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帝死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7      字數:16982
  戰場上一片狼藉,烽煙寂寥。站在寧都城牆上朝下望,蒼黃的大地都仿似染上了暗紅的印記。初入寒冬,剛結束一場大戰的寧都城裏外顯得格外肅穆。躲在家中的百姓聽著響了幾日的殺喊聲塵埃落定,方才竄了出來,臉上俱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和惶恐。

  “王爺,莫西姑娘已經回去了,她讓我告訴您之後的戰局若是沒有她家主子的吩咐,恐怕是不能再介入了。”封顯的幕僚薑衛朝倚在城頭上的封顯低聲稟告。

  “恩,本王知道了,你下去吧。”封顯仍是出戰時的一身戰袍,被血漬染得暗紅也沒有換下,他左手和右腿都打著繃帶,神情疲倦。

  “王爺,您休息一會吧,有葉將軍守在這兒,一時半會還頂得住。”薑衛指了指城頭上的閣樓,朝站在城頭另一邊的葉韓意有所指的道。

  自三日前嶺南的葉少帥加入戰局後寧都的戰況瞬間改變,他領著傷殘的兩萬禁衛軍死守城門,而另一支將近一萬人的騎兵仿似從天而降般自京城四野竄出,他們行動詭秘,裝備精良,精通破敵戰法,大挫北汗騎兵。

  強大的軍團仿若死神鐮刀一般在北汗大軍中來去自如,他們衝殺完畢後又迅速消失,重新集合後又再次圍殺,如此反複一來,攪得北汗士氣大亂,玄禾逼不得已在對寧都強攻六日後停了下來。

  封顯聽著手下的勸慰,苦笑的搖了搖頭,正因為葉韓在這,他才不能走。三日前城破的一刹那,若非葉韓領著那支行蹤詭異的騎兵趕到,大寧國都早就不保了,而京城禁衛軍在葉韓出現的瞬間高漲的戰意和驚天的呐喊他這一世也不會忘記。

  南疆戰神,果然名不虛傳,原來……一直以來是他小覷了那自鐵血中走出的宣德太子後人。

  那人自城頭上跳下,手持銀槍,唯一句‘若是國破,家將無家,國則無國’便震懾三軍,北汗人聞南疆戰神之名而心寒,而大寧的將士則懷抱滿腔憤慨殺敵衛國。城頭上,隻餘一千人防守,在生死之際,他居然將所有兵力完全投入戰場之中。若非有大魄力者,絕對做不到如此。

  整整三日三夜,城門原野上的廝殺聲一直響徹著整個京城。他手持戰槍獨自守於城門前,縱千軍萬馬而過,也未曾挪動過一步,直到北汗大軍在那支突然冒出的青衣騎軍步步危逼、損失慘重吹響撤退號角後,眾人才看到城門前的慘狀。

  伏屍數裏,血流成河。在護城河和城門之間,竟然硬生生的由屍體堆出了一條道來,而那銀衣戰袍的身影則站那堆成山的屍體中間,他手中一直握著的殷紅戰槍插在了土中,箭端直指向他不遠處的兩具屍體。

  封顯認得,那兩人是跟隨葉韓前來的四個統領中的兩位。他們身中數箭牢牢的擋在了葉韓前方一米處,直到死,仍是以刀立身麵帶煞氣眼望前方。

  戰場上屍橫遍野,但卻無人不為這一幕而動容。就算是北汗的將士,隔著遠遠的地界,也瞧見了讓整個戰場沉默下來的場景。

  大寧的禁衛軍站在城門前都沒有動,他們看著那擋於城門前三日也不曾移動過的青年統帥親手拔下了那兩具屍體上的所有箭矢,合上了他們的眼睛,對著他們慢慢看口:“把你們的家人背回去。”

  這是葉韓入戰場後的下的第一個指令,卻沒有人生出半點違背之心,就仿似天生他便是這支軍隊的統帥一般。

  大寧的將士沒有對著慘烈的勝利歡呼,而是看著戰場上死狀慘烈的袍澤,澀著眼一個個把他們背了進去。

  而葉韓,獨自持著一把銀槍,站在了集結的北汗軍隊前未曾移動過半步,直到——所有大寧陣亡的將士都被抬進了寧都城。

  由始至終,北汗軍營都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這是一場沒有勝負的戰役,更可怕的是,這場戰役還遠遠沒有結束。

  大寧禁衛軍隻剩下一萬,而那支不足萬人的青衣騎軍更是不足五千,而北汗大軍至少還剩十萬。

  這一戰後,北汗偃旗息鼓、休整兵力,而大寧是在等著看不見的奇跡降臨。

  “葉將軍,北汗已經一日沒有動靜了,既然父皇將守城的重責交給你,你是不是該對將士們說些什麽,這樣低沉下去,大寧士氣全無如何禦敵?”封顯忍了半日,終是拖著重傷的身體走到了葉韓身邊慢慢開口。

  他是無比驕傲之人,但卻也知道此時不是計較個人榮辱的時候。

  “王爺,你有沒有聽說過哀兵?”葉韓緩緩擦拭著手中的長槍,朝城門上下的士兵身上掃視了一眼,目光沉靜如山,仿似世間沒有什麽能將其撼動一般。

  那些士兵身邊都有個小小的木盒,陣亡的將士被拖回來後便放在一起火化了,那裏麵——裝著的是他們的骨灰。

  封顯朝葉韓看了一眼,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他努力把從倚在薑衛身上的身子擺正道:“本王明白,隻是北汗大軍壓境,因為誤算才會大失前蹄,等他們重整旗鼓,戰力肯定不可同日而語,我們隻剩下一萬五的兵力,如何抵抗?”援軍至少還有六日才會來,就算是葉韓天縱奇才,也不可能憑這區區一萬五的兵力守住寧都!

  葉韓眼一眨,握著槍的手仍是不緊不慢,他看著麵色蒼白的封顯沉聲問道:“百裏家研製的守城器械還有多少?”

  “寧都已經幾百年沒有興過兵事了,以往造成的器械都運到了嶺南和雲州,這你是知道的,兵庫裏隻有百裏家新研製出來的遠程射箭,足足比以前多了半丈的距離,百裏家的人這幾天一直在兵部進行改良,今日早晨才送過來,我看了一下,有不少,應該能頂上一段時間。”封顯聽葉韓提起這個,眼底倒是多了一分神采。

  “我想他們應該是在等援軍,最遲後日玄禾就會再次攻城,城外的青龍衛已經失了先機,不能像前幾日一樣進行突襲了,所以……等北汗的戰號一起,我就發令讓其中的一千青龍衛攻擊北汗中帳,玄禾很惜命,且慣喜歡蠶食軍隊,是以定會讓大隊北汗騎兵圍攻,到時候……”葉韓突然停住了聲,朝城外北部遙遙望了一眼才道:“你就下令齊放箭矢。”

  他的聲音很艱澀,但細細聽來,卻極是冷靜堅厲,甚至染上了一分殘忍。

  封顯一愣,不可置信的抬高了聲音:“你說什麽?葉韓,他們可都是……”

  他及時刹住後麵的話,眼底露出幾分透徹和震驚來。以如今京城殘存的兵力,如果不這樣做……根本守不住三日,更別說等到回京馳援的救兵了!

  隻是,親手將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士兵推入死境,恐怕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吧!封顯朝葉韓看了一眼,見到麵前微微側著身的人死死沉下的眸色,輕輕歎了口氣。

  不對!封顯回憶起剛才葉韓交代他的話,神色一轉忙道:“你讓我下達射箭的命令,那你呢?葉韓,你想幹什麽?”將統禦權交給他,除非他是想……

  “他們是我從嶺南帶出來的,自然是……他們在哪,我就在哪。”低沉的聲音突然染上了幾分輕鬆,葉韓轉過身,定定的看著封顯,眉一揚,帶出青年人獨有的張揚和純粹來:“我和那一千青龍衛同闖北汗中軍大帳,哪怕到最後隻剩下一個,我也要帶著他們走出來。”

  若是沒有同赴死境的打算,他怎麽可能做出這種決定,跟著他來京城的每一個兵士,都是嶺南最好的兒郎!他們可以戰死在保家衛國的戰場上,而他——也一定會相隨。

  封顯睜大了一雙鳳眼,過了半響才一擺手有些負氣的道:“隨你。”他轉身扶著幕僚的手朝城頭下走去,抬眼看見蹲坐在城牆上下休息的士兵眼底決絕的戰意,停住了腳步。

  “你隻管去就是,你用命守下來的這城頭,在你回來之前,誰也別想拿走。”鏗鏘凜冽的聲音自幾步之遙的身後傳來,葉韓頓了頓拂著槍的手,嘴角微微揚了起來。

  難道……這地方就不是你拚命守下來的嗎?不過這家夥,倒是比他那個慣用心機的父皇實誠多了。

  葉韓抬眼朝百米之外的北汗大帳看去,眼底的神情一片沉靜。封祿,若是我守住了這大寧京城,你是不是已經做好了天下易位的準備!

  安雅雪峰連天風雪,初入寒冬時節,這裏除了越來越厚的冰雪山層,幾乎難以視物。進得雪山,馬匹之類的東西早已被棄掉,再加上未免驚到守在雪山裏的北汗士兵,年俊一行更是行得小心翼翼。

  趙然搓著手呼了口氣,抖擻了幾下把頭上的冰渣子灑落,對著翻看畫卷的顧易小聲道:“閏年,你的路線記錯沒?我們在這轉了半日了,怎的還沒見到你說的小徑?”

  顧易蹲在地上一心翻看畫卷,眼都沒提一下,沒好氣的道:“雪山氣候多變,又極易雪崩,當然會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們走的這條已經很快了,要不然你十天半個月的都走不進腹地來。”兩人雖說性子天差地別,顧易當初還甚是瞧不起趙然,但幾日生死相交下來倒也有了幾分默契。

  趙然知他說得不差,隻得怏怏的退到一邊蹦起來取暖。他朝在一旁守著的年俊和族弟趙南看了一眼,歎了口氣心底生出了幾分愧意來。若非他執意跟著年俊進雪山尋路線,也不會拖累他弄得兩人迷路在這茫茫雪山裏。幸好遇到同樣進山勘探的趙南和顧易,否則他和年俊還真是有可能葬生此處。

  京城被困數日,也不知道怎麽樣了?趙然剛想繼續歎氣,回轉念頭一想到守在雪山外麵的五千兵士,又來了點精神,隻要能找到北汗在安雅雪山挖穿的隧道,就能永絕後患,圍攻寧都的北汗大軍才能在大寧的國土裏成為真正的困獸。

  “好了,咱們朝北進,應該還有一千米左右就到了。年將軍,你輕功好,一會在前麵探探,至於趙大人和趙公子就跟在我後麵隨行做些記號,把爆竹拿好,免得等會慌不擇路的給弄丟了。”

  “顧先生,既然已經不遠了,你們就在這等著吧,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年俊朝趙南擺擺手,讓他警戒四周,自己從小坡上退了下來對顧易道。

  “不行,我必須親自去看看才能知道那個洞口用多少爆竹才能炸掉。”顧易搖搖頭,一本正經的回絕了年俊的提議,倒不是他多此一舉,雪山山體鬆軟,用爆竹足以,隻是也正因為如此,要是炸得不好就會危害山下的數千百姓。

  他們根本不知道山脈那頭還有多少北汗士兵,能做的就隻是在北汗人發現之前把洞口給炸掉,讓山體重新縫合起來,這是顧易在進雪山前便想好的主意,是以在山下的農戶中搜羅了不少爆竹,隻等一找到地方就炸。

  年俊聞言也不在多語,點了點頭便率先朝前走去。顧易把地上的畫卷收好,深一腳淺一腳的一步步朝前挪,趙南和趙然緊隨在身後。

  趁著風雪小了一些,趙然拉了拉趙南的衣袖,輕聲問道:“二弟,爹和娘可安好?你嫂子怎麽樣了?”

  趙南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把背在身上的爆竹緊了緊,嘴一咧露出寬慰的笑容來:“大哥,家中父母安好,嫂子也很好,你不用擔心。”

  趙然聽著猛點頭,神情也鬆懈了下來,慚愧的叨念了幾句:“這裏就是我不頂用,給你們拖後腿了,二弟,為兄倒不知道你如今的功夫已經這般厲害了,看來往日倒是我小瞧你了。”趙然一向知道這個族弟喜歡舞弄些拳腳,倒不想還真有幾分厲害,幾人呆在雪山裏,他的行進速度竟全然不比年俊慢上多少,反觀自己百無一用是書生,一時間既有些驚訝,又有些慚愧。

  趙南溫和一笑,拍了拍趙然的肩:“兄長不必自謙,大嫂還在京城裏等你,你得打起精神來才是。”

  趙然一愣,眼底現出了幾抹神采,連忙應‘是’,笑嗬嗬的道:“我得好好的才是,你大侄兒還等著我回去取名字呢!”

  顧易聽著身後的對話,握著卷軸的手緊了緊,正好磕著了懷裏放著的令牌,沁涼的身體有了絲暖意,被風雪冰住了的額角也柔和了下來。

  大雪漫天,幾人又要慎行,足足行了半個時辰才遙遙望見顧易說的那處隧道口。年俊隱在一塊冰石後朝後打了個手勢,顧易等人放慢了步子輕輕靠近,抬眼一看,俱都一喜,終於找到了。

  五十米開外的山體上被破開了一個大洞,幾個背著戰刀的粗獷漢子駐守在那裏,天庭飽滿,目光如炬,雖穿著大寧的服飾,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番邦人士。若非漫天的大雪阻了他們的視線,幾人還進不到這地來。

  年俊眼神微沉,若隻是外麵的幾人還好辦,問題是此處如此重要,潛藏在山洞中的高手不知幾何,憑他們這幾個人還真是有些不好辦,更何況還有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木桑,咱們的軍隊都走了半個月了,你說有沒有拿下大寧的都城啊!”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皚皚白雪,守著的幾人顯是習慣了此處的安靜,索性聊起天來。

  “估計快了吧,昨日我家兄弟來換班的時候說咱們國師已經陳兵寧都城下了,那些文弱弱的大寧人幾百年都沒打過仗了,肯定被嚇得屁滾尿流,哈哈。”

  “我看不見得,剛才接到上頭下令,說是呼延將軍率領的援軍會在今晚進大寧,讓咱們把招子都放亮些,免得誤了大事。我看咱們還是安心守著洞口吧,等國師占領了大寧都城,生擒了大寧皇帝,咱們什麽美女財寶沒有啊,也不必光守著家裏的婆娘過日子了!”

  開口說話的那人顯然是這幾人中的老大,他一開口,嬉笑的幾人立馬握著刀認真的盯著周圍警惕起來。

  躲在冰石後的幾人臉色卻變得極是難看,今晚北汗軍就會增派援軍入大寧,那這地方必須要毀掉,否則大寧必亡。

  趙然想起家中的父母和懷有身孕的嬌妻,眼都紅了起來,他跟著洛家軍入雲州本是想輕而易舉的拿下一份軍功,如今卻早已失了初衷,這些時日在戰場上見多了保家衛國的洛家子弟,想著為大寧出一份力,這才死乞白賴的跟著年俊來了雪山,卻不想來了這裏卻還比不上族弟有用,才堪堪明白那些朝堂上指點生死,誇誇其談的文臣有多麽可笑。

  若不是有雲州的這一群將士守著國門,恐怕大寧的錦繡江山早就淪入北汗人手中任其肆意揉捏了。如今他方才明白老父當初言洛家人心厚重時的那句感慨是何意,恐怕父親讓他入雲州曆練,積累軍功倒是其次,最重要的還是想讓他洗盡世族子弟的浮華之心吧。

  可笑他當初竟以區區宰輔之家的名頭毀了洛氏孤女的婚約,如今想來雖情非得已,卻失了忠信厚德。

  “趙南,我去牽製那幾人,你把爆竹盡快放在洞中較深的地方,這麽做最多隻能將洞口封閉數日,若是北汗人挖掘,用不了幾日這洞口便會重新開啟,所以……”年俊轉頭看著顧易,神情裏多了些許鄭重:“等會若是有意外,趙南你就護送顧先生離開這裏,找到山下守著的五千將士,把他們帶到這裏來徹底堵上洞口。”顧易是唯一熟知雪山地形的人,他必須要安然逃出去才行。

  眾人明白他的意思,神情凝重的點點頭。

  一個呼吸間,年俊迅速隱去蹤跡靠近山洞,手中鐵劍出鞘,寒光一閃,守在山洞前的一個大漢便悄無聲息的倒了下去。

  “誰?”另外三人看到劍光突閃便知不妙,俱拔刀朝年俊奔去。年俊後退迎敵,引得那幾人漸漸偏離了洞口。

  趙南拍了拍趙然的肩膀,抱著爆竹飛快的朝洞中奔去,趙然和顧易緊張的瞧著兩邊的局麵,抿著唇神情擔憂。

  半柱香時間過去了,年俊那邊隻剩下兩個北汗侍衛,但卻依舊不見趙南從洞中出來。趙然心一急就要上前探看,卻被顧易拉住了。

  “你瞧……”

  青色的人影牽著引線從洞中小心的挪了出來,不是趙南是誰!趙然舒了口氣,朝顧易打謙的手還來不及放下便神色大變。

  趙南埋著頭置放炮竹,凜冽的寒光自山洞中劃出直向他而來。

  “二弟,小心!”趙然一下情急,掙脫顧易的手迅速的朝趙南跑去,聲音惶急。

  趙南聞聲反手一劍接住殺招,連攻幾招偏身將跑上前的趙然護在了身後。一個灰衣人領著幾個黑衣人自洞中緩緩行出,為首的那個目光陰沉,望著不遠處的年俊和剛才趙然藏身的地方,緩緩吐出幾個字:“小姐有令,闖洞者,殺!”

  ‘殺’字剛落音,那幾個黑衣人便奔向了冰石後麵的顧易。年俊迅速出招解決最後那個侍衛,朝顧易的方向飛去,堪堪接住了黑衣人的破空一劍。

  沒有動的灰衣人看到年俊出手微微皺眉,身形一動便加入了戰場。趙南既要護著趙然又要迎敵,才一會身上就多了好幾處傷口,年俊那邊的情形也差不多。

  趙然一時情急,又找不到辦法,隻得小心的隱在趙南身後不給他添麻煩,他一轉頭看見放置在洞口的引線,眼神一亮,咬了咬牙朝擋在前麵的趙南喊了一聲:“二弟,護著我後退。”

  隻一聲趙南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揮劍連向灰衣人下了幾個狠招護著趙然退了幾步。灰衣人瞧出了趙然的意圖,‘哼’了一聲攻擊越發淩厲起來。

  趙然點燃了火折子放在引線上,引線迅速朝裏麵燃,不知何時從年俊那邊退過來的黑衣人從背後圍住了趙南,自他身後刺去。灰衣人見狀迅速入洞準備攔截引線,卻被年俊擋住。趙然看到趙南身後的快劍,一個情急,用力撞了黑衣人一下胡亂的接下了這招。

  趙南隻聽到身後一聲悶哼,回轉頭便瞧見趙然死死的將黑衣人抱住朝洞裏拖,麵色不由得大白,倉惶的喊了一聲:“哥。”

  爆竹被點燃,沉悶的轟聲自洞中傳來,趙南看著隧道裏的情形,急紅了眼。年俊被灰衣人纏住出來不得,趙然朝隧道裏看了一眼,見到更多的灰衣人聞聲從隧道那一頭跑來,拖住了黑衣人朝他吼道:“二弟,快帶顧易走,快!”

  圍攻的灰衣人迅速加入了戰圈,年俊一劍將他們盡數擋在了隧道中。連番的轟聲越來越響,整個隧道都搖晃了起來。

  “還不快走!”年俊生生受了灰衣人一劍,將他手中的兵器奪了過來,反手擋住了就要奔出隧道的灰衣人。

  “走啊!”趙然大聲的朝著這邊喊,因為黑衣人連番的拳腳嘴邊逸出了血來,殷紅的色澤讓趙南從不知所措中驚醒,他死死的握住手中長劍,朝趙然看了一眼拉著顧易迅速朝外跑去。

  年俊見他們離開,心裏一鬆,手中鐵劍一閃便將灰衣人逼近了更深的隧道中,同時——也更加接近了爆竹存放的地方。

  ‘轟’的一聲巨響,山洞內的爆竹被完全引燃,整個隧道坍塌下來,引得整個整個安雅雪山山體震動,走遠了的趙南和顧易從傾瀉下的雪包中爬起,看向身後——一片蒼穹,不見半點痕跡,就好像剛才的生死搏鬥根本不存在一般。

  趙南紅著眼就要往回跑,卻被身後的顧易拉住。

  “回去調士兵,否則等北汗人重新挖穿了隧道,他們就白白犧牲了!”顧易咬著牙喝道,眸子裏一片深紅,連聲音都抖了起來。

  其實誰都知道,就算那五千士兵能趕到這裏,也需要兩天時日,活人被壓在裏麵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可……至少不能讓北汗人再次挖穿隧道,也不能讓他們連死後都不得安息。

  兩日後,不眠不休的將士從深雪裏挖出來了趙然,他仍是死死的抱住黑衣人的腹部,暗紅的血漬將藏青色的長衫沁透,麵色發青卻神態安詳。

  趙南想著兩日前還在念叨著家中老幼的兄長,憶起到最後都要抱著黑衣人同歸於盡的那個身影,牙根咬得死緊,閉著眼低噎出聲,若不是他……大哥一定不會死。

  他跪下來把趙然的雙手從黑衣人身上撥開,把自己的衣服脫下蓋在他身上,背著他默默的朝山下行去。

  “二弟,等你入了學堂,大哥就教你識字,以後你可要給咱家考個狀元回來啊。”但他隻喜歡刀槍劍戟,狀元之約還是大哥替他做到的。

  “二弟,我今日見了方家的小姐,當真是好文采,下次要是有詩會帶你去瞧瞧。”那時候他覺得清貴之家傳女,太過嬌柔做作,瞧不來兄長悔婚背信。

  “二弟,不用管那些下人說什麽,你雖是父親的養子,可咱們一起長大,跟親兄弟沒什麽區別!”對不起,大哥,我從來沒告訴過你……我們一母同胞,是世上最嫡親的兄弟。

  背著人在雪山裏行走極是艱難,那背影越來越遠,顧易朝趙南行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長歎了一口氣,見到有將士將一把鐵劍自隧道裏挖出,忙上前拿到手中觀看,看到劍上的殘血和洞中被炸得七零八碎的屍首,眼神暗了下來。

  這是年俊之物,想來若非臨到絕境,那般的男子絕不會舍下手中利器,隻是如今屍骨無存,當真是可惜!

  若是那女子知道年俊亡於北汗人之手,那整個大寧恐怕都……

  “封洞,去拿些火藥來,把這條隧道全炸了。”顧易淡淡的朝跟著的將士吩咐了一句,抱起那把鐵劍,慢慢的朝山下走去。

  “國師,我們已經修養兩日了,再不攻擊恐怕大寧的援軍就要來了,到時候我們反而成了待宰之師。”

  鐵木在大帳裏走來走去,粗獷的嗓門傳得老遠,他是北汗的猛將,一心想拿下寧都成就北汗傳奇,卻不想打了好幾場憋屈的仗,先是封顯不要命的對陣在前,接著又出來一個南疆戰神葉韓,以區區兩萬兵力對戰二十萬雄獅,讓北汗軍難進寸尺,如今在葉韓的餘威下,休養了兩日的北汗將士士氣低落,在這麽下去,這場仗就輸定了。

  “不急,大寧隻剩下一萬五的人馬,最難纏的是藏在近郊的那支騎兵,如果不拿下,必成大患!”玄禾摸著胡子安撫鐵木,朝沙散擺擺手:“大汗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不是說前日夜裏援軍就會出發嗎?怎麽到現在還沒有呼延的消息?”

  若非為了等這支援兵,讓這場仗打得更穩妥些,他也不會在這種時候還休整幾日。

  沙散搖了搖頭,臉色有些難看:“師父,這幾日都沒有呼延將軍的消息,我猜想是不是雪山那裏出事了?”那是北汗孤軍的後盾,如果被發現……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國師,大汗有密報傳來。”沙散的話還未落音,帳外便響起了侍衛有些焦急的稟告聲音。

  “進來。”玄禾心中微動,急忙吩咐道。

  侍衛走進將一圓形小木柱放在案首上退了出去,玄禾打開來看,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隔了半響他才開口:“雪山裏的隧道被發現了,洛家軍已經把那處給炸毀了,呼延的援軍進不來。”

  沙散和鐵木麵上都有些失色,若是雪山的隧道被毀,他們這支深入大寧的軍隊等於就是孤軍了,如此僵持下去,不僅補給會不足,更是極有可能會全軍覆沒。這本是一場必勝之仗,如今……

  “鐵木,傳令下去,明日清早準備攻城,若是大寧的騎兵再出動,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滅了他們,務必要在三日內拿下寧都,否則,你提頭來見。”玄禾神色微凜,直直的看向了一旁躬身站著的鐵木。

  “是。”鐵木點頭領命退出了大帳。

  “沙散,去通知封辛,如果他再不行事,錯失良機,就永遠也別想坐上大寧皇位了。”

  是夜,皇城裏寧靜異常,宣和帝脫了中衣正準備在書房裏躺一躺便聽到了安四有些惶急的稟告。

  “陛下,平王爺在王府中自盡,剛才被守著的侍衛給救下了。”

  宣和帝手一頓,有些自嘲的呼了口氣:“他倒真是出息!讓他去死,那個逆子的事朕不想聽!”

  安四踟躕了一下繼續道:“陛下,太醫說王爺中毒頗深,恐是過不了今晚了。”

  宣和帝麵色一白,覺得胸中翻湧,忙掩手咳嗽了幾聲,重重的咳嗽聲自房中傳來,惹得守在外麵的安四一陣心驚,隔了半響才聽到宣和帝有些疲憊的聲音。

  “把那個逆子帶到禦書房來。”

  一盞茶後,平王被幾個小太監攙扶著進了禦書房,宣和帝單披著龍袍斜躺在龍椅上,神情淡淡的,連眼皮都不挑。

  “兒臣拜見父皇。”

  虛弱的聲音在下首響起,宣和帝哼了一聲道:“你如今還真是越發出息了,同是天家的子孫,你皇弟現在還在城頭上抗敵,你卻尋死……”

  “父皇,兒臣知罪。”封辛的聲音低低的,卻顯出了一份不正常的嘲諷來:“隻是不知道……父皇說的是哪一位皇弟?若是按輩分來算,那葉韓卻也稱得上叫我一聲兄長。”

  宣和帝麵色陡沉,如鷲的目光直直的射向跪在地上的封辛,勃然大怒:“逆子,你在胡說些什麽?”

  “父皇,您無非怪我奪權爭位,可您別忘了,這都是您教的……”封辛從地上站起來,挑了挑眼道:“也不全對,至少我還沒有弑兄。”

  這絕對不是一個將死之人能說出的話,宣和帝突然覺得不對勁起來,抬起眼看向麵色已經變得紅潤起來的封辛,慢慢坐直了身子:“葉韓的身份是誰告訴你的?”

  “父皇何必知道這麽多,如今國難當頭,兒臣和北汗有約,隻要將雲州劃給他們,他們自會退兵。用區區雲州來換整個大寧,豈不是件美事,父皇,隻要您將皇位禪讓給兒臣,兒臣自會將您奉為太上皇,保您後半生無憂。”

  宣和帝聽到這話,怒急反笑:“逆子,你居然利用朕的惻隱之心來哄騙朕,還真是個孝子,來人,把這個孽畜壓入大牢!”

  外麵靜悄悄的,宣和帝一聲令下,竟無半點聲息,他神情一頓,陡然站起身看向封辛喝道:“你做了什麽?”

  封辛走上前兩步,拂了拂衣袍:“父皇,這個機會可是您給我的。宮中禁衛軍有半數都被抽調到城門防守,皇城本就戒備鬆散,我的人裝成侍衛潛進來也不會被發覺。就算是你偏愛封顯又如何,就算是葉韓擁有雄兵十萬名號響徹南疆又如何?他們終是不如我!”

  “你休想!就算是大寧滅亡,朕也不會把江山交到你這個背祖忘宗的畜牲手裏!”宣和帝身子一晃,扶著禦案捂著嘴咳嗽了起來,他看到手心處的殷紅,猛的掃向一旁的茶盅,神色一變,直直的朝封辛瞪去:“你在茶裏動了手腳!”

  封辛微微一笑,兀自有幾分得意:“兒臣在皇宮裏鑽營了數十年,又豈會無半點依仗,父皇,這毒可是隻有三個時辰的時間,隻要您立下禪位聖旨,兒子馬上將解藥為您雙手奉上!”

  宣和帝臉色發青,死死的望著洋洋得意的封辛,連聲道:“好,好,好個雙手奉上!你還有什麽部署,一起說出來吧!”

  “父皇既然有這個閑心,兒臣自當滿足。我拿下了皇宮後,就會大開城門迎北汗玄禾國師入京,等他參加了本王的登基儀式後自會退兵,兒臣不費一兵一卒就可屈人之兵,比之那些愚笨之人又如何?”

  “你就不怕他趁機占了我大寧國都?”宣和帝冷冷的看著封辛,麵帶譏諷。

  “當然不會,兒臣和北汗九皇子元離有過協議,玄禾隻是個臣子,怎麽敢逆了主子的意思?”

  “真是個蠢貨!”宣和帝厭棄的看了封辛一眼,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冷聲道:“莊哲,出來吧。”

  詭異的人影突然出現在房中,封辛臉上的笑意還來不及收起就連中兩拳倒在了地上。

  “來……”人!一句話還未喊完,封辛就被莊哲壓著跪在地上口不能言。

  “逆子,隻要你把解藥交出來,讓你的人退出皇宮,朕就留你一條命。”

  莊哲解了封辛的啞穴,封辛嗤笑一聲揚著眉道:“父皇,我倒是沒想到都到了國亡的時候了你還把這等高手留在身邊,你怎麽沒讓他去守著你那個寶貝兒子,還真是薄情啊!”

  宣和帝皺著眉,不耐煩去聽他的胡言亂語,喝道:“把解藥拿出來。”

  封辛搖了搖頭:“父皇,你有我為質,我也有這滿後宮的妃子皇子在手,我早就吩咐下去了,若是一盞茶後我沒有走出禦書房,這整個皇宮就會為我陪葬,不知……你可否舍得?”

  他這個父皇一向薄情寡義,這次他倒是真想看看——他是要做個孤家寡人的天下至尊,還是仁慈的孤魂野鬼!

  宣和帝神情大震,順手抄起手邊的茶盅就朝封辛砸去:“他們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你簡直……”

  “父皇,不要聽他的,兒臣已經將那些叛賊就地正法了。”一聲嬌喝自房外傳來,婉陽大力推開了書房大門,領著安四自外麵走了進來。

  封辛一愣,不可置信的從莊哲手裏掙紮著站起來,氣急敗壞的道:“這怎麽可能,禁衛軍都在城門那,你怎麽能……”

  “皇兄,每一個大寧長公主都會有些隱藏勢力,這樣才足以在波譎雲詭的皇權爭奪中得以自保,姑姑入道之前將這些交給了我。”婉陽扶住宣和帝,對著一臉憤恨的封辛淡淡道,宣和帝神情平淡,想是早就知道了這一事實。

  “隻是……這股力量我本來是想對付北汗人的,卻不想用在了你身上!”

  “那好,本王答應若是奪了江山封你的夫婿為王,享世代封蔭,如何?”這個皇妹一向不甘人下,這麽好的條件,她不會不心動。

  “瑜陽出嫁時我答應還她一份人情,婉陽是守諾之人,自是言出必行。”若是封辛奪了皇位,封顯必死,瑜陽也會身亡北汗。她已是奪了瑜陽的幸福,又如何忍心再害她性命,這是她這個做姐姐的唯一能做的事。

  封辛苦笑了一聲,有些自嘲的道:“想不到這齷齪的皇宮裏還生出你這般的性子,好,既然你們父女兄妹一條心,我認輸。解藥在我身上,莊哲,你且拿吧。”

  都這個時候了,料想他不會說假話,莊哲自他身上搜出個小瓷瓶,也不再管他徑直遞到了宣和帝麵前,安四急忙重新沏了一杯茶上來。

  “婉陽,你去吩咐一聲,好好把城門四周戒嚴,朕怕那些北汗探子會順勢起事。”宣和帝接過安四遞上前的茶杯,淡淡的朝婉陽吩咐了一句。

  “是,父皇。”婉陽應聲就準備出去,行到幾步聽到一聲悶哼,回轉頭看到宣和帝臉色發青的半倒在禦桌上,急忙回轉身扶住他。

  “父皇,您怎麽了?”殷紅的血跡自宣和帝嘴中流出,觸目驚心,他指著神情呆楞的封辛:“這不是解藥!你居然死性不改……”

  “父皇,我沒有,這真的是解藥,他們送過來的時候說了這是解藥!”封辛倉惶的爬到宣和帝麵前解釋道。

  “皇兄,你說這解藥是北汗人給的?”

  婉陽怒瞪了封辛一眼,封辛點點頭,像是相通了什麽,一時間麵色變得慘白。他怕大寧的毒藥太醫能解得了,所以特意從元離手中拿的藥,卻不想北汗人步步算準,竟是要取宣和帝的命,致命的根本不是茶盅中的毒藥,反而是這解藥。

  宣和帝是多疑之人,也隻有將封辛逼到這般絕境下取得的解藥才不會生疑,由親生兒子奉上的奪命一擊,那墨玄玉當真是一步也不落空。封辛想到當初和元離簽下協議時遞給他解藥的女子眸中隱含的寓意,不由得大悔!

  那些北汗人,從一開始便在謀算他,無論宣和帝亡於何時,大寧都會陷入奪位之戰,北汗才是真正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可笑他竟然相信那一紙協議,引狼入室!

  “安四,還不快宣禦醫!父皇,您會沒事的!”

  “別急,婉陽,朕的身體朕知曉。把朕中毒的消息封鎖起來,絕對不能泄漏出去,你把這個逆子帶下去,朕不想再見到他。安四,你留下。”宣和帝朝婉陽寬慰的擺擺手,臉上的青色淡了幾分。

  婉陽聞言急忙拉著失魂落魄的封辛退了出去,忙不迭的吩咐宮人去宣太醫。

  “安四,你過來,扶我去榻上。”待婉陽一出去,宣和帝的臉色就灰敗了下來,安四走上前扶住他,眼底閃過一絲不安。

  “陛下,您小心點。”

  宣和帝斜躺在窗前的榻上,一把抓住安四的手腕:“安四,你去趟洛府,把洛寧淵給朕請進宮來。”

  “陛下!”安四聞言一驚,瞧見宣和帝嘴角不斷逸出的鮮血,抖著身子說不出話來。

  “大寧天下係於她一身,安四,你去跟她說……身前身後五百年,總要有個了結的,朕……吊著最後一口氣在這大寧皇宮裏恭迎她!”

  “封祿想見我?”

  夜深得幽靜,懶散的聲音自房中軟榻上傳來。像是沒聽到那不敬的語氣一般,安四挪著腳小心的走上前兩步,低聲應道:“是,洛小姐,陛下說……當年的事遲早要有個了斷,是以請您入宮一見。”

  安四微低著頭,姿態放得很低,他猜不到洛寧淵之於天下到底有何重要,但卻知道宣和帝寧死都要見上一麵的人絕對不會簡單。他小心的瞥了一眼端坐在軟榻上拿著本書打著哈欠的紅衣女子,眼底升起幾絲驚懼來。北汗大軍危逼京城,雲州吉凶未料,洛寧淵竟似毫不擔憂,隱隱的,他似乎有些明白宣和帝召見洛寧淵的原因來。

  如此女子,的確擔得上國之大任。

  寧淵拾上書,抬眼朝窗外看了一眼,使勁睜了睜困乏的雙眼,擺了擺手:“你帶路吧。”

  似是詫異於她的好說話,安四麵上明顯一頓,全身都鬆懈了下來,連聲應道:“是,奴才現在就領著小姐去。”

  “別浪費時間了,走吧。”他話還未落音,便聽到一聲冷哼,榻上的女子已不見了人影,安四朝書房外一看,見到隱隱綽綽的紅色身影,急忙跟上前去。

  一路暢通無阻,京城大街上更是靜得可怕,甚至夾雜著些許風雨欲來的毀滅暗沉,城外的十萬北汗大軍帶來的滅國之災催生的恐懼感籠罩在整個京城上空,使這座繁華了數百年的國都唯剩下死寂一般的沉默。

  慢慢的深入京城以往的繁華官道,低沉壓抑的嗚咽聲慢慢自風中傳來,平添淒涼之色。寧淵掀開窗邊的布簾,一大片刺目的素白便湧入了眼底,竟隱隱帶了絲猝不及防之感。

  寬闊的大道兩旁,平時豪華莊嚴的府邸基本上都掛上了素白的挽席,門口守著的家丁也掩下了平時的驕橫,反而襲上了幾抹難得的悲痛穩重。

  “洛小姐,京中禁衛軍大多出自氏族子弟,五萬禁衛軍,現在隻餘三萬了。”安四瞅著寧淵的眼色,小聲的解釋了一句,非是他想讓洛寧淵經過這條大街,隻是宣和帝臨來時有交代,他也不敢不從。如此慘狀,若非看透生死的人,絕不會不動容。

  寧淵掩下眉,沒有收回掀著布簾的手,反而靜靜的端看著外麵的景象,無喜無悲,麵色淡然,隻是那眸色,卻慢慢的深沉了下來。

  亡國之難前,根本就無百姓世家之分,相反的,平時享足權貴榮華的勳貴氏族肩負的責任和犧牲更大,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之想?

  大寧傳世數百年,雖曆經繁華起落,這點立國之時的本心倒一直未曾丟棄。

  禦書房裏外戒備森嚴,肅殺的氣息蔓延了整個皇城,婉陽守在書房外,看見一個個垂頭喪氣走出來跪下請罪的太醫,急紅了眼:“你們這群庸醫,平時一個個不是自詡非凡嗎?若是父皇有事,本宮就讓你們全家陪葬。”

  跪著的太醫一個個戰戰兢兢,白著臉連聲告饒:“公主,非是我們不盡力,隻是陛下五髒毒素俱侵,現在也隻是靠著藥丸保住心脈,我們實在是……回天乏術啊!”下毒之人用的是見血封喉之毒,若非宣和帝平時補藥吃了不少,化解了藥力,否則絕對撐不到現在。

  婉陽閉著眼長呼一口氣正準備嗬斥,便聽到了安四小心得甚至有點謹慎的聲音:“洛小姐,陛下在禦書房裏等您。”

  婉陽神情一滯,不可思議的回過頭,看到安四身後領著的人,一雙淩厲的鳳眼立時便豎了起來:“安公公,你不留在書房裏照料父皇,怎麽把她給領進來了?”

  饒是婉陽如何通透精明,也實在想不出在這個節骨眼上洛寧淵到底有何用處?

  緩步走近的人顯是無視了她的橫眉怒指,直直的走過回廊,越過跪著的一地太醫,步履閑散的朝書房走去。

  婉陽眼一沉,看著走到書房前的寧淵還來不及喝斥,便直愣愣的看著那扇緊閉的書房大門在寧淵靠近的一瞬間驟然開啟,瞪大了眼硬生生的憋下了嘴邊的話。

  行到門邊的紅衣女子慢慢回過頭挑了一眼斜斜看來,眸中意味不明,卻惹得婉陽遍體生寒,她頭一次見到洛寧淵眼中……如此毫無遮攔的凜冽肅殺之色,看她的眼神——一如當初君臨天下的宣和帝。

  書房中燃著豔紅的燭火,雖無旭日的耀眼和暖,卻生生讓清冷森嚴的禦書房多了幾分莊嚴肅靜。

  端坐在房中間的帝王一身王者冠服,華麗錦繡,潛龍輝映,他低著頭輕闔著雙眼,聽到門口的動響抬頭直直的朝前望去,龍目生威,臨死之人,一時竟帶著毫不遜於寧淵的氣勢凜冽而來。

  可寧淵卻一眼看出,他活不長久了,最多三刻,便是斃命之時,那坐上的人,顯是更加清楚,如此安寧的麵對死亡,對著這樣的宣和帝,寧淵眼中也露出毫不掩飾的讚賞來。

  畢竟,王者對於生命權勢總是有著常人所不及的執念的。

  “朕等你,很久了。”宣和帝嘴角逸過一絲笑意,端坐著沉聲開口。

  寧淵看到宣和帝對麵放著的藤椅,揚眉一挑,徑直走上前坐下,淡淡道:“你用封淩寒的名頭把我叫來,有什麽話就說吧,我聽著。”

  “太祖得名頭?墨山主,若是五百年前,你可會放任大寧由外族欺淩,四分五散?”

  毫不掩飾的質問帶著點點蒼涼突兀而至,寧淵抬起頭,看著對麵的宣和帝,懶洋洋道:“我隻是個五百年前的古人,大寧沒有封淩寒和我也一樣傳了五百年,封祿,你才是大寧的君王,如此寄希望於他人,作為帝王,不覺得可笑嗎?”

  “若是太祖和山主也一樣想就好了,這五百年來,大寧皇室從未有過一刻安寧,每一任帝王都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山主可知曉?”宣和帝話裏透出幾分苦笑,輕輕轉動扳指的手也漸漸變得力不從心起來。

  “什麽意思?封淩寒……他做了什麽?”寧淵掩下眉,問出的聲音四平八穩,甚至還帶了點錯愕,她以為宣和帝以封淩寒的名號請她進宮隻是名頭而已,如今聽來,也許真的牽連到當年的事。隻是……五百年已過,就算是封淩寒複活也未必會對如今的大寧造成什麽影響,與她……又有什麽關係。

  寧淵難得肅起了眉,她隱隱有種感覺,當初在城樓上司宣揚對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說不定也與此有關。

  無論寧淵如何猜測,宣和帝低沉得有些虛弱的聲音已經慢慢在書房裏回響起來。

  “說來好笑,墨山主,朕縱觀天佑野史典籍,看得雜書也甚是不少,卻從未見過比太祖還愚笨可笑之人。”

  此言一出,夾著宣和帝嘲諷的大笑,染上幾分蒼涼之感,竟讓人一時之間難以分清說下這話的人是真的不屑還是……為其不甘!

  寧淵沉著眼看著宣和帝,掩在寬大繡袍中的手輕輕握緊,挽袖處的金線在豔紅的燭火下折射出炫目的色澤,無比刺眼。

  宣和帝長笑出聲,毫不在意唇邊溢出的血跡,慢聲道:“山主可曾得知當年你失蹤在東海之濱後太祖做過什麽?”

  對麵坐著的女子仍舊無動於衷,如老僧入定一般的麵容卻仿似取悅了宣和帝一般,他坐直了身子,屈身上前:“大寧立國未穩,他卻率著數十萬將士在東海留了三年,就因為——他不相信你已葬身東海。若非隱山中人下山告訴太祖你已不在東海,說不定我大寧將永無國君!”瞧著寧淵緩緩動容,宣和帝慢慢笑了起來。

  “太祖自東海回來後便下令讓百裏瑞鴻開始修建淵閣和回望橋,足足三年才竣工。朕不知道隱山的人到底說了什麽,隻知道自此以後太祖興兵北汗南疆,打下了赫赫江山,卻沒能熬過大寧開國的第七個年頭,留下幼子讓百裏瑞鴻輔佐後便過世了。”

  七年當初她下山亦是陪在他身邊七年……封淩寒的離世就好像在提醒她一場相識仿似一個輪回一般,寧淵蹙著眉,一語不發,神色慢慢變暗。

  “是不是很奇怪,太祖既然甘願從東海退回來,卻又為何不珍惜性命枉死壯年?”宣和帝瞧了寧淵一眼,看到滿意的效果,忽而一笑自嘲道:“朕也不知道,太祖死的輕巧,卻讓曆代大寧皇帝吃足了苦頭。”

  他的聲音突然拔高,隱隱現出了幾許悲憤,眼底染上了血紅的一片:“甚至就連朕,也為了他弑兄奪位,喪盡人倫!”

  寧淵看著神色大變的宣和帝,神情微微有些錯愕,宣和帝奪位是因為前太子宣德,和封淩寒有什麽關係?難道是葉寒……寧淵眼中眸光微微一閃,緩緩道:“奪位便是奪位,封祿,你是一代帝王,遷怒前人,未免小家了。”

  宣和帝話語一滯,像是想到了什麽閉上了眼揭過了這個話題,道:“太祖逝世後傳位太宗,由百裏家主攝政,從此以後淵閣便無人進去過,是為我大寧第一禁地,山主去過……應該知道這世上隻有一人能進。”

  淵閣的鎖眼是由青帝劍鑄成,這是她的佩劍,隻不過當初已經遺失在東海……不對,寧淵一愣,心底微微一動,猛然回過神來,淵閣建於她失蹤之後,鎖眼既是由青帝劍為匙,那一定在……

  “百裏,你進來。”宣和帝的聲音平靜得有些詭異,眼神卻陡然迸發出凜冽的神采。

  禦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年過半百的百裏正一身素服,抱著個木盒慢慢走進,望向宣和帝的眼中閃過幾抹沉重,終是重重歎息一聲,將木盒置於寧淵麵前,緩緩道:“墨山主,百裏家第十二代家主百裏正……幸不辱命。”

  他將木盒開啟,清冷的幽光自房中閃過,寧淵垂眸看去,五百年已過,盒中隱隱華光,利劍卓然於世,分明……是她當初遺落在東海之濱的青帝劍。

  隻是,那劍遺失在深海之中,就連她也未曾想過還會有尋回的一日。

  “墨山主,太祖窮兵十萬於東海,曆三年而尋此劍,後命先祖修建淵閣,太祖駕崩後百裏家受遺命看管此劍,如今物歸原主,請山主收回。”

  看著明顯鄭重得有些超乎尋常的百裏正,寧淵抬手接過他手裏的木盒,道:“淵閣裏,有什麽?”

  百裏正行了一禮,神色間的輕鬆顯而易見,沉聲回道:“先祖遺命,世上隻有青帝劍的主人才能踏進淵閣,我,不知。”不是他不知,隻是為了個虛無縹緲的遺命而讓百裏家被困大寧都城五百年,實在是……

  當初百裏瑞鴻留下遺命,每一任家主都必須留在京城看守青帝劍,百裏家子息單薄,細數下來,竟無一人能在寧都以外的地方度過餘生,百裏家子孫不能入主朝堂,亦不能遠遊江湖,這份責任實在是太過無奈了。

  更何況隻是為了這麽一個荒謬透頂的無稽之談,這世上,有誰會相信人還會轉世重生,若是墨寧淵不出現,這份責任會一直伴著直到大寧滅忙,大寧最尊貴的兩個氏族也為了一句虛言互相控製五百餘載。

  一個君臨天下,卻寢食難安;一個永享富貴,卻全無自由。

  大寧開國的一對君臣用子孫後代五百年的命運去圓自己的遺憾,才是最可笑之事。

  百裏正看木盒穩穩的放在寧淵手裏,轉過頭朝宣和帝朗然一笑,神情裏盡是釋然,摸著胡子慢慢退了出去。

  “封祿,你到底想說什麽?”房內的氣息變得沉悶窒息,寧淵抬頭看向宣和帝,眼底慢慢變得了然。

  無論是來時讓她經過那條大街也好,現在讓百裏家把青帝劍拿出來也罷,這人總是有所求才對,他所求的……無非大寧昌盛繁華而已。

  宣和帝低下眼,神情間透出幾分堅毅決絕的神色來,青白的麵色現出不正常的潮紅。他猛然起身,在寧淵微微有些錯愕的眼神下行下半禮,背脊挺得筆直,聲音低沉,話語鄭重。

  “墨山主,太祖有遺命,若是山主出現,大寧江山當以您為尊,皇權奉您為主。”封祿低下眼,聲音鏗鏘,不見半分不甘:“封家代為執掌大寧五百年,現封祿謹遵遺命,請墨山主接掌大寧皇位。”

  晶瑩玉透的玉璽被遞到寧淵麵前,書房一時間寂靜無聲,寧淵看著站得筆直但卻微微搖晃的封祿,眯起了眼。她原本以為封祿是想以封淩寒的淵源來讓她相助,想不到臨到了頭卻編出這麽一番謊話來。大寧天下傳給封氏子孫名正言順,況且她身亡東海,就算是封淩寒再不把這萬裏江山當一回事也不會如此兒戲,當即便沉下了眼道:“封祿,你何必妄言,封淩寒傳下來的江山你守不住也不需要捏造這麽一番話。”

  封祿見寧淵不為所動,苦笑一聲扶著身旁的藤椅道:“果然,朕就說這世上當真沒有一人能比太祖更加愚笨不堪,墨山主,你陪在太祖身邊七載,當真毫無所覺?”就連他這個五百年後的子孫也會為當初封淩寒所做的安排而動容,這承受之人,怎能如此坦然?

  “所覺?我需要有何所覺?”寧淵隱隱覺得不對勁,索性打破沙鍋問到底,挑著眼問道。

  “他千方百計讓你為大寧元後,為你平定天下,丟下皇位陳兵三載於東海尋你,為你修建淵閣和回望橋,讓封家和百裏家相互平衡數百年……甚至將大寧王朝最精銳的軍隊放在東界為你守護隱山,監管皇族,隻為你歸來的一天可以將他親手打下的大寧江山拱手相送。墨山主,封祿活了區區五十載,竟不知世上還有你這般遲鈍之人,太祖戀慕於你,天下皆知,你……當真不知曉?”

  一番話下來封祿說得激動異常,寧淵隻是有些晃神的瞧著他,像是未曾明白一般,直到連番的咳嗽聲在書房裏響起,她抬眼看到封祿嘴角的血跡,才突然感覺到懷中的木盒變得異常滾燙起來。

  她長於隱山,卻並非不通世俗之人,隻是卻從想過當初輔佐相隨之人竟存了這般心思,更加想不到這話會由那人的子孫在五百年後聲聲質問而來。

  猛然抬眼間,宣和帝轟然倒下,寧淵起身扶住他,卻見殷紅的血跡緩緩自他麵上七竅流出,她抬手貼近脈門,鳳眼微沉,封祿毒素攻心,回天乏術。

  “墨山主,你是大寧元後,這天下萬民皆是你的子民,無論你是為了什麽原因下山相助太祖,朕都懇請你施以援手。”宣和帝死死的抓住寧淵的衣袍,鮮紅的血跡觸目驚心,寧淵沉著眼看著他,既不應允,也未拒絕。

  “山主,封氏一族和百裏家與隱山再無一絲瓜葛,你的秘密從此長埋地下,若你要為洛寧淵,也足以一世無憂,沒有人會打擾你,隻請你為天下百姓三思。”

  抓住衣袍的手漸漸變得無力,懇求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我的女兒瑜陽在北汗大營,她出嫁之時我曾允諾護她周全,還望山主……成全。”

  這也許是他登位二十餘載以來頭一次未以‘朕’相稱自己,卻也是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隱山之主,得之便得天下。當初此言為太祖所證,如今是他封祿的兒子享此後福。他本可用其他的方法激得墨寧淵入世,卻終究敵不過世上的瞬息萬變,等不到那一日。

  如今唯有將一切坦誠相告才會打動墨寧淵,太祖也許認為這天下江山是墨寧淵心之向往,可他卻瞧得分明,這隱山墨寧淵,在乎的從來不是這萬裏河山。

  不過,如此也好。太祖做了個糊塗的明白人,他做了個明白的糊塗人。

  封氏一族為墨寧淵所控的宿命,自他以後再也不複存在。

  隻是,若是他早生五百餘載,或是晚上幾日,也許真會瞧見那能讓萬裏江山改旗易幟的隱山之主到底是何風采!那時,此生定當無憾!

  寧淵看著抓住衣袍的手猛然放下,鮮血滴在龍袍上散開殷紅的色澤,她看向懷中清冷凜冽的青帝劍,恍惚之間,突覺一晃五百年,她才是那個從未明白過來的人。

  城門上背著長槍的青年借著初亮的曙光正在吩咐手下的將領守城之責,倏忽之間仿若心有所感,暮然回首遙遙對著皇城望去,眼底突染一片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