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震懾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7      字數:10920
  “你是?……洛寧淵!你好大的膽子,居然……居然敢藐視我皇家之威!”封辛看到麵具下的容顏,眼底的驚訝還來不及浮起便全是怒氣,他猛地站起身嗬斥,完全失了平時的冷靜和隱忍。

  林王和南王顯然同樣有些不能接受,他們盯著寧淵,眼底的神色詫異大過震驚,早就聽聞洛家小姐行事狷狂,可是也想不到會是這麽一副模樣。

  封顯端坐在椅子上,身體因僵直而看起來格外冷硬,他抿緊了唇,愣愣的凝視著好整以暇坐在宣和帝身旁的女子,放在膝上的手緩緩握緊起來。

  明黃色,天子之顏,居然敢穿著這麽一身衣飾出現在父皇麵前,洛寧淵,你到底依仗著什麽?區區三十萬將士,雲州十八郡的封地,就能讓你猖狂到這種地步嗎?封顯緩緩的隱下了臉上的異色,抬眼朝宣和帝看去,神情微微一怔。

  坐於上首的帝王麵上的神色很是罕見,應該是說極不正常才對。

  宣和帝定定的看著寧淵,臉上不是震怒或冷厲,居然現出了隱隱的茫然和恍惚來。

  直到良久以後,當怒斥著寧淵的平王都覺察到不對勁、尷尬得站立著有些不知所措時,宣和帝才收起了臉上的異色。

  “洛……寧淵?”宣和帝輕輕的問了一句,聲音在念到‘寧淵’這兩個字時有些不自覺的加重,就好像在確認什麽一般。

  難怪百裏正那個老頭子讓我見見洛家的小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安四站在宣和帝身後,看著他自麵前的女子拿下麵具後就微微僵硬的身影,心裏一突又退後的幾步。

  坐在對麵的女子沒有回答,隻是微微低著頭擺弄著挽袖處的金邊,神色難辨。

  “洛寧淵,父皇問話,你還不快答!還有,你……”

  封辛的話被寧淵陡然抬起頭滿是戾氣的眼色所止,一下子就噎在了喉嚨裏,他感覺到高處有另一道冷光撇來,打了個寒顫,雙手撐著麵前的桌子朝宣和帝看去,聲音小心謹慎:“父皇,兒臣不是有意插話……”

  宣和帝冷冷的看著他,擺了擺手道:“平王,坐下。”封辛一愣,臉色漲得通紅,他朝旁邊的林王和南王看了一眼,憤憤的坐了下來。

  “陛下,洛氏……寧淵。”寧淵拿起桌上的酒杯朝宣和帝舉起,神色依然凜冽倨傲,完全不是封顯熟知的那副懶散淡然的模樣。

  封顯看著宣和帝和暖得有些不正常的臉色,斂下了心神。

  “洛小姐難道也喜歡遊河?剛才聽小姐所言,似是和平王有些誤會?”宣和帝似是完全無視了寧淵身上的那一身刺眼明黃和純然不恭的神色,哈哈一笑朗聲問道。

  寧淵眨了眨眼,神情裏劃過一絲讚賞,做了幾十年皇帝就是不一樣,比起這些皇子強多了。

  “剛才我誤上了彩船,聽得平王府大管家說有意將我買入府去,寧淵長到至今,還未聽說有人能對我出價,覺得新奇過來一看。陛下,不知可打擾到你了?”寧淵的雙眼微微翹起,神情格外不羈。

  “平王無狀,何必和他一般見識。今日這宴席是平王備下的,小姐不如留在這裏觀賞花會,就當是他為小姐賠罪了。”宣和帝摸了摸胡子,完全一副爽朗好客的模樣。

  平王心裏一驚,一邊腹誹‘一個好好的大家小姐跑到彩船上去幹什麽’,一邊暗怒那不懂辦差的管家給他惹了事。他朝麵色如常、明顯還有些愉悅的宣和帝看去,實在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這般紆尊降貴的話語,對著區區一個臣子之女,簡直是太不尋常了。洛府被封,說明父皇並未因洛家的三十萬將士而放過洛寧淵藐視皇威的罪過,如今她堂而皇之的出現,等於是將大寧天子的威嚴完全不放在眼底,怎麽兩人都一副毫無芥蒂的模樣?

  不,不對,平王朝氣勢洶洶的洛寧淵看了一眼,這個明顯就是來找茬的?這個洛寧淵難道真的這麽不知死活?

  宣和帝見寧淵一副頗為凜然的神色,指著已經停在河中間的彩船道:“洛小姐,我們大寧淶河的閣會一年一次,天下同知,你……”

  ‘我們大寧’?未將我算入大寧百姓嗎?

  她並未對宣和帝的這種試探介懷,若是百裏家都有墨寧淵的畫像,皇室又怎會不留!

  寧淵擺了擺手,打斷了宣和帝的話,神色微轉道:“恩,我聽人提過,這裏的閣會各家頭牌盡出,陛下,不如我們來做一次莊,如何?”

  宣和帝微微一愣,眼一眯疑惑的舉起了酒杯:“小姐的意思是?”

  “今日我們一人選一名頭牌,選中的人為花魁的話便為勝,彩頭嘛……大寧錦繡江山,誰贏了便盡掌乾坤,可好?”

  宴席上的人聽著這話一愣,他們怔怔的看著含笑而問的寧淵,冷汗沁過了後背。

  這話……是什麽意思?洛家難道真的要反了大寧、背主忘宗不成!

  宣和帝把手中的酒杯朝著對麵舉起,寬大的繡擺自桌上拂過,他意味不明的看著寧淵,挑起了眉:“有何不可,洛小姐既然有此雅興,朕定當奉陪。若是小姐輸了,是不是也要滿足朕一個要求呢?”

  “當然可以,若是我輸了,陛下盡管提就是。酒杯太小,恐怕合不了陛下的意,安公公,拿酒壇來!”寧淵突然朝立在宣和帝身後的安四喊了一聲,她手中的酒杯也被隨意的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好,酒壇就酒壇,安四,還不快去。”宣和帝對著突然被點名、明顯有些呆楞的安四笑罵道,威嚴拘謹的神色也變得舒朗快慰起來。

  安四急忙行了個禮,未朝寧淵看便匆匆的退了下去,他在宣和帝身邊呆了三十年,除了宣和帝外,還沒有人膽敢對他呼來喝去。但現在他絲毫不惱,能坐到他這個地位,早就是一副玲瓏心思了,自從剛才宣和帝莫名的改變態度後,他便知道,這洛寧淵絕對不止是洛家小姐這麽簡單。

  無視聖旨公然出府,身著皇室之服,和天子平起平坐,任何一條都是死罪,可是她現在還能安如泰山的活得好好的就是最好的證明,洛寧淵,她這個人才是宣和帝真正忌憚的原因。

  他入宮三十載,曆經了兩代帝王的興衰,若論眼力,天下無人能出其左右。安四走著的步伐緩緩變慢,他回過頭朝宴席上望了一眼。

  明黃長裙,血玉碎簪,深沉而尊貴,可這一切都敵不過那坐著的女子渾然天成的風采。

  洛寧淵,分明有皇者之威、帝王之象。可是,她明明隻是洛家的孤女而已。

  酒壇很快被端了上來,彩船上的表演也已經開始,淶河上的叫好聲更是不絕於耳。寧淵昂著頭,手裏的酒壇瞬間有一半就進了她口裏,她挽起袖口,在下巴上胡亂的抹了一下,笑著道:“陛下,我瞧著這個就很好,這是那家的頭牌啊?”

  身著青色小挽裙、打扮得媚兒不俗的女子從彩船上緩緩行出,琵琶聲響,那女子於巨大的鼓台上淩空起舞,一顰一笑惑人心神。

  宣和帝聲音一堵,朝彩船上眯著眼瞧了好一會才含含糊糊的朝平王擺了擺手:“平王,這地方你熟,說道說道吧!”

  平王憋紅了臉,聲音都尷尬起來:“回父皇,這是琳琅閣的沫香姑娘,善舞。”

  “是嗎?有勞王爺了。”寧淵眯著眼,對著平王頷了頷首,一副頗為恍然的模樣。

  看著那茶色眸子裏的笑意,封辛神色一暗,悶不做聲的坐了下來。他就算再沒眼力,也知道洛寧淵不知為何入了宣和帝的眼,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尋她的晦氣。

  “怎麽,洛小姐選中這個了?”宣和帝撫掌拍了兩下,朝寧淵望去。

  “恩,我瞧著挺好,就她了。”寧淵托著下顎朝對麵的彩船望了望,神情很是滿意。

  這話一說完,對麵的琵琶聲就停了下來,第二個出場的是一對模樣長相都很是相似的少女,兩人打扮得清純無暇,淺淺低唱聲傳過來時有一種醇醉的芳香。在豔俗的青樓名妓中可謂是獨樹一幟。

  宣和帝摸了摸胡子,打斷了正欲介紹的封辛,指了指對麵道:“這聲音朕喜歡,就選她們好了。”

  寧淵不置可否的點點頭,給了宣和帝一個讚賞的眼神,顯是誇他眼色好。

  席上坐下的幾位王爺看著相聚甚歡的兩個人,頭上的冷汗慢慢沁了出來。

  一個是大寧天子,金口玉言;一個是洛家掌帥,一諾千金。以大寧江山為籌碼,就這麽胡亂的選了幾個青樓女子做賭注,簡直是荒唐。

  “父皇,六月樓的纖鳳善胡曲,是去年的花魁,您要不要再考慮考慮?”林王期期艾艾了半響,覺得宣和帝選得實在不靠譜,對著宣和帝總算憋出了一句話來。

  宣和帝眼眸一閃,朝寧淵看了一眼,笑道:“朕於宮中曾聞六月樓的纖鳳為小姐彈了一曲《鳳求凰》,不知技藝如何?”

  寧淵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致的斜靠在寬大的木椅上,眯起了眼:“甚好,彈曲的人好,贈曲的人更好。大寧幾百年的沃土,倒是養了不少妙人出來。”

  宣和帝一愣,朝隔壁的船上看了一眼,突然大笑起來:“小姐果然爽快,南疆少帥倒是個有福的。”

  上首的談話雖不說驚世駭俗,但到底也超出了常人難以理解的範圍,下麵坐著幾位王爺齊皆噤聲,當作沒聽到一樣死死的盯著對麵的彩船。

  很快,便輪到了六月樓的纖鳳出場,一身白衣,纖姿若柳,粉黛朱唇,還未演奏便惹得岸上一片叫好之聲。

  平王看著有些遺憾,若是父皇選的是纖鳳,必會勝了那洛寧淵。

  彩船上的下人搬出了胡琴放在纖鳳麵前,她雙手輕輕放在胡琴上,眼波流轉,朝官船這邊望來,唇角微翹,素手欲起。

  可這曲聲隻起了一個音便陡然停了下來。

  悠悠的簫聲自遠方的河麵上飄來,如山穀清泉,清冽悅耳;若高山寒梅,淡雅和香。無一絲婉轉纏綿,但卻極是沁人心脾。

  纖鳳豔麗的麵容有瞬間的愕然,這簫聲的音域算不得極好,甚至還有些青澀稚嫩,可她卻再也難以將手挪動分毫。

  這等以音控神之功,就算是門裏的長老也決計做不到。她抬眼朝簫聲傳來的方向看去,神情越發震驚。

  整個淶河也因著這陡然出現的簫聲而沉寂了下來。

  一艘小小的畫舫自遠方慢慢飄來,畫舫的案板上站著一位妙齡的少女,容顏清麗潤和,她手上持著一管碧綠的洞蕭,顯然便是吹奏之人。

  同樣的白衣素裙,著在她身上,卻偏偏比彩船上的纖鳳多了幾分靈氣,雖是花魁之爭被這簫聲中斷,卻無人露出半點不悅。

  這樣的少女,觀之便讓人心曠神怡。

  隨著船坊慢慢劃近,除了宣和帝和寧淵外,船上的幾人望著畫舫之上那個半蹲著一甩一甩撥弄著船槳的老者,眼底都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不為其他,隻因那蹲著劃船之人,竟然是百裏家主百裏正。

  百裏正雖不入主朝堂,但在大寧王朝的地位卻是實打實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現在他居然為人甘當船夫,說出去,別人恐怕都隻會當成一個笑話。不過,也正是因為識得百裏正的人極少,是以現在才沒有引起騷亂。

  百裏詢愣愣的看著劃近的船坊,猛地站起了身喃喃道:“那是我家老頭子?怎麽可能?”

  葉韓望著畫舫裏隱約坐著的人影,手中的酒杯慢慢握緊開來。

  這世上,若有人能讓百裏家的族長做到這種地步,除非是——隱山中人。

  他能猜到,別人自然也不笨,宴席上坐著的林王和南王臉色明顯變得潮紅起來,甚至還隱隱現出了幾分激動,就連平王也死死的盯著畫舫中人,眼色微微變紅。

  誰都知道,除卻青史古書上的諍言,在這天佑大陸上,有一句話就連無知婦孺都能朗朗上口。

  得隱山之主者,得天下。

  平王朝席上的幾個兄弟看了一眼,幾乎可以肯定隱山的人是為了他們而來,要不然怎麽會正好在他們齊聚的時候出現?他心中暗喜,席上堪為他對手的隻有封顯,但如今大寧諸位皇子以他為首,想必他的勝算要更大一些!

  宣和帝看著慢慢劃近的畫舫,朝一旁的寧淵看了一眼,輕輕的轉起手上的扳指來。

  簫聲盡,畫舫已經劃到了彩船和官船中央,吹簫的少女將手中的蕭別在身後,朝官船的方向抱了抱拳,神態裏全是爽朗:“聽聞洛家小姐在此賞樂,我家先生聞之欣然而來,剛才一曲贈予小姐,望小姐相見。”

  這聲音不大不小,卻偏偏隻讓船上的人聽了個清楚。宣和帝眯著眼慢慢道:“洛小姐果然交遊廣闊,如今竟有人找上門來了,看來這地方還要增上幾個席位才是。”

  席下坐著的幾人神色愕然,這莫名出現的隱山中人找的居然是洛寧淵!他們轉頭朝案首的女子看去,寧淵懶洋洋的坐在木椅上,手裏抱著個酒壇,她伸出手抓起桌上的鳳凰麵具,搖晃了兩下淡淡道:“不見。”

  聲音清冽,卻直直的落入了畫舫中的少女耳裏,那少女一愣,顯然極是錯愕:“洛小姐可是不知……”

  “我說了,不見。”寧淵抬頭朝詢問的少女看了一眼,神色淡淡的,茶色的眸子卻變得深沉冷冽起來。

  封顯和封辛臉上都現出了幾許震驚,隱山中人相邀,這是何等的榮幸?洛寧淵居然直接拒絕,恐怕就算是大寧的天子也沒有這個膽色吧!

  安四朝神情淡然的宣和帝看了一眼,暗道,今日的事還真是趕上了。

  “莫西,回來吧。”清朗的聲音突然響起,船上的人精神一震,齊皆伸長了脖子朝船坊望去。隱山的人,可是稀罕得緊,要是錯過了,可真的就是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了。

  畫舫後麵的百裏正朝這些扯長了脖子的王爺瞥了一眼,暗自腹誹:有什麽可看的,不過是副人樣罷了。輸了半子棋,居然讓他這個老人家當船夫,現在的後生,一個比一個難纏!

  他橫眉亂挑的樣子沒人看見,再說老人家多是健忘,估計他還真是忘了自己初見時那副好不了多少的窘態了。

  “即是如此,我們回去吧。”莫西聽到身後的聲音,急忙轉了個身朝畫舫裏走去。紗簾掀開,一襲布衣現入眼前,散亂披在身後的頭發,胡亂擺著的茶壺,橫臥案幾上的背影,完全不是眾人所想的一副謫仙模樣,甚至是——普通得有些過於匪夷所思了。

  席上的幾位王爺收回了望著的眼神,相互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這副情景恐怕比隱山中人是為了洛寧淵而來更為失望錯愕吧。

  畫舫慢慢遠離,不一會便消失不見,除了就近的兩艘船,沒有人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纖鳳朝河麵看了一眼,感覺心口沉悶,知是受了內傷,正欲收手入船,卻聽到耳邊驟響:“彈下去。”

  清朗的聲音,和剛才畫舫中人的一模一樣。她打了個寒顫,眼眸一閃將手重新放在了胡琴上。

  彩船上的琴音慢慢飄散在淶河上,眾人緩緩回過了神來。

  他們朝席上的宣和帝和寧淵看了一眼,沉下了心思。

  隱山中人出現,求見的居然不是一國之主,反而是洛寧淵,難道隱山選擇的人並非是皇子,而是……這想法有些過於匪夷所思,幾個人驚疑的望了幾眼,都不約而同的轉頭朝彩船的方向看去。

  纖鳳的一曲完畢,雖是仍有繞梁三日之功,但比之往常差了不少,就連河邊的尋常百姓也聽了出來,是以叫好聲反倒不如前幾個。

  這是最後一個節目,彩船陷入了沉寂,不少百姓拿著手上的紙花去專門圍著的地方投放,不過半個時辰,結果就出來了。

  奪得頭牌的竟是第一個出場的琳琅閣沫香,這次的花魁選得格外曲折,是以結束後淶河邊上的百姓便也散了開來。

  花魁選定後,席上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剛才洛寧淵和宣和帝立的賭注曆曆在目,還真是想忘記都不容易。

  南王看著坐於上首沉默的拿著酒壇的寧淵,皺了皺眉,這洛寧淵不會真的想要父皇把大寧江山拱手相讓吧。

  封顯站起了身,朝寧淵拱了拱手:“洛小姐……”

  宣和帝朝他擺擺手,微微一笑,轉過頭對著寧淵道:“大寧疆域遼闊,北至雲州,南到嶺南,東達浮河,西遠雪嶺,占天佑大陸二分之一,朕有此薄產將近二十餘年,想來不算寒酸,不知洛小姐收著覺得如何?”

  林王嘴裏含的一口酒直接噴了出來,他默默的抬手擦掉胸前的酒漬,撇眼看著隔壁坐著的南王手中的托盤都掉在了地上,頓覺寬慰起來,果然,不是他一個人被嚇住了,父皇若不是在開玩笑,就一定是被夢魘了。

  他居然把大寧江山比作菜市場的豬肉論價顯擺,恐怕古往今來的帝王也隻是這麽一位了!

  宣和帝瞧著靜默不語的寧淵,神情裏現過了幾許得色,不管你是誰……如今,朕才是大寧的天子,這萬裏江山的真正掌控者。

  寧淵把手中的麵具放在桌上,瞧了瞧已經見底的酒壇,惋惜的開口:“這酒釀得不錯,可惜太少了。”

  平王一個瞪眼,臉都黑了,席上備的是他府上藏了十幾年的女兒紅,若不是今日來的是宣和帝,他才不會擺出來。

  “陛下。”寧淵抬起頭,神情莫測難辨,眼底有些嘲弄玩味:“五百年前,大寧即是天佑,天佑即是大寧。”

  封淩寒傳下來的江山,現在隻餘一半,盡管山河錦繡,卻早已比不得當年風采。既無前人之威,也無後者之勢,如此夜郎自大,簡直可笑。

  宣和帝眼底的厲色一閃而過,這樣的譏諷,是一個帝王最大的侮辱,可是他卻無法反駁,至少是無法對著麵前的人反駁。

  萬裏江山一朝易,當年的大商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寧江山也比不過一杯清酒得我心意,陛下,我洛寧淵就用這江山和你做筆交易吧。”寧淵站起身朝船下走去,慢行幾步緩緩回過頭道:“我絕不介入天下之爭,儲位爭奪,但洛府的一切事由,我說了算。”

  麵前的女子挑高了眉眼,頭微微昂著,聲音清冷無比,她淡漠的朝封辛和封顯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回轉到宣和帝身上:“至於皇室中人……日後見我退避三舍。”

  若不是宣和帝心心念念著她的婚事,她才不會趟這趟渾水,提出這麽個要求來。

  滿座俱驚,席上坐著的人看著洛寧淵轉頭便走,愣愣的說不出話來。皇室中人,不止是他們這些親王,甚至還包括……當今天子。

  隻是一個玩笑般的賭注罷了,洛寧淵居然敢提出這種匪夷所思的要求。

  “朕答應,隻要你不介入天下之爭,自此皇家人,皆退避三舍。”冷硬的聲音在案首上傳來,深沉威嚴,仿若約誓般篤定鄭重。

  走到回梯處的女子沒有轉身,隻是背著身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喧囂退去,船板上靜的落針可聞,幾位王爺乖乖的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動都沒動。這樣的事,說出去都有些匪夷所思。

  “今日之事,若是誰傳了出去,就算你們是朕的親子,也是死罪。”

  “兒臣遵旨。”

  宣和帝冷冷的朝席下逡巡了片刻,看著一起跪下的兒子拂了拂衣袖,淡淡道:“起來吧。”

  他走到了船舷邊,朝下望去。

  漆黑的馬車靜靜的等候在安靜的淶河邊上,白衣青年握著馬韁,站得筆直,背在肩上的鐵劍反射出冷冷的寒光。一旁蹲在地上的洛家丫頭和百裏家的小子扭打得正歡,青衫少帥緩緩的朝這邊迎來,眼底滿是釋懷和驚喜。

  最後,他的眼神落在了那道明黃的背影上,步履不快不慢,就像這世上沒有任何事能讓她動顏一般。

  如此這般之人,大寧五百年的曆史裏,唯有一人而已。

  大寧立國之前,天佑大陸群雄並起,鮮於一族盤踞祁東,為天佑東部霸主,與中原封家對峙時久,堪為死敵。

  天佑798年,太祖於南蒼山伏擊鮮於大軍,雙方損傷慘重,雖擒獲鮮於族幼子鮮於北,但太祖重傷而歸以致封家戰前失帥,士氣大跌。

  正當天下群雄以為封家大勢已去之時,隱跡封家的隱山之主墨寧淵臨時掛帥,斬鮮於北於閔陽城下,震懾鮮於家族和蠢蠢欲動的諸侯。不過十日,易守難攻的閔陽城破於墨寧淵之手。

  三千鮮於族人全部埋骨靈山,傳了幾百年的祁東第一世家煙消雲散,自此一戰,東部無一家敢與其爭鋒,大寧正式踏上立國之路。

  天佑799年,正值大寧開國之際,百廢待興。傳聞西北沙盜卻頻頻肆虐邊城百姓,更仗著沙漠波譎的氣候為依托肆無忌憚。大寧邊城守將一籌莫展,隻得上奏天聽,卻正好被閑極無聊的墨寧淵和百裏瑞鴻看見,墨皇後一時興起和弟子百裏以隱山密酒‘微醉’打賭,一月為限。

  一月後,大寧未出一兵一卒,沙盜卻從此絕跡。隻是曾有人恍惚瞧見一黑衣女子背負長槍入過大漠,模樣舉止像極了傳說中的隱山之主。當然,這個是否屬實無人得知,隻不過百裏家主卻在開國之際被太祖莫名嗬斥,甚至被困於其府數日,直到外出的墨皇後歸來後向太祖求情才得以出府。

  天佑800年,大寧立國之時,墨寧淵入東海尋寶,自此未歸,行蹤成迷,但數百年間卻無一家史言敢以‘殤’來記載元後墨寧淵。

  大抵這般的曆史人物都會留下廣為人知的傳奇事跡,但符合實際的其實一向很少,百姓喜歡將這些英雄畫上傳奇色彩,以傳承一些精神來證明自己的國土乃為上天庇佑。

  傳於青史的墨氏寧淵端莊雍容,堪為一國之後,享世代尊崇。可隻有經曆過天下之爭的大寧開國重臣才知道,墨寧淵能在大寧擁有不亞於太祖封淩寒的地位並不僅僅隻因為她是隱山之主或是她被封為元後,更源於她本身所帶來的震懾和手腕。

  盡管大多傳奇為虛言,可是封祿知道,所有記入秘史的關於墨寧淵的事跡沒有半點虛假,這一點在他登上皇位時便比誰都清楚。

  就像極少有人知道當初斬盡鮮於一族三千族人的絕殺令,是當時掛帥的墨寧淵力排重議親自頒下的。一夕間血染閔陽,幼子婦孺無一幸免,哀嚎遍野的慘狀就連征戰沙場的將軍都為之側目。

  入閣拜相,手握三軍,出入沙場,仗劍江湖,全憑那人一時喜好。

  肆虐邊城的數千沙盜,半月覆滅,也隻是源於墨寧淵一時的心血來潮罷了。

  公理,道義,在那個時代,隻有得到墨寧淵選擇的人才會擁有,或者說,隻有得到了隱山選擇的人才有資格擁有。

  封淩寒,如此大幸,但亦是大不幸。

  從藏書閣搬出來的秘史攤開在書桌上,書頁隱隱發黃,述說的文字就像封塵的過往一般沉重。凝滯的氣息緩緩蔓延,禦書房裏盤旋的熏香曲曲折折的在房內旋轉。房裏燈火通明,封祿端坐在禦椅上,看著這幾日快被自己翻亂的秘史,撐著額頭神情有些恍惚。

  就算這一切他都能接受,甚至連神鬼之說都能說服自己。可是,大寧王朝這麽多代皇帝,為什麽偏偏是他等到了如此荒謬的……

  安四小心的領著百裏正朝禦書房的方向行來,他朝後瞥了兩眼,壓低了聲音小聲的勸道:“百裏大人,陛下這幾日精神有些不濟,您還是順著聖意些吧。”

  百裏正挑挑眉,搖了搖頭並不做聲,隻是沉默的跟在安四身後,但輕佻的步子卻明顯正經了不少。

  安四舒了口氣,眼見著已經到了禦書房,便朝著書房的方向謙了一禮,退了下去。

  封祿聽到門口的聲響,抬上眼便看到靠在門角一臉困倦模樣的百裏正,沒有往常的嗬斥,他隻是淡淡的瞥了一眼,道:“來了。”

  百裏正下拉著的眉眼微微一動,這樣的宣和帝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了,當初還是他弑兄奪位時才擺出過這麽一副神色,當即也不再裝模作樣,徑直走到下麵的座椅上坐下道:“陛下,明日就是公主大婚,北汗三皇子定會在朝堂上見禮,您還是早些休息吧。”

  禦書房裏半響沒有聲音,百裏正朝巋然不動的宣和帝又瞧了瞧,端著桌上早就奉好的濃茶,翹著腿嗑起了家常:“轉眼間孩子們都大了,等公主辦完了婚事,我家的小子也就近了,聽說您剛給宣王定了兩門親,不如陛下和臣定個好時辰,說不定還可以好事成雙……”

  “怎麽?百裏詢的婚事你現在還有決定權嗎?”

  冷冷的聲音打斷了百裏正的即興演說,十足的嘲諷意味。他歎了口氣,朝上望了一眼苦笑道:“恐怕還真是沒有了。”

  神情冷淡的帝王僵硬的坐在上首,垂著眼聲音有些疲憊,他指著桌上的東西緩緩道:“百裏,這些東西朕這幾日一直在看,想必你應該還記得?”

  百裏正看著桌上發黃的書頁,把翹著的腿放下,神情有些緬懷:“當然記得,臣幼時跟著兩位殿下偷偷進過重兵把守的藏書閣,臣還曾經說過這些史冊妖言惑眾,誇大其詞。世間哪有什麽隱山,哪有什麽墨……寧淵!”

  他聲音微澀,宣和帝聽著有些堵得慌,忙轉移了話題。

  “那現在你覺得如何?還這麽認為嗎?”

  “從臣繼承百裏家的那一天開始,就不這麽認為了。”百裏正灼灼的看著宣和帝:“陛下如今不是也知道了嗎?隻是臣很好奇,陛下是怎麽確認的?臣當初猜了很久,也是在隱山中人入京後才堪堪相信,陛下呢?難道真的隻是見一麵就足矣?”

  宣和帝看著眯著眼的百裏正,暗罵了一聲老狐狸,拿起了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數月前,北汗探子闖進了淵閣,是她攔下的。”

  “陛下,您確定……?”

  “莊哲那日雖然未見其人,但聽到了她的聲音,和洛…不…墨……”宣和帝躊躇了一下,實在不知該如何稱呼,最後哼了聲道:“和她的一模一樣。”

  “就憑聲音?”百裏正拖長了腔調,不可思議的站起了身,他還以為宣和帝等了這麽幾日應該是有點憑借了才會宣他入宮,結果——隻是因為聲音相似!

  “你以為呢?你覺得誰還會懂隱山的陣法?誰會以淵閣的主人自居?誰會把皇家賜下的東西全擺到當朝首輔的宗祠裏去?誰敢在朕麵前穿著明黃的朝服?誰會和當年的開國元後長得一模一樣?最重要的是誰又會在朕麵前……坐得這麽心安理得,還讓整個皇室對她退避三舍!”宣和帝伸長了脖子朝百裏正吼去,臉色漲得通紅,似是要把這幾日所有的不可思議全都發泄出來一般。

  饒是他當了皇帝幾十年又如何,沒有哪個皇帝會遇到這麽憋屈的事。明明是一個早就死了五百年的人,現在居然莫名其妙的出現在他麵前,偏偏他還發作不得。

  的確,這世上確實找不到第二個理由來解釋為何洛寧淵會有這麽大的膽子,哪怕她是洛家遺孤,也不是她可以做下這些大逆不道的事的借口。

  可是,如果她是墨寧淵,上麵所有的一切都隻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甚至說起來,她對於現在的朝廷還過於遷就了。

  當然,作為大寧的天子,宣和帝絕對有憋屈和憤怒的理由。

  百裏正慢悠悠的坐下,輕飄飄的來了一句:“看陛下這麽吼著,中氣不是十足嗎?幹什麽在臣麵前病怏怏的?”

  宣和帝氣急,把桌上的史冊扔了下去,拉長了臉道:“你自己看看,整個大寧的孤本、史籍裏從沒有一個地方提到墨寧淵亡於何時何地,甚至就連‘薨逝’二字太祖也嚴令禁止,我一直以為這隻是個寄情而已,如今才明白太祖是真的知道墨寧淵沒有亡故,可是這世間怎麽會有這麽荒唐的事!是不是再過幾日有個和太祖長得相似的人出來,我還得供到宗廟裏頭去!”

  封祿顯是有些混亂,連許久沒有用過的‘我’也給冒了出來。

  但百裏正聽到最後幾句話卻是眉毛一挑,暗自壓下了心底的驚異,道:“陛下不是等了幾十年了,現在好不容易隱山的人出來了,您何必計較這麽多?”

  “朕想要的是現在的隱山之主,不是500年前的大寧開國元後,幸好她讓皇室中人對她退避三舍,否則朕日後見到她是不是還得三跪九叩稱呼一聲‘老祖宗’才對?”

  百裏正想到宣和帝嘴裏的畫麵,打了個寒顫哈哈一笑,連著擺了好幾下手:“陛下,您可別開玩笑,我看……她未必會卷入天佑之爭,否則的話,她也不會到如今都不曾踏上雲州的地界了。”

  宣和帝聽到百裏正的話,苦笑了一聲,歎了口氣:“你這回還真是猜對了,她確實不想卷入天下之爭,甚至還告誡朕不要把她扯進來,否則……”

  百裏正有些錯愕,看著宣和帝緊縮的眉頭,呐呐的問道:“陛下,難道墨皇後還威脅了您不成?”不會吧,封祿如今好歹也是大寧的君王。

  “沒有。”封祿搖了搖頭,抬起手拂了拂桌上的書籍,指著道:“如果你還記得這些書籍的話,自然也就沒有忘記當初墨寧淵做下的事,如果惹惱了她,必會為大寧帶來滅頂之災,若是她真的將太祖的情分記在心底,也不會對皇室如此不留臉麵了。況且她如今對葉家的小子青睞有加,若是她幫助葉韓,朕又要如何?”

  百裏正搖了搖頭,猶疑了一下道:“陛下,隱山中人明顯是為了墨皇後而來,他們的事我們就不要摻合了,也摻合不起。”

  若是宣和帝強行將墨寧淵卷入天佑之爭,到時候,整個大寧都難存其一,更何況,如今的隱山隱隱有插手北汗的跡象,局勢更是混亂。

  宣和帝眯著眼朝百裏正看了一眼,擺擺手:“這個朕自有主張,你就不用管了,等明日瑜陽大婚後,朕會把立太子的事正式在朝堂上提出,百裏家一向不卷入奪嫡之爭,朕希望這次也是如此。”

  在隱山中人出現在京城的時候立太子?這麽敏感的時期,恐怕京城真的會風起雲湧了。百裏正暗想,摸了摸胡子點點頭,向宣和帝行了個禮朝門口走去。

  “百裏正,你來告訴朕,為什麽五百年前的太祖和百裏世家第一任家主會給後輩留下這種遺旨和交代?”

  宣和帝站起身,慢慢走到了窗戶邊上,外麵的月色隱隱綽綽,明黃色的龍袍沉蘊下來,剛勁凜冽。

  宣和帝苦笑了一聲,既像是詢問又向是自言自語:“難道他們真的能預見墨寧淵還會出現在天佑大陸?隱山,那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百裏正歎了口氣,沒有回答宣和帝的詢問,倒退著走出了禦書房。

  若是他知道,這些年來也不會如過往五百年的百裏家每一任家主一樣,困於大寧京城一生了。

  說起來,墨寧淵,她已經來得有些遲了,太過……遲了。

  第二日,瑜陽公主大婚。

  公主在金鑾殿拜別宣和帝和皇後後,在大寧侍衛的護送下,一起和北汗迎親使團離開了京城。

  兩國聯姻,誓約之牢更甚從前,宣和帝為此大赦天下,大寧舉國歡慶。

  與此同時。

  莫西站在湖岸邊,看著湖中心坐著的兩人,神情微微有些不安。

  青衣男子安靜的握住魚竿,神情淡漠,他轉過頭,看著坐在對麵的白衣女子微微一笑,慢慢道:“我還以為……你不會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