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歸來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7      字數:11835
  城西的永德山莊一向用來接待他國使者,北汗迎親使團入京後便住進了這裏。

  離正式的婚盟還有一個月,盡管隻是個暫時歇息的地方,但因著宣和帝對這場婚禮的重視,一接到北汗的求婚國書,禮部就對這裏進行了整修,整個莊子奢華無比。看著北汗三皇子頗入宣和帝的眼,盡管不喜北汗,但還真沒人打他的主意。

  是以當永德山莊的守衛看到神色匆匆、兵荒馬亂的回到山莊的三皇子一行後,神情裏是止不住的震驚。以如今元碩被宣和帝奉為上賓的現狀,他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敢在京城這一畝三分地裏觸天子的黴頭。

  元碩沉著臉,在客廳裏不停的來回走動,看到從內室裏走出來抹著汗的禦醫後眉一皺,忍著怒氣問道:“木桑怎麽樣了?”

  為侍衛長看傷的是北汗隨行的禦醫,他躬身朝元碩行了一禮,有些惶恐的低下頭:“殿下,木侍衛傷得很重,筋脈盡斷不說,就連內力也好像是陡然間拔空了一樣。臣行醫幾十年,從來沒碰到過這麽古怪的事情,筋脈隻要費些時日就能接好,隻是他這一身內力怕是聚不起來了。”自此以後,廢人一個。

  北汗上下皆知三皇子極是愛護手下的侍衛,是以禦醫回答的時候心底也有些忐忑。他朝元碩看了一眼,見他麵色雖沉但卻並無平時的暴戾,大歎奇怪後低下了頭不再做聲。

  元碩沉默了半響朝禦醫揮揮手便走出了房間,待行到永德山莊的一處僻靜小苑的時候,他臉上的暮沉才現出了幾許難以壓抑的複雜來。

  小苑裏很安靜,甚至有種平和的氛圍。元碩長吸了一口氣推開回閣處的書房,一眼便看到了端坐在軟椅前的白衣女子。他突然想起了今日在書客居遇到的洛寧淵來,一時間難以抑製的心悸陡然出現在腦海裏,讓他有種猝不及防的恐懼感。

  一樣的白衣勝雪,眉眼入畫,隻是麵前的這個是翩若驚鴻的純美,而洛寧淵……卻是遺世獨立的風流,她身上的那種強勢霸道甚至無關年歲和性別……

  “元碩,愣在門口做什麽?”清冷的聲音自房中傳來,元碩抬眼望向書房裏,白衣女子眼中的柔和讓他放下了心中的沉悶,嘴角一抿便走了進去。

  “玄玉,今日我去大寧最熱鬧的街上瞧了一番,果然如你所言,和北汗完全是兩個模樣。”

  “那你對大寧知曉了多少?”玄玉把手中的書放在桌上朝元碩挑了挑眉,看到他眉宇間的低沉,她神色裏現出了幾分恰到好處的擔憂:“可是出了什麽事?難道……這大寧的京城裏還有人敢尋你的晦氣?”

  元碩壓低了聲音,眉眼微微一皺,望向玄玉的神情便帶了些許的求證:“玄玉,你實話跟我說,隱山選擇的真的是我?”他問完便後退了一步,聲音雖還是剛才的隨和,但神情卻不由自主的現出了恭敬來。

  玄玉一怔,神色不變的開口:“你當然是我選擇的人,怎麽問出這種話來了?究竟出了什麽事?”

  “我今日在書客居裏遇到了洛寧淵,她不僅認得你贈給我的銀月絲,還說……若是我再不收斂,不介意為你清理門戶。”

  玄玉握住書的手輕輕頓了一下,她看向元碩,唇角勾起了一抹奇異的笑容:“她說要為我清理門戶?”聲音很淡,有種詭異的柔和。

  元碩陡覺冷意襲來,詫異的抬起頭,看見玄玉神色如常,暗舒了一口氣問道:“玄玉,洛寧淵怎麽會……?”

  玄玉擺了擺手,渾不在意的開口:“洛寧淵不過是和隱山有些淵源罷了,這個不用在意,你隻要記住她姓洛,是北汗的仇敵就好。你把今日的事仔細的給我說一遍……”

  待元碩一身輕鬆的走出小苑時,月頭已經攀上了柳梢,小苑裏歸於寧靜。隔了半響之後,才聽到剛才的書房裏傳出溫和的男聲。

  “你就那麽想知道洛寧淵的事情?”從屏風後走出來的男子一身仆役打扮,臉上有種青紫的病態,身材很是高挑。青衣男子的眉眼輪廓和元碩極為相似,但卻偏生在言談間便多了幾分深沉睿智來。

  坐在椅上的女子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朝窗邊的軟榻走去,坐定後朝青衣男子挑眉一笑,眼波流轉間驚豔瑰麗,完全不同於剛才麵對元碩時的柔美嫻靜。

  “哦?你想說什麽?元離……或是林王殿下?”

  元離朝玄玉看了一眼,徑自坐在了軟榻對麵,皺著眉慢慢道:“你刻意調查了洛寧淵的行蹤,讓侍衛把三哥引到她麵前,又吩咐木桑挑釁洛寧淵,甚至連三哥手裏的銀月絲都是計劃好了的……你做這麽多……到底是為了什麽?”

  玄玉把頭上挽著青絲的金簪取下,長發頓時傾瀉下來,她看向麵色有些潮紅的元離,淡淡的斂下了神色:“洛家和北汗世代為敵,我當然是為你著想了。讓元碩去試試洛寧淵的深淺,不好嗎?”

  元離輕咳了幾聲,青紫的麵色有些發僵,隔了半響他才抬起頭道:“你知道我的身子,要是三哥為皇……”

  “你比元碩更適合,他為一方大將尚可,為皇……你還真是高看他了。北汗的大將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沒什麽打緊的。”

  元離聽得此言不再多說,端起桌上的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還真是差點被你糊弄過去了,說吧,洛寧淵到底和隱山有什麽關係?讓你寧願損了三哥身邊的棋子,也要招惹她?”

  玄玉盤腿坐好,指尖在裙擺上戳了戳,翩然一笑:“這個嘛……我還真是不知道。隻是她既然送了我一份大禮,你說……我回敬什麽好呢?”她拖長了腔調,婉轉間有種低調的奢靡和危險。

  元離聽著心底有些發寒,他細細的打量麵前坐著的白衣女子,附和的笑道:“你說如何就如何。”

  玄玉斂下了眉不再出聲,反而轉頭對著外麵的月色發起呆來。元離看著她悠遠淡漠的神情,歎了口氣。

  他永遠也猜不到麵前的女子到底在想些什麽,她的出現就如十年前的陡然消失一般詭異莫測。

  眉眼依舊……如他記憶中的足以亂人心神。

  隻不過,十年前,她是北汗相府被逐出境的幼女華裳。而現在,她是握著整個北汗權柄的隱山……墨玄玉。

  “華裳……”元離輕輕喚了一句,神情溫柔,他抬手朝玄玉披散在肩上的黑發拂去,卻被陡然射來的眼神止在了半空中。

  白衣女子麵若冰封,眼底更是盛滿了森沉的怒意,她抬高了眉眼,伸手緩緩掃開青年僵在半空的手臂,一字一句的緩緩說道:“元離,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你最好把這個鬼名字從你腦海裏給我徹底忘記,否則我不保證不會遷怒。還有……記住,我是墨玄玉,不是簡華裳。”

  森寒冰冷的聲音慢慢在書房裏回響,滿天星光閃耀。這一次,小苑終於真正的安靜了下來。

  “請恕罪,宣王爺,我家小姐素來身子嬌弱,前幾日被那些北汗蠻子給衝撞得厲害,回來後一直臥病在床,實在無法接待您,您還是請回吧!”

  封顯朝滿臉歉疚,神色真誠的洛凡瞅了半響,眉一挑差點笑了出來。嬌弱……衝撞……臥病在床!

  先不說洛寧淵那素來狷狂得無法無天的性子,單看她那日在竹坊裏的囂張,就決計和臥病在床扯不上半點關係。

  看著洛凡笑眯眯的模樣,封顯陡然明白了洛家的這些怪胎是怎麽來的,俗話還真是說得好,上梁不正下梁絕對歪!

  他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登門求見被拒了,京城裏關於洛家小姐又多了一個裙下之臣的八卦可謂是津津樂道,就連皇城裏的帝王這幾日見他眉目都柔和了不少,那些宗親兄弟更是扔了無數個會意的眼色在他身上……可偏偏他是真的有苦說不出,要不是躲在他府裏的那個老頭日日上演以死相逼的戲碼,他還真是不想招惹上洛寧淵的是非。

  當初他怎麽會認為那個人人欽讚的嶺南肖韓謹是個身正言躬的傳世大師呢?現在引狼入室,悔之晚矣!

  封顯朝洛府大門望了一眼,朝正兒八經擋在門口的洛凡拱拱手道:“那本王就告辭了,洛管家……隻要寧淵小姐有空,您派人稍個口信到王府,本王定會馬上趕到。”

  洛凡疑惑的朝封顯打量了一下,這個宣王爺是不是……也追求的太積極了。想到小姐的吩咐,他擺了個笑容慢慢道:“王爺,我家小姐說了,她會臥床一個月。”

  封顯神色一僵,眼底有幾分失笑,他微微點頭便轉身朝身後的馬車走去。哎,不見也好,免得真的得罪了洛家小姐。想到府裏肖韓謹的模樣,他心裏打了個突,這老頭到底是怎麽得罪洛家小姐了,居然被整成了那麽個樣子!

  清河端著一碟點心走進書房,朝躺在軟榻上打著盹的封皓撇撇嘴,她看著站在書桌前揮斥方遒的寧淵,疑惑道:“小姐,您這是為了什麽事兒這麽高興啊?”以小姐懶惰的性子,真的是太不正常了。

  寧淵挑挑眉沒有出聲,隻是把筆勢收住,眯著眼道:“無事。”

  沒事才有鬼!清河在心底喊了一句,一邊拿起碟子裏的點心往嘴裏倒一邊含糊不清的開口:“剛才我在花園裏遇到凡叔,他讓我告訴您已經把宣王給打發走了。”

  “是嗎?”

  寧淵一聽神色更是溫和,甚至連眉眼都柔了幾分。清河瞧著一愣,呐呐的道:“小姐,這宣王怎麽老上門來見您啊?瑜陽公主嫁得就是北汗的三皇子,難道他是想讓您為元碩道歉!”清河想到這裏,聲音一高眼就瞪了起來。

  寧淵擺擺手:“當然不是,最多一個月,他就不會來了。”銀月絲的功效隻有一個月,到了時間肖韓謹自然會恢複正常,隻不過她還真想看看眉毛胡子全掉光,頭發卻瘋長的一代大師到底是個什麽德行。

  清河撓了撓頭,看寧淵明顯一副不想多說的模樣,也收住了口。

  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從院子裏傳來,年俊走進書房,看到滿屋淩亂也不詫異,走上前幾步躬身道:“小姐,長公主府的管家剛剛來過了,說是……長公主為了給即將遠嫁的瑜陽公主祈福,今日已經稟了聖上要去聖華庵沐齋半個月了。”

  寧淵聞言點點頭,並沒有過多的過問,她明白這隻是昭言長公主找的借口,恐怕……

  “年大哥,祖母真的去了?”不知何時醒過來的封皓抱著腿坐在軟踏上,眼角有些發紅。

  年俊點點頭,眸光一閃走上前拍了拍他,沒有出聲,隻是堅毅的眉眼卻柔和了不少。

  清河端著點心走到封皓麵前,大剌剌的戳了戳他的臉:“團子,今日你可以多吃點,我不和你搶。”

  看著清河一臉犧牲頗大的模樣,封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接過清河遞過來的盤子,沉默了片刻朝寧淵的方向望去,輕輕彎了彎眼角,慢慢開口:“姑姑,我懂的。”

  他神色堅毅,圓圓的臉上依稀可見青澀俊秀的眉眼,一舉一動間早已沒有了寧淵初次見他時的懦弱不堪。寧淵定定的凝視他,極輕極淺的點點頭,唇邊勾起了一抹寬慰的笑容。

  待清河幹巴巴的看著封皓消滅了一碟點心的時候,洛凡才踩著慢悠悠的八字步走進書房。

  他朝寧淵拱拱手,拿出了上次瑜陽送來的帖子翻開道:“小姐,後天就是瑜陽公主在東來樓舉行聚會的日子,我準備了一些賀禮,您瞧瞧看合不合適。”

  寧淵擺擺手,打了個哈欠朝軟榻走去,“你看著就好,凡叔,隻要不把宣王放進來……”

  疲懶的聲音戛然而止,有種突兀的不協調感。書房裏的人俱都抬眼朝站在地毯中間的寧淵看去,一時間都有些驚怔。

  黑衣長袍的女子垂著眼定定的站在那裏,背對著眾人的身影被拉得狹長昏暗,書房裏殺氣四溢,卻又在頃刻間消失不見,但那一襲靜靜站著的人影卻長久的沉默下來。

  幾乎是無限漫長的時間後,寧淵才睜開了眼,她看向麵前放置的銅鏡,裏麵映著的黑衣女子臉容冷酷,神情淡然,茶色的眸子染上了深沉的純墨色。

  她抬手緩緩放在心口處,剛才有一瞬間,那裏——是純粹的……死亡窒息感。

  燦金的馬車在寬闊安靜的街道裏慢慢行走,清河掀開布簾朝外望了一眼,看到滿街的禁軍微不可見的撇了撇嘴,果然是皇家做派,為了一場宴會居然把整個街道都封了起來。她放下布簾,轉過頭朝斜斜靠在軟枕上的寧淵看了一眼,眼底劃過幾分擔心。

  從兩日前開始,小姐便一直是這幅樣子,神情怏怏的,好像什麽都打不起勁來。想到那日書房裏詭異深沉的寧淵,清河蹙了蹙眉,不動聲色的把小幾上的棋譜全拾進了暗格,又重新找了幾本散遊行記出來。棋譜傷神,還是看看不費腦筋的寬寬心為好。

  瑜陽公主在東來樓宴請京城仕子貴女的事早已不是秘聞,京城裏有幸得到邀請的世家在宴會開始的半月前就不動聲色的準備起來。世族夫人們生怕自家的女兒在公主的宴席上丟了臉麵,更是密集的在幾家頗享盛名的金器成衣店裏定了不少潮新的服飾和金飾。

  宴會舉行的這天,長雲街從清晨便被封了起來。時近正午,各家的馬車緩緩的駛進了街道,但……無論是多高的府第,都頗為默契的對其中一輛行得特別緩慢的馬車選擇了避讓。

  洛家的大小姐洛寧淵,在經過了京城數月的風雲變化後,早已不是當初背負著沒落之名的洛氏孤女。先不說洛清河直逼武學宗師的能耐,當今天子或明或暗的舉動讓所有人都認定了洛寧淵將是當仁不讓的東宮人選。

  即將嫁入皇室的太子妃,大寧未來的中宮之主,雲州三十萬鐵血之師的威懾,再加上那傳得狷狂霸道的性子,沒有人會在此時賭上家族未來的興衰去開罪於洛寧淵。所以在得知洛家小姐也出席這場宴會後,來赴會的公子小姐大多都收到了絕對不可得罪洛寧淵的叮囑。

  燦金的馬車穩穩的停在了東來樓門口,寧淵一直沒有出聲,清河也就正襟危坐的守在一旁,外麵坐在車架上的年俊細細的把玩著手中的鐵劍,眼眯著朝四周望了望,長雲大街上那條長長的車隊卻突兀的停了下來。

  寧淵拖著下巴眯著眼,完全無視了外麵詭異的氛圍,她曲起手指圈成半圓輕輕扣在小機上,神情有些悠遠。

  巫蠱之術自遠古之時便存於天佑大陸上,這等攝人心神的偏門之法在隱山的書閣也有記載,雖說有些玄妙,可對於她而言根本毫無作用。但兩日前心口陡然的心悸卻像極了書籍中關於巫蠱之術的記載,偏偏那感覺消逝得極為迅速,就是她想探尋,一時間也有些不得其門而入。

  “洛小姐,公主在二樓廂房裏候著您。”這麽僵持下去總不是個辦法,大約半柱香後,看著洛寧淵實在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樓上服侍瑜陽的女官從裏麵走了出來。

  寧淵聽到這聲音慢慢回神,抿下唇斂緊了神色,掀開幃布走了下去。

  寬闊的街道,極安靜的氛圍,但並不能阻止後麵那些馬車裏的貴女公子對洛家小姐的好奇心。幾乎是寧淵踏出馬車的一瞬間,各種打量的眼神便自那些停下的馬車裏掃來。

  寧淵像是毫無感覺般的挑挑眉,抬步徑直朝東來樓走去。幸著現在時辰還早,再加上年俊一身肅冷的氣息,直到寧淵走上二樓,也沒別的事發生。

  二樓包廂裏,瑜陽望著自進來後便坐在角落的軟榻上一語不發的寧淵,站起身走到離寧淵最近的椅子上坐下,她招了招手,房裏候著的宮女便一齊退了出去。

  寧淵瞧她一副有話說的樣子,想著也要給主人家三分顏麵,便朝清河抬抬眉道:“皇家宴會,席麵肯定不會差,你先下去吧。”

  清河聞言一喜,點點頭就拉著年俊準備一起出去,年俊神色有些無奈,但還是朝寧淵躬身行了半禮循著清河的手勁退了出去。

  瑜陽瞧著退出去的兩人眼眸閃了閃,臉上噙著笑容慢慢道:“看來清河和年護衛的感情很好,兩人都是天縱因才,洛小姐果然是慧眼識珠之人。”盡管她是一國公主,但在知道了洛清河強大的武力後也不敢小瞧於她,這句話說來便帶了幾分交好的意思。

  寧淵抬抬眉,但笑不語。雖然瑜陽神情中不見了當初鳳華宴上倨傲嬌蠻,可到底也是皇家公主,神情中的高傲卻並未少了多少,如此遷就的舉動,反而有些落了下乘。

  但畢竟隻是個小丫頭,好歹也是今日宴會的主人,寧淵壓下了眉間的淡漠,抬眼朝她看去。遣出了眾人,想必不止是為了說這麽句話而已。

  “洛小姐,你是性情中人,瑜陽知道你和葉家少帥情意相投,但他卻並非是你的良配。”瑜陽斂低了眉角,突然一本正色的開口。她本想和洛寧淵聊得熟絡些再開口相勸,但是眼前的女子明顯一副不願多談的模樣,便隻能選擇了最直接的方法。

  寧淵神情微微一頓,盯著瑜陽沒有出聲。老實說她確實想知道瑜陽到底是個什麽意思,但這句話就算是頃刻間被她拆成了無數段,也實在是無法理解…

  …

  似是被寧淵眼中的沉默鼓勵,瑜陽歎了口氣,接著道:“洛家手握重兵,將門世家素來又極易功高震主,葉少帥雖說文采風流,但我想,小姐應該清楚,洛家在,小姐才會在。若是洛家傾覆……”她沒有把話說完,但話裏的意思卻是相當的明確。

  寧淵眼中的神色漸漸變得古怪起來,她挑了挑眉,唇角微微抿起。

  “小姐若是嫁入皇室,洛家自然便和皇家合為一家,無分彼此,洛小姐也不用日日掛心雲州洛氏一門的安危,所以……”

  “所以,你覺得……我該嫁入皇室,最好是為宣王妃,是嗎?”寧淵放下托在下顎上的手,輕輕的朝廂房外指了指,語氣慢慢變得莫測,眉也皺了起來。

  雖說近日封祿那個老頭在京城裏明暗的動了不少手腳,但到底沒有人把事情搬到她麵前來說,再加上封顯一副毫不為其所動的樣子,她便也從來沒有認真計較過。畢竟是大寧的天子,她也並不想落了皇家的麵子。

  但……她不去理會,並不表示可以容忍這些莫名其妙事情繼續發展下去。別說是封祿,就算是……封淩寒也沒有資格對她的事指手畫腳。

  瑜陽並不是蠢人,寧淵神色一變化,她便收住了聲。

  “洛小姐,我隻是希望……”

  “你隻是希望我能用自己來保全洛家?”

  瑜陽臉色一白,急忙擺擺手道:“我並非是以小姐作為交換……”

  “瑜陽,我本來以為願意自請和親北汗的你會更聰明一些……”寧淵挑了挑眉,淡淡的開口:“我的婚事,你做不了主。”

  她說完便朝門外走去,行到門邊突然停住,轉過頭看著臉色漲得通紅的瑜陽,慢慢勾起了唇角:“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作為感謝,我一定會還你一個人情。”

  瑜陽的臉色有些發白,當初在鳳華宴時她便知道洛寧淵並不是一般的閨閣小姐。可她怎麽也沒想到,在家族傾覆的威脅下,洛寧淵居然還是一如當初的張揚和倨傲。陡然間,她想起了婉陽曾經說過的話,指尖慢慢攥緊起來,也許,她真的做錯了……

  二樓空曠得見不到任何人影,樓下絲竹弦樂的吹奏聲不絕於耳,想到清河的秉性,寧淵挑了挑眉徑直朝樓下走去。

  東來樓大堂裏的氛圍十分火熱。這次宴會邀請的皆是年歲相仿之人,聚在一起自是有說不盡的話。相較於言談甚歡的仕子,那些貴女則是大多把眼神放在了坐於首位的宣王封顯身上,神情雖有些羞澀,但欲語還羞的嬌態也成了堂中的一道風景。

  當然,宴會雖是其樂融融,但並不是沒有不協調的存在。不少貴女望著坐在封顯下首的座位上端著碟子眯著眼的洛清河,眼底都有些不可置信,怎麽會有女子……不雅到了這種地步。

  但家中長輩的話顯然頗有成效,她們雖然對清河的樣子很是不屑,但卻沒有人敢把鄙夷的眼神擺出來。

  相較於極受追捧的封顯,元碩的存在就顯得有些冷清了,但他是北汗的皇子,身邊曲意逢迎的人也不少。隻是他今日明顯有些心不在焉,不時打量二樓的舉動也惹了不少曖昧的眼神,畢竟誰都知道瑜陽公主在樓上與洛家小姐相談甚歡。

  待一襲紅衣大剌剌的出現在回樓處,元碩打量的神色也變為愕然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朝樓梯上慢慢走下的人影看去。

  回樓處的女子眉眼深邃,信步走來的身姿裏有種與生俱來的張揚和優雅,盡管有許多人未見過這女子,但幾乎是一瞬間,所有人都確定了她的身份,這是洛家小姐……洛寧淵。

  若說桀驁和張揚,堂中人都敢肯定,沒有人會比眼前的女子更適合。待寧淵蹙著眉站定在大堂前方的時候,整個大堂都安靜了下來。

  寧淵朝左右看了一眼,眉微微挑起。不知是因為清河擋著的關係,還是宴會上的人有意安排,整個大堂裏居然隻有封顯和元碩身邊的位置是空著的。

  眾人見到這情景,望著堂中神色難辨的洛寧淵,俱都不動聲色的挑起了眉。若是洛家小姐選擇了坐在了宣王身邊,是不是就意味著這一場聯姻將成為既定的事實。

  但……她顯然也沒有其他的選擇,元碩身邊的座位,明顯是為瑜陽留著的。

  封顯看著暗自挑眉的眾人,想到府中的肖韓謹,歎口氣正準備朝寧淵招手,卻陡然頓住。

  寬闊安靜的長雲街道上,一匹毫無雜色的黑色駿馬朝東來樓飛奔而來,急促的馬蹄聲如雷擊般印入了眾人耳裏。

  但顯然,一匹馬肯定造不成這種效果,在那飛奔的黑馬身後……是一群騎著馬幹瞪眼的大寧禁衛。

  堂中眾人抬眼朝門外望去,看到這一幕眼中俱都升起了些許難以置信的詫異,這……這也太大膽了吧!

  年俊轉了轉手中的鐵劍,拍拍端著碟子眼神有些呆滯的清河,輕喝道:“吃飽了沒,如果吃好了就準備活動活動筋骨吧。”

  寧淵懶懶的站在大堂裏,看著越來越近的人影,眸色變深,唇邊突然勾起了一抹隱約的笑容。

  駿馬飛奔,鮮紅的衣袍隨著這迅猛的來勢席卷起來,格外張揚濃烈。寬闊的大街似乎在這一瞬間被馬上的青年雷霆萬鈞的氣勢所破,竟呈現出詭異的安靜來。

  純粹得毫無雜色的鮮紅長袍,堅毅深邃的麵容,還有那柄懸於身後的殷紅戰槍,幾乎是那一人一馬闖進堂中人視線的一瞬間,所有人都認出了紅衣青年的身份,他們並不驚訝於戒備森嚴的長雲街道為何會有人闖進來,反而生出了一種原來如此……抑或是理所當然的神色來。

  就像是一幕期待了良久的大戲,在眾望所歸的預計下上演,盡管結果並非他們所想的那樣……轟轟烈烈。

  當飛奔的馬匹停在了東來樓門口,紅衣青年穩穩的從上麵跳下來的時候,眾人都不由自主的撇著眼朝站在堂中的寧淵看去,他們的眼神或許並不正大光明,但絕對足夠震撼。

  封顯抬起的手還滯留在半空中,他朝大堂門口的青年看了一眼又轉回寧淵身上,眸色微微變深,沒有放下手,眉間顯出淡淡的固執來。就算他從來沒有那種想法,可也並不代表他能忍受得了這種明目張膽到猖狂的挑釁。

  滿臉鄭重的青年統帥,神情晦暗不明的尊貴皇子,還有……懶懶散散卻又掩不住滿身芳華的洛家小姐。

  詭異而荒唐的一幕,但卻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無聲而緊張的氛圍裏,他們還未拎清這是個什麽狀況,就看到立在堂中的紅衣女子拂了拂腰間的玉佩,唇角一勾就朝大門口走去。

  她娓娓行來,步履沉穩大氣,但看她那模樣,到不似迎接突如其來的驚濤駭浪,反而有種指點江山的沉穩氣息。

  也隻是一瞬間,站在門口的青年嘴唇微微抿起,剛才一直危險低沉的麵色帶起了點笑意出來,而裏麵坐著的封顯卻不自覺的斂起了神色,坐直了身子。瑜陽站在樓梯口,張了張嘴臉色有些蒼白。

  “以你的日程,應該還有幾日才會到,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葉韓挑了挑眉,把手裏的韁繩放開,神情微微放鬆:“老頭子在路上,還有幾日就會到,我是先趕回來的。”

  眾人看著這一裏一外站在門口閑聊的兩位,一時間腦筋有些轉不過彎來,難道……葉家少帥拚著對皇命的不管不顧跑回來這麽一遭就隻是為了站在東來樓大門口閑話家常?

  寧淵微微朝前探了探身,神情似笑非笑:“那你是不是應該對皇城裏的那位解釋解釋……”

  話到半截陡然停住,寧淵斂起了眼中的玩笑,慢慢抬高眼朝葉韓看去,神情鄭重起來。

  濃厚的血腥氣從麵前站著的人身上逸出,有種沉鈍的灼熱氣息,猛然間,看著葉韓身上套著的鮮紅長袍,寧淵有些明白起來,要不是這顏色,恐怕這麽風塵仆仆跑回來,傷口崩裂的血跡早就把衣服給染紅了。

  看著寧淵突然變沉的眸色,葉韓收起了臉上的溫和,突然痞痞的笑了起來,一躍身跳上馬背,在所有人回過神來之前把手遞到了寧淵麵前:“同歸?”

  他神色自然,這動作說起來還真是有點瀟灑不羈的意味,一旁坐著的大家小姐眼神都有些放光,這也……太直接了吧。

  清河往嘴裏塞著糕點的手一頓,她扯住年俊的衣擺喃喃自語的問了一句:“年俊,你猜我看到什麽了?”

  年俊撇下眼看了她一眼,但還是被清河森森的語氣給勾起了好奇,破天荒的接下了她的話:“看到了什麽?”

  “現實的《傾城絕戀》啊!你說小姐和葉公子這樣是不是很像那嘉沁園戲台上上演的場景?”

  年俊抽了抽眉角,想到戲台上俗爛的一幕,沒好氣的彈了彈清河的後腦門,恨鐵不成鋼的罵道:“你就不能有出息點!”

  清河委屈的瞟了瞟年俊,抓住碟子裏的點心泄憤似的朝嘴裏仍:“你自己看,哪裏不像了?”

  大門口,坐於駿馬上微微斜下身子的紅衣青年,還有抿著唇角的紅衣女子,同是鮮明得張揚不羈的顏色,但卻又仿似勾成了一副亙古而悠久的水墨畫一般舒適自然。以至於當寧淵抬起手握住葉韓一躍上馬的時候,眾人都有點回不過神來。

  就這麽結束了?那跑掉的可是宣和帝屬意的大寧未來太子妃啊!

  黑色的駿馬極快的朝長雲街外跑去,呆呆的看著這一幕的禁衛遲鈍的反應過來朝兩人趕去。他們今日守在這裏為的就是不讓有危險的和未獲邀請的人闖進,葉韓雖然不符合第一條,但這第二條可是實打實的正好套得住,雖然他們也不知道要追著幹什麽,但總覺得不追又實在不行,所以當挑著劍的年俊和揚著鞭子的清河堵在他們麵前的時候,領軍的統領甚至有種解脫的感覺——反正人是葉少帥帶走的,守衛是洛家的人攔住的,他可沒什麽責任了。

  堂中的眾人看著大街上七零八落的禁衛和漸漸已經跑出了長雲街的黑馬,俱都臉色古怪的朝封顯看去。

  京城上下皆知這場宴會雖是打著瑜陽公主的名頭,可事實上卻是為了替洛家小姐和宣王創造機會,但現在……

  葉韓居然無視聖命跑了回來,還堂而皇之的把洛寧淵從宴會上帶走,這麽荒唐囂張的做法還真是……夠有勇氣!

  雖然不敢挑戰皇室的天威,但堂上坐著的仕子小姐除了瞠目結舌外,一時間滿溢在心底的居然大多都是這種感覺。畢竟這種驚世駭俗的場景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封顯不知從何時開始低下了頭,他手裏端著的茶杯現出了朦朧的霧氣,也遮住他臉上的神色,隻是那坐著的身子,卻有些冷硬僵直起來。

  鮮紅的衣袍慢慢消失在大街盡頭,一輛純黑的馬車停靠在街邊,黑色的駿馬從它麵前奔過,坐在上麵的紅衣女子似是有所感覺的朝這裏微微瞥了一眼。

  隔了半響,才聽到裏麵有些低沉的歎氣聲:“還真是像啊!”

  “先生?您說什麽像?”莫西從隔壁的茶樓店裏端出個熱壺正好走近了車邊,便聽到了這莫名其妙的歎氣聲。

  “沒什麽?我在想……莫西,這大寧的京城我應該早點來才對。”

  “先生您一向喜歡窩在山上種樹養魚,長老們都快被您給愁死了,您要是還不下山,恐怕……”莫西掀開布簾,在小幾的空杯裏倒滿了熱水,看著麵前的人眯著眼的神情,便收回了嘴裏的話。

  “對了,先生,我們現在上哪去?”

  藍袍人斂下了神色,望向莫西正色道:“冤有頭債有主,我們當然是找欠債的人去。”

  “先生,咱們都有多少年沒入世了,哪還有和咱們扯得上關係的人?”莫西聞言一愣,當即便開口答道。

  “非也非也,莫西,有句話說得好,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莫西被這古怪的話弄得一頓,她抬眼看著自家先生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覺得頭大了起來。

  清河看了看被血染紅了的銅盆,又瞧了瞧滿身繃帶的葉韓,摸著下巴嘀咕了一句:“難道這就是愛情戲本的套路?果然搶了新娘子跑的都沒有好下場。”

  封皓湊近清河身邊問道:“清河姐姐,這是什麽意思?”

  清河故作高深的擺了擺手,捏了捏封皓的臉,嘴角掛起了一抹極其詭異的笑容:“這個你不懂……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年俊看著沉浸在其中的清河涼涼的撇了撇嘴,道:“她這是大白天做夢,想多了。”

  寧淵看著葉韓一副顧然自若的樣子,打斷了清河和年俊的嘀咕,張口便道:“怎麽一回事?”居然會弄得這麽狼狽的跑回來,瞧著就是經受了一場大戰。

  葉韓就算是再不把封祿放在眼底,也不會這麽堂而皇之的去違抗皇命,況且……這身傷,也太不正常了!

  葉韓斂下了嘴邊的笑容,端正了神色看向寧淵問道:“這幾日,你身邊可有不同尋常的人出現?”

  寧淵挑了挑眉,淡淡道:“不曾有。”

  聽見這回答,葉韓明顯鬆了口氣,道:“這就好。”看著寧淵疑惑的神色,他猶疑了一下才慢慢的繼續開口:“兩日前我在潯陽城郊的官道上遇襲……”

  “兩日前?”寧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一般抬高了聲音問道:“是什麽時辰?”

  葉韓有些疑惑,神色微凝道:“申時。”

  寧淵眉色一斂,想起兩日前心口的心悸也是這個時辰,荒謬的感覺生了出來,難道是……因為葉韓遇襲,可是她怎麽會有感應?

  難道世上心脈相連之事真的屬實不成?這種事不是隻會發生在至親血脈身上嗎?

  “動手的人是誰?”

  葉韓頓了頓神色,眼底浮現幾分鄭重來:“動手的是……隱山。”

  寧淵眼底眸色一深,握著茶杯的手慢慢停住,重複了一句道:“隱山?”與其說是驚訝,還不如說是不信。

  葉韓點點頭,神色有些嘲弄:“如果不是隱山,在大寧境內還有誰敢對我動手,況且他們來勢洶洶,刀刀斃命,我身邊的侍衛折了不少在他們手裏。”

  “有人幫了你?”

  聽到這句話,葉韓神色一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一般神情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既然他不想說,寧淵也不勉強,她挑挑眉繼續問道:“既然他們要殺你,你怎的把葉老將軍一個人丟在路上了?”

  葉韓不自在的頷了頷首,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他們的目標是我,我離開了老頭子反而沒危險。再者,那些暗殺的人走的時候說……第二個目標是參加宴會的你。”

  聽著葉韓吞吐的話語,寧淵眯了眯眼,明白過來為什麽他急著趕回京而且還不管不顧的闖進宴會現場。

  想到那件被鮮血沁透的衣袍和青年出現時焦急的眼神,寧淵抿了抿唇角,眼底有些不明的意味,她挑了挑眉淡淡的開口:“我身邊有清河,況且瑜陽的宴會,怎麽會……”

  “可是,他們是隱山。”葉韓截住了她的話,眼底有著明顯的不讚同,神色也鄭重起來:“我知道你功夫好,但是自明日開始,你還是不要單獨行動了。”

  寧淵瞧著他認真的樣子,也不是不能理解,隱山之於天佑大陸上的人永遠都是無法以常理推測的存在,他這般擔心,倒也說得過去。

  隻是,這種對常人而言如神詆一般的存在,卻永遠也不會包括她——墨寧淵。

  她唇角微微勾起,帶著一抹奇異的笑容淡淡道:“你說錯了,來殺你的不是隱山,至少……不是真正的隱山。”

  葉韓聞言一愣,有些摸不著頭腦的問道:“什麽意思?”

  “這世上沒有隱山解決不了的人,不管是誰都阻止不了。殺你的人隻是設了個局。”

  看到葉韓漸漸明白過來的神色,寧淵端起手中的茶杯輕輕一抿,帶了幾分玩味的神情道:“要不然,你怎麽會剛好出現在了瑜陽的宴會裏,又怎麽會堂而皇之的掃了封祿的麵子,這隻不過是有人想借封祿的手做點事罷了。”

  洛家和葉家同時為宣和帝所棄,恐怕沒有人會比北汗和南疆更高興了,做下這事的定是二者之一。隻不過,敢用隱山的名頭來對付她,還真的不是一般的有膽色!

  葉韓沉默下來,麵色不愈,他還從未被人愚弄到這種地步過,更何況若是封祿查到救他的人的身份,後果隻會更加嚴重。

  他斂起了神色朝寧淵看去,卻愣在了當下。

  斜坐在軟榻上的紅衣女子捧著茶杯低下了眉角,全身都有種安寧溫和的氣息,但她揚眉回轉一瞬間,卻偏生折出了幾許淩厲來。

  “不管是誰,這倒真的是一份大禮。”

  清冷淡漠的聲音慢慢在書房裏回響,帶出了幾許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