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輪回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8      字數:13710
  東界之中靠近隱山處,百裏密林中,在半月前突然出現了一群人。一行人暗藏此處,打扮難辨身份,行蹤詭秘。

  “賽托,還有幾日?”墨玄玉一身素白的衣衫,站在東界和隱山那條鴻溝前,伸手彈了彈衣擺,聲音有些漫不經心。

  “小姐,還有十日就可以了。”想到隱山四周布下的陰森祭壇,黑衣勁服的侍衛朝墨玄玉小聲的回稟,神色越發恭敬。

  “祈天城那裏有什麽消息?”

  “洛家大軍還是留守祈天城,並未前行……”

  “誰問你這些了!司宣陽和洛寧淵的蹤跡如何?你還沒有把我們在此的消息散播出去嗎?”墨玄玉冷喝了一聲,聲音裏夾著隱隱的不耐煩。

  “小姐恕罪,祈天城中完全打聽不到此二人的消息,但是屬下能肯定他們定然知道小姐在此。隻是小姐……”賽托心底猶疑,忍不住開口:“我們來隱山既然有所圖,您又為何將消息散播出去?隱山神秘莫測,激怒他們得不償失,還會為北汗樹下大敵,我們還是盡早撤離吧!”

  墨玄玉執掌北汗權柄以來,甚少有人知道她和隱山的幹係,是以這次賽托實在無法理解她類似於自殺的行為。

  “閉嘴!賽托,我的事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隱山如今是沒了牙的老虎,等破了隱山大陣,北汗一定會轉危為安。”

  如今的護山大陣正是最薄弱之時,若是失了這個時機,以隱山之能,定會找到破解之法,她絕不會白白錯過這個機會。

  “小姐,如今大寧軍隊危逼王城,我們卻在此浪費時間,若是殿下守不住王城,那北汗就要亡國了,請小姐回城!”見墨玄玉絲毫不為所動,賽托突然跪了下來。

  墨玄玉看了他一眼,神情莫測。自大半個月前進入隱山以來,她每日不停的布下祭壇,按著帶來的生祭之數,十日後就是大成之時,怎麽可能這時候放棄?

  一陣厲風掃來,賽托猛地摔倒在地,他悶哼一聲,鮮血自口中逸出,覺察到墨玄玉的不悅,想到她平時的手段,他頓時臉色大變,急忙惶恐的伏倒在地:“小姐恕罪!”

  “下去吧,如果你再多言,休怪我無情。”

  賽托低應一聲轉身離去,墨玄玉眯著眼看他倉惶而去的背影,淡淡的哼了一聲,若不是最後選定的生祭人選是他,她豈會容忍一個小小的侍衛來挑釁她的威嚴!

  “司宣陽,不知道……你來不來得及回來看看你最引以為傲的隱山是如何被我毀於一旦的!”

  低囔的話語輕柔而多情,倏爾傳入山際消散無蹤,淺白的衣袂隨風而揚,墨玄玉緩緩勾起嘴角,笑容純澈無暇,額間殷紅的朱砂痣妖冶邪魅,整個人都襲上了一抹陰沉之氣。

  隱山之巔,寒冬之節卻是深秋的風景,滿山遍野的楓林一眼望不到盡頭。零落的竹屋分散在各個山頭,碧綠通透,精致典雅。

  誘人的香味自楓林中傳出,飄香數裏,伴著一聲驚呼,隱山的靜謐被突然打破。

  “臭老頭,你又偷吃我的雞腿,還不給我放下!”仙風道骨的老丈抱著一壇子酒從竹屋裏跑出來,看見林中的一幕急忙喝道。

  “金華子,你這麽小氣幹什麽?來,把你的‘微醉’給老頭我倒點……我弄了點蜂蜜過來,包管你的雞更香!”身上掛著塊破布的胖老頭眯著一雙小眼,無視了好友的怒氣,討好的朝他擺擺手。

  “哼!就這麽點了,早點喝完也好,斷了你的念想,省得老惦記著!”估計也知道這人是個什麽德行,金華子把酒壇子朝地上一擱,碰出清脆的響聲,胖老頭連忙心疼的搶過來,瞅了半響聞了聞小心的放下。

  “宣陽給咱們釀的可就剩這麽點了,你不稀罕老頭子我稀罕,哎,山下人心險惡,也不知道我那個徒弟在遭什麽罪啊!”

  金華子聽著銀華子在一旁嘟囔個沒完,瞥了他一眼,一身不吭的把蜂蜜塗在雞上,放在火上烤了烤,撕下一隻雞腿放在嘴裏啃,聲音模糊不清:“沒事的,你的一身醫術臭小子學了個七七八八,又有莫西在他身邊,旁人傷不了他。我隻是沒想到當初一時惻隱,竟會讓北汗的那丫頭生了對隱山的毀滅之心,如今悔之晚矣啊!”

  見友人有些惆悵,銀華子眯著酒的動作一頓,聲音也低了幾分:“隱山中人隻有山主才懂陣法,咱們兩個老頭子耗了一生之久也不過習得一點末技而已。如若不然,當初也不會讓宣陽下山去尋人了,好不容易找了個有天分的,卻又心術不正,還好等到了山主,否則陣法大破之日,我二人真的會成為隱山的千古罪人了。”

  “我也沒想到簡霓裳居然會以魔入道,山下的祭壇她以陣法保護著,我們沒有一點辦法,毀不了。”

  “十日之後,就是陣破之日,若是山主趕不回來……”

  “放心,山主定會回來。我醫術不及你,可這推演之法,卻從來沒有出過差錯,隱山此次,並無大禍。至於山主……”

  “山主如何?你算到什麽了?”銀華子神色漸鬆,咬了一口肉含糊不清的問道。

  “生死之劫,逆天改命。”

  金華子一字一句慢慢開口,看著銀華子一口肉哽在喉嚨呆愣的神情,摸著胡子眯起了眼。

  作為隱山推演一術的傳人,隻有他才知道,一模一樣的命條五百年前也出現過一次,那時候……正是墨寧淵消失於東海之際。

  天下紛爭不休,各處戰火連連,但如過去幾千年一般,大亂之下唯有隱山仍是一片安靜祥和,隻是如今這處淨土卻染上了陰森鬼魅的氣息。

  破曉之時,十日之期未滿之日,東界之外的百姓忽見一匹黑馬疾奔東界而行,迅如閃電,馬上之人緊握韁繩,身負長劍,一襲黑袍格外張揚凜冽。

  模糊之間,看不清那女子的麵容,這裏靠近隱山,有很多垂暮的老者隱隱感慨,這般一騎獨行的風姿,還真是像極了流傳了幾百年的隱山之主墨寧淵當初的做派。

  賽托跪在地上,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絕望,聲音連不成句:“小姐,你…

  …”

  在他身後,血紅的祭壇上畫著詭異的符號,地麵上冒出濃濃的黑霧,裏麵佇立著三根石柱,繚繞之下,隻見兩個模糊的人影被綁在上麵,鮮血自他們腕上流出,淒厲的喊叫聲此起彼伏,賽托朝中間那根空出的石柱上望了一眼,臉色蒼白。

  “賽托,你不是說對我忠心耿耿,怎麽,現在舍不得你的一條命了嗎?最後的生祭人選並不好找,整個王城我也隻找到兩個,一個是元離,一個是你……你是元離貼身侍衛,我保下了他的命,你該感謝我,不是嗎?”

  墨玄玉的聲音滿是淡漠,她盯著跪在地上的賽托,漫不經心的彎下了腰。

  “小姐……”賽托抬頭,猛不丁的對上了一雙毫無感情的眸子,全身僵住,隔了半響才在墨玄玉越來越不耐煩的眼神下艱難的道:“小姐,屬下不是怕死,隻是北汗現在麵臨著大寧的虎狼之師,隨時都有亡國的危險,若是您願意回去幫助殿下……”

  “我說過……所有事等我破了護山大陣,滅了隱山再說!”墨玄玉冷哼了一聲,提起賽托的衣擺就準備把他朝祭壇中扔去。

  “小姐,你可是北汗子民!”似是看出了墨玄玉眼中的敷衍,賽托忍不住大吼了一聲。

  “北汗子民?我外祖一門戰功赫赫,含冤被誅時,滿朝上下可有人記得他們在漠北疆域裏灑下了多少鮮血?我母親貴為相府嫡妻,因受牽連被貶為妾時,我那父親可還記得她曾是北汗最高貴的將門之女?我被繼母欺淩,趕出相府流落街頭時,北汗上下的百姓可曾為我說句公道話,視我為北汗子民?”

  天之驕女驟然從雲端跌下,嚐盡世間冷暖,幾經生死,心性大變,滿腔仇恨無處可報,那是簡霓裳一生最黑暗的時刻。

  生死之際遇到了自隱山而出的司宣陽,她本以為她是他認定之人,所以才甘願為他放棄仇恨潛心修煉陣法,沒想到到最後,他跟那個無情無義的男人一樣,為了個俗不可耐的洛寧淵將她逐出隱山。

  她倒要看看,如果沒了隱山的庇佑,他還能以什麽自傲於她的麵前!

  賽托怔怔的看著眼中充血的墨玄玉,心底冰涼一片,這麽濃切的仇恨,她恨整個北汗王朝,她……根本沒想過要幫殿下守下江山!

  也許北汗、大寧的今日之爭也是她興風作浪的結果!想到三皇子元碩遇刺於幽冥沼澤、玄禾國師橫死於寧都城下、陛下的突然昏迷……還有大寧如今對北汗的不死不休之勢……賽托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抬眼看向墨玄玉,眼底劃過不可置信的恐懼。

  “你猜的不錯,我的確沒把北汗的存亡放在心上。若非當初元離幫過我們母子,我早就親手毀了北汗了。”墨玄玉聲聲陰狠,盯著賽托句句皆是誅心之言。

  “你幫了我的大忙,讓你做個明白鬼也好,你放心,等我滅了隱山,若是北汗還未亡國的話,我不介意幫元離打下大寧江山……要知道,北汗子民也好,大寧子民也罷,都將會是我墨玄玉的百姓!”

  “哼,我會讓司宣陽後悔為了那個俗不可耐的洛寧淵將我棄如敝屣!”

  “哦?俗不可耐?我活了幾輩子,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對我的評價如此別致,墨玄玉,你當真很有勇氣!”

  淡淡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墨玄玉嘴角的笑容一僵,提著賽托的手不免就鬆了幾分,她轉過身回望,神情驟然頓住。

  她布下了陣法的地方,怎麽還會有人能進得來?

  “你倒是設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司宣陽教出來的弟子就是這麽個德行?”

  伴著清清淡淡的一句話,霧氣繚繞的深林中,玄黑的人影若隱如現,逶迤行來,飄散的霧氣如有實質般的辟出了一條道路出來,那人自其中而過,緩緩靠近。

  賽托看著來人漸漸清晰的容顏,陡然失聲喊道:“洛寧淵!”

  寧淵挑了挑眉,朝墨玄玉手中麵色如土的男子瞥了瞥:“你識得我?”

  由始至終,都未將眼神放在因聽到賽托呼喊而麵色陡然沉下來了的墨玄玉身上。

  “你可知道……這裏是何處?”寧淵上前兩步,饒有興致的盯著賽托,神情認真坦然,就好像那張麵色泛白的臉陡然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一般。

  “這裏是……隱、隱山。”似是被不遠處的女子古怪的神色所攝,賽托忙不迭的回答,甚至忽視了頸間越來越用力的手勁。

  “知道就好,那會有什麽後果,就不用我說了吧。至於你,簡霓裳,看在宣陽的份上,我留你一命,但是隱山功法你必須全部散去。日後若再踏入隱山一步,我必誅之。”寧淵懶洋洋的吩咐了一句,抬步轉身欲走。

  隱山禁地,外入者死,千百年來從來言出必諾,賽托眼底剛剛升起的希望驟然熄滅。

  “洛寧淵!”

  這麽一轉身間,寧淵身後所負的青帝劍就這麽明晃晃的現於墨玄玉眼中,奪目又刺眼,隱山古籍中有關於青帝劍的記載,以她的眼力,當然一眼便認了出來。

  墨玄玉不可置信的看著寧淵,嘴裏的怒喝也戛然而止,眼底劃過一道厲色。

  “他居然把青帝劍都交給了你!洛寧淵,你到底何德何能……能讓他如此待你?”

  聲聲無奈,竟染上了些許悲涼之意。

  “自墨寧淵死後,隱山能繼承衣缽的隻有我,你不過是個欺世盜名之輩!”墨玄玉把賽托扔入祭壇陣法之中,神情莫測,額間的一點朱砂痣愈加妖冶。

  許是因為隔得太近的緣故,賽托清晰的看見本來步履未變朝外走的女子偏過了頭,眼底劃過無比古怪的神色。

  “自墨寧淵死後?”寧淵搖頭晃腦的重複了一句,轉過身,目光灼灼,深沉凜冽:“我竟不知自己曾魂歸地府過?簡霓裳,既然你精通天地玄黃之術,不如算算我墨寧淵何時才能丟下這偌大的一片家業,逍遙於世間?”

  站於祭壇之邊的墨玄玉仿似聽見了世間最荒謬的話一般,不可置信的倒退了一步,盯著寧淵的眼睛驟然睜大,聲音也滿是驚愕:“你說什麽?”

  剛才她說……她是墨寧淵,那個五百年前的隱山之主墨寧淵?這怎麽可能!

  對麵一襲黑袍的女子懶散的看著她,一雙茶墨色的眸子裏蘊藏的神韻和畫像中的曆代山主格外相似,一抹無以名狀的恐懼襲上了墨玄玉心頭,剛才還肆意妄為的神態顯出了幾分不知所措的惶恐來。

  恍然一瞬間,她想到當初司宣陽毫不留情的將她逐出隱山時的一言不發,寧都城下九殺陣法現於世間、啟陣之人卻毫發無傷的逆天之舉,還有現在如無物一般走進她所設的陣法……如果是墨寧淵,這所有的一切……絕對能輕而易舉的做到!

  “怎麽可能,墨寧淵早就死了幾百年了!”墨玄玉攥緊指尖,臉色陰沉,她在隱山長大,所學之術全源於此,做下的一切所依仗的也不過是如今的隱山並無懂得陣法的人罷了,可是……如果她麵對的是當年的隱山之主墨寧淵……

  她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步,腿間碰到堅硬的觸感,墨玄玉茫然回過頭,見到身後觸目驚心的血紅祭壇,眼底驟然升起一抹瘋狂來。

  “不管你是誰,今日我一定要毀了護山陣法,我倒要看看,沒了陣法的保護,你怎麽阻擋天下百姓對隱山的覬覦!”

  人性貪婪,若是隱山不再神秘莫測,不再擁有讓當權者忌憚的威懾力,遲早……會有滅忙的一日。

  墨玄玉說完這句話,突然走入一步之後的祭壇範圍之中,綁在石柱上的兩個人早已失了生息,隻剩下賽托麵色如土的站在一旁複雜的看著她。

  “如果你能活著回去,告訴元離,我簡霓裳欠他的,下輩子再還。”

  她做了一輩子隱山之主的夢,到最後還是要親口承認,她永遠都隻不過是一介孤女簡霓裳。

  賽托微微一怔,還來不及回過神就被墨玄玉扔了出去,他看著眼中漸露瘋狂之色的女子,伸手欲抓,卻堪堪隻能碰到素白的衣袖。

  “小姐……”

  “你的祭壇對我而言根本沒用,簡霓裳,何必枉送性命?”想到司宣陽當初在寧都時的請求,再加上墨玄玉心性大變也和她有關,寧淵抬眼看向裏麵的女子,淡淡道。

  “我知道,從我知道你是墨寧淵開始,就明白用賽托做祭物根本沒用。”墨玄玉低應了一聲,麵上陡然泛起了詭異的神色來,她站在最中間的石柱下,左手微微抬起,右手猛地一劃,鮮血自腕上留出,滴到祭壇上,剛才還隻是略帶灰色的霧氣陡然化成了墨色,四周景象變幻,生機勃勃的隱山瞬間變得枯敗起來。

  寧淵眸色陡沉,神情凝住,墨玄玉居然將自身命脈係於護山大陣上,以血為祭……催動大陣崩潰的速度,這並非一日之功可以做到,當初墨玄玉被逐出隱山時一定在護山陣法上做了手腳,想到此,她抬眼看向墨玄玉的眼神失了最後的一絲耐心和容忍。

  見寧淵麵色變得鄭重,墨玄玉勾了勾嘴角,笑容妖豔:“墨寧淵,其實你清楚,護山大陣幾百年都無人維持,崩潰是遲早的事,我如今所做隻不過是讓這一日提前到來罷了,現在無論你怎麽做,都無法阻止陣法被破。”

  “從現在開始,你要對付的不是我,而是設下護山陣法的初代隱山之主墨閑君,墨寧淵,讓我看看,你是不是能鬥得過老天,隱山等了你五百年到底值不值得!”

  此話一完,墨玄玉跳上石柱之頂,雙手扶肩默念,繚繞的黑霧將祭壇籠罩,古老鏗鏘的斷裂聲自四周傳來,寧淵心底一沉,知道這是陣法被破的前兆,她斂眉朝血紅的祭壇看了一眼,迅速朝護山大陣深處行去。

  就算阻止了墨玄玉也沒有用,如今隻有保下陣眼,才能護下隱山。

  賽托看著四周瞬間萬變的景象和漸漸模糊不清的祭壇,咬咬牙,轉身朝山外奔去。

  護山大陣中迷法重重,饒是寧淵精通陣法,也行了小半個時辰才進得深處,四周巨石斷裂粉碎的聲音愈加頻繁,前路寸步難行,她猶疑了片刻後緩緩停下了腳步。

  解下身後的青帝劍握在手中,寧淵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青帝劍是上好的神兵,她本來打算將劍鎮在大陣中心,以此維持陣法運行,現在被墨玄玉一弄,失了先機,以她如今的功力,根本無法和當初墨閑君留下的氣息抗衡,也阻止不了陣法被破。

  除非……罷了……寧淵抬眼朝隱山之巔望去,眼底浮現隱隱的懷念和不舍,重活一世,她還沒有回過家好好看一眼。

  震天的石碎聲接連不斷,埋入陣中的女子卻仿如老僧入定了一般怔怔的看著山頂之巔的故土,長久之後,才能緩緩聽到一聲決然的歎息,如亙古一般悠久深沉。

  鮮血不停的滴落,凝成鬼魅陰森的空間,墨玄玉眸中紅色漸深,抬眼朝遠處望去,眼中的生氣漸漸敗落。

  她到底還是見不了他最後一麵了,司宣陽,你可知我早已放棄了仇恨,這天下我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不過隻是一個你而已。

  “玄玉!”

  驚呼聲從遠處傳來,猶如驚雷一般,一襲青影自遠處極快奔來,聽到熟悉的喊聲,墨玄玉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采,但瞬間又化為驚恐,陣法如今已不為她所控,深陷其中的人絕對會被生生湮滅,他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站住,司宣陽,你快走。”

  幽冷的聲音自黑霧中傳來,但其中的一抹惶急卻騙不了人,司宣陽跑到近處,看到立於石柱之上奄奄一息的墨玄玉,急忙衝上前去,卻‘砰’的一聲撞在了虛無的結界上,倒退了兩步。

  “你在這裏設了陣法?”

  “沒錯,司宣陽,你不是心心念念著墨寧淵嗎,如果你活著離開這裏,以後還會有見到她的機會,否則必死無疑。”墨玄玉斂下眉,眉心殷紅的一點黯淡失色。

  陣法之外長久的沉默了下來,隻能聽見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就在她以為那人已經離去的時候,卻聽到‘鏗’的一聲脆響,愕然抬眼朝陣外望去。

  眉頭緊鎖的青年一言不發的揮著手中長劍朝虛空處劈來,嘴唇抿成堅毅的弧度。

  墨玄玉怔住,指尖緊攥,似是突然感覺不到腕間的疼痛,聲音艱澀無比:“司宣陽,我要毀了隱山,你不是應該對我除之而後快嗎?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

  “你是我帶上山的,如果不是我,你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司宣陽似是聽不到墨玄玉的質問,揮著劍的手不斷,鮮血慢慢自虎口留下。

  “對你而言,我是什麽,我到底是什麽?”低噎聲急促而無措,墨玄玉閉上眼:“無所謂了,不管我對你而言究竟是什麽……都無所謂了……司宣陽,我們兩不相欠了。”

  急促的風聲突然響起,司宣陽身子一僵,整個人被定住,手中揮舞的長劍緩緩朝祭壇中飛去,被墨玄玉接在了手裏。

  鋒利的長劍自腕上劃過,傷口變大,頓時鮮血如注。一直橫阻的虛空結界宛如被破開了大洞,一股詭異的力量自祭壇中而出,打在了司宣陽身上,像是受到了指引般,他整個人都被這股力量托著極快的朝後而去。

  “玄玉……”

  司宣陽低呼了一聲陷入了昏迷,到最後,他的記憶裏唯唯留下滿目的殷紅血色和那一襲清寒的素白長袍。

  恍惚間,他陡然想起,當初他遇見那個還叫簡霓裳的小姑娘時,穿得恰是一件月白色的古袍。

  而這些年來,世間變幻,歲月流逝,那抹停留在過去的溫情……他卻早已忘記。

  ‘鏗’的一聲悶響,長劍落地,墨玄玉費力的睜開眼看著漸漸消失的人影,手無力的垂下,緩緩的閉上了眼,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似是悵然,似是遺憾,但……終究沒有了怨憤。

  與此同時,數道劍光自隱山半空中驟然而起,劃開虛空的陣法,急速落入隱山四周,黑霧繚繞的陣法突然間如生白晝,石塊碎裂的聲音慢慢緩了下來。

  寧淵半跪在地,鮮血自嘴角逸出,她長舒口氣,看著手中隻剩下劍柄的青帝劍,眼底劃過幾分不舍。

  將青帝劍化成碎片定在陣法外圍,至少能贏得一點時間……想到此,她站起身,朝隱山深處行去。

  一身黑袍,漸漸消失在不見天日的山崩地裂中,分外決絕。

  大陣中心,狂亂的氣流將周圍十尺之地盡數化為灰燼,凡是卷入之物,瞬間湮滅,寧淵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場景,墨玄玉隻知道毀了護山大陣隱山會失了保護罩,卻不知道護山陣法的反噬之力遠超世間任何一種力量。

  寧淵看著這般神鬼莫測的景況,頭一次對創下了隱山並設下護山陣法的初代山主墨閑君生出好奇之意來……究竟是什麽人,才能創出這般逆天的存在?

  雖然瞧不見,但保護隱山的陣法卻不斷的發出碎裂聲音,時間不多了,寧淵蹙起眉,雙手交握在半空中印出無數道劍訣壓向陣眼之中,混亂的氣流硬生生的被她開辟出一條道路來。

  她抬步就欲走進去,卻陡然頓住。

  手腕被牢牢握住,力氣之大讓人隱隱生疼,但卻在一瞬間生出了溫潤綺眷的觸感,玄白的繡擺出現在視線裏,仿似福至心靈般,寧淵勾起了嘴角,低喚一聲:“封淩寒。”

  聲音裏是從未有過的篤定,封淩寒聽著眯了眯眼,把背對著他的寧淵直接拉轉了身。

  “我聽見了。”

  沒頭沒腦的聽到了這麽一句,更何況聲音的主人臉上的得意之色壓都壓不住。寧淵皺起眉,就著封淩寒拉著她的姿勢問道:“你聽見什麽了?”

  “你叫我別走,在通運河上,你叫我別走。”

  封淩寒挑著眉,一副很是圓滿的模樣。

  “聽到了又如何?”寧淵眯起眼,被封淩寒握住的手腕迅速一轉抽了出來,在封淩寒回過神之前拉住他頸間的衣袍把他整個人都往前拖了幾分,這樣一來,兩人額間相隔不過半尺,連呼吸都能隱隱交纏。

  封淩寒全身僵住,本來深沉幽黑的眼神陡然染上了幾分不知所措來。

  “我才不像你這般含含糊糊的,喜歡個人都要遮遮掩掩幾百年……”寧淵的聲音囂張幹脆,直視封淩寒的眼底是十足的挑釁霸道。

  聽聽,這是什麽話!封淩寒挑了挑眉,明明當年是她自己遲鈍大意,現在卻把責任全推在他身上,簡直是強詞奪理,霸道妄為!

  封淩寒這麽想著,身子又向前傾了幾分,他把額頭抵在寧淵額間,伸手環住了她,聲音輕輕緩緩的:“幸好當初我在隱山住了一段時間,否則也找不到這裏,要不然,你又要消失不見了。”

  一切就好像冥冥中注定一般,阿淵,這一次,我不用再看著你消失在我麵前……卻又無能為力……真好……

  寧淵沒有說話,剛才眼底的肆意囂張也沉了下去,兩個人都停住了聲。

  瘋狂旋轉的陣眼外,一片安靜。

  在與世隔絕的隱山深處,他們才能真切的感受到百年時光雖倏爾遠逝,但他卻仍舊是當年的封淩寒……她亦仍是那個墨寧淵。

  刺耳的破碎聲傳來,陣眼處被壓製的氣息又狂亂起來,寧淵輕輕斂下眉,伸手點向封淩寒頸間,但是……卻隻能碰到他的衣袍,就再也難進半寸。

  她整個人都定在了當下,再也難以挪動半分。

  “封淩寒!”

  這聲低呼中有著隱隱的慍怒,是他從未見過的失態,封淩寒卻抿唇笑了笑,把寧淵放開,神情淡然。

  “阿淵,幸好你如今功力不如我,我既然知道你來的目的,你也應該猜到我為何而來,我現在比你更適合進去……美人計是不錯,可是阿淵,我好歹也曾是坐擁三千後宮之人,你這手法……甚是拙劣啊!”他朝寧淵看了一眼,嘴角帶笑,眼中卻劃過一抹深沉的不舍,轉身朝陣眼處走去。

  就在封淩寒一隻腳踩進虛無結界的時候,疲憊的聲音在身後緩緩響起,讓他停住了腳步。

  “封淩寒,這是第三次了,當年我消失在東海之濱後你所經曆的一切你,要讓我經曆三次嗎?”

  淵閣內為你啟棺、親手讓你煙消雲散,通運河上眼睜睜看著你灰飛煙滅,這一次……

  封淩寒,你讓我情何以堪……

  “阿淵,那我們就再糾纏一世,若有來世,欠你的,我一定還。”

  低沉的聲音輕輕傳入耳際,寧淵抬眼望去,隻見封淩寒微微回轉頭,神情綺眷而溫柔,眼中似是劃過百年時光,到最後,唯剩她的身影。

  喉嚨被堵住,艱澀得發不出一點聲響,寧淵眼睜睜的看著封淩寒一步一步走進陣眼中心……

  霎時間,隱山陣法中的幻境大變,剛才還外溢的力量緩緩回攏,但相對的,陣眼中心的狂暴之氣席卷得更加猛烈起來。

  裏麵模糊得看不清光景,寧淵眼中的茶色完全變成了深沉無雜的墨色,她咬住嘴唇,鮮紅的血跡自唇邊留下,滴在地上隻剩下劍柄的青帝劍上。

  片刻之後,劍柄以緩慢的速度緩緩上升……寧淵眼中飛快的劃過一抹亮光。

  爆炸聲在陣眼中突然響起,伴著毀天滅地的力量朝正中間的身影而去,寧淵看著升到半空的劍柄,神情倔強決絕。

  封淩寒,我才不管什麽狗屁不通的下一世,你如果敢出事……

  劍柄突然以極快的速度打在寧淵周身大穴上,一口鮮血自喉中而出,寧淵神情一鬆,在嘴上抹了一下,迅速朝陣眼中衝去。

  封淩寒站在寧淵之前用劍訣壓製的陣眼中心,一襲玄袍,格外凜冽。

  裏麵氣息狂亂,寧淵看著近在咫尺的身影,印起劍訣朝那團力量衝去……與此同時,那股力量已經卷到了寧淵麵前,她釋然的閉上眼,緊繃的心驟然放下……

  轟鳴聲響徹天地,群山震動,萬獸皆驚,從四野中跑出朝向隱山叩拜,百姓見此奇觀,回望隱山,才驚見隱山百裏之內俱是光芒閃爍,如降神跡。

  長久的震動後,隱山歸於寧靜,如死寂一般的寧靜。

  ‘滴答’的聲音刺耳清晰,血跡慢慢滴下,染紅了玄白的長袍,沁濕了手心。

  寧淵半跪在地,瞪大眼看著擋在身前的封淩寒,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她很少受過傷,也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身上會有這麽多的血可以留,就好像永遠也流不完一樣……玄白的衣袍染得血紅,幾乎找不到原先的顏色。

  封淩寒,我終究還是留不住你。

  “阿淵,對不起……”大口大口的鮮血自封淩寒口中流出,讓他連說一句話都分外的艱難,看著臉色蒼白的寧淵……封淩寒手足無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寧淵仍然隻是靜靜的看著封淩寒,無悲無喜,隻是……扶在他腰間的手卻不能自持的顫抖起來。

  為什麽……還是留不下呢?

  封淩寒努力扯了扯嘴角,讓自己的笑容不那麽慘白,他伸手把寧淵散落在肩上的黑發合攏,撿起掉在地上的墨簪,費力的掙紮著坐起來替她綰發,封淩寒的手不停的顫抖,很簡單的動作卻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當初我們大婚的時候,你嫌冊封大典麻煩,禮一成就不知道跑到哪裏養神去了,我從來沒有替你綰過一次發。你看,阿淵……至少我還來得及,為你做最後一件事。”

  封淩寒的聲音平緩而低沉,他看著寧淵,拂過青絲的手越來越無力,臉色越來越蒼白,但一雙眼卻帶著無比的滿足和靜謐,就好像,他執著了幾世,隻是為此而已。

  像被突然驚醒一般,寧淵垂眼看向那雙緩緩垂下的手,眼淚突然毫無預警的大滴大滴的流了下來,滴在了封淩寒手上,刺目灼痛。

  她沒有哭泣,沒有哀痛,神情仍舊平靜無波,隻是滿溢的淚水,卻怎麽都止不住。

  寧淵想,這一世,她真的做了很多上輩子想都無法去想的事。

  但她終於明白,痛到了極致,就算是她,原來也是會有眼淚的。

  “別哭,阿淵,別哭。”封淩寒想抬手去捂住那雙不停流淚的眼睛,可是手抬到半空卻陡然垂下……他已經再也沒有力氣去挪動分毫了……努力睜著的眼也緩緩閉住……

  垂到半空的手被穩穩接住,封淩寒突然被一雙手死死的環住,然後……他聽到嘶啞得幾近凶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封淩寒,你說的,你欠我的。”“恩,我說的,我一定還。”

  這是墨寧淵聽到的……封淩寒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時間好像停止的脈動,隱山也安靜了下來,在經過了這麽一場驚天動地的力量洗禮之後的隱山,詭異而又如往常一般的安靜了下來。

  青帝劍的碎片鎮守著陣法四周,封淩寒的全部功力壓住了因失了力量而暴動的陣眼,隱山恢複了生機,就連剛才被湮滅的陣眼處也頃刻之間就恢複了以往的模樣,就好像這場暴動從未發生過一般。

  隻有站在隱山百裏上空出,才能看見隱山正中心處有一抹極刺眼的血紅之色,在那裏,一名女子長發及地,神態安詳,而她懷間所擁之人,早已失了生機。

  “我就在這裏等著你,淩寒,如果還有下一世,如果你還記得隱山……就來這裏找我。”

  輕聲低喃的話語分外輕柔,伴著這低喃聲,一陣看不見的光霧緩緩將陣眼中心重新圍了起來,而那女子披散在身後的黑發也一寸、一寸……全部化為了銀白之色,如雪一般澄澈透明。

  光暈圍成圓圈,形成新的陣眼,這百米之內,除了布下陣法之人,永遠……也不會再有人能闖進來。

  遠離人世的隱山深處,絕跡了喧囂沉浮,世間滄桑,那一襲血紅的衣袍,一頭銀白的長發,漸漸消失在時光歲月裏,蒼涼而又安寧。

  歲月掩埋,一切從隱山開始,亦從隱山終結。

  而隱山之下的凡世中,也遵循著它應有的軌跡緩緩而行,翻過年的盛夏,在曆經了數月的征戰後,天佑大陸揭開了新的篇章,一個古老的王朝在曆經了昌盛、衰落、中興後又開始了不可思議的輪回之路——這一年,大寧宣王封顯繼承帝位,一統三國,君臨天下,號宣謹帝。

  同年,宣謹帝舉行了盛大的封後典禮,舉朝上下無人得知皇後身份,隻知道,中宮冊封之日,從不介入天下朝堂的隱山送來了極貴重的厚禮。

  十裏紅妝,天下側目。

  隱山以一種格外強硬的姿態宣布了對大寧江山的守護。

  同年寒冬,宣謹帝詔書敕下,洛家家主封皓得封鎮國侯,遠離京城,統禦廣裘的漠北之處,轄雲州十八郡,以昭天子之德。

  三年後。雲州洛府。

  庭院裏,一身玄袍的青年坐在石凳上正翻看著古籍,神態寧和。清河蹬著長靴跑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麽一副場景。

  那神態做派像極了那個已經消失了很久的人,清河這麽想著,眼圈便紅了起來,隔了半響才裝作無事一般走上前去。

  “百裏,我回來了。”

  百裏詢抬頭,見到清河鼻尖沁出的汗珠,忙接過侍女手中的汗巾替她擦幹,眼底有著淡淡的寵溺:“又去訓練將士了?小皓還是舍不得從軍營裏回來?”

  “恩,現在四海升平,日子越發清淡了,他和年俊想著打艘大船,翻過了年就出海,看看能航到什麽地方去。”

  百裏詢聽著點點頭,拉著清河的手做下,擺了擺手,院子裏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

  “你又在看這些,全是司宣陽送來的?”清河看著石桌上堆得如小山一般的孤本古籍,不樂意的撇了撇嘴,她如今對躲在隱山上的那個人滿身怨氣,隻要是他的東西,看什麽都不喜。

  “恩,陣法一途我接觸得太晚,研習了三年現在也不過才勉強入門而已。”

  “他既然不打算下隱山,那送來這些書到底是什麽用意?”

  清河歎了一口氣,看著快被百裏翻爛了的書,低聲道:“就連三年前莫西和陛下大婚他也沒下山,而且他始終不肯告訴我們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小姐和葉韓會一起消失……”

  “清河,放心,他說過,等我功法大成之日,會告訴我們一切,那時候我會自己找到真相。”

  百裏詢握住清河的手,安撫的摸了摸,打斷了她的黯然急切,聲音平和安寧:“放心,總有一天,我一定會知道,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一定會把……師父和葉韓找回來。”

  “倒是你,打算……打算什麽時候嫁給我,我家老頭子說再不把你帶回京城,他就要自己親自來了。”

  百裏詢的聲音染上了笑意,他轉過清河的頭,一字一句問道,眼神晶晶亮,哪還有半分剛才穩重的模樣。

  清河思考了半響,掰著指頭算了算,臉上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快了,等小皓成婚後,有了洛家繼承人了,咱們就辦。”

  百裏詢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一字一句就差咬牙切齒了:“我前幾日才問過他,他說……要等那個誇下海口為他說媒的人回來了成婚!”

  誰都知道,當初在晉漢城下,不可一世的葉家統帥當著三軍將士許下了這個承諾,如果要等封皓成婚了他才能成親,百裏家這嗣是絕定了!

  “百裏,你可得加把勁,清河姐姐今日在校場也說了,我雲州數十萬將士,有誰能勝過她手中長鞭的,她便許誰一個承諾!若是我雲州兒郎要迎娶清河姐姐,你那小身板可攔不住喲!”

  身後清揚的聲音響起,裏麵的幸災樂禍藏都藏不住,百裏詢抬眼看向院子外背著劍齜牙咧嘴的封皓,僵著的臉徹底黑了下去。

  “洛清河,你身上女兒家的矜持……都跑到哪裏去了!”

  清河轉了轉眼珠子,也覺得這件事估計是自己理虧,迅速坐直身子討好的笑笑:“百裏……我隻是說說而已,你別生氣……”

  估計是百裏詢的臉色實在說不上好看,清河呐呐的停住了聲,倏的起身朝院外跑去。

  不一會,鞭子破空聲在院外響起,一時之間慘叫暴怒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臭小子,叫你多事,我明日就把城裏的將門小姐全給請過來,哪個看上了你,我就給人家燒香拜佛,再把你送上門!”

  “別揪耳朵,清河姐姐,疼,我錯了……”

  “這是怎麽回事?”年俊走進院子,看到外麵的鬧劇,不苟言笑的麵上也露出了頭疼的神色。

  “你說呢……他們倆哪天整不出一點事來。”

  “我去攔攔,別又把家裏的房頂都掀了!”

  百裏詢抿唇笑了笑,重新拾起桌上的古籍翻看起來,過了半響,他抬頭朝外望,溫潤的眸子裏流淌著淡淡的暖意。

  朝陽之下,紅衣少女、勁服少年,還有皺著眉跑上前的青年,一如他初見時般,從未被時間劃去棱角——這是他所能守護的世界。

  師父……百裏詢朝東方看了一眼,笑容煥然。

  你看到了嗎?我在替你守護他們。

  隱山之中,青年遠望的方向,仍是一片靜謐安寧。

  直到……

  “如何?這便是他們日後的命運。”

  清冷的聲音悠然而起,聽起來恍失實質一般神秘,但又格外深沉高貴。

  寧淵睜開眼,看到不遠處墨綠的背影,眼底劃過一抹不可置信,但又很好的隱下。

  這世間,居然還有人能闖進她用畢生之功所化的陣法裏!

  這女子,究竟是誰?

  她抬眼朝四周望了望,這裏仍是那股力量消失後的模樣,可是她剛才……明明就好像曆經了數年之久,甚至見到清河、百裏他們日後之途。

  懷中冰冷的身軀和銀白的發絲卻又提醒著寧淵時間並未流逝,她蹙眉看向不遠處隱在霧中的墨綠色身影,並未言語。

  “他們都是你這一世最牽掛之人,我讓時間溯留,你自然能看到他們日後的的命運。”

  溯留時間?寧淵心底一驚,兀然抬頭:“是你將我和封淩寒送到這一世的?”

  “雖不是我做的,但卻是我之責,隻可惜,你們重活一世,結局依然如此。”

  寧淵剛想詢問,卻見那女子擺了擺手。

  “墨寧淵,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可願意?”

  “什麽意思?你能救淩寒?”寧淵眼底突然劃過璀璨的亮色,猛然抬頭朝那人望去。

  “不能,他生機已斷,回天無術。”

  淡淡一句話,讓寧淵眼中的希望慢慢沉下,她抬手拂過封淩寒的眉眼,緩緩道:“即是如此,那不用了……”

  “我雖不能救他,但卻能讓你回到過去,墨寧淵……你當真要拒絕?”

  寧淵頓住,不可置信的抬頭:“回到過去?你是說……”

  那人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幾分理所當然:“當然是五百年前,你可願意?”

  五百年前,那時候——她還沒有亡於東海,淩寒也沒有一世孤寂,瑞鴻也不曾接下守護江山的重任,隱山還未曾因她而斷了傳承百年……

  “我願意回去,如果你有這個能力,請幫我。”

  寧淵緩緩垂下眼,胸前銀白的發絲飄揚,她卻視而不見,看向懷中人的眼神裏是從未有過的堅持。

  “我要還的債太多了……我欠下的也太多了……”

  “即是如此,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那人頷首,伸手一抬,破碎虛空於半空中出現,形成極大的銀白光圈。

  “你為什麽要幫我?”

  那人的手頓了頓,良久才以一種恍惚的聲音緩緩回答:“你是和我最像的繼承者,況且……你也不用謝我,如果不是你最後用生命之力將這陣法護住,讓我感應到你的力量,我也未必能來得及救你。”

  “你到底是誰?”寧淵一怔,心底生出幾分荒謬的感覺來。

  “我?我有很多名字,你未必都聽過,不過有一個,你一定知道……”

  那人慢慢回轉過身,一身墨綠長袍古樸秀雅,墨色的眼睛裏似是承載著世間滄田萬物,銀白的錦帶係在她腰間,流光四溢,清冷的麵容上擁有不屬於人世間的神秘悠遠。

  “墨閑君,很多年前,我用過這個名字。”

  回轉過身的女子輕輕一笑,在寧淵愕然的眼神中抬手一揮,瞬間萬物停止,舉世靜謐,地上相擁的墨寧淵和封淩寒緩緩消失,化為一片虛無。

  “墨寧淵,這一世,全看你自己如何抉擇了。”

  “你就這麽把她扔到五百年前,還用做什麽選擇,以她和你相似的性子,估計直接就把封淩寒給圈在隱山養著了!”

  虛無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些許揶揄的調侃。

  “是嗎?”墨閑君回轉頭,朝天空望了一眼,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愉悅的笑容。

  “誰說……我讓她帶著記憶回去了?十歲的墨寧淵恐怕連封淩寒是誰都不識得吧!”

  “你洗清了她的記憶?”

  “沒有,隻不過是暫時封印罷了。”墨閑君伸手朝隱山上空一揮,神情悠然,眼底卻隱隱帶著一抹調戲:“待她恢複記憶之時,便是我重臨天佑之日。屆時,與君攜手同遊,可好?”

  這一次,虛空中的聲音卻長久的沉默了下來。

  許久後,才聽到一聲儒雅的恨恨聲:“上古,你這登徒子的性子,到底是從哪裏學來的!”

  半年之後,三國一統,大寧新帝登基,號宣謹帝,大寧王朝開始了新的輪回之路。

  而天佑大陸五百年前的輪回之世,才剛剛開始。

  若這不是終結,而是伊始,你們說,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