉的墨色在夕陽下定格,渲染上了化不開的濃厚悲涼之意,兩人怔怔的站在城頭上,恍然失神的望著越來越遠的人影。

  “怎麽回事,石將軍說姑姑一個人騎著馬出城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封皓、百裏詢和清河跑上了城頭,俱都麵帶憂色的嚷嚷道。

  三人還來不及多問,背對著他們的葉韓卻朝司宣陽直直的看去,神色深沉難懂:“你有辦法?對不對?”

  司宣陽搖頭:“要阻陣破,隻有山主才能做得到,外人若是隨意進入大陣,不但幫不上忙,反而會橫生枝節,這也是為什麽她要一個人回去的原因。”

  “難道偌大個隱山就沒有一個人能幫她嗎?”

  寧都城外的陣法威力就已經足以逆天了,更何況隱山之外的是初代山主耗盡心力而設的護山陣法,葉韓也知道司宣陽若是有辦法的話絕不會放任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

  “若是他,一定可以,對不對?”葉韓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目光灼灼的望著司宣陽。

  “你是說……”司宣陽一愣,不可置信的陡然拔高了聲音:“你是說……”

  一旁站著的三人狐疑的朝兩人看了看,封皓忍不住開口:“葉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會牽扯到隱山……”

  葉韓擺擺手,阻止封皓繼續問下去,對著司宣陽道:“我能感覺到,他沒有消失,但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喚醒,如果是他……能不能幫到她?”

  司宣陽遲疑了片刻才點點頭:“我可以試一試,隻不過……你應該知道,你們不可能同時存在,如果他醒了,你就會真正消失。”

  “無所謂了。”葉韓朝城頭上靠了靠,抬眼看向寧淵消失的方向,神情淡然。

  “大寧江山呢?你籌謀了這麽久……”

  “無所謂了……萬裏江山也好,百世盛名也罷,都無所謂了。”葉韓輕聲低歎了一句,微微垂下頭,似是感歎又似是釋懷的道:“這世上並不是隻有他們才會循本心做決定。司宣陽,能不能守得住隱山和她,就看你了。”

  城頭上寂靜無聲,隔了良久,司宣陽才對著葉韓重重的點下了頭。

  葉韓釋然一笑,轉身朝城下走去,司宣陽循眼一望,微微怔住,恍惚之間,青年鏗鏘離去的身影,竟和剛才寧淵消失的背影重疊起來,一般無二的決絕淡然。

  與此同時,在徐陽城下的大帳中和封顯商量著攻城策略的葉老將軍突然覺得心神不安,陡然沉默了下來。

  “老將軍,葉元帥真是天縱奇才,才區區數年就用縱橫之術將南疆各部大半收入帳下,難怪他會與本王立下天下之約,本王如今坐享其成,實在差他遠矣!”封顯聽著手下將士來報敵方大將投誠,驚異之下感慨連連,見葉老將軍走神,連忙問道:“老將軍,何事心神不寧?”

  “無事,王爺自謙了,葉韓在南疆經營數年才能有此功,若是王爺親臨,亦不遑多讓。”葉老將軍雖這麽說著,臉上卻滿是以子為榮的笑容,隻是他朝北邊的方向望了一眼,眼底劃過一抹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