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惜緣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7      字數:11111
  一個時辰後,在晉漢城裏狂奔了兩圈的馬車終於到達了城主府,封皓從馬車裏跳下來,朝來迎接的侍衛冷聲道:“裏麵的這位先生體虛,去,把軍隊裏驅寒的羊湯端一碗來。”

  司宣陽軟趴趴的從馬車裏爬出個頭正準備吐,聽到封皓這話,臉色又白了幾分,也虧得他隻是深諳醫術,於功法一途並未過多鑽研,否則封皓絕對有血濺三尺的危險!

  封皓走進府裏大堂,看見隻有百裏詢和清河在裏麵站著,眼一亮,急忙跑了進去。剛跨進門檻,就聽到百裏詢恭恭敬敬的叫了聲‘師父’,不聲不響的為寧淵沏了一杯茶,他眉一挑,把身上的綠袍子重新整了整,一溜小跑了進去。

  “姑姑,我回來了。”

  ‘蹬蹬’的聲音傳進寧淵耳裏,她抬頭一看,少年人清亮的眸子熠熠生輝,抿著唇點了點頭,眼底透著幾分暖意。

  “等會下去把袍子換了,現在北汗的情況怎麽樣了?”寧淵端起桌上的茶盅,看著麵前的軍隊布防沙圖,隨口問道。

  封皓臉一跨,小聲的‘恩’了一聲,又湊近了幾分,端端正正,臉上帶了幾分嚴肅:“姑姑,北汗地廣人稀,各地守軍都不多,這一路打下來也沒遇到什麽有效地抵抗,但是元離對南部各城實行堅壁清野,我們過往之地寸草不生,無法補給,好在這次國內的軍糧尚算充足,我打算明日下令向北出兵,三日後可以抵達通運河……”他將沙圖上的小旗推了推,指著通運河道:“隻要越過了這道天險,北汗北部根本無險可阻,到時候便可以長驅直入,直搗烽池城。”

  “哦,這麽看來,你對這場戰爭很有信心?”寧淵淡淡瞥了封皓一眼道。

  “也不是,北汗氣候偏寒,如今入冬,更是惡劣,而且元離將兵力全都撤到那裏布防,這會是一場很艱難的戰爭,但是姑姑……”封皓抿住唇,神情裏顯出幾分倔強來:“我一定會打贏,為年大哥報仇。”

  少年清寒的聲音格外冷冽,一旁沉默站著的清河和百裏詢眼底也現出了難過的神色來,杯盞敲擊的聲音在大堂裏突兀響起,陷入悲傷的三人抬頭看向神情肅然的寧淵,俱是一愣。

  “北汗建國二百餘載,兵犯大寧上百次,屠我子民,毀我家國,到如今,你身為一國統帥,覆滅他國卻隻是為了區區個人之恨!若是為此夾帶個人私怨,急兵犯境,一旦失誤,便是屍骨成山之憾。封皓,如果真有那日,你何顏以對這城外的數十萬將士和對你殷殷期待的大寧百姓?”

  寧淵單手敲擊木桌,眼底盛滿薄怒,一番話說下來格外嚴厲。封皓神情一頓,臉色變得通紅,猛地跪倒在地。

  “姑姑,我知錯了。”百裏詢和清河看著寧淵發怒,額頭上都沁出了冷汗,忙跟著跪下一齊認錯。

  寧淵說的沒錯,因著年俊的死,他們一路兵行險阻,若不是北汗的騎兵在寧都城外折損頗多,再加上元離有心將兵力南調通運河,否則……他們絕不會如此簡單就進入到北汗腹地。

  “百裏和清河起來吧,至於小皓,跪到明日大軍拔營。”寧淵清冷的吩咐了一聲,抬步走了出去。

  看到寧淵走遠,百裏詢拍了拍封皓的肩,道:“師父是在擔心你。”

  封號點點頭,‘恩’了一聲,望向門外的眼神帶了幾分愧疚:“百裏,我知道,時我讓姑姑擔心了。”

  “也不全是。”清河摸著下巴湊了過來,‘嘖嘖’了兩聲:“還記得剛才在城外葉帥是怎麽說的?‘一個棒槌一顆糖’,我看……咱家小姐是聽進心裏頭去了。”

  百裏詢和封皓抬頭望向完全一副高深莫測模樣的清河,低頭長歎了口氣。

  第二日清早,封皓留下一萬將士留守晉漢城,率著大軍浩浩蕩蕩朝北前進。寧淵一行人換了一輛漆黑的馬車跟在軍隊中間,待大軍第三日到達通運河安營紮寨時,陪都的戰報也正好送到。

  圍攻陪都的北汗大將呼延展大意輕敵,中了石中聲東擊西之計,於林海沙漠裏白白耗損了大半兵力,最後被突然加入戰場的洛家伏兵伏擊於沙漠外緣,全軍覆沒。自此一戰,通運河以南廣裘的北汗國土,全部落入了大寧之手,這是北汗自立國以來最大的失敗,當消息傳來時,通運河上的防守的兵力比平時多了幾倍。

  “姑姑,戎族民風彪悍,即使是百姓之力也不可小覷,我剛才已經下令讓石將軍將十五萬大軍全部散於各城中用於穩定民心了,並未讓他來增援我們。”封皓把後方送來的戰報整理後向寧淵說了自己的安排。

  寧淵點點頭,站在地圖麵前察看通運河附近的地勢,聽著封皓回稟陪都的戰況有些訝異:“呼延展至少率領著十萬精銳,這才半個月就全軍覆沒……石中是個穩妥的人,這樣領兵作戰倒是不常見?”

  封皓把手中的戰報放下,有些感慨的道:“姑姑,這場仗說起來確實有賴石將軍對北汗將領的熟悉……不過,他日石將軍入朝領封,還真的要好好感謝您!”

  “此話何意?”寧淵挑了挑眉,問道。

  “派去雪山的將領在山上搜尋年大哥的時候遇到了顧先生,他手上有您給的令牌,非要和我們一起出征,我原本還以為隻是個文弱書生,卻沒想到他不僅熟知雪山地形,還對林海沙漠的氣候變換及路線一清二楚……如果不是他領著,石將軍的軍隊不可能這麽簡單的拿下陪都,我看前幾日的這場仗也是多賴於他才是。”封皓想起那個在雲州軍營裏傻愣愣卻分外硬氣的書生,笑了起來。

  寧淵回憶了一下,記起確實有這麽一個人的存在,得知顧易的本事,也微有幾分訝異,沉思了一下道:“我倒是低估他了,小皓,以後若是他願意留在雲州,你必要好生厚待……但若是他要回京,你也隻管隨他,不必阻攔。”

  封皓點點頭,明白寧淵話裏的含義。這種人才,一旦戰亂停息,必會為皇家重用,甚至入閣拜相也極有可能。再加上顧易是那種心懷天下之人,胸中丘壑萬千,若是回京入仕必為天下萬民福祉。

  “小皓,你打算怎麽渡過通運河?”既然南部已定,那拿下通運河後的祈天城就變得迫在眉睫起來,否則一旦北汗恢複元氣,就前功盡棄了。

  “通運河水流湍急,寬約十丈,現在河上的鐵橋已經斷了,強渡的話隻能白白耗損兵力,讓將士處於敵軍長弓的射程之內。現在的天氣十分惡劣,我軍扛不住長久的嚴寒……再加上老將耶律齊領著二十萬北汗騎兵嚴守河道,根本找不到一絲空隙。”

  封皓苦惱的抓了抓頭發,眼底現出一絲挫敗來,元離將大軍撤守通運河不是沒有道理的,隻要大寧軍隊渡不過河,就根本傷不了北汗元氣。耶律齊用兵老練,威名赫赫,和當年的洛老將軍齊名稱雄天佑,極少吃過敗仗,他想要贏……除非——用大寧將士的屍骨在通運河上開辟出一條血路來。

  封皓搖了搖頭,極快的把這個念頭否決掉,作為統帥,若是隻能以此為勝,那和戰敗又有什麽不同?

  “姑姑,我再去看看外麵的地形……”封號說完沒等寧淵答話就跑了出去。他肩著數十萬將士的性命,如今萬事都得步步為營,馬虎不得。

  寧淵看著封皓的背影,神情欣慰。沒有以將士的屍骨來堆砌戰爭的勝利,單憑此點,封皓就已經是個合格的統帥了。

  正想著,還沒回過神,寧淵就被抓著站了起來,她看著麵前放大的一張臉,神情有些錯愕,什麽時候……被人近身到這種地步也察覺不到了?但是明明別人一靠近就能立刻感覺到……

  “你找我何事?”寧淵擺了擺葉韓抓著的手,見他毫不放鬆,麵上微微有些怒意。

  “想不想知道怎麽渡過通運河?”葉韓直接無視了寧淵話裏的怒氣,抬著眉懶洋洋問道。

  寧淵挑了挑眉,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你有辦法?”

  “當然。”青年神情裏的倨傲一閃而過,拿起椅上的大裘披在寧淵身上:“跟我走,我就告訴你。”

  寧淵沒有答話,抬步跟著葉韓朝外走去。葉韓要靠洛家軍隊來奪下皇位,想必不會妄言。

  湍急的河水自上留下,寧淵跟著葉韓一路行到通運河邊,看著數丈外的祈天城,不免感慨,祈天城巍峨雄偉,易守難攻,占天之地利,比之北汗國都亦不遑多讓。據她所知,北汗匠人鮮有機關構築之才,這祈天城多半是由瑞鴻所建,隻是子孫無德,竟將祖先遺留下來的城池天險拱手讓於蠻夷之手數百年,著實可恨。

  寧淵想著,隱隱覺得有些可惜,打下北汗之境時她早已喪生東海,如若不然,定能知道當初封淩寒是用什麽法子拿下的祈天城。

  葉韓看寧淵眉頭微微凝住,暗笑了一聲,朝一旁跟著的大黑馬招了招手:“別想了,我說了……隻要你跟我去個地方,我就教你家的小子破城渡河之法。”

  他一邊說著一邊跨上了戰馬,朝寧淵伸出了手。

  逆光之下,寧淵有一瞬間的閃神,青年俯下身時的目光,竟似跨過了千古一般靜謐蒼涼。她抬手握住,微微一笑,問:“此話不假?”

  “當然。”葉韓眼底有一閃而過的驚喜,伸手一拉,寧淵便進了他懷裏。

  河邊防守的將士本就不少,再加上跟在兩人身邊的侍衛,這裏的動響一出,不少人就駐足朝這邊張望,眼底多少帶了絲探尋。

  百裏詢和清河帶著一對士兵外出查探回來,遇到守在營外的封皓正準備稟告,一匹黑馬如電掣般朝營外跑出,黑紋金繡的披風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圓弧。看著兩人漸漸消失在視野裏,回過神來的幾人麵麵相覷。

  隻有司宣陽懶懶的倚在中軍大營的木樁旁,手裏攛弄著不知從何處尋來的雜草,嘴角噙滿了笑意。

  大黑馬奔跑得極快,似是明白主人此時的心情,甚至得瑟在路上轉了兩個圈,待葉韓笑罵著拍了它一掌後才不甘不願的朝前跑去。

  愈行愈遠,越過了大寧士兵的封鎖線,來到東麵的一處荒山中。

  葉韓引著馬在山外麵來回的打了幾個圈才曲曲繞繞的進得深處,最後停在了一片碧綠的湖泊麵前,寧淵看著蒼涼的大山裏突兀出現的好景致,眼底露出了些許詫異,從馬上跳了下來。

  “你來過這裏?”她走近湖泊,轉頭問道,語氣十分肯定。

  青年點點頭,盤膝坐在了湖邊,朝寧淵招招手:“來,坐下。”這種態度和當初葉韓的小心謹鎮完全不同,寧淵眯著眼看了他半響,一聲不吭的走過來坐下。

  “你怎麽會知道這個地方?來過北汗?”湖邊帶了些濕氣,比幹燥的中軍大帳裏要舒服上不少,寧淵一邊接過葉韓遞過來的碧草一邊問道。

  葉韓眉角頓了頓,帶了絲懷念的語氣道:“以前為了打仗來過這裏,已經很久沒來了。這是北汗特有的凝碧草,你嚐嚐。”

  青年唇角帶笑,但說出來的話卻讓寧淵感到奇怪。葉家統領嶺南,和北汗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怎麽會為了戰亂北上?但葉韓說完這句就收住了口,顯是不願多談。寧淵把凝碧草放進嘴裏吸允,發現凝碧草果然如傳言所說清亮甜潤,愉悅的眯了眯眼。

  不一會,湖邊周圍的凝碧草就被拔了個光,葉韓訝異的看著毫不節製飛快掃光凝碧草的素手,喃喃道:“寧淵,這些東西可是靠天生養的,沒個百八十年,可長不成這麽個樣子……”凝碧草具有凝神聚功的功效,生長極其緩慢稀少,整個天佑都找不出幾個地方有這東西。

  “哦?是嗎?”寧淵一聽這話,想著至少不能讓這東西絕了跡,念念不舍的停住了手:“你不是說知道怎麽渡過通運河?”

  “祈天城的城主商冠,你對這個人知道多少?”葉韓並沒有直接回答寧淵的提問,反而說起祈天城的情況來。

  “此人心性堅忍,忠於皇室,但剛愎自負、善妒記仇,不是結交之輩。”寧淵慢慢回憶起密信中對於商冠的打探,搖了搖頭。

  “不錯,正因為此人對皇室極為忠心,才會被派鎮守祈天城,隻不過元離不知道他和耶律齊有很深的過節,此一戰,這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過節?我怎麽沒有聽說過?”寧淵皺了皺眉,若是真有過節,元離怎麽也不會讓此二人一同鎮守北汗門戶。

  “當年商冠有一旁支子弟入得耶律齊帳下為兵,本來英勇年少,前途無量。但一次醉酒後誤殺了良民被人當場擒住,耶律齊一向治軍嚴謹,聞訊大怒,親自將此人斬首於三軍之前以正軍威。商冠遠在千裏,攔之不及,後來隻得派人將少年的屍首接回了封城厚葬。”

  “隻是一個旁係族枝而已,如今國難當頭,商冠豈會為了此事記恨耶律齊?”寧淵聽著有些不解,望向葉韓問道。

  “商冠年少時家貧,後因妻族扶持才能平步青雲,原配隻生了一女便再無所出。他忌憚妻族勢力,並不曾納妾。那個少年……乃是他與婢女所生,放於遠房族兄中寄養。”

  寧淵聞言一愣,如果這樣說,那死於耶律齊手中的少年豈不是商家唯一的骨血?

  “這些你是如何知道的?”連商冠的原配也不得而知,葉韓遠在嶺南,又是如何查到這些世家辛密的?

  “這個……是我年少時做出的一些部署,北汗三品以上的官員,所有軟肋我都了如指掌。”葉韓摸了摸鼻子,倒也坦白。

  這個身體的原主人逐鹿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暗地裏做下的部署更是令人心驚,那個在東界裏安安穩穩長大的小皇子比起來可真是差得太遠了。

  “即使如此,如今商冠也不會為了一己之恨和耶律齊翻臉……”

  “如果他知道大寧即將退兵……而耶律齊又有心取他的性命呢?”

  寧淵聞言一愣,意味深長的看了葉韓一眼,淡淡道:“你做了什麽?”

  “走吧,我帶你去看場戲。至於這邊的事,交給司宣陽就行了,他會處理好的。”葉韓站起身把長袍往腰間一係,解下寧淵身上的披風,朝一旁的湖麵指了指道。

  寧淵看向湖中心,見隱隱有氣泡自湖中逸出,神情裏劃過些許了然:“這湖底下……是活水?”

  “不錯,而且連通著祈天城內。當初為了拿下這座城池,我可是費了好大一頓功夫……如今倒是便宜封皓那小子了。”

  “你說什麽?”葉韓嘟囔的聲音很小,寧淵走近湖邊,轉過頭問道。

  “沒什麽……跟我來。”葉韓聳了聳肩,神情一僵,眼中眸色驟深,一個縱身朝湖裏跳去。

  水花蕩起,隨後湖麵又恢複風平浪靜,站在上麵,還可以看到湖底清澈的沙澗和青年緩緩沉下的身影。

  寧淵眯著眼,站在湖邊一動不動,隔了半響,突然笑了起來,神情狡黠,愉悅清朗。

  封皓站在大營門口看著匆匆忙忙趕回來進入了中軍大帳的兩人,眼眯了眯,剛準備進去就被司宣陽拉住了衣袖。

  他轉身看向神情莫測的司宣陽,斜著眼挑過來,聲音硬邦邦的:“那不是姑姑和葉韓,還有……你把守衛增強,卻又故意留下漏洞,為什麽?”話語鎮定冷靜,絲毫沒有被隱瞞後的怒氣。

  司宣陽放開他,帶了一絲讚賞,他的安排連一些老將也未必看得出來,布防更是專門為應對敵國探子而設,卻沒想居然瞞不過封皓的眼,低聲道:“商冠鑽營祈天城數年,如今元離把守城護河的重責交給了耶律齊,他定然不服,為了邀功,一定會派人來我軍大營查探,以他的心思,守備鬆懈了肯定會懷疑,所以我故意留了個漏洞,他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的。不要告訴百裏和清河,否則……我怕來人不相信。”

  “主意是你定的……還是葉韓定的?還有……我怎麽知道他能否保證姑姑的安全?”封皓隻是朝戒備森嚴的中軍大帳望了一眼,握著匕首的手有些漫不經心。

  司宣陽眼一眨,暗罵了一聲‘小狐狸’,笑嗬嗬的道:“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我擔保明日之前你姑姑會回來。”

  封皓聽完徑直朝佐領的營帳走去,司宣陽還真怕他壞了事,忙不迭的小聲喊道:“你幹什麽去?”

  “既然要演戲,那就真點好,敢對姑姑下手,我怎麽會讓他們這麽簡單就離開我洛家大營!”

  少年清朗的聲音帶了絲狠厲,手中匕首鏗然入鞘,嗡鳴聲突至,司宣陽看著封皓走遠的背影,摸著下巴的手頓了頓,這小子……區區洛家的三軍統帥,還真是委屈他了。

  祈天城裏一間富麗堂皇的民宅內。

  寧淵看著放在桌上的衣物,伸手扣了扣桌緣,發出沉悶的‘咚’聲,準備替她換衣服的女婢臉色惶惶的,看著寧淵身上滴下來的水漬在地上暈散開來,呐呐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聽到門口傳來的聲響,急忙跪了下去。

  葉韓走進來正好看到了墨山主這麽一副不怒自威的景象,麵沉似水的女子見到他眼睛眯了眯,扣桌的手也緩緩停住。

  “怎麽還不快點換衣服,你這一身全沾了水,當心著涼。”葉韓一邊說著一邊散開了桌上木盒裏的深紫紗裙,麵上一片從容,甚至隱隱帶笑。

  “給我換一套。”寧淵挑著眼瞥了他一眼,麵色不虞。

  “你也知道北汗貴族女子門禁森嚴,除非夫婿陪同,鮮少有能單獨出門的。這身裝扮情非得已,試一試又何妨?更何況女兒家穿裙乃天經地義,難不成……你不會?”

  葉韓麵色端正,但眼底的笑意卻顯露無遺。寧淵盯著他手裏的紗裙,神情暗了暗,眉一挑哼了一聲道:“區區女子之物,我有何不會?”說完便站起身接過葉韓手中的紫裙走進了內室,跪在一旁的婢女也急忙端著手中的配飾跟了進去。

  葉韓摸了摸鼻子眉間升起了幾許笑意,相識相交數十載,他還當真沒見過這人閨閣碧玉的打扮模樣。

  須臾,見內室人影晃動,還沒回過神,雪白軟履便映入了眼簾,葉韓抬頭,微微一怔,眼中眸色驟深。

  當年他識得這人時,不過纖纖少年的打扮,七年厲兵戎馬,一身常服從未改過,到底不知他竟錯過了如斯模樣的墨寧淵。

  一身深紫長裙,層層疊繞,慢走間搖曳及地,端是翩翩好佳人。隻是……麵前的女子眉眼高挑淩厲,縱使閨閣小姐的曼妙華裙,在她身上也穿出了揮斥方遒的端方大氣來。

  隻不過,這麽一副氣勢走出去,恐怕還未看到好戲,便被商冠和耶律齊的探子給發現了。

  葉韓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朝她身後的婢女看了一眼,見滿盒配飾絲毫未動,徑直走上前,挑了一支黃金步搖斜斜插在寧淵頭上,替她披上華貴的貂皮坎肩,微微一笑道:“這樣就行了。”

  寧淵回轉頭,看向銅鏡中的自己,如此一打扮,平添了幾分富貴庸俗之氣,和尋常大戶人家的妻室亦差不多。再轉頭看葉韓一身北汗暴發戶的模樣,彎著眼朝他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這處民宅戒備森嚴,服侍的人也大多懂武,想來是葉韓早些年就布下的暗樁。

  “我吩咐司宣陽在洛家大營裏為我們準備了兩個替身,今晚商冠就會得知你我身受重傷,需拔營回雲州治療的消息。”

  洛寧淵和葉韓身係雲州、嶺南兩地命脈,再加上葉韓如今乃是大寧帝位的繼任者之一,若是出事洛家軍的確有拔營返回的可能。

  “商冠此人極重錢財,每年都會拉攏有財有勢的商賈入其門下,今日他在別莊裏設宴,我們要去的就是這裏。”

  寧淵稍一思索便知道葉韓打的什麽注意,道:“那我們走吧,看外麵的天色還早,如果來得及,晚上還可以趕回大營。”

  葉韓點點頭,在她耳際係上麵紗,引著她朝外走去。

  祈天城自數月前便駐下了數十萬騎兵防守,但這裏已百年未動兵戈,有天險可守,再加上耶律齊享譽沙場數十年,盡管大寧重兵危逼城外,城內卻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豪華奢貴的馬車停在了一座莊園前,寧淵掀開布簾見葉韓伸著手一副寵溺家室的模樣身子一僵,但還是握著他的手從馬車裏走了下來。

  莊園戒備森嚴,門口的管家商榮看見兩人一身富貴,疑惑的迎過來試探道:“不知……”

  馬夫將一張請帖放在商榮手裏,商榮打開一看,臉上疑慮頓消,恭敬道:“原來是大同錢莊的錢老板,快請進。”

  葉韓瞧都不瞧他一眼,神色倨傲的扶著寧淵朝裏走。

  商榮皺著眉看了兩人幾眼,朝門後擺了擺手。

  “商管家,您有什麽吩咐?”一個小廝從大門後鑽了出來輕聲問道。

  “大同錢莊的老板從來不參加任何宴會,也沒人見過是什麽模樣,你去打探打探,看看有沒有不妥。”商榮淡淡的吩咐了一句,轉身便去迎客了。

  莊園裏布置奢華,前來赴宴的人非富即貴。葉韓領著寧淵在裏麵走,雖說惹了不少注視,但大多都對葉韓暴發戶一般的裝扮撇了撇嘴。兩人正大光明的選了大堂裏正中間的位置準備坐下,寧淵在馬車上折騰了半響,抬步便直接坐了下去,葉韓拉之不及,整個大堂裏頓時一片安靜。

  眾人看見大堂中間蒙著麵紗的曼妙少婦,眼底一片愕然,夫婿未入座,她居然就這麽大大咧咧的坐下了?

  北汗男女等級極其森嚴,女子完全以夫為天,像這樣忽視夫婿的做法已經算得上犯了眾怒了。

  寧淵見眾人目光不善,才想起北汗的這一風俗來。抬眼看葉韓站在一旁抱著肩完全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眼沉了沉,朝四周唯唯諾諾的女眷掃了一眼,正準備起身,卻不想被人壓住了肩。

  葉韓皺著眉,臉上掛滿了擔憂,握住她的手,半俯下身道:“夫人安心坐著就是,我年近二五才聽聞大夫佳訊,豈敢讓夫人憂心。”他說完眼神意有所指的在寧淵小腹上了打了個轉,忙起身朝眾人告罪,他這一出口,完全是北汗古語腔調,倒讓眾人有幾分意外,畢竟隻有一些傳了幾百年的老氏族才會懂得古語腔調。

  在座賓客忙不迭的露出幾分心領神會的笑容,看葉韓的目光也沒有了剛才的不屑,對寧淵的失禮也見怪不怪起來,畢竟北汗權貴對這般有了子嗣耍點小性子的嬌客還是相當寬容的,更何況是來自古老世家的未來主母。

  寧淵聞言身子一僵,不動聲色的垂下眼,被葉韓握住的手輕輕一動,一絲靈巧的內力猛地傳入葉韓的四肢百骸,讓他臉色兀的變白。

  “夫君過慮了,府裏妹妹個個姿顏芳華,妾身豈敢恃寵而驕,您還是坐下吧,免得讓諸位看了笑話。”握著的手未鬆,那份內力更是源源不斷的被送入葉韓體內。她如今雖不能以武力與人相拚,但這般小小的捉弄還是力所能及的。

  清朗的嗓音夾著柔軟的嬌喝,不禁讓人身心愉悅,眾人見這小夫人如此軟中帶刺,俱都給葉韓丟了個‘好自為之’的眼神轉過了頭不再注意這對夫妻。

  葉韓腆了個笑臉打著‘哈哈’小聲道:“別生氣,這不是情非得已嗎?還有,你可冤枉我了,我府裏可沒什麽姐姐妹妹的!”

  寧淵放開他的手,朝大堂角落裏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道:“當然,後宮三千佳麗,自是不需要那些庸脂俗粉。”

  葉韓握著寧淵的手微微收緊,眸色驟然變深,看著她目光平靜,麵色自然,也放緩了語氣道:“你倒想得長遠,我這還沒登基呢!”

  寧淵沒有接話,隻是淡淡道:“有人在看著這裏。”

  “我知道,所以剛才才會用北汗古語腔調說話,他們不會懷疑的。”北汗古語腔調除了一些隱世的古老世家知曉外早已失傳,這也是為什麽他敢帶著寧淵進入戒備森嚴的祈天城的原因。

  以他們兩個的閱曆,別說進一個小小的祈天城,就算是北汗國都,也不見得能被拆穿。

  候在角落裏的小廝朝這個方向看了幾眼後慢慢退了下去,大堂外的商榮聽到他的稟告,眼底的懷疑也徹底消失,擺了擺手讓小廝退下。隨即站在大堂入口處招待客人,神情完全鬆懈了下來,麵上劃過幾分倨傲。

  也是,祈天城裏戒備森嚴,北汗探子就算是再不惜命,也不敢這麽膽大妄為的登堂入室。

  片刻之後,堂外一陣腳步聲響起,商冠簇擁著一群侍衛走了進來。寧淵抬眼一看,微微有些了然,難怪商冠的原配能瞧得上這樣一個無權無勢的寒民,這個坐擁祈天城數十年的城主的確有潘安之貌,盡管年過不惑,依然豐神俊朗。隻是眼底隱含的一絲陰鷲破壞了麵上的儒雅之氣,讓人觀之不喜。

  “諸位能赴今日之宴,商某感激不盡,待打退了那洛家小兒,定當再設宴和諸位盡興。”

  不過一些客套之詞,如今兵臨城下,商冠今日所為也是為了穩這一幹商賈的心罷了。眾人不敢拂了他的麵子,盡管有些擔憂,但麵上都未顯露出來,隻一個勁的說些‘大人厚愛了’之類的話。

  受眾人奉承,商冠臉上也滿是笑意。寧淵看了一眼,商冠位居高台,不少死士在他身邊守著,就算葉韓有安排,怕是也未必能如願,正這樣想著,守在大堂入口處的管家已經近到了商冠身邊,他低語幾聲,商冠聞言一肅,抬步朝葉韓這邊走來。

  台上距葉韓之位不過數步,商冠留下侍衛一人走來,葉韓笑著望向他,並未起身,隻是扣在木桌上的手輕輕敲了一下。

  突兀間,一道劍光閃過,直直的朝商冠襲來,他麵色大變,躲之不及,右肩被刺中,鮮血頓時直湧。

  堂中賓客見此情形俱是大驚,四處逃竄躲避,不過一會,高台上的死士便和湧入大堂的刺客纏鬥在了一處。

  刀光劍影,雙方皆是不死不休之勢,葉韓擁著寧淵站在堂外回廊陰影處,瞧了個分明。

  “這些人武藝不俗,是你早就安排好了的?”

  “恩,他們早些年就潛進了祈天城。”正說著,一個死士從窗戶裏被扔了出來,葉韓拉著寧淵退了幾步,朝裏看了一眼眯著眼道:“快完了。”

  寧淵望著裏麵,朝站在高台上神情暗沉的商冠瞥了一眼,隱在麵紗下的嘴角勾了勾:“不錯。”

  刺客再怎麽勇悍,也敵不過源源不斷的士兵圍攻,才半個時辰,就隻剩下一個刺客在拚死頑抗。

  “留活口。”商冠的神情陰鷲,冷聲吩咐了一句。站在他身後的管家臉色蒼白,瑟瑟發抖。

  伴著一聲清脆的劍鳴,最後一個刺客在猝不及防下和一個死士同歸於盡。商冠把手邊的杯盞掃落在地,冷哼一聲:“搜身。”

  一旁的士兵上前扒開刺客的衣物搜尋了一番朝商冠抱拳稟告:“城主,此人身上印記全無,不過佩劍卻是大寧洛家之物。”說著便將刺客的佩劍遞了上來。

  雲州洛家鑄劍一向鋒利偏薄,刺客用的正是這種,商冠擺了擺手,正準備說話。他身後的管家卻是麵色微變,在商冠耳邊輕語了幾句,商冠神情猛沉,看了那劍半響才朗聲對著堂外驚慌失措的賓客道:“諸位,今日商某待客不周,下次定當設宴賠罪。”

  眾人一聽這話便知是送客之詞,紛紛表示無礙後出了別莊,葉韓扶著寧淵回到馬車上,看著越來越遠的別莊,寧淵解開麵紗,看向對麵的葉韓淡淡道:“怎麽回事?”

  “劍式鑄造得雖然和洛家的一模一樣,但鑄劍的材料卻是北汗南郡的紅石礦。”見寧淵微微挑眉,他彎著眉角補了一句:“南郡是耶律齊的屬地。”

  商冠疑心甚重,如此一來,就算洛家和耶律齊都有嫌疑,但他也一定會懷疑和他有著糾葛又掌管著祈天城軍務的耶律齊。

  寧淵看著麵前運籌帷幄的青年,拿起小幾上的濃茶抿了一口:“其實根本不需要我們來,你帶著我進祈天城幹什麽?”

  “你身子不好,多出來走走有益身體。”

  寧淵想起剛才堂中的一幕,握住茶杯的手一頓,眯著眼斜了過來。

  葉韓隻是摸著鼻子微笑,眼底一片坦蕩。

  城外洛家大營裏一片兵荒馬亂,清河看著自中軍大帳裏端出來的血水,急紅了眼就要往裏闖。封皓拉著她,沉著聲道:“清河姐姐,軍醫已經在治療了,你別急。”

  “什麽別急,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姐現在用不得內力,若是出了事怎麽辦?還有……剛才為什麽不讓我捉住最後的那個刺客?”清河冷靜下來眼底也現出了幾許狐疑,回憶剛才的情形質問道。

  眼見瞞不住,一旁守著的百裏詢也是一副不罷休的模樣,封皓隻好對著他們低聲嘟囔了幾句,話還沒說完,清河就已經咧開了嘴,長舒了一口氣。

  “小皓,那你知道葉韓把師父帶到哪裏去了?”百裏詢總覺得這次見麵後的友人有些異常,當即問道。

  “不知道。”封皓搖搖頭,站直了身子朝河對岸的祈天城望了一眼道:“不過你放心,總歸不是去了祈天城就是了,其他的地方,他定能護得姑姑安全。你們下去準備準備,今晚我們佯裝撤退。”

  臨近傍晚,在馬車上晃蕩了一會的寧淵看著自河對岸放出的焰火,對著青年笑道:“你等的東西到了。”

  與此同時,商榮也匆匆走進了商冠的書房,低聲回稟:“城主,那邊有消息了,洛寧淵和葉韓重傷,洛家的軍隊正在準備撤退。”

  商冠陰鷲的臉上現出了幾分喜色,不顧肩上的傷猛的站起身道:“真的?”回過神來才覺得有些奇怪,疑惑的眯了眯眼:“洛寧淵乃三軍統帥?怎麽可能這麽簡單得手,消息可準確?”

  “城主,剛才蔡統領傳訊回來,除了他全軍覆沒,想來不會有錯,若是洛寧淵和葉韓沒有受傷,洛家大軍也用不著撤離城下了。”

  “你說的很對,葉韓現在身係大寧國脈,若是他出了事洛家也擔不起責任。哼,耶律齊肯定是查到了超兒和我的關係,竟敢對我來陰的,我倒要看看他這個大將軍是不是還有命去守我的祈天城!去吩咐一聲,讓鄭副將來見我。”

  商榮知道這鄭副將是商冠的心腹,低下頭應了一聲,躬身退了出去。

  城裏城外俱是硝煙彌漫,暗流湧動。月色降臨之時,寧淵和葉韓總算回到了大軍東麵的荒山湖泊裏,待換好了準備在一旁的衣物,守候在一旁的大黑馬見到兩人撒著蹄子奔過來轉圈,葉韓摸了它兩下,它‘哼哼’了兩聲轉到了寧淵麵前。

  寧淵看著好笑,拍了它一下,大黑馬享受的眯了眯眼,半跪了下來,寧淵眨眨眼,一個躍身跨了上去,朝湖邊的青年朗聲道:“既然葉帥如此清閑,又無如花美眷苦苦相候,不如步行回營好了。”說完一拉韁繩,朝山外奔去。

  清冷的月光下,馬上的女子紅衣如火,芳華絕代,一如當年。

  葉韓斂神而立,麵上的那抹笑意終是緩緩變淡,直至消失。如果可以,餘生的每一日都隻望如此,相伴左右,言笑肆意。

  隻是……他們終是錯過五百餘載,亦不複當年。

  “行了,時間一到我自然會走,我封淩寒還不屑奪了別人的軀殼來重活一世。”

  清冷的聲音響徹在碧綠湖邊,一身玄衣的男子神情微凜,看著漸漸遠去的一人一馬,眼底一片蒼涼孤寂。

  阿淵,如你所願,封淩寒為友一生,絕不逾越半步,當初如是,此時亦然。

  與此同時,南疆平素城下,封顯擦了擦盔甲上的血跡,印著火把朝城下拚死苦撐的楚鳳熙看了一眼,舉起長槍大吼:“出兵。”

  三軍齊應,衝向了煙火四起的平素城。片息之間,楚鳳熙就被淹沒在了洪流一般的敵軍中,至此一戰,南疆三公主身死,南疆門戶大開,千裏之內,再無一師可擋嶺南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