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入世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7      字數:17433
  宣和帝在迎親使團進京當日準備了盛大的宴會,並於第二日在朝堂上宣布一個月後瑜陽和親北汗。日子一定,朝堂上的大臣都鬆了一口氣,自從瑜陽公主和親北汗的聖旨頒下後,宣王近半個月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再加上本就陰鷲低沉的平王,大寧近日的朝堂就如冬九臘月一般讓人望而生畏。

  宣王因胞妹即將和親北汗臉色不愈倒是可以理解,而平王周身氣壓低沉的緣由就更是頗為讓人玩味了。自從數月前圍場一戰後,洛家名聲扶搖直上,甚至比當年滿門皆在時毫不遜色,平王數次求見不得其門而入的傳聞也鬧得街知巷聞。

  是以為了不觸平王的黴頭,最近朝上的大臣大多是能躲就躲,但也有例外的,譬如平王妃的父親——安國公鄭剛則是對平王吹胡子瞪眼,臉色都快擺到聖駕麵前了。

  安國公一門雖說承爵祖上福蔭,但近些年來家中子弟頗為爭氣,安國公鄭剛的胞弟更是一品封疆大吏,胞妹早就位列四妃之一,頗得聖寵。

  這一門在整個公爵世家多靠祖蔭過活的現狀下可是極出挑的,當初平王為了娶到安國公府的嫡長女費了不少心思。再加上鄭剛幼時曾是宣和帝的伴讀,與天家的情分就更是不一樣,這些年來一直富貴滿門,但安國公是個聰明人,安國公府也一直謹守臣子本分,是以頗得宣和帝倚重。

  如此強大的外戚本就難求,平王居然還要染指洛家兵權。如今他一日三次的朝洛府跑,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個什麽意思,要說家門,安國公府也不低於洛家,自家的閨女淪為京城笑柄,一向性子耿直的鄭剛看這個皇子女婿那真的就是橫豎不對眼了。

  但君臣有別,這一口氣咽不下去,就隻能病了,雖說不知道這病到底是真是假,但樣子倒是做了個實成。太醫是一個接一個被請進國公府,成效倒真的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這不,才剛過七日,宣和帝賜下的賞賜就如流水一般進入了國公府,平王聞訊之後更是連洛府的門口都繞著走,平王妃也趕回了國公府侍疾。也因為這樣,洛府門前的車水馬龍倒是真的淡了下來。

  “爹,林太醫說您肝火旺盛,脾胃不好,這都什麽天氣了,您還喝這麽烈的酒?”平王妃朝坐在炕上的老者嬌喝了幾聲,神情有些埋怨。

  “哎,我這不是為你出氣嘛!現在出又出不去,躺又躺不下,找點樂子還不成啊!”精神看起來倍兒棒的安國公捋了捋胡子,滿臉不樂意。

  “您要不是裝病,哪來的這麽些麻煩事,陛下送來的補品都快把庫房給堆滿了,您這病到底要裝到什麽時候?再者王爺也是為了大位著想,他是知會過女兒的,您這麽一來,到讓女兒難做人了。”

  鄭剛看著麵色倨傲的長女,歎了一口氣:“哎,當初我以為他是個敦厚的,又是當朝皇長子,你嫁過去就算不能坐擁後位,至少也能夫妻和睦,如今看來我還真是看走眼了,我這還沒死呢,他就把念頭動到洛家的小姐身上去了,真當我們安國公府是麵揉的。”

  “爹……”平王妃垂下了頭,手心的錦帕握得死緊,隔了半響才翹著眉道:“您也甭瞞我了,我想您這次裝病是陛下的意思吧?”

  鄭剛一愣,看向自家閨女的神情有些驚愕,眼也眯了起來:“這是誰告訴你的?平王爺?”

  “我猜的。”平王妃拂了拂額邊的頭發,慢慢道:“陛下這麽做也就是變相的告訴了王爺他對您的重視,逼得王爺不再或是不敢去洛府,對吧?”

  鄭剛朝平王妃瞥了一眼,含含糊糊道:“你管這麽多幹什麽,好好當你的平王妃就是了,我這個做爹的還能坑你不成。”

  “爹,我聽母親說三妹已經到了議親的年紀了,您給她說的是什麽人家?家世低了可不行。”

  鄭剛握住酒杯的手一頓,望向長女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他慢慢放下杯子道:“你覺得……九王爺怎麽樣?”

  “爹!”平王妃的臉色有些驚惶,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長吸了一口氣坐直身子拂開膝上的裙擺淡淡道:“您自有思量,九弟素有雅名,三妹嫁過去也好,隻是不知道是正妃還是……”

  “九王爺選妃勢在必行,你三妹被陛下選中,為側妃人選。”鄭剛抿了口酒淡淡道。

  平王妃有些心驚,雖說在世家當中以趙家為首,可公卿之家安國公府一直獨具鼇頭,安國公府的嫡女居然隻能為側妃,那正妃的人選……

  看到女兒麵色驚慌,安國公歎了口氣道:“熙柔,無論怎麽樣你都是安國公府的女兒,你放心,將來不管如何,爹定當護你周全。”

  平王妃勉強擠出個笑容朝安國公行了一禮:“爹,時辰不早了,平王府還需要人打理,我就先回去了。”

  鄭剛擺了擺手,看著大女兒迅速消失在門口歎了口氣,看來她今日前來也隻是為了這件事了。權利糾葛,就連親生父女也隻能各用心思。因著這場婚事,他勢必要放棄其中一個。

  國公府能在大寧曆百年而不衰,掌舵人真的隻有耿直怎麽能行,隻不過這樣的假象更利於得帝王信賴罷了。

  葉韓騎著馬慢慢朝洛府行去,想著昨日元碩臉上青白交加的神情,眼愉悅的眯了起來,這一回她要怎麽謝他才成。

  天下皆知,若說是比起大寧王朝,北汗更加痛恨的絕對是雲州洛家,這此元碩在大街上當著滿京城的百姓為洛家的小姐讓路,恐怕一旦傳回北汗,他絕對不止是被北汗王訓斥這麽簡單了。

  隻是,那個跟在元碩身邊的女子到底是誰?葉韓摸了摸下巴,神情略帶不解。那個女子身上居然讓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但又像怎麽都看不清一般,正在想著,身後的馬蹄聲已經近到了身邊,葉韓眼一眯,轉頭朝後看去。

  “葉將軍,慢走……”

  一隊禁軍迅速來到葉韓身邊,葉韓看到領隊的人,眼中的暗光一閃而過,打了個謙慢慢道:“安公公,什麽事把您都給勞煩出來了?”

  安四笑嗬嗬的行了個禮:“還不是為了少帥您,眼見瑜陽公主就要嫁到北汗,陛下念著葉老將軍十幾年都沒有入京了,這次盛會怎麽著也想著和老將軍聚聚,陛下給您下了口諭,讓您在公主大婚前親自把老將軍給接進京來。”

  葉韓麵上一頓,握住韁繩的手緊了一下又鬆開:“安公公是說由我親自去接?”若是真要接父親進京,隻要一旨宣召絕對足矣,何必由他親跑一趟。

  安四笑眯眯的接了一句:“嶺南離京城可是不近,少帥,要趕在公主大婚前著實不易啊!”他朝葉韓揮馬前行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少帥不如將這些個瑣事放下,現在就啟程如何?”

  葉韓朝近在咫尺的洛府大門看了一眼,神情有些意味難辨,感情還真是算準了他會來,居然在這裏堵著他。

  皇城裏的那位做事素來極重章法,讓人抓不到半點痛腳,這次行事倒是有些匆忙了,這麽急著把他弄出京,到底想幹什麽?不過,他倒是樂意看出好戲,也許封祿還真的以為那裏麵的隻是個不諳世事的大家小姐!

  他調轉馬頭朝安四挑了挑眉道:“那我回府準備一下,即刻啟程去嶺南,安公公,多謝告知了。”說完他便揮著馬鞭朝葉家在京城的別院行去。

  安四一愣,本來以為要大費周折,怎麽好像和他想的不太一樣,他看著葉韓已經跑遠的身影,彈了彈衣擺心裏多了幾分考量。

  年俊走進書房,把房裏的火爐升起,溫潤光潔的顏色一下子便紅豔起來,寧淵像是突然醒了過來一般,坐在地毯上看著外麵的天色輕咦了一聲。

  “年俊,清河去哪了?”

  “百裏公子下午趕去城門那送葉公子,今日來不了了,清河在院子裏放鞭炮。”

  放鞭炮?寧淵挑了挑眉,把腿盤了起來,淡淡道:“送葉韓?怎麽回事?”昨日大街上青年得意的模樣還曆曆在目,他怎麽會放過這麽個好機會不來她麵前顯擺?

  “說是陛下念著十幾年沒進京的葉老將軍,想在公主大婚之前讓他來熱鬧熱鬧,葉公子下午就啟程了。”年俊把身上的披風抖了一下放在了外麵的木簷上,躬身朝寧淵回道。

  “你也去了?”寧淵挑挑眉,眼底便帶了幾許笑意。

  年俊點點頭,想了想回稟:“小姐,前些時日安國公府鬧得這麽大,現在葉公子又被陛下遣出了京城,我猜陛下應該是想做些什麽了。”

  “你說說……”頭一次看到年俊說了這麽多話,寧淵還真是來了些興致。

  “小姐的婚事陛下一直放在心底,前些時候因為葉公子的胡攪蠻纏和公主的親事讓陛下挪不開手,現在陛下連平王都告誡了,我想……他應該已經為小姐選擇了賜婚人選。”手握三十萬鐵血將士,她家小姐能嫁的人隻有……

  “小姐,你有應對之法了?要不我們直接回雲州,陛下就算是再想左右您的婚事也沒轍了。”

  看到青年隱隱有些著急的模樣,寧淵溫潤的眸子裏閃過幾許笑意,揮了揮手徑直問:“他還說了什麽?”

  年俊意識到寧淵問的是誰,摸了摸腰間別著的鐵劍有些疑惑:“葉公子讓我告訴小姐跟著北汗三皇子一起來的那個女子有些奇怪,讓小姐您查一查。”

  寧淵挑了挑眉,想起昨日在大街上看到的那個女子,摸了摸下巴沒有出聲。

  “對了,小姐,這是瑜陽公主送來的請帖。”年俊拿出了一張燙金的請帖擺在寧淵麵前,慢慢道:“瑜陽公主一個月後和親北汗,陛下準了她近月來能便宜行事,這場宴會在半月後舉行。”

  寧淵朝年俊挑了挑眉,她素來不喜這些事情,年俊不會無緣無故說起這事。

  “北汗三皇子和宣王也在受邀之列,長春殿的管事太監親自來的洛府,說是瑜陽公主靜候小姐。”

  寧淵拂了拂垂到腰間的黑發,指尖在毛毯上彈了彈,突然笑了起來,茶墨色的眸子裏甚至有些戲弄。

  先是讓齊王歇了入洛府的心思,再是派人把葉韓調出京,這次甚至連瑜陽的宴會也不放過,宣和帝這是鐵了心要把她和宣王湊在一起,他到底想幹什麽?拉郎配?

  估計也是顧及著洛家三十萬將士和清河的強大武力,賜婚的聖旨才沒有向當初一樣直接的頒到洛家來。

  他憑什麽認為她就一定會瞧得上封顯,或是為什麽他那麽肯定封顯一定會是最合適的皇儲人選?

  “年俊,給瑜陽回個信,就說我會出席她的宴會,對了……這次的宴會是在哪裏舉辦?”

  “東來樓,聽說是為了讓北汗三皇子多了解大寧的風土人情,所以把宴會設在了那裏。”年俊想到請帖裏提到的地點,神色也有些不解。

  寧淵擺了擺手,眼底倒是生出了一些興致:“你和清河明日到長公主府走一趟,就說半個月後封皓必須要回來了。”

  年俊應了一聲正準備出去,突然想到剛才被寧淵叉過去的話題,撓了撓頭道:“小姐,若是陛下頒下聖旨……”

  “急什麽?葉韓從嶺南回來至少要大半個月,這段時間他是不會做什麽的。”

  深夜,一輛黑如沉石的馬車慢悠悠從城郊駛來,蘭臨城是離京城最近的一個城池,自來城禁一向極嚴。這輛馬車一進入城門邊便受到了守城將領陳衝的注意,畢竟看那架勢也不像是趕著夜路進城的商人,倒是頗有些挑釁的意味。

  他沉吟了一下親自朝那輛馬車迎去。

  片刻後,陳衝拿著一方墨盒從馬車邊上躬身退了下來,手毫無意識的朝後揮了一下。城門被緩緩打開,他看著馬車緩緩進入城內,立在原地隔了半響神都回不過來。

  城門口的小兵湊近他身邊輕聲喊了一聲:“將軍,進去的到底是什麽人啊?”

  看到陳衝無動於衷,小兵隻好拍了拍陳衝,哪知陳衝陡然一驚,猛地嘶啞著嗓子朝城門上的副將喊道:“點……點紅焰,給我備……備馬。

  他神情驚慌,隱隱帶了幾絲顫抖。

  副將一驚,紅焰一出動千裏,古來不起戰事絕對不能輕燃紅焰,否則必誅九族,這蘭臨城的焰池都已經熄了兩百多年了。

  “快去,還愣著幹什麽。”

  副將看到陳衝赤紅的雙眼,打了個哆嗦不再遲疑急忙點燃了紅焰。能當上一方城池大將,絕對不會簡單,陳衝平日裏看著和氣好說話,但這麽幾呼幾喝間,周身的氣息都肅然了起來。

  是夜,蘭臨城的紅焰燃了一宿,等皇城裏的帝王收到消息時,那輛沉黑的馬車已經慢慢遊蕩在了自蘭臨城進京城的官道上。

  “莫西,離京城還有多久?”儒雅的聲音自馬車裏傳來,還帶了幾分剛睡醒的慵懶。

  坐在馬車上的少女朝遠方看了一眼,低聲朝車裏的人回道:“先生,還有半個月路程。”

  宣和帝邁著四方步走在禦花園裏,龍紋黑繡的錦袍極有規律的慢慢朝兩邊甩著,他神情倨傲,麵上掛著些許怒意,聽著後麵循規蹈矩一步一步跟著的小碎步,皺起的眉頭緊了緊又重新鬆開。

  百裏正不緊不慢的跟在他身後,完全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絲毫沒有被前麵走著的帝王越來越冷的神色所影響。

  他跟著走了半天似是也有些乏味,居然轉過頭對著後麵的安四擠眉弄眼起來。

  安四咽了口口水,頭縮了縮勉強對著百裏正擠出了一個笑容,還來不及擺手示意便聽到前麵走著的帝王極冷的一道哼聲,心一咯噔朝百裏正遞了個討饒的神情便退後了幾步。

  我的百裏大人啊,不是誰都有你這種頑強的抗壓能力的!

  百裏正怏怏的回轉頭,看到站定在湖邊怒視著他的宣和帝,擺正了神色走上前去低頭站好。

  他神色精神,比起滿臉憤懣的帝者而言完全是個極端。

  宣和帝眯著眼看了他半響,突然一腳踹了過去,這腳踹的又猛又狠,若是尋常人就是有心也不敢躲,但偏偏麵前站的這個也不是個正常的,他偏過身一吸氣就躲過了這一腳。

  宣和帝袖子一擺,一雙龍目都斜了起來,陰森森的開口:“這是誰啊!百裏大人金貴的很嘛!朕三請四請的都不進宮,還以為你半隻腳都踏進棺材了。怎麽,這次又有什麽事趕著來麻煩朕了?”

  百裏正也不惱,摸了摸胡子笑道:“這不是趕著來見陛下,要給拾掇拾掇嘛。進宮的時辰就給耽誤了。”

  宣和帝大怒,出口便喝:“一拾掇就拾掇了三年?”說完後看百裏正神色毫不尷尬,甚至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知道磨不過他也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直接問道:“說吧,你今日進宮來幹什麽?三年前你家的臭小子逃婚,你給他求了三年時間,這次倒好,直接就把婚事給推了。你百裏家就這麽不待見朕的女兒?”

  百裏正斂下了眉角,正色道:“婉陽公主端靜芳華,是詢兒配不上,更何況我已經替他尋了一門親事了。還請陛下看在兩家的交情上……”

  安四急忙又退了兩步,臉色有些扭曲。這個老大人,居然和陛下談交情……這到底是哪個草莽江湖的做法?

  百裏正這話說得雖是誠懇,倒也有些淡,但一下子卻把宣和帝的話給堵在了嗓子眼裏,宣和帝眼一橫,就隻差對他吹胡子瞪眼了。

  “說吧,你今日來見朕到底是為了什麽?想必也不是為了你家臭小子的事專門跑這麽一趟。”宣和帝撇了撇嘴,朝安四招招手,安四會意把一旁候著的內侍全都帶了出去。

  “陛下您日理萬機,我也就直說了,洛家小姐的婚事還希望陛下能緩一緩。”

  百裏正的話一出,倒是讓宣和帝愣了下神,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個三年沒踏進皇宮一步的老家夥居然是為了這麽一件事,事倒的確不是小事,但根本就和他八竿子也打不著才是。

  宣和帝瞅了百裏正半響,神色不愈的怒道:“百裏正,朕給你臉麵,你也莫要順杆子往上爬,婉陽的事朕不計較,百裏詢選了洛清河當媳婦朕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你真當朕是給洛家的那個丫頭麵子?”

  看著百裏正一臉溫吞,宣和帝話鋒一轉挑起了眼:“原因呢?你要朕不去過問洛寧淵的婚事,總得給朕一個因由吧?難不成你家的小子娶了洛家的丫環,你就連人家小姐的婚事也一起包辦了?”

  百裏正朝一臉慍怒的帝王搖了搖頭,盤著腿直接在湖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陛下,原因我還真是說不出來,您要是鐵了心把洛家的小姐許給宣王,臣還真是沒轍。”

  “朕還沒下旨,你就知道了?”宣和帝看他一副耍賴的樣子,也不忌諱跟著一起坐了下來。

  “您的動向滿京城都看著呢,再說您真的決定好了?”百裏正端正了神色,慢慢開口。

  要是真的想讓宣王繼承皇位,又豈會讓他在這種時候站在風尖浪口、成為眾矢之的?若說是屬意平王,洛家的小姐又怎麽能當宣王妃?

  帝王心術就算是不可琢磨,但也太反常了。

  帝位之爭百裏家從來都不摻合,隻不過現在隱山入世,北汗、南疆蠢蠢欲動,他就是想躲也沒有辦法了。

  宣和帝但笑不語,緩了緩神色道:“昨日蘭臨城的守將陳衝進京了。”

  百裏正眼底泛起些許疑惑:“可是前幾日蘭臨城的紅焰引起的……出事了?”

  宣和帝點了點頭,從衣擺裏淘出個小木盒來:“就算你今日不來朕也會傳你入宮的。”

  他把木盒遞到百裏正手裏,臉色有些意味不明:“他們來了。”

  百裏正聽得有些詫異,打開木盒,眼沉了下去。

  “這一方墨石是他們故意留下的,探子回報他們朝京城的方向來了,由日程來看,想必也不遠了。”

  “陛下有什麽打算?”百裏正斂低了眉角,暗歎了一口氣,難怪會輕輕揭過百裏家棄婚一事……

  “打算談不上,到時候若是他們出現,朕希望百裏家能置身事外。”

  百裏正神色一凜,眉色轉了幾下才道:“謹遵陛下諭旨。”這句話說的格外鄭重,剛才還其樂融融的氛圍立時變得沉悶嚴肅起來。

  宣和帝皺了皺眉,但也沒有接話。當初的變亂後,不願意進這皇城的並不止皇姐一個,麵前坐著的人也是一樣,這些年來能躲就躲,都快在百裏府發黴了,偏生還走不出去……

  “陛下。”安四從小徑處走了過來,小聲的回稟道:“喜妃娘娘在園子外候著了。”

  要不是看這邊氣氛有些僵,他還真的不敢在這個時候走進來。

  宣和帝舒了口氣擺了擺手,笑罵道:“讓她等著,沒看到朕有正事在處理嗎?”

  百裏正摸了摸鼻子起身行了個禮:“陛下,臣還是不打擾您溫香暖玉了,臣告退。”

  他說完便朝外走去,行了兩步回過頭看到正要起身的宣和帝補了一句:“陛下,您是大寧國祚之本,鄭太醫行藥溫和,隻能治標,林太醫雖說進太醫院的時間短,但是善用猛藥,您不妨試試他。”

  宣和帝神色一冷猛地抬頭朝百裏正看去,沉下的雙眼裏漆黑一片。安四聞言也是心裏一驚,看向百裏正的神情裏就帶了幾分不可思議。

  竟然敢窺探天子之症,還不知死活的給說了出來,百裏大人是不是真的嫌自己的命太長了。

  “哈哈……哈哈……百裏正,你這個臭脾氣還真是改不掉,管的比誰都多!”坐著的帝王陡然大笑起來,笑聲裏滿是寬慰。

  百裏正渾不在意宣和帝的臉色,拍了拍沾上土的衣擺:“您要是有時間不妨見見洛家的小姐,會讓您意外的。”

  他說完轉身就走,倒真是幹脆果斷,留下後麵兩個人若有所思。

  隔了半響,安四才聽到坐著的帝王平靜無波的聲音:“安四,把喜妃宣進來。還有……召林太醫進宮。”

  安四應了一聲,眉宇漸漸鬆了下來,看來還是百裏大人的話陛下聽得進去……

  喜妃站在園子入口處,聽到裏麵的大笑聲著實一愣,陛下居然也會笑成這樣?裏麵的到底是誰?

  她還沒回過神來,便看到從裏麵走出來一個不修邊幅的老者。那人朝她頷了下首便麵色如常的走過,別說行禮,甚至連招呼都不算打了一個。

  喜妃神情不悅,正準備嗬斥卻被身後的女官給拉住。

  她心下一沉,不動聲色的看著老者走遠了才回過頭淡淡的掃了一眼:“冬梅?”

  她身邊的素衣宮女急忙行了個禮回道:“娘娘,奴婢三年前在上書房伺候的時候曾經見過這位大人。”

  “哦?那你是知道他是誰嘍!到底有多金貴,居然見了本宮也不行禮!”

  “奴婢倒是沒有聽說過,隻是聽見安公公曾經喚他‘百裏大人’。”

  喜妃眼底的嘲諷還來不及劃過便僵在了臉上。百裏?那個傳世五百年的大寧第一世家?她雖然家世不顯,但能爬到這個地位,進退倒是學的極好的,當即也不再在意那老者的無禮,臉上浮起了一絲溫婉的笑容便朝園子裏走去。

  京城最出名的食樓當然是東來樓,但要說最有特色的茶樓那就非書客居莫屬了,這是間老字號的茶樓,是祖上傳下來的產業。書客居遍布大寧上下,就連北汗和南疆也開了不少分店。

  京城的這一家開在了最熱鬧的長雲大街上,這裏的茶是一等一的好,但要硬說是一間茶樓倒也有些言不符實,因為這間獨特的茶樓隻設一層,並且沒有包廂。據傳創建這間茶樓的第一任掌櫃打的便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口號,並規定無論是達官貴人或是平民百姓都隻能在同一層樓裏品茶,無分高低貴賤。

  盡管這規矩有些不合常理,但每日前來的人卻是絡繹不絕,不為其他,隻因為書客居每日都會免費提供一份一品靈茶千葉紅來招待一位客人。當然,這也不是沒有條件的,隻有在書客居每日出的試題上拔得頭籌的人才有這個特權。

  千葉紅雖說不是極品,但在市麵上也很是罕有,是以不少寒門子弟都喜歡每日到書客居來碰碰運氣,更因著每次的題目都千奇百怪,所以不少世家子弟也愛到書客居來找找樂子,近些年來書客居的名頭是越來越響,光顧的客人也越來越多。

  但畢竟是京城繁華地,真正的貴人並不是沒有,要真的齊坐一堂也有些將就。書客居的老板雖然恪守古訓,但也並不是不懂變通之人,為了不惹事端,便在書客居的東角裏置放出兩間竹坊來,隔著大堂的也隻是一簾竹葉,此舉一出便讓京城裏的貴人頗為滿意。也因為如此,每日書客居隻會招呼兩位貴客,並且先到先得,這便成了不成文的規定。

  寧淵懶懶的坐在竹坊裏,托著下顎昏昏欲睡,自從葉韓被宣和帝派到嶺南後,清河就天天拖著她往外麵跑,一日都不曾歇過。比起前幾日的郊遊外行、舟車勞頓,今日隻是這樣躺在茶館裏還真的算是正常的了。

  她朝外麵瞥了一眼,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年俊陪著清河去逛街順便到長公主府接封皓,算著時間也還有一會,想到此寧淵便朝外麵招了招手。

  門口候著的小廝似是時刻注意著裏麵的動向,寧淵手還沒放下,他已經走了進來。

  “小姐,您有什麽吩咐?”這小姐生的好生俊俏,偏偏又和平日裏來的那些大家貴女完全不一樣,小廝朝寧淵瞅了兩眼,臉一紅頭又低了下去。

  “你們這有什麽上好的茶?”寧淵裝模作樣的問了一句,她倒不是不想點,隻不過對於品茶她還真是一竅不通,說是牛嚼牡丹都已經算是好聽的了。

  “咱們茶樓可是京城裏獨一份的,小姐應該是頭一次來吧。銀針桑雪、墨飄香……本店那是應有盡有,就連上貢的瑞血……”

  寧淵擺擺手,打斷了小廝不正常的激動,淡淡的來了一句:“全都上一份吧。”

  小廝一愣,手打了個哆嗦,詫異的開口:“小姐您是說全來一份?”

  這可是品茶,不是在酒樓裏點菜啊!

  寧淵點點頭,看向小廝的眼神就有點不善了,她的聲音說的也不小,難道還聽不清?

  小廝心一驚,急忙低下頭應了一聲退了出去,心裏早沒了剛才進來時的激動。這位小姐看著性子高雅,怎麽行徑跟土財主差不多!

  這也不怪他,因著書客居平日裏接待的客人三教九流,像那些隻有銀子附庸風雅的商人一擲千金各種好茶都上的情況也不是沒有,但坐到竹坊裏還這般行事的還真是頭一個。要知道每一個進竹坊的客人都是掌櫃親自允許的,家世差點倒還真的進不來。

  小廝顫顫巍巍的走出去,隔壁竹坊裏已經有人笑出了聲來,那人聲音低沉滄桑,很是有些沉澱感。

  “小姐還真是性情中人,老頭子囊中羞澀,不如小姐做東,如何?”

  寧淵聞聲朝隔壁竹坊看去,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人影,她拂了拂手心裏光潔的瓷杯,頗為豪邁的擺了擺手:“當然沒問題,老丈是不是獨自一人,若是如此,不如來和我作個伴?”

  正好可以打發清河他們回來前的這些時間。

  還沒聽到隔壁竹坊的人回答,書客居大門已經騷動起來,而堂內則是一陣詭異的安靜。

  “掌櫃的,你們書客居好大的排場啊,居然敢把我們三皇子拒之門外。”

  寧淵聞言眼一眯,抬頭朝大門口看去,一身常服的元碩在侍衛的簇擁下慢慢朝竹坊這邊走了過來。

  寧淵手裏的茶杯輕晃,慢慢的溢了點水出來,她看也不看站在門口緊張得直冒汗的小廝,慢悠悠的對著隔壁竹坊道:“老丈意下如何?”

  有些鈍意的輕笑聲慢慢傳來,寧淵隻聽到隔壁的老人無限哀怨的嘟囔了一句:“小姐美意當前,隻怕老頭子我無福消受嘍。”

  偌大個書客居,整個大堂的情況入目可見,元碩既然鐵了心的想進來,自然是直奔看起來最為別致雅靜的竹坊,店裏的小廝不敢攔他們,隻得眼看著他們大模大樣的走了進來。

  前麵打頭陣的侍衛撇著嘴傲慢朝四方抬了抬眼,伸手就朝竹簾拉去,卻被一雙手給攔了下來。

  一個身穿儒服、看起來極具市井氣息的中年人不知何時閃到了竹坊麵前,他朝元碩的方向行了個禮,麵帶難色的恭聲道:“齊王殿下,小人是這書客居的掌櫃祁征,實非本店不懂禮數……隻是小店也有規矩,每日竹坊隻招待兩位客人。今日客已滿,若是您不介意,改日定為殿下您空置著。”

  “哼。”元碩身邊的侍衛朝中年人吐了口口水,罵罵咧咧的喊道:“咱們殿下來這是看得起你,你居然還要趕我們出去,這是個什麽道理!”

  這話就說得有些胡攪蠻纏了,驅趕別國皇子——一個小小的茶樓掌櫃又怎麽擔得起這麽大的罪過。祁征朝元碩看了一眼,見他神色不動,便堆了個笑容又行了一禮道:“殿下,本店的規矩傳了幾百年,實乃情非得已啊。”

  他麵色也有些發苦,如果這裏麵的兩個人是好相與的,他怎麽也不會得罪北汗的三皇子,可偏偏……他哪頭都得罪不起!

  元碩見堵在竹坊外的掌櫃格外堅持,臉色微沉沒有出聲,他也不過是在大寧京城隨意走走,哪知隨便進了一間茶樓都會惹出這種風波。但現在他還真是對裏麵的人有了好奇之心,居然在知道他的身份後還能不動如山的坐在裏麵,大寧王朝不知死活的人難道就這麽多?

  想到前幾日居然在葉韓的算計下給洛家的孤女讓了路,他心裏火頭頓起,聲音也一並沉了下來。

  “祁掌櫃,本王在漠北素聞大寧上下極是好客,這次本王遠道而來,難道還不及你店中的這點規矩重要?更何況這竹坊有兩間,騰出一間來想必不是難事。”

  元碩說得極是有禮,倒也讓祁征接不下話來,畢竟是北汗的皇子,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真的把元碩掃地出門,更何況那些滿是煞氣的侍衛也讓他冷汗直流。

  祁征接不了口,隻得轉過頭朝身後的兩間竹坊看去。一時間書客居裏格外安靜,平日裏喜歡高聲肆談的仕子也停住了聲朝這個方向看來。竹坊裏的人不隻是讓元碩不解,也勾起了他們的好奇心,畢竟也不是誰都敢和北汗的三皇子叫板的。

  “老頭子沒別的嗜好,就是喜歡占著大地兒飲茶,掌櫃的,再上一壺墨飄香。”透著渾厚和囂張的聲音從其中一間竹坊裏傳了出來,祁征一愣,苦笑著搖搖頭,也不出聲,隻是朝傻愣在一旁的小廝擺了擺手。

  大廳裏的人俱是一愣,看向竹坊的眼神裏都帶了些許的不可思議,盡管不喜北汗人,可這是不是也太大膽了!

  元碩怒急反笑,抬手朝滿是怒色準備拔刀的侍衛長打了個手勢,眯起眼朝第二間竹坊看去,他倒是要看看,第二間竹坊的人又能說出什麽話來?

  但是竹坊裏卻長久的安靜了下來,一直到大堂裏看著的客人脖子都望得發酸,裏麵還是悄無聲息。

  祁征看元碩漸漸開始不耐煩,急忙轉身對著竹簾行了一禮,輕聲喚道:“小姐……?”

  他這聲喚得極是鄭重,讓人聽來更是錯愕萬分。難道裏麵的是一個女子不成?書客居的老板一向極會做人,可對一個女子做到這種地步,倒真是頭一次見到。

  “祁掌櫃……”如罄竹一般悅耳優雅,但又好似帶著十足的漫不經心,沉寂了良久,祁征才聽到裏麵悠悠響起的聲音,忙不迭的走上前兩步。

  “我點的茶呢?”

  這句話一出來,就讓祁征打了個踉蹌,弄了老半天,裏麵的這位小姐壓根就沒把北汗三皇子的挑釁放在眼底。他抬眼朝旁邊看了一眼,果然瞧見店裏的小廝端著滿盤的茶盅站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祁征眼一沉就喝道:“還不快給小姐上茶。”

  小廝麵色有些發苦,隻得頂著無數道詭異的視線朝竹坊這邊走來,天知道他現在隻想從那些侍衛惡狠狠的怒視下盡快完成這莫名其妙的命令,可是他的一雙腿卻該死的使不出半點力來。

  等他端著滿盤茶盅走到竹坊門口時,甚至聽到一連串不約而同的呼氣聲。

  竹簾一掀,雖隻有一瞬間,但裏麵的光景也落入了眾人眼底。

  簡潔利落的純白色常服淺淺的自竹椅上散落在地,端著茶斜背著門口的女子全身素樸得找不出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配飾,但偏偏頭上挽著黑發的簪玉卻在不經意間折射出靜美的高雅,她細細的把玩著手裏的瓷杯,光潔的白瓷印得手腕的肌膚晶瑩剔透,大方高貴。

  看不清裏麵那女子的模樣,但是她舉手投足之間卻有一種隔世的悠遠和深沉。這兩個詞本不適合用在一個大家閨秀身上,但滿堂的人卻硬是覺得無比契合。

  裏麵瓷器磕碰的聲音不停的傳出來,祁征朝臉色不善的元碩看了一眼,歎了口氣正準備開口,卻被裏麵響起的聲音陡然打住。

  “祁掌櫃,你剛才為何事喚我?”

  這聲音雖說聽著散漫,但讓祁征是打心眼裏高興,有啥事還是讓他們雙方去解決好了,他一個小小的茶樓掌櫃,可擔不起這麽大的責任。

  “洛小姐,外麵站著的是北汗三皇子,他希望我們能給他讓間竹坊出來,老頭子我一向喜歡寬敞地兒,就不湊這個熱鬧了,你倒是可以和他合計合計!”

  祁征還來不及開口,隔壁竹坊裏那老者的聲音又給岔了出來,他這聲如洪鍾一般,不僅讓滿座的客人臉色大變,就連元碩的臉也立馬給沉了下來。

  “老丈,這可不好說,桌子就這麽點大,我叫的茶盅都擺不下,可沒地方招待貴客。古話說得好,陋室乃是德馨處,齊王殿下要是真有雅興,不妨去離書客居十步遠的空地上試試品茶,也許會別有一番風味。”

  離書客居十步遠的地方,不就是叫花子聚集地嗎?一聽這話,眾人看元碩的眼光都帶了點戲弄的意味來,滿京城裏姓洛的小姐除了雲州洛家的洛寧淵,倒真是不作他想。而洛家和北汗的恩怨,就更是……罄竹難書了,也難怪人家洛小姐會故意刁難到這種地步。

  元碩盯著麵前的小小竹坊,眼中的幽光一閃而過,他朝前走了兩步,竟然徑直坐在了離竹坊最近的一張桌子上。

  眾人都不解其意,卻見他朝祁征招了招手:“祁掌櫃,既然你們書客居有規矩,那本王就入鄉隨俗。不過……”元碩話鋒一轉,朝台上看了一眼慢慢道:“聽說你們書客居規定誰若勝了當日的試題,都會有些彩頭,今日你不妨把這彩頭換一換。”

  祁征一愣,朝元碩拱了拱手低聲道:“殿下的意思是……”

  “就以你這書客居的竹坊為彩頭,本王若是贏了,書客居接下來的一個月內都不能接待任何客人,當然……”他朝寧淵所在的竹坊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了一道莫測的笑容:“也包括今日。”

  就是因為洛家和北汗的血仇不共戴天,他才不能在洛寧淵麵前落了麵子,尤其是在這眾目睽睽之下。

  不等祁征搭話,元碩便徑直問道:“你們今日的試題是什麽?”

  祁征朝高台看了一眼,眉宇有些糾結:“今日的試題是憑色彩和香味猜出茶葉種類。”他說完神色有些遲疑,這北汗三皇子擺明了就是和洛家小姐爭個輸贏。可是從剛才洛家小姐點茶的行徑來看,根本就是個不諳茶道的,這麽一來,洛家小姐必輸無疑。

  “那我們現在就開始,洛小姐,本王今日有幸和你同處一堂,倒也是個緣分,小姐不如湊個熱鬧?”元碩這話倒是直直的對著竹坊裏的女子開口而說,他神色更是倨傲張揚,想必也從洛寧淵剛才的點茶裏察覺到了裏麵的人不善茶道。

  但他敢肯定,洛寧淵絕對不會在他麵前說‘不’,對於洛家一門的倔強過去這些年來他也領教得不少。

  “齊王殿下相邀,洛寧淵……卻之不恭。”

  竹簾後低沉韻雅的聲音傳了出來,讓大堂裏的一幹仕子齊鬆了口氣。若是洛家和北汗皇子對峙,就不僅僅隻是為了一個茶樓竹坊這麽簡單了。

  “那好,殿下您先來。”

  祁征一揮手,隱在高台後的少女端著一個托盤娓娓走了出來,少女碧綠長衫,姿顏脫俗,硬是讓滿是緊張的大堂多了幾分柔和的氣息。

  “今日第一件茶品為四葉形,碧綠色,其香若春雪化風。”

  清麗的聲音從端著托盤的少女口中慢慢道來,大堂裏的人齊皆望著元碩,沒有一個人開口。元碩來自北夷蠻地,應該是不懂茶道的,他們此舉也有些看笑話的意思。

  哪知元碩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一抿,隨意便開口答道:“殘葉雪,長於西邊珊瑚海底。”

  他眉宇間滿是輕鬆,祁征聽得一愣,忙接口道:“殿下說得極對。”殘葉雪是書客居獨有的茶種,認得出來並不奇怪,可知道它長於何地的卻是極少了。

  堂中的人不由得朝竹坊看去,一共四道茶種,現在北汗三皇子還把產地給說了出來,行伍世家的洛小姐真的能贏嗎?

  “第二件茶品為圓形,鮮黃色,其香如春日桃花。”

  元碩轉頭朝竹坊看去,聽著裏麵半天沒有聲息,嘴角微微勾了起來,果然不出他所料……

  “此茶名為香君,長於北汗雪嶺。”這聲音一出,整個大堂都鬆了口氣,元碩臉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他摸了摸衣擺,眼底劃過一道暗光。

  “洛小姐也說的極對。”祁征滿臉笑容,聲音也高了起來。不同於剛才元碩答對的驚訝,他這次倒真的極是歡喜。要知道作為書客居試題的出題者,他每日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堂裏看著別人答不出題目滿臉窘相。

  等到元碩答出了第三道茶品後,最後一道也被端了上來。

  最後上來的少女著一件紅裝,極是打眼,她微微服了一下慢慢開口;“第四件茶品為針葉形,血紅色,其香若冬梅花開。”

  祁征摸了摸額頭的冷汗朝竹坊看去,這是書客居剛剛從南疆引來的新品種,還是第一次在大寧麵世,本來今日是要引個噱頭的……

  “靜思,產於南疆。”

  隨著這聲音響起,一旁苦著臉的祁征完全卸下了心神,洛家的小姐真是有點門道,連南疆的新茶都識得出!

  瞧著掌櫃的麵色,眾人知是猜對,臉上都顯出了幾許愉悅來,看向元碩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揚眉吐氣,畢竟和一個女子打成平手,這北汗三皇子麵子上也過不去。

  元碩像是早就猜到了會有這個結果,他拂了拂衣袍,神色不變的抬抬手:“洛小姐果然學識淵博,本王佩服。但行事總要有個輸贏才是,本王手中有一異茶,本來是要送給貴國陛下的。小姐若是也能猜到,本王立刻向小姐賠禮,並以此物相贈,如何?”

  “你說。”

  竹坊裏麵的聲音透著幾分不耐煩,元碩也不惱,從袖子裏拿出一方墨盒,勾了勾唇角道:“此茶纖絲若蒲,晶瑩剔透,無色無味。”

  隨著這聲音,桌上放著的墨盒被緩緩打開,見到裏麵置放的東西,大堂裏的人俱是一驚,的確是晶瑩剔透,極其罕有。

  祁征看著也有些不可思議,他出身茶道世家,家中孤本曾有關於此物的記載,隻是這東西早已絕跡在五百年前了……

  ‘叮’的一聲輕響,竹坊裏傳來瓷盞敲擊木桌的聲音,眾人還未回過神來,便看到一隻纖白如玉的手極快的扯開了懸於竹坊之中的竹簾。

  元碩怔怔的看著自竹坊中走出來的白衣女子,臉上得意的笑容倏的一斂,登時詫異無比。

  盡管早就從各種暗報和傳言裏得知洛家這一代的孤女並非常人,可是真的近到麵前……卻也太過出人意表了。

  這般的氣度和模樣,甚至是比……更加懾人。他生於北汗皇宮,性子高傲自負,但看人的眼光一向極是毒辣,隻消一眼,他便能肯定這洛寧淵絕非一般大家女子可相提並論。

  被扯掉的竹簾鋪陳在地上,黑紋金繡的步履慢慢自上麵踩過,散漫而優雅。整個大堂裏寂靜無聲,一陣詭異的安靜。

  眾人目不轉睛的盯著自竹坊中緩緩行出的女子,齊皆倒吸了一口氣。數月來關於洛家小姐端靜芳華、天人之姿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信的,但今日得見……洛家之女,完全稱得上絕代芳華。

  寧淵慢慢走到元碩麵前,定定的凝視著桌上放著的墨盒,眼底勾起一抹玩味。

  “此物為你所有?”她一向性子疲懶,今日被元碩折騰了半日,語氣也帶上顯而易見的不耐煩。

  “當然,洛小姐若是猜不出來……”元碩壓低了聲音,看著站在麵前的寧淵拖長了聲調。

  “銀月絲,三年才得生長一次,不過……這株顯然還未成熟,待到此物通體為銀白色時,飲來才為上品。齊王,贈你此物之人難道沒有告訴過你嗎?”寧淵從桌上拿起墨盒細細的把玩,眉微挑,眼斜斜的朝元碩瞥去。

  元碩身子一僵,神情裏透著幾分匪夷所思的驚訝,銀月絲整個天佑大陸上隻有隱山才有,洛寧淵怎麽會知道?

  他緩緩吐了口氣神色複雜的朝寧淵拱了拱手:“洛小姐高見,這的確是銀月絲,本王願賭服輸,這株就贈給小姐……”

  “不必。”寧淵朝他擺擺手,唇角微微勾起:“剛才王爺要了竹坊做彩頭,銀月絲就當作是我的彩頭好了。”

  元碩臉色一暗,感覺到四周探來的視線,握住茶杯的手慢慢收緊。他以物相贈本就是和解之意,難道洛寧淵還真的想讓他這個一國皇子當堂道歉不成?

  寧淵大剌剌的站在大堂中央,一身白衣格外打眼,翩然回轉間有種別樣的風流。她掃了掃手心的墨盒,抬眼朝神色尷尬的元碩看了一眼,鳳眼高高挑起,淡淡道:“齊王。”

  完全是居高臨下的態度,元碩看著寧淵肅然的麵容,陡然感覺身子一沉,全身上下甚至湧起了血脈倒流的窒息感。他驚恐的抬高眼,聽見站著麵前的女子清澈到幾近冷酷的聲音。

  “這世上,不是什麽東西你都有資格送出的。”寧淵漫不經心的看著元碩,完全無視他難堪的神情,轉身便朝竹坊走去。

  “洛寧淵,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對我們殿下出言不遜!”元碩身邊的侍衛長見寧淵轉頭就走,自家主子更是像魔怔了一般一語不發,一時頭腦發熱,居然拔刀就朝寧淵揮去。

  元碩身邊跟著的大多是疆場上的野蠻漢子,說是四肢發達也不為過。更何況他們在漠北和洛家對著幹久了,也就全然忘記了這是在對著一個女子揮刀。

  彎刀臨著那白色身影的一瞬間,陡然停了下來。

  眾人看著堂中戲劇性的一幕,提到嗓子眼的心七上八下,看向北汗武士的眼神滿是不善。居然對著一個女子動武,哪怕是他們這些文人,都做不出來這種事!

  兩個人影出現在大堂中間,年俊站在寧淵背後,煞氣四溢的怒視著舉著彎刀的侍衛長,眼底猩紅一片。他朝擋著他手中鐵劍的人看去,臉色微沉。

  封顯一手擋住年俊手中的長劍,一手抓住北汗侍衛長握著彎刀的手,肅眼看向了元碩:“齊王,洛小姐的性子素來狷狂,你何必和她置氣。”

  元碩看著滿臉怒色的年俊和語氣謹然的封顯,僵直了身子有苦說不出。他要是能動的話怎麽會讓手下的侍衛對著洛寧淵在眾目睽睽之下動武,這種沒品的事他還不屑去做。

  隻不過從剛才開始他連話都說不出來,更遑論去阻止手下人的突然發難了。正在為難之時,元碩感覺身子一輕,眉一鬆抬手便朝封顯拱了拱:“九王爺,本王……”他還來不及說下去,就停住了口。

  封顯製住的侍衛長臉色更是一白,他看著自己手中握著的兵器,愕然瞪大了眼。就連封顯的臉上都顯出了幾許不可思議的神色來。

  那柄指著寧淵的彎刀,居然一點一點從刀尖開始碎成了粉末,悄無聲息的在大堂中飄散開來。

  等所有人回過神來時,那個侍衛長手裏僅僅隻是剩下一截華麗的刀柄而已,看起來這場麵格外滑稽可笑,但卻沒有一個人能笑得出來。

  天下皆知,北汗的武器是整個天佑大陸最堅硬的,更何況跟在元碩身邊的人擁有的肯定不是凡品,就算是一般的武學宗師也不可能輕而易舉的將它化成粉末。

  眾人神色一凜,顧自四望……難道這大堂裏還隱著絕世高手不成?

  年俊看著堂中眾人震驚的神情,眼中的厲色緩緩隱下,收起手中的長劍退後了兩步。看樣子,他家小姐還真是生氣了。

  一聲輕笑聲陡然在大堂中響起,一直背對著眾人的寧淵緩緩轉過了身,她垂著眼,低頭把玩著手裏的墨盒,神色難辨。

  封顯覺得有異,放下了製在手裏的侍衛長,也後退了一步。他看著緩步走過來的寧淵,心底泛起了奇怪的感覺。

  哪怕是在東界的疆場上,也沒有見到過如此濃厚的煞氣,可是,洛寧淵隻是個閨閣小姐而已。

  白衣長袍女子緩緩朝元碩走來,應該是說——朝已經退到了元碩身邊的侍衛長走過來,她邁著比剛才更慢的步子,淨白的衣袍拂過地上,明亮的顏色帶出了些許的深沉。

  寧淵站定在侍衛長麵前,唇角輕勾,茶墨色的眸子染上了冷峭的冰寒。她抬手拂過手中的墨盒,鳳目緩緩挑起,十足的霸戾:“已經很久沒有人在我麵前動過手了,更別說是對我拔刀。說起來,你很有勇氣。”

  侍衛長看著噙著笑容聲音輕緩的寧淵,感覺一股涼氣從心底緩緩升起,那感覺就跟剛才他手中的彎刀陡然化為飛灰時的悸顫一模一樣,他抖著身子朝後退了一步,眼底劃過驚恐,握著刀柄的手不自覺的縮緊。

  寧淵卻不再理會他,徑自轉頭朝元碩看了一眼,淡淡道:“不管選擇你的人是誰,記住,如果你再不收斂,我不介意替她清理門戶。”

  她的神情裏有種隔於世外的通透和冷厲,元碩心脈一縮,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的輕顫起來。洛寧淵……到底是誰?

  他朝四周看去,除了年俊和封顯若有所思外,其他人皆是一臉茫然,明顯麵前的女子用的是傳音之術,想起玄禾在他來大寧之際交代的話,元碩眼底現出遲鈍的驚懼來。

  寧淵朝元碩淡淡的看了一眼,轉身便朝竹坊走去。

  元碩神色一輕,還來不及舒口氣,站在他身邊的侍衛長就麵色蒼白的躬下了身,猛的朝地上倒去。

  其他的侍衛一驚急忙扶住他,封顯身形一動直接將手搭在了他的脈門上,片刻之後臉色陡然一沉,他朝麵色不愈的朝元碩看去,有些幹澀的開口:“經脈盡斷,內力全失。”

  封顯的聲音很低,除了元碩身邊的人根本無人聽到。元碩麵色一僵,和封顯對視了一眼一齊轉頭朝已經走進竹坊的白衣女子看去,神情都是一變,隻不過一個是驚懼,一個是若有所思。

  “咦,出什麽事了?”清麗的嗓音在書客居門口響起,一個紅衫長裙的小姑娘抱滿了東西朝裏麵走來,在她身後還跟著一個憨憨團團的綠衣少年,兩人都挪動得極是艱難滑稽,但卻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年俊,看我買什麽了……”紅衣少女從腰間抽出一截鞭子,臉上喜滋滋的,她朝元碩的方向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微斂:“北汗人?”

  眾人哪有不知道這少女是誰的,數月前圍場一戰,洛清河的武力被外界傳得神乎其技,名頭更是直奔宗師而去。看到她出現在這裏,大家神色都有些恍然:大堂裏剛才發生的事定是她做下的,這洛清河肯定是一早就到了,隻不過現在才出現罷了。

  畢竟剛才發生的事太過詭異,除了這個理由,這些一心隻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仕子們實在難以解釋。

  元碩當然也聽過洛清河的大名,但他直接無視了清河的怒視,抬眼從守在竹坊外麵的年俊身上緩緩掃過,然後眼神直直的落在了裏麵的白衣女子身上,隔了半響他才站起身朝竹坊的方向極淺的行了一個半禮,淡淡道:“今日多有得罪,洛小姐,元碩告辭。”說完便徑直朝外走去,他身後的侍衛皆是一愣,但好歹知道風向不對,沉默的跟在了元碩身後,神情裏早已沒有了剛才進來時的張揚和跋扈。

  清河看著一愣,臉色怏怏的收了手裏的鞭子,拉著封皓朝竹坊走去。封皓朝封顯歪著腦袋打了個眼色,憨憨一笑就擠進了竹坊。

  封顯挑了挑眉也跟著走了進去,伶俐的掌櫃急忙走過來把散落在地上的竹簾重新安好,親自守在外麵隔開了一堂探究的視線。

  封顯進得裏麵,看見裏麵坐著的人,神情一愣,拱手微微行了一禮道:“原來肖大師也在此。”

  年俊和清河都有些心驚,他們剛才也看見了坐在裏麵的奇怪老頭,但小姐沒有出聲,他們也就沒有過問,卻沒想到是名震天佑的書畫大師肖韓謹。

  挨著寧淵坐著的老頭摸了摸胡子,眯著狹長的眼睛看向封顯,樂嗬嗬的點點頭:“恩,老頭子瞧著洛小姐就歡喜啊,隔著一堵門傷感情,所以幹脆坐過來了。”

  外麵候著的祁征歎了口氣,他們剛才在外麵為死為活的是幹什麽,裏麵的這兩個人還真是……

  封顯朝竹坊中間看去,果然有道小小的偏門,他看向寧淵恍然道:“洛小姐剛才能說出那幾種茶的名字和產地,想必也是大師的功勞?”

  肖韓謹但笑不語,望向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奇怪的寧淵道:“老頭子隻是多走了一些路,認得那些花花草草也不是什麽大本事。洛小姐才是深藏不漏啊,北汗三皇子拿出的銀月絲我還真是聞所未聞!”他說完便抬眼朝寧淵手裏的墨盒看去,一臉的興致煥然。

  封顯見得有些發笑,這個肖大師雖喜好書畫,但最喜歡的卻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像銀月絲這種東西就更是他的大愛了。

  寧淵轉了轉手裏的墨盒,仿似沒聽見肖韓謹的誇讚般,挑了挑眉道:“你是嶺南的肖韓謹?”

  肖韓謹一愣,看著寧淵陡然變深的眸子,抹著胡子的手微微一頓,有些摸不著頭腦的答了道:“老頭子正是肖韓謹。”難道這年頭還有人敢冒充他不成?

  “那個在嘉沁園寫了《傾世絕戀》的肖韓謹?”

  寧淵的神色更加古怪,聲音也高了一個弧度。肖韓謹卻會錯了她的意思,頗為倨傲的揚了揚眉,擺擺手道:“原來小姐也看過這場戲,老朽閑來之作,當不起小姐喜歡啊!”

  寧淵瞧他滿臉笑容,眼都眯成了一條縫,突然也笑了起來,她把手裏的墨盒朝肖韓謹的方向一推,正色道:“今日得肖大師相助,以此物相謝,還請收下。”

  她話裏含笑,說得極為鄭重懇切,但不知為何卻讓站在一旁的封顯和年俊突然有種發麻的感覺。

  肖韓謹眼眯得更細,一邊說著‘洛小姐客氣了’,一邊伸手就朝桌上的墨盒抓去,拿到手裏把玩了一會後才想起來道:“剛才忘了問小姐,這銀月絲有何功效?”能讓北汗三皇子當作貢品,肯定不是俗物,他可得朝百裏那個老小子好好顯擺顯擺。

  寧淵挑了挑眉,神色更是溫和:“銀月絲滋補,於老年人極好。”肖韓謹一聽臉上更是笑成了一朵花。

  門外的祁征打了個踉蹌,神色陡然變得有些古怪。這洛小姐說得倒是沒錯,據古籍記載,銀月絲的確極是滋補,可是滋補的對象卻是……女子。若是男子服用,倒也沒什麽大問題,隻不過虛補過盛,會有些小變化罷了。隻是此物最多功效隻有一月,變化也不算什麽大不了的。

  祁征朝裏麵望了一眼,看著滿臉笑容的肖大師和洛家小姐,心裏嘀咕道:這洛家小姐應該…大概…也對銀月絲的功效不是很清楚吧……

  寧淵拿起桌上的茶杯放在嘴邊輕輕一抿,極淡的彎起了眉角。

  呐,封淩寒,雖然過了五百年,但是你還是又欠了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