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淵閣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7      字數:9165
  禦書房的大門緩緩開啟,初升的晨曦中,從逆光處慢慢走出的女子,一身紅衣,鮮豔深沉,手中長劍及地,鏗然作響,步履沉然,與進去時一般無二的閑散淡然,但周身上下都席卷著凜冽的清冷之氣。

  跪在外麵的人俱是凝神屏息,裏麵的動響他們雖然聽不真切,但誰都知道宣和帝熬不過去了,隻是沒有人敢先開口罷了。北汗大軍虎視眈眈,現在的大寧如刀俎之肉,任人宰割,若是宣和帝崩逝的消息傳出去,皇室必定暴亂,整個大寧將陷入更加難以預料的混亂之中。

  婉陽紅著眼,抬頭死死的看著禦書房中倒在榻上的宣和帝,強忍著戰栗的驚恐站起身。百裏正一身素服隱於回廊處,神色平靜,隻是眼神深處隱著點點悲痛,似是惋惜,卻又像是解脫。

  安四隨著婉陽起身避到一邊,見寧淵麵色淡然,止不住的可惜,陛下臨死之言看來仍是未讓其動容分毫,倏忽間,他垂頭低瞥,眼神一亮,那寬大的繡擺中握著長劍的手……卻分明在微微顫抖——即使,那握劍之人也許都未曾察覺。

  安四頭一次感謝起三十年宮闈起伏歲月所鍛煉出的觀察力來,他輕輕推了推婉陽,長舒一口氣拉著直愣愣的婉陽又退了幾步。

  晨曦迎著威嚴的皇宮漸漸灑落,鍍上薄薄的鎏金色澤,紅衣常服的女子低垂下眉,手拖長劍一步步走過皇城,莊嚴宏大的皇宮仿似頃刻之間唯餘那清越的劃劍聲響徹天地。

  回過神來的婉陽拖著裙擺跟著朝外跑去,淩亂的腳步直直的停在青帝劍劍痕戛然而止的地方——朝陽門上,太和殿下。

  沉寂皇城五百年的淵閣遙遙相對,婉陽眯著眼抬首一望,立時頓住。

  紅衣素顏、清冷如畫的女子一步步走過五百年未曾有人闖過的回望橋,消失在橋頭深處。淵閣前是濃濃的陣法迷霧,她瞧不真切,卻恍惚有所明白。

  皇城中留守的禁衛軍睜大眼看著瞬間不見的寧淵,呆愣著回不過神來。大寧諍言——皇城淵閣,非隱山中人,不得而入。

  婉陽微微回轉頭,話語裏帶著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恍惚,忽而成熟通透起來:“安公公,這就是父皇將大寧托付給洛寧淵的原因?”

  安四回應聲‘是’,跟著婉陽停在太和殿下,微微仰頭,渾濁的目光也似是染上了清明。

  回望橋不過區區百米,寧淵一路行來卻覺得分外艱難,平緩深沉的純黑基石都恍似襲上了難以言喻的色澤。當年,她記得那人見她平日喜穿黑衣,還曾揶揄取笑過,如今想來,卻平添傷感。

  但路再長也終究會有走完的時候,是以當寧淵抬眼看到淵閣前站著的藍袍青年時,一點也不例外。

  當初封淩寒所做的一切都與隱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宣和帝若是存心讓她入世,又怎會少得了司宣陽。

  “山主。”司宣陽低頭執手行禮,見麵前的女子眯眼不語,心中一凜走上前了兩步。

  “說吧,為什麽封淩寒會認為我沒有死?隱山到底說了什麽?”

  毫不客氣的聲音甚至夾著些許不耐,司宣陽麵上不顯,心底暗喜,看來宣和帝做了這麽多還是有些用處的,至少他還從未見過墨寧淵如此外露的情緒,當即肅聲回道:“山主可還記得山中靈玉?”

  寧淵點頭,她當然知道,隱山的每一任山主都會在繼任的時候擁有屬於自己的靈玉,靈玉係之命脈,人亡玉滅,無一避免。當初師祖過世時曾親眼看到師祖的靈玉煙消雲散,雖說她至今也未明白自初代起便傳下來的靈玉到底有何神通,但卻知道這東西乃隱山至寶,獨一無二。

  似是明白司宣陽所言,寧淵一挑眉,便道:“可是因為靈玉?”

  “是,山主,當初您消失東海後,供於宗廟中的靈玉就碎了,隻是靈玉雖散開卻未毀掉,那一代司執者費盡心力也未算出個中原因,是以便無法定奪山主生死。”

  “隱山不能無主,當初我留下了瑞鴻,他通曉隱山陣法,為何沒有接替山主之位?難道……是師父重新收了入室弟子?”寧淵一直有些疑惑當初百裏瑞鴻為何沒有接替隱山之主的位子,畢竟當初她下山也是為了擇徒而來。

  “不是。”司宣陽輕輕歎了口氣,細細回憶起典籍中的記載,聲色緩緩低了下來:“靈玉雖未毀掉,但老山主和司執者都認為山主您已經亡於東海了,所以下山邀百裏瑞鴻繼承您的遺誌,接管隱山。那時候,他和封淩寒正率著十萬大軍駐紮在東海,隻是……他二人都不相信老山主的說辭,認定您隻是生死未知,不管不顧的堅持在東海尋人,直到三年以後……他們一起入了隱山。”

  “你是說……他們進過隱山?”寧淵被這番話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微微一愣,脫口而出,據她所知,隱山從不讓外人出入。

  “沒錯,當時老山主以為百裏瑞鴻是為了繼承隱山而來,就沒有為難於他。卻不想根本不是如此,他進隱山是為了奄奄一息的封淩寒。”司宣陽看到寧淵麵上明顯的動容,掩下了眼中的悵然繼續道:“封太祖在東海三年,幾近不眠不休,出海不下百次,所以隻三年便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清越的鳴劍聲突兀響起,司宣陽愕然抬頭,見寧淵手中的青帝劍輕然顫動,冰冷的劍氣悄無聲息的在淵閣之前彌漫開來,陡覺周身寒氣逼人,他見持劍人似是毫無所覺,小心的輕喚道:“山主。”

  寧淵眉宇微動,握著劍的手一頓,垂著眉冷聲道:“你說。”

  “老山主為之動容,破例救了封淩寒,但他二人還是不接受你已亡於東海的事實,百裏瑞鴻和封淩寒都確信既然靈玉未滅,那您自然還存於世間,隻是片刻間回不來而已。”

  隱山極重傳承,若是她真的在世,絕不會放下隱山不管不顧,師父就是因為知道這點,所以盡管玉未滅也不再抱希望,而封淩寒和瑞鴻……

  “後來呢?”

  “百裏瑞鴻堅持不繼承隱山,老山主被他們說服,也希望山主您終有一日能平安歸來,便同意了他們的做法。”

  “什麽做法?”寧淵想到百裏正還回來的青帝劍,心裏微微一動。

  “封淩寒將您親手創建的軍隊全數布於隱山之下,守護您不在的隱山,自此之後東界而生,軍隊管轄權歸於隱山。封淩寒建淵閣,將開啟淵閣的青帝劍交給百裏家看管,百裏家世代家主不能離京一步皆是因為淵閣中有封淩寒留給您的傳位聖旨。是以大寧的每一任皇帝都將百裏家奉為上賓,卻永不錄用。”

  握有改朝換代之能的臣子,無論是多麽大度的君王也不會容忍,若非兩相忌憚,百裏家也不會存活至今。

  “傳位聖旨?我要這大寧何用?”寧淵一挑眉,竟隱隱帶出了幾分怒氣,她在封淩寒身邊七年,那人難道看不出她根本無心天下嗎?

  司宣陽苦笑一聲,雙目灼灼,忽而道:“山主,當初您下山首遇封淩寒時是如何說的?”

  寧淵微愣,那時她下山初遇封淩寒,一局棋後唯道:“願你為天下之主。”

  雖是一句輔佐期許之話,但意在天下卻不言而喻,她遇事說話簡潔而行,卻不想隻是初見時隨口一句,卻讓聽的人掛念半生。

  “他既入了隱山,師父難道沒告訴他我隻是為了山中曆練才會選擇他嗎?”寧淵聲音微低,帶了絲連自己也尚未察覺的無措。

  司宣陽搖搖頭,有些感慨的道:“老山主見他們執著於你,便在封淩寒昏迷之際向百裏瑞鴻說了實話,隻是……百裏瑞鴻並未在意,隻是央求老山主對封淩寒說你誌在天下,當時一來大寧未穩,二來若是沒有支撐下去的動力,封淩寒就算能僥幸活下來也絕對撐不過一年。”

  但是七年後,那人分明衰於戰亂,盛年而亡。

  寧淵轉過頭定定的凝視麵前緊閉的大門,忽而想起當年白衣雙華的少年和那一騎獨行的青年帝王,微微晃神,她竟不知——錯過了如此卓然的歲月。

  無關情愛,就算沒有那意想不到的執念糾纏,光是陪著他們策馬山河,便覺此生無憾。

  寧淵,縱使疲懶如斯,即便大寧立亡,你都不願意卷進五百年後的時代,寧願讓自己親手建立的王朝毀於一旦。是不是……也因為,你比誰都清楚,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如他們一般輕聲喚你一聲……阿淵。

  寧淵閉眼輕笑,俯瞰無聲自問,一場入世五百載,隱山中人逍遙世間皆是笑話,隻要是人,誰能無心無骨,既入世,又怎會全然遊離世外,到最後,她才是那個騙盡眾生,自以為是之人。

  轟然之間,光華萬千,遮天蔽日之下,司宣陽見寧淵手中的青帝劍直飛淵閣石門之中,轟然入耳,沉壓了五百年的斷龍石緩緩開啟,淵閣——被打開了。

  逆光之處,難以見得裏麵的光景,司宣陽看著毫不猶豫踏步上前的寧淵,嘴唇動了動,倏爾之間,城門處震天的殺喊聲傳來,瞥過眼,正好瞧見漫天硝煙遮雲蔽日,突兀回頭伸手欲攔,隻堪堪來得及碰觸挽袖一端,那清冷的紅色身影已消失在淵閣深處,黑色的斷龍石緩緩落下。

  恍惚之間,司宣陽仿似突然明白當年百裏瑞鴻的感覺來,那時候,他親手放下斷龍石,對著封淩寒留下來的大寧王朝和懵懂幼帝,等著虛無縹緲的人歸來時,是否就如現在一般……忐忑萬千。

  裏麵很簡樸,很安靜,寧淵直直的站在石門後,卻突然覺得天下萬裏都不及這閣中半尺難以挪步。

  世上之人絕對猜不到,天佑大陸上聲名赫赫的淵閣,隻是一處簡樸的居所而已。冷硬的石床,石桌,石椅,卻毫無冷清淡然之意,隻因……牆上,地下,但凡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擺滿了一幅幅畫像。

  黑衣素眉,狷狂霸道,白馬奔馳,山巔遙望,萬軍之首,亭中酣睡……寧淵自己都恍惚忘了當年的墨寧淵是何模樣,記憶卻突然在這一瞬間鮮活起來。

  她慢身上前,拾起地上的畫卷,指尖正好落在朱紅的印章上,微微一笑,抬眼看向石桌,見到一方白玉通透的印章,柔下了眉角,那是封淩寒打下第一座城池時她送給他的禮物,自此以後他所有的諭令都隻用這枚印章。

  隻是她從不知,那人畫下了如此多的畫卷……卻又在這淵閣之中棄若敝屣,恐怕倒真合了他的性子。

  石桌上放著個木盒,明黃的卷軸自其中露出一角,寧淵挑眉,這裏麵想必就是宣和帝和司宣陽所說的傳位遺旨,隻是……寧淵看著那個論珍視程度明顯還不如白玉印章的木盒時,突然輕彎唇角,笑了起來。

  師父和瑞鴻以為能瞞過封淩寒,隻是就如她當初的平淡清冷一般,那人怎麽會對她的脾性毫無所知,隻是世人皆說她是為了天下大位,他也便這樣告訴自己罷了。

  隻是,寧淵垂下眼,眼中、唇角的笑意終是慢慢變得澀然。

  她拿起桌上的印章,低頭細細擺弄,卻始終……不曾回過頭看向閣中另一方天地——盡管她自進來之時便已看到這一半地麵上都置滿了極深冰海裏才會有的千年玄冰。

  皇城淵閣,竟比她當年踏足過的雪山之巔還要冷上許多,是以閣中物件就算過了五百年亦還是當初的模樣,無一絲塵封的氣息。

  寧淵站在石桌前,握著印章的手沉穩自然,深紅的裙擺拂過地上的畫卷,微微閉眼,仿若入定了一般,良久以後,一聲清冽的脆響,手中的印章毫無預兆的斷成兩截,她睜開雙眼,眸中頓生雜色,就算是保管的再好,五百年已過,留不住的終究留不住。

  地上的畫卷突然自地上席卷而上,可這閣中,明明無風。

  寧淵抬眼跟著畫卷轉身,目光沉沉的看著畫卷悄無聲息的落在閣中另一處,千年寒冰之上——琉璃青碧的玉棺靜靜置放,那人沉睡其中,依昔的容顏,恍若當年一般。

  斷龍石外,司宣陽看著旭日初升的天空,仰著的頭鍍上一層溫潤的光華,眼中一片清明。

  無論是虛位以待的隱山,還是傳下帝位的封淩寒,甚至是束縛傳人的百裏瑞鴻,當初做下決定時,從來都不知道,等待的時日居然會如此長久,代價如此之大。

  但好在,那人終是回來了。隻是,卻沒有人會去想,若是墨寧淵回來了,卻再也見不到等待的人時,會是如何的光景。

  城門上,封顯鎮定的指揮箭隊,遠遠的看著於萬千軍馬中持槍殺敵的葉韓,神情悲涼,嘴唇慢慢抿緊,顯出蒼白的顏色來。

  殷紅的戰槍在北汗大軍中一夫當關,玄衣青年周身染滿血跡,在他身後,是不足千人的青龍騎兵,他看著四周如潮水一般湧上來的北汗騎兵,長嘯一聲,朝寧都城頭看了一眼,調轉馬頭朝北汗中軍衝去。

  封顯抬起手,閉上眼,在副將錯愕的眼神中猛的一揮:“放箭!”

  一聲令響,在整個戰場恍若窒息的死寂中,遮天蔽日的利箭遙遙射向北汗大軍,同樣承受的,還有那一千孤軍深入的青龍騎兵,以及……那一襲孤傲冷硬的玄衣身影。

  玉棺剔透,那人靜靜闔眼,早已遠離世間。

  寧淵站定在冰石上,忽覺這世上竟真有一眼經年之感,明明記憶鮮活得似是昨日,可卻偏偏早已相隔數世。

  青衣長袍,神態安詳,但細細看來,眉眼卻又夾著淡淡遺憾,寧淵垂眼,隔著剔透的琉璃,無喜無悲,不歡不痛。

  一代帝王,長辭於世,停棺高閣五百載,這世上除了落下斷龍石之人,恐怕再也無人知曉。

  肅紅的衣擺慢慢拂過玉棺邊緣,寧淵拾起散落在上麵的劄記,隨手翻開。

  天佑792年,正月,隨父遊曆,於慈安城外遇一少年,性子狷狂,甚合我意,隻是棋藝不佳卻猶自不知,雖天下大亂,他卻妄言說願助我為天下之主,著實好笑,但人正,為友上佳。隻是忘問其名,甚為可惜。

  三月,家中長輩終允我自行出門,入大漠,救下一孩童,係西北百裏世家遺孤,孩子伶俐活潑,難得堅忍,自行更名瑞鴻,自後遂陪伴我左右……呃,瑞鴻隻比我小上五歲,這話可不能讓他瞧見。

  五月,西北戰亂起,與瑞鴻回家避戰,途經安雅雪山,見慈安城外的那少年赤足在山腳飲酒,心下大喜,上前攀談,約定同行,知其名喚寧淵。

  六月,歸家。中原亦受戰亂席卷,領家臣自保城池,寧淵問我可願為天下之主,垂月墨言,此間少年,突覺歲月靜好,答:善。

  其實我一直在暗自腹誹,寧淵,你耳尖剔透小孔,當真以為我封淩寒是不辨雌雄之輩?

  隻可惜,自我答此言後你就一月不見蹤跡,連我這不憶往昔的性情都為你折了幾分。今日提筆細想,才驚覺,慈安城外,便已落於心間。若是男子,情義兩交,自是大善。他日你再出現,若為女兒,我必以此生相護。

  隻是,尚不知其家門,真是大悔。

  寧淵低眼無語,她從不知,一直在他麵前壯誌淩雲、成熟穩重的封淩寒也會有如此青澀玩鬧的時候。

  那之後……寧淵看著劄記上的大麵空白,忽然想起,一月之後,她再次出現,已不再是挽髻少年寧淵,而是隱山之主——墨寧淵。

  她翻了幾頁,果然見後麵空白的一頁唯有三個字,隻是那字跡卻突兀的淩厲成熟了起來。

  墨寧淵。

  點點蒼涼,卻孤寂深沉。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這幾月的時間是他們相處之時最隨意的歲月。

  果然,待他成熟了也不會再寫下這些年少人的心思了,不知為何,就如走進她從未窺見的天地一般,寧淵心下帶著些許好奇的探尋,看著斷了的劄記竟隱隱有些可惜。

  也是,那之後便是逐鹿天下,權握江山,哪還有時間……

  她正欲放下手劄,手中的劄記卻翻開了最後一頁,寧淵目光微頓,顧自無言。

  這已是你離開後的第五個寒月,仍是沒有回來。本想終生都不做這等少年玩笑之事,隻是今日卻突然記起你曾如此清楚明白的存在過。寧淵,我還等著將這萬裏河山與你共賞,隻是……你可還安在?

  今日大軍途徑溧陽,我在城外見到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抱回了軍中。瑞鴻看著也很歡喜,替他取名元悟。

  哦,忘了說,那雙眼上挑著,像極了你。

  大寧太宗,乃太祖獨子,傳生母出身寒門,不詳。於天和五年由太祖自軍中抱回,回宮之時,方三歲,其名元悟,是為寧太宗。

  腦海裏突兀現出當初翻看大寧史籍時隨意看到的記載,寧淵握著劄記的手一頓,一時之間竟不願移開沉下的目光——劄記之旁,便是那人沉睡的容顏。

  封淩寒,居然無嗣!隱山傳承一貫無關血緣,寧淵並不覺得如何,隻是她卻知道……天佑大陸之上的王朝世家曆代傳承有多麽重視血統。

  嫡庶之分就已是天壑,更遑論……

  無論外間是何等的殺聲震天,血流成河,淵閣之中仍是平靜一如往昔,盡管……早已迎來了等待的人。

  寧淵倚著玉棺緩緩側靠在一角,手一伸便摸到棺下寒冰中置放的酒壇,隨意撕開封條仰首便飲,香醇的酒香顧自飄散,點點酒痕自嘴邊滑下,沾濕衣襟,她卻猶自不知,突然撫掌漫聲大笑起來。

  清朗自在,肆意灑脫,笑聲陣陣,響徹在淵閣中。

  長笑漸止,寧淵運氣置於寒冰之上,不過片刻,存於淵閣之中的千年寒冰盡數融化,渺渺生煙。她站起身,手中酒壇順勢朝石門扔出,碰上石上突起,斷龍石應聲而起。

  閣外塵光照耀,直直射向閣中玉棺,一時之間,仿似璀璨萬千。

  寧淵拋下手中劄記,轉身看向玉棺中之人,素眉盡染盛意。

  “當初我便說過,不論你是為了什麽建下此處,我都會全了你的心願,如今更好,你等我歸來,我送你歸去。”

  一語說完,素手直推玉棺,鏗然之聲響起,塵封五百年的玉棺被重新開啟,閣中寒冰盡化,閣外陽光普照,如此之下,什麽都會煙消雲散。

  寧淵看著玉棺中那人慢慢消失,終成點點灰煙,伸手輕攔,無悲無喜,指縫間的觸覺,輕微刺痛,可總該遠遠比不上五百年前那人相等之義。

  無關一切,隻是得人如此相待,便是大幸。世人皆知封淩寒得墨寧淵是為如此,可於墨寧淵而言,又何嚐不是大幸。

  縱使……我不曾愛過你。寧淵不知若是當年她得知一切後會不會動心,隻是如今隔世滄海,縱使悵惘嗟歎,也隻是徒增傷感。

  錯過,便是錯過。棺內空空如也,浮生灰燼,寧淵眯著眼看向那本被她拋入玉棺的劄記,突然斂著眉,一字一句慢慢道:“封淩寒,封祿倒是說的沒錯,這世上再也找不見比你更加愚笨的人。你以為把大寧這個爛攤子交給我,我就會替你好好掌管嗎?”

  她眉色一轉,長袖盡挽,朝石門走去。

  “隻不過我從不欠人人情,瑞鴻既然守了這麽久,我總不該叫他心寒。你倒是好好給我記住……絕不是為了……”

  話語未完,卻猛地頓住,斷龍石開啟的地方,深深淺淺的痕跡躍然其上。

  來生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從橋上走過。

  五百年已過,淵閣之外的回望橋仍是隱隱綽綽,望之見兮,寧淵微微晃神,那最後的一個‘你’字卻怎麽都無法再從嘴中說出。

  縱使她半生肆意妄為,卻從不曾想過會有一日至於如斯此境,無遮無掩,無可避退。

  恍惚間,她微微回轉頭,石桌之旁,似是看見——那人一身青衣,揚眉微笑,輕輕喚她:阿淵……別來無恙。

  倏爾之間,猛一回首,才覺,百年已逝,早已不複當年。

  淵閣之外,震天的殺喊聲響徹天地,司宣陽見到從淵閣中出來的女子,神思微頓,慢慢跟在其後走下回望橋。

  淵閣在他們身後終是越來越遠,由始至終,那如烈的火紅身影都未曾回首停頓。

  “王爺,馳援吧,王爺……”

  封顯看著麵前跪滿一地的將領和士兵,緊緊握住右肩的傷口,麵色蒼白,抬頭望向城下越來越少青龍騎兵,狠狠吸了口氣:“給我放箭!”

  “王爺!”封顯身後的薑衛神色大變,急忙上前兩步:“如今葉帥在北汗大營,您不馳援已是飽受全城禁衛非議,若是還繼續放箭,那…將來…”若是大寧獲勝,封顯少不了要落個臨陣陷害的不義之名。

  封顯遙遙相望,嘴角掛起一個嘲諷的弧度:“這都什麽時候了,偏你們這些人還有心思想這些…”他沉下神色,麵上顯出堅毅的決絕來:“他既然能為了這滿城百姓以身赴死,本王區區個人榮辱,又有何幹係!放箭!”

  封顯揚手一揮,又一波箭矢直直飛向城下交戰大軍,雖然青龍衛在不斷減少,但北汗騎兵死傷得更多。北汗人現在也明白了這一支悍勇闖營的孤軍是為何而來,可如今卻被死死纏住,既避不得,也躲不得。

  昏天黑地的箭矢自身後破空而來,葉韓揮槍抵擋,調轉馬頭向後喝了一聲:“戰雲,還有多少兄弟?”

  他身後的少年滿身鮮血,揮著大刀用力朝旁邊湧來的北汗士兵砍去,朗聲回道:“將軍,你別擔心了,咱們一營還有上百個兄弟,一定可以衝到玄禾老兒的麵前去,將軍你可要好好保重啊,別等我割下他的首級,你倒去見老閻王了!”

  葉韓聞言大笑,長槍反手連揮,笑道:“說得好,大家休整隊形,我們再來一次!”

  剩餘的青龍衛聞聲大吼,急速調馬緊隨葉韓重整隊形,片息之間,衝刺的隊形便集結完畢。圍攻的北汗騎兵卻心下大寒,這支不足千人的騎兵已經像這樣衝刺過數十次了,每來上一次都會死傷無數,就像不要命一樣,硬是在包圍的北汗大軍中衝出了幾百米的距離,離北汗中軍大帳越發近了。

  明明這支軍隊上下皆傷,根本找不出還未身染血跡的士兵,可偏偏他們卻堅持到了現在。

  一定是最後一次了,圍攻的北汗將士這樣告訴自己,麻著頭皮迎上那支不足百人、卻令人膽寒的大寧青龍騎兵。

  “國師,下令後移中軍大帳吧,要是他們再衝下去,恐怕……”鐵木咽了口口水,看著如虎狼般紅著眼朝這邊衝來的騎兵隊,嗡著聲音朝玄禾提議道。

  玄禾哼了一聲,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不過區區百人而已,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是想拖住北汗的軍隊為大寧爭取時間。以我為目標?我倒是要看看這葉韓能撐到什麽時候,等滅了他,大寧士氣必衰,我們自會取勝,你慌什麽!”

  鐵木退了兩步,滿臉通紅,他也是過慣了戎馬生涯的將領,何曾如此失態過,隻是從來沒見過如此悍死的軍隊,一時膽寒罷了。

  又一波衝擊結束,鮮血自額角流下,沾濕了眼眶,葉韓看著為他擋下一箭的戰雲,大口的鮮血自少年口中湧出,他的眼神卻晶亮無比,嘴角帶著笑意。葉韓握著槍的手微微顫抖,猛的拔下戰雲胸口處的箭矢朝百米遠的中軍大帳射去。

  箭矢直入北汗旌旗木樁,鐵木看著險險躲過的箭尖,白著臉,大氣都不敢出,如此遠的距離,那人竟僅憑臂力便能做到如此,著實有些匪夷所思。

  玄禾淡淡瞥了插入木樁的箭矢一眼,神情微沉,眯著眼哼了一聲:“以彼之道還彼之身,拿弓來!”

  鐵木忙不迭的把侍衛送上來的長弓奉上,心下暗喜,玄禾是北汗第一高手,之前一直顧及著身份不肯出手,這次葉韓必定身亡當場。

  把少年的屍首放於另一匹戰馬上,葉韓擦淨臉上的血跡,長槍上揮,怒喊:“青龍衛何在?”

  “青龍衛張武,在!”

  “青龍衛李連,在!”

  “青龍衛霍軍,在!”

  ……

  短短數十聲,卻壓過了戰場上千軍萬馬的呐喊,牢牢震懾著北汗大軍,一時之間,剛才還殺聲震天的疆場突兀的安靜了下來。

  “好,好……”葉韓大笑幾聲,玄白的盔甲被暗紅的血跡染紅,他槍指北汗中軍大帳,奮身而呼:“好男兒當馬革裹屍,保家衛國!跟我衝!”

  一語喊完,一騎獨行率先朝玄禾的方向衝去,在他身後的數十個軍士皆是如此高呼,拔馬上前。

  沒有呐喊和助威,停下來的北漢軍士看著那無異於尋死的舉動,眼底顯出不可思議的震撼來。不是說……大寧人個個懦弱不堪,早已失了血性傲骨了嗎?不是說……隻需三日便可攻下大寧國度,衣錦還鄉嗎?他們看著被北汗人鮮血染紅的大地,看著越來越少的袍澤,看著他們奉若神明的國師仍是穩穩的站於高台上冷漠相望,再看著……領著數十將士也要拚死前行的大寧將領,突然迷茫起來。

  這場戰爭,真的這麽有必要嗎?

  可是,他們沒有選擇,隻能揮著長刀,麻木的朝那支不畏生死的孤軍攔去!

  寧都城牆上的禁衛軍凝息遙望,眼眶幹澀通紅,不知從何時開始,高舉長戟的大寧將士跪滿了城頭,無聲無息,悲憤凜冽之意卻堪堪直達天際。

  封顯握在城頭上的手染上了鮮紅的血跡,卻仿似毫無所覺,一騎千裏,萬民所歸,原來,便是如此!

  父皇,一切陽謀陰謀,到如今,都不及那人半分錚骨!

  才不過片刻,衝殺上前的數十將士便隻剩下葉韓一人。

  玄禾抬手一揮,北汗大軍停止攔截,他手中長弓拉至滿月,遙遙指向葉韓,嘴角勾出誌得意滿的笑容。

  銀光驟閃,三枚箭矢劃破天際,直直射向那奔跑的剛烈人影。

  戰馬奔騰聲猛的停滯,悲鳴的長嘶聲響徹四野,一箭被長槍打落,一箭穿透腹部,一箭直指眉心。

  寧都城外一片詭異的凝滯,千鈞一發之際,直破雲霄的戰意瞬間彌漫整個戰場。

  玄禾僵硬的看著那個接下最後一箭的紅色身影,握著長弓的手開始無法自持的顫抖起來。

  ‘叮’的一聲脆響,寧淵手中的箭矢斷成兩截,悄然落地,她看著坐於戰馬上的玄衣青年,似是歎息,又似是釋然,但……平靜的神情卻終究在看到那相似的麵容慢慢閉上眼的一瞬間破碎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