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心意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7      字數:10308
  晨曦初現,祈天城裏一片肅穆莊嚴之意。

  耶律齊一清早就被城主府的管家請進了商府,若在平時他是決計不會陣前離營的,隻是河對麵洛家大營的異動似乎和商冠早些時候潛伏在外的死士有關,苦苦得不到情報之下,也隻有親自走上這麽一遭了。

  不過商冠若是知道自己無心之下還幫了自己一把,也的確會感歎感歎。

  城主府裏安靜得有些異常,耶律齊還未坐穩,商冠就披著一件素白的單衣走了出來。耶律齊抬眼一看,端在手上的茶盅發出清脆的抨擊聲,驚訝道:“商城主?你這是……”

  商冠肩部的紗布還染著血跡,神色憔悴,一看便是足夜未睡的姿態。

  “耶律元帥,商冠慚愧,當初未聽你之言對城內嚴加防範,昨日在別莊內反被大寧刺客所傷,現在這副模樣實在是無顏見將軍啊。”

  商冠生來好皮相,儒雅之氣十足,在北汗本就少有,又在祈天城享譽數十年,此番話語誠懇,一下便讓耶律齊消了戒備之心。

  “那洛家小兒也太大膽了,竟敢公然入我北汗城池行刺,幸得城主無事,否則老夫掌管著祈天軍務,倒真是不好向朝廷交代。”耶律齊比商冠足足年長了二十來歲,雖神情不顯,但言語間的輕待還是能瞧得出來。

  你倒推脫得巧,這祈天城被防範得如此嚴密還能出事,除了你還能有誰?大寧刺客若是真有這個能耐,早就渡過通運河、拿下祈天城了。

  商冠眸色一深,壓下了心頭的不快,恭敬道:“元帥縱橫沙場幾十年,洛家小兒您定是不會放在眼裏,商冠的血仇就有賴元帥了。”他輕輕垂下眼,在說到‘血仇’二字時聲音陡然變得奇冷無比。

  耶律齊聽著這話神情一愣,不自覺的端起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摸著胡子道:“城主放心,大寧敢入侵我北汗國土,本帥定不會讓他們全身而退。隻是昨夜探子回報說‘洛家軍有後撤的跡象’,不知城主可是對此事知曉一二?”

  商冠眼底露出了一份恰到好處的驚訝來,他愕然抬頭看向耶律齊,道:“元帥此話當真?可千萬莫要中了洛寧淵的奸計才是!”

  耶律齊看商冠麵上神色不似作假,也知道軍情緊急,敷衍的說了兩句就婉拒了商冠的請留匆匆告退離去。既然商冠不知道內情,洛家又陡然撤離,這倒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機會。

  等耶律齊走出了府門,商冠方抬眼看向剛才耶律齊坐過的地方,盯著那茶盅陰沉的道:“商榮,全都安排好了?”

  “是,城主,您請放心。”商榮低下頭輕輕的應了一聲,離開了大堂。

  半個時辰後,祈天城的大街小巷都得知了鎮守城池的元帥耶律齊和城主商冠相繼負傷的消息。

  耶律齊在離軍營五裏處的地方受到奇襲,大營裏的士兵聞訊而來時隻看到傷重昏迷的統帥和滿地屍體。而城主商冠也幾乎是在同時受到了刺客的刺殺,傷情不明。

  消息還來不及掩蓋,便已被有心人傳得滿城皆知,在大寧重兵壓城的威壓下,本就人心惶惶的北汗百姓陷入了恐慌之中。幾乎是一時間,所有百姓商賈都想趁著洛家大軍在渡過通運河之前逃離出城,祈天城城門處陷入了混亂之中。

  ‘砰’的一聲響,商冠將桌上的硯台掃落在地,盯著地上跪著的男子道:“鄭海,你是怎麽辦事的?我明明吩咐了要留幾個刺客被軍營的人活捉,到時候他們自然會承認是大寧派來的,現在怎麽回事,怎麽會連一個活口都沒有?”明明天衣無縫的事,現在卻漏洞百出,雖然他也以遇刺為借口免了一些懷疑,但難保軍中的一些將領不會看出端倪來,耶律齊畢竟是在離開他府上後出的事。

  鄭海跪在地上神色驚慌,粗狂的臉上顯出了幾許不知所措的擔憂來:“城主恕罪,元帥帶在身邊的親衛平時極少出手,小人也不知道他們的武功底細,是以派去的刺客根本不敵,未免壞了將軍大事,小人隻能出手相幫,這些親衛和刺客都看到了小人的麵目,所以……也隻能全部滅口了。”若是親衛全死而刺客未死,耶律齊在這種情形下還能保命,才是真的惹人懷疑。

  商冠知他說得不錯,更何況鄭海此人在軍中威望頗高,也不好過多責備,隻是皺著眉淡淡‘哼’了一聲道:“你拿來的東西當真沒有解藥?”

  耶律齊一生戎馬,功力高深,尋常刺客根本近不得他身,一般的毒藥也會被他識破,幸得昨夜鄭海聽了他的計劃後獻上了一味奇藥來克製耶律齊,這也讓他對鄭海徹底放心,畢竟謀害主帥可是禍連九族之罪。

  “城主放心,這味藥是小人在一次戰亂中所得,甚是隱秘,無藥可解。”鄭海諂媚的笑了兩聲,粗獷的臉龐現出幾許不合時宜的陰狠狡詐來。

  “那就好,你先回大營,穩住那些將領,待晚些時候我再過去鎮住他們,除了耶律齊,軍營裏無人的品軼大於我,到時候隻要你擁護我接管兵權,待打退洛家、入朝請賞的時候,我定不會薄待了你。”

  必要的安撫是需要的,商冠露了個笑臉給低著頭的大漢許下了高官厚祿的美好前程。

  真是沒打過仗的老白臉,你以為品級高在軍隊裏就能說得上話嗎?我們的地位哪一個不是真刀真槍的打出來的!鄭海眯著眼,眼底劃過一絲嘲諷,頭低得越發下了。

  北汗的寒冬一般極是難熬,對大寧的將士而言就更是如此。雖已臨近正午,颯颯的寒風仍吹得營帳鼓鼓作響,大帳裏麵爐火也燒得愈加旺盛,燃燒的火焰投下了火紅的亮影。

  “耶律齊被抬進軍營了?”葉韓安安穩穩的坐在主帥的大椅上,對著司宣陽問道。寧淵裹著大裘站在地圖前,聽著這話微微挑了挑眉沒有出聲。

  “是,半死不活的給抬進去了,隻是可惜了他空有一世英名,如今竟被商冠那種小人給暗算了,不過……你還真有辦法,居然能在他們身邊也安插進人。”

  “不過是事有籌謀罷了,商冠此人心機頗深,但眼皮子淺,從來沒有上過沙場,自是不知道陣前失帥對軍隊是何等致命的打擊,他以為這十幾萬軍隊是憑兩塊嘴皮子就能說得下來的?元離空有謀士之才,卻非治國之人,如此不善用人,難成大器!”葉韓漫不經心的掃過營帳外,眺望了一下慢慢道,話語之間,睥睨之氣淡淡帶出,竟讓整個大帳的氣氛突兀凝滯了一下。

  百裏詢蹲在一旁鼓搗著圖紙,感覺到這威壓抬起眼猶疑的朝他看去,猛不丁的和葉韓似笑非笑的眼神碰在一起,裝作不在意的低下了頭……但握著圖紙的手卻在微微縮緊——這種君臨天下的肆意,他隻在宣和帝身上看到過。

  明明葉韓的改變如此明顯,卻為什麽……沒有任何人懷疑?百裏詢輕輕瞥了寧淵一眼,抿起了嘴。

  “可是我們到如今也過不了通運河,若是錯失了這次良機,等北汗緩過氣來就麻煩了。”封皓苦惱的抓了抓頭發,湊到寧淵旁邊盯著通運河的地圖一眨不眨。

  寧淵瞥過眼朝葉韓看去,訝異於他為何不肯說出荒山湖泊的事,轉念一想,就算能憑湖泊潛入,對於河對麵的十幾萬軍隊而言也不過是爾爾罷了。

  “再等兩日吧。”葉韓看著苦惱的眾人,突然笑了起來,眼底劃過一絲深意:“快下雪了,下雪了就好了。”

  “你怎麽知道?”封皓有些不信,聽葉韓這語氣,就跟活神仙似的,他聽著就硬是覺得這斯是在他姑姑麵前賣弄。

  “這個嘛,秘密。”葉韓朝封皓擠眉弄眼了一陣,摸著鼻子‘哈哈’的笑了兩聲,正要站起身,身子卻猛地一晃,猝不及防下扶住了一旁的木椅。

  眾人俱是一驚,就連專心致誌看地圖的寧淵也轉過身來,她看著麵色有些頹散的青年,皺了皺眉,極快的伸手探了探他的脈門,半響後神情一鬆,問道:“現在如何?”

  葉韓笑了笑:“許是昨日沾了水,腹部的傷口有些複發,沒什麽打緊的。”他不動聲色的對上寧淵有些沉的眼,打趣道:“怎麽,如今稀罕我了?”

  眾人被這話弄得雞皮疙瘩滿地掉,紛紛轉過了頭不去瞧他。

  寧淵瞥了他一眼,看他活蹦亂跳的,轉過身繼續看地圖,隻是嘴角卻輕輕勾了起來。

  眾人正說笑著,忽聞清河一聲驚歎,循著她的眼朝外望……原來是下雪了。天地之間慢慢變得素白,通運河對麵的祈天城越發遙遠起來。

  葉韓淡笑著說要看雪景,走出了營帳,待遠離了中軍大帳才躲在個小帳包後麵站定,藏在身後的手輕輕鬆開,上麵深深淺淺的印跡,想來並不是一次就弄成的,他長舒了一口氣正準備走開,卻被身後的聲音止住了步。

  “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些什麽,葉韓?或者我該稱你為……封太祖?”司宣陽慢悠悠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夾著漫天的風雪,竟有種讓人聽不清的恍惚。

  葉韓,哦,不對……封淩寒轉過身,眼底漫過一絲笑意,道:“果然是隱山的司執者,看來你已經收到消息了?”

  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的姿態,睥睨天下的眼神緩緩放在追出來的青年身上,讓他麵色微變。司宣陽微微縮緊指尖,裝作無所謂的聳聳肩,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不錯,如果不是知道你安排了這一步的話,就算是發現了葉韓有問題,也的確猜不到你究竟是誰。果然,我就說嘛,那個小子怎麽會突然間帝星高升,原來是返祖歸真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圍著葉韓猛瞧,見麵前的人一片悠閑自得的模樣,忍不住刺了刺:“不過您也甭高興的太早,這世上的確沒人比您更適合呆在山主身邊,但看樣子現在這副軀殼您也做不了主吧!我一直在好奇……山主好歹是原原本本的洛寧淵,但你和葉韓卻分明是兩個人,如果現在這副身體是你做主的話,那……葉韓究竟去哪了?”

  封淩寒瞳中眸色驟深,麵色不改的斜視了司宣陽一眼,淡淡道:“這個你就不用多管了,站在寧淵身邊做好你的隱山司執者就是。”

  他正要離開,卻被司宣陽伸手攔住,這人平時懶懶散撒的,此時卻有種別樣的鄭重,他盯著封淩寒,和寧淵分外相似的茶墨色眸子格外清亮:“封太祖,您應該知道您對山主而言意味著什麽?”

  封淩寒神情一僵,想起了在寧都洛府時躲在院子外聽到的一席話,苦笑了一聲,道:“這個……我在五百年前就知道了。”

  “知道?”司宣陽的聲音明顯拔高了不止一個度,狐疑道:“真的知道?”見封淩寒麵色有些不虞,頂住了他施加的壓力上前了一步:“山主不是會為那些世俗約定所束縛的,但她不惜為你破了隱山鐵律,開啟寧都城下的逆天陣法,自毀半生修為,單單隻憑此,你就不該做出讓她失望的事。”

  封淩寒看著攔在身前的手,麵色沉靜,突然轉頭看向中軍大帳,笑了起來:“我知道。”那一眼,竟似劃破五百年茫茫時空的隔閡,柔到了極致。

  停眼半響,封淩寒緩緩回過身,在司宣陽詫異的目光中輕輕重複了一句:“我知道。”說完抬步離開,竟是不帶半點猶疑。

  司宣陽攔之不及,喃喃自語了一句:“山主這個榆木疙瘩,我都還鬧不清,你還能弄清楚?”他抬眼看著漸漸消失在雪地裏的玄色身影,心底突然升起一陣不安。

  這日傍晚,在祈天城的百姓堵在城門口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城主商冠登上了城門。他穿著深紫的官袍,金冠綠佩,一片正氣,肩上血痕猶在,格外醒目,張口便言刺客乃大寧宵小派出,又曆數洛家軍無德,豪言誓死保衛祈天城,與百姓同在,絕不棄城。

  商冠向來在百姓中口碑上佳,如此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立馬便安撫了惶惶不安的民眾,更是使他們生出了同仇敵愾的士氣來。才不過半日,商冠在祈天城的民望就攀上了頂峰,甚至猶在耶律齊之上。

  但反觀軍中,卻完全是另一番模樣。

  耶律齊被抬進大營內,重傷昏迷,自軍醫進去後,幾個副將都守在了營帳旁,生怕再出了一點事,他們比誰都清楚,大寧虎狼之師下,隻有耶律齊才可爭得幾分勝算。

  商冠安撫了百姓趾高氣揚的走進軍營時,受到了幾近無禮的對待,層層盤查不說,連中軍大帳都靠近不得,在偏帳裏等了一個時辰,才看到幾個神情凝重的副將聯袂而來,而且這裏麵竟沒有他一心期望的鄭海。

  “商城主,元帥重傷,咱們就不說那些客套話了,元帥應你之邀才離開軍營,半路上遭人伏擊,刺客和親衛隊沒有一個活口,你就沒有什麽想說的?”先開口的大漢滿臉絡腮胡子,是耶律齊的心腹榮劍,他話裏火氣十足,更是滿臉氣憤。

  商冠壓下了心底的怒意,淡淡道:“榮將軍此話何意?本城主隻是和耶律元帥敘敘舊才邀他過府,再說了如今大寧兵臨城下,我與元帥遠日無怨、近日無仇,怎麽會陷害於他?”

  榮劍話一堵,哼了一聲道:“那如今城主來軍營有何事?”

  “元帥重傷,大寧威逼之下,本城主願代替耶律元帥執掌帥旗,等元帥康複之日,自當回避。”

  “哦?城主是想奪了元帥的兵權?”北汗政、軍一向分離,更是沒有文臣領軍的先例,商冠此話一出,幾個副將的眼都瞪了起來。

  “榮將軍言重了,我們同屬北汗官員,如今祈天城危在旦夕,商冠隻是盡責而已。”商冠斂下眼,不鹹不淡的來了一句。

  榮劍還想說什麽,偏帳被掀開,鄭海一斂凝重的走了進來。商冠心裏一定,麵上有了幾分喜色。

  “鄭海,元帥怎麽樣了?”榮劍看鄭海麵色不對,也顧不上和商冠吵,急忙上前問道。

  “軍醫說元帥中了劇毒,需要千年老參續命。”鄭海聲音沉重,卻偏著頭對商冠打了個眼色。

  商冠點頭會意,急忙上前道:“榮將軍,我府裏有幾支珍藏多年的千年人參,可以為元帥續命。”

  軍旅裏本就缺藥材,更是不可能弄到那等稀罕物,可是一旦接受商冠的幫助,就意味著要交出軍權……偏帳裏的幾個副將一聽這話都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後榮劍才艱難的對商冠拱了拱手道:“多謝城主了。”

  此話一出,商冠忙不迭的舒了一口氣,幾人各有心思,卻無人察覺到鄭海眼中一閃而過的愧疚。

  耶律齊重傷昏迷的第二日,商冠便宣布暫時接掌祈天城的防務,執意出城迎敵,隻是後來終被一幹將領勸阻。

  第三日晚,祈天城內的大營裏還在對商冠的策略進行爭吵時,封皓已經站在離大寧軍營五百米遠的地方看著被冰凍住的河流傻眼。

  “怎麽會這樣……?”他看著一旁言笑晏晏的葉韓,眨了眨眼:“這就是你讓我再等兩日的原因?”

  大雪封河並不是沒有,隻不過這事落在通運河上就有點稀罕了,被稱為天險的通運河水流極是湍急,就算是在極冷的冬日,也從來不曾出現過冰凍的情形。

  “不錯,我曾經在一本古籍上看到過,通運河百裏之地有一狹窄處百年遇大雪冰封一次,我也隻是碰碰運氣而已,也是你運道好。”葉韓眯著眼答了一句,眼底也有些驚歎,當初他為了等這麽一處冰封在通運河邊耗費了數月,差點功虧一簣,卻沒想到封皓領兵竟能有此機緣。

  “小皓,去通知司宣陽,三更發兵,城內會有人接應。”葉韓對封皓吩咐了一句,轉頭對著一旁跟來的清河道:“清河,你過去守住那邊,在士兵過河之前,千萬不能讓北汗人發現。”

  封皓、清河應了一聲,急忙按他的吩咐去做。

  洶湧澎湃的河流聲掩下了這邊的動靜,葉韓看著漆黑的夜色,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商冠煩躁的在帳子裏走來走去,看著下麵扯著嗓子喊的一群武將大為頭疼,他頭一次明白不是有了掌帥權就能心想事成的,明明對麵的洛家軍在不動聲色的撤軍,可他卻沒辦法說服這群粗人發兵搶功。

  “榮將軍……”帳外的士兵打斷了營裏熱火朝天的爭吵,大喊著跑了進來。

  榮劍抬眼一看是守著中軍大帳的士兵,忙不迭的站起身道:“紮木,是不是元帥出事了?”

  紮木喘了兩口粗氣,咧開了嘴笑:“將軍,元帥剛才醒了,鄭將軍在大帳裏等你們呢!”

  眾人一聽急忙起身朝帳外跑,商冠站在大帳角落處,眼沉了下去。

  怎麽回事?耶律齊怎麽會在這個時候醒過來?他不敢耽誤,跟身旁的護衛打了個眼色,也跟了出去。

  大帳裏一片燈火通明,耶律齊倒在榻上睜著眼盯著跪在地上的鄭海,麵色通紅,渾濁的老眼裏現出滿腔悲憤來,一看便是回光返照之色。鄭海一聲不吭的跪在地上,神情木然。

  眾人跑進大帳的時候,就看到了這麽一副古怪得不得了的情形。

  “元帥!”榮劍驚喜的叫了一聲,走到榻前來,但轉眼間驚喜的神情迅速凝住,驚恐而慌亂。

  “榮劍……”耶律齊麵色潮紅,嘴裏突然吐出一大口血,用盡全力指著跪在地上的鄭海和剛剛進賬的商冠道:“他們……害我!”說完這句話,身子一抖,癱倒在了榻上,沒了聲息。

  榮劍顫巍巍的伸手去探耶律齊的鼻息,突然跪倒在地,不敢置信的哽咽起來:“元帥…去了……”

  眾人看著眼猶自瞪得渾圓的耶律齊,急忙轉身朝鄭海和商冠看去,俱都麵色大變……剛才還在的兩人已經不知在何時沒了蹤影。

  “給老子下令……活捉商冠和鄭海!老子要剝了他們的皮!”榮劍朝外麵大吼了一聲,提著劍衝了出去。

  一時間,整個軍營大亂,而這片混亂也在半個時辰內由憤怒的士兵席卷到了整個祈天城。

  商冠控製的城衛兵和死士與榮劍率領的士兵進行了激烈的交戰,才過三更,家家戶戶俱都燈火通明,百姓聽著外麵的叫罵和兵戈之聲重新陷入了恐慌之中。

  封皓隱在陰影裏,聽著裏麵的刀劍聲吹了一聲口哨:“喲,我們還沒來呢,裏麵就開始亂了!”

  他朝後麵打了個手勢下達了攻城的命令。

  幾乎是在頃刻之間,守在城牆上的北汗將士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大寧士兵猶如天降般出現在了祈天城下,而百年來被北汗視為天險的通運河仍在無聲的流淌,似是在嘲笑著一切。

  遠在城主府捉拿商冠的榮劍聽見城門口刺耳的軍號,轉身抓起身邊的士兵吼道:“城門口是誰負責的?”

  “是……是鄭將軍!”小兵倉惶的回了一句,看見自家將軍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心裏打了個突。

  榮劍罵了一聲,調轉馬頭朝城門口奔去。

  天近拂曉,祈天城內外卻是一片混戰,源源不斷的大寧士兵自城門口湧進,通運河上的鐵橋也被清河躍上城頭放下,還沒回過神來的祈天城百姓幾乎是在眨眼之間就發現自己的國土上插上了大寧的旗幟。

  寧淵站在大營裏,看著河對岸死傷不斷的兩國將士,眼底一片淡然,葉韓站在她身邊,一樣的安靜。

  對他們而言,這樣的戰爭曾經伴隨了他們半生。無論是死亡抑或勝利……都不能動搖他們的心智分毫。

  “耶律齊的防守做得很好,就算城中有人接應,要想拿下整個祈天城,也不是易事。更何況……他一手訓練出來的三萬騎兵到現在都沒有蹤跡。”

  祈天城就這麽大,三萬人又不是空氣,怎麽可能藏得住?可偏生就是至今也不見蹤影。

  葉韓朝寧淵看了一眼,點點頭:“無事,北汗人不善巷戰,裏麵又生了內亂,封皓拿下祈天城是遲早的事。至於那三萬騎兵,你不必擔心。”

  寧淵挑了挑眉,轉過身淡淡道:“你和宣陽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怎麽會?沒有。”一身墨色常服的青年彎了彎眼,眼底竟現出幾分平時不見的戲弄來:“你什麽時候對我這麽關注了?”

  寧淵神情一僵,寬大的繡袍擺了擺,轉過了身。等了半響,突然轉過頭斜著眼道:“等這場仗打完了,我有話跟你說。”

  不知道為什麽,葉韓覺得寧淵說這句話時有種沉靜如水的感覺,他斂下了眉,輕輕應了一聲‘好’。

  過了半日時間,大雪仍是肆虐,祈天城內的兵戈之聲卻漸漸低了下來,聽著城裏封皓傳來的戰報,寧淵翹了翹唇,頗有些無奈道:“我們出去瞧瞧,看他到底在高興些什麽?”

  “商冠此人善斂財,那小家夥應該是發現不少好東西了。”葉韓笑著應了一句,掀開了大帳。

  兩人走出了大營,不一會就上到了通運河上清河放下的鐵橋上。

  行至中間,葉韓腳步突然一頓,看著前麵紅色的人影突然有些恍惚,伸手抓住一旁的鎖鏈,停了下來。

  身後沒有聽到跟來的腳步聲,寧淵轉過身看見葉韓臉色發白,神情一頓扶住他:“怎麽了?”

  “沒事,可能是……”

  突然間箭矢疾飛聲劃過耳際,寧淵還未回過神就已被身邊人撲倒在地,她猛的抬眼,看見葉韓手中握著的箭尖,才悄悄舒了口氣,剛才若不是緊張葉韓的情況,也不會危險臨近猶不自知。

  抬眼朝箭矢射來的方向看去,寧淵眸色一深,眼沉了下去。

  洛家大營百裏處,手握長弓的北汗大將率著三萬騎兵靜悄悄的站立,麵容凜冽,看向寧淵和葉韓的眼神充滿敵意和仇恨。

  看來……這就是耶律齊藏下的底牌。

  寧淵起身就準備下橋,卻被身後的青年抓住了繡擺。她還來不及轉身詢問,就凝住了神情。

  東麵的荒山處,一支軍隊以雷霆之勢疾奔而出,鮮紅的戰袍、逆天的殺意……夾著遠古的蠻荒如神兵般從天而降。

  領頭奔馳的,是一身戎服的司宣陽,漫山遍野的旗幟裏揚展著天佑大陸上從未見過的旗號——東。

  可對寧淵而言,那份筆力猶為熟悉,殺伐果斷,帝王之姿躍然其上。

  司宣陽率著這支軍隊迅速和北汗的騎兵展開了激戰,一時之間,倒無人去關注橋上的兩人來。

  寧淵身後的青年揉了揉蒼白的臉,攥緊指尖讓自己保持清醒後使勁拉了拉她。

  寧淵嘴角極快的扯開一絲微笑又迅速隱下,她慢慢轉過身,掩下了眼底的情緒,一字一句慢慢問:“是東界的軍隊。”聲音肯定,無半分懷疑。

  “是。”青年鬆開了繡著金線的繡擺,似是覺得有些可惜,在手心裏不舍的摩挲了片刻才輕輕應道。

  “封……”眼底似是夾著一分無措的驚喜,寧淵上前一步剛想說話卻被麵前的人打斷。

  “當年我曾經打下過這座城池,可是……你不在,你明明說過會陪我坐擁江山的!”青年抬眼望向不遠處的祈天城,聲音似是夾著靜靜的緬懷,又好像有些委屈。

  寧淵慢慢聽著,眼眶澀然,咳嗽了一聲忙安撫道:“我以後會陪著你。”她當初遇見封淩寒時兩人都隻是年少之齡,心性都成熟不到哪裏去,如今說出這番話來也尤為熟悉,毫無扭捏。

  “你是從什麽時候知道我不是葉韓的?”封淩寒聽到這話,臉上的笑容有些僵,輕輕問道。

  “在寧都時,青帝劍曾經消失過一個晚上。”寧淵指了指腰間的佩劍,伸手彈了彈,古劍鳴出清越的聲音。

  封淩寒露出個恍然的神情,在袍子裏掏出個東西朝寧淵扔去,寧淵接住,指尖卻是一頓。

  白玉的印章溫潤清涼,斷裂的地方用金線小心的補過,若是隔在遠處看,一定是以為鑲上了鎏金的印跡。

  “就為了這個被我發現可不像你的作風?”寧淵笑了起來,晃了晃手:“若是你想要,我還可以再刻一個。”

  “這不一樣,你知道的。”封淩寒搖了搖頭:“你就是為了確定我的身份才從進北汗開始就故意不去管這場戰爭?”

  寧淵點點頭:“如果你不是葉韓,自然可以拿下祈天城。等小皓從城裏出來,我讓他拜個師……還有,我有話跟你……怎麽回事?”輕快冷靜的聲音猛然頓住,寧淵扶住突然倒地的封淩寒,有些無措,在她的記憶裏,那個高傲的帝王從來不會露出這樣虛弱的表情。

  隻是,若寧淵見過當初在她消失於東海之後的封淩寒,絕對不會這麽認為……

  “阿淵,這不是我的身體。”

  封淩寒的聲音很淡,甚至有些刻意的堅定,卻讓領會他意思的寧淵全身一僵:“什麽意思?”她蹙著眉,話語中是少見的不耐煩。

  “葉韓在我體內,一直都沒有消失,隻是沉睡了而已。”

  這世上……一具身體隻能供一人驅使,他隻是個自淵閣中飄蕩而出的靈魂而已。若非強到極致的願力,他也不會自這個年輕人身上醒來。如今身體的原主清醒,不願放棄身體控製權之下,他唯有離開,否則兩相爭鬥下隻能毀了這具軀體。

  “我不是他,阿淵,我也沒有資格奪了他的性命,本來還可以撐一段時間的,可是……”封淩寒看向被自己仍在地上的箭矢,苦笑著垂下了眼:“不過,能做完當初沒完成的事就已經很好了,我知道你不需要,但這天下卻是你和瑞鴻為我打下的。現在,我重新交給你。”

  所以才會以江山為誘餌,讓封顯盡全力去打下南疆,自己又跟著洛家軍來北汗嗎?有這麽一瞬間,寧淵很想抽懷裏的人一頓,什麽狗屁江山……她又不是離了天佑大陸這萬裏江山就活不下去!

  可是,她什麽都說不出口,一句話都說不出。祈天城裏殺聲震天也好,洛家大營裏兩支騎兵廝殺交戰也罷,甚至是腳下洶湧的河水流過的聲音都變得模糊起來。寧淵垂下眼,靜靜地看著封淩寒,突然發現喉嚨被完全堵住,兩世為人,她從來不曾如此冷靜的驚慌過……這個人就要消失了……可是她卻沒有留下他的資格。

  明明一切都很清晰,可聽在耳裏卻又覺得恍惚,到最後隻剩下封淩寒絮絮叨叨的聲音,如此惹人厭煩……又無比清晰。

  “阿淵,瑞鴻一直都怨我讓他放下斷龍石,說我把爛攤子交給他就和你逍遙快活去了……元悟那小子喜歡和我強,一直不聽話,但是你見了一定會喜歡他,他會合你的眼緣……”

  聲音慢慢變得不真切起來,寧淵麵目表情的聽著,突然開口:“老掉牙的黃曆了,少廢話,我不愛聽,說點其他的。”

  “恩。”懷裏的人隻是輕輕應著,帶了點淡淡的無奈:“葉韓是個好的繼承人,若他為帝,大寧至少可再昌盛百年;百裏悟性上佳,心性善良,是繼承隱山的最好人選,你那麽懶,早點把隱山交給他也好;還有……你告訴小皓,估計他的媒我是做不成了,你勉為其難……”

  “你就想說這些?”寧淵冷冷的打斷封淩寒的話,聲音凜冽,但卻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封淩寒停住了聲,似是感覺到她的不耐,半響無語,抬起頭,像是用盡了全力直直的望向她,眼底是化不開的溫柔綺眷:“若是再活一次,我還是封淩寒,依然會以你為友,一生等待。阿淵,保重。”

  如你所願,阿淵……保重!

  墨寧淵曾經以為,如果那個人活過來,她一定會聽到那句‘阿淵,別來無恙’她也一直在等待……卻沒想到最後從他口裏說出的隻是一句‘保重’……千鈞之詞,不過如此,而已。

  五百年前未及道別就已生死相隔,如今,你是在向我告別嗎?封淩寒……

  封淩寒眸中的色彩漸漸褪去,半閉著的眼掩下了裏麵的所有情緒……不舍、猶疑、蒼涼、不甘……他終究不甘心就這麽來一遭,所以才會故意讓麵前的人識出他的身份,阿淵,可我對你而言終究隻是故友而已……你任性半生,這一次,換我來過。

  其實,你身著冠服的樣子在祈天城裏並不是第一次見到,也許你已遺忘,可於我而言,無論是隔世遙遠,疑惑鬥轉星移,都記得……當年元後冊封大典上,你緩緩朝我走來的模樣。

  靈魂在漸漸失落,無聲無息,悄然悲哀。

  五百年生死輪回也敵不過天命溯源。

  一直悄無聲息的女子卻似突然回過神來,她死死的握住封淩寒的手腕,聲音低到了極致:“封淩寒,我不準,你聽到沒有,我不準。”

  清冷的聲音仿似從遠古般悠悠傳來,閉上眼的男子嘴角苦澀的笑容慢慢變淡,誰也不知道……他最後是不是聽到了這句話。

  身下的人呼吸勻稱,仿佛隻是睡著了一般,可是寧淵知道,那個一生戎馬的帝王、沉棺淵閣的青年、等她一世的封淩寒再也不在了。

  冰封千裏的北國深處,墨寧淵望著漫天大雪,突然想起了司宣陽曾經在淵閣之前說過的話……太祖陳兵十萬於東海三年……始終不肯相信您亡於東海……原來你不是不肯相信,隻是留有期待而已。

  若是我已懂得,選擇期待,封淩寒……你,還會回來嗎?

  大雪漸止,夜幕降臨,戰鼓漸息,通運河千裏冰封,燈火通明。祈天城在兩百年後終於重新插上了大寧的旗幟。征戰歸來的封皓一行人和司宣陽怔怔的站在鐵橋兩端,看著席地相擁的兩人,突然覺得身後剛剛經受了戰爭洗禮的祈天城滿城的死寂……都及不上橋中青帝劍隔世般沉寂蒼涼的悲鳴。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司宣陽想起隱山古籍中對五百年前的帝王唯一記載的話語,輕輕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