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闖閣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6      字數:10473
  天色暗沉,百裏府門前極是安靜,清河看著一言不發陡然停下來了的寧淵,神情隱隱有些擔憂。

  “小姐,您……”

  寧淵擺了擺手,朝皇城的方向遠遠看了一眼慢慢道:“清河,你和年俊先回府,不用跟著我了。”

  皇城淵閣,也許那裏會有答案也說不定?她一向想到便做,招呼了清河一聲就欲走。

  清河一愣,繼而急忙道:“小姐,您對京城不熟悉,還是讓年俊跟著吧?”

  寧淵轉過眼,眉色淡淡的,眼中眸色幽深:“不用了。”說完便轉身朝街上走去。

  清河起身欲追,年俊拉住了她,然後轉身朝身後的府門看了一眼道:“清河,無事。”

  清河停住腳步,隻得看著那抹大紅的身影漸漸隱入夜色裏。

  皇城東角的淵閣建於太祖昭成五年,自太祖駕崩後從未開啟過,曆代皇族無一人有機緣踏足此處。淵閣是百裏瑞鴻花時三年所造,由整塊渾圓沉石雕成,大門為寒冰鋼煉所鑄,外藏機關,神鬼莫測,若無開啟的鑰匙,絕無闖進去的可能。

  當初第一代百裏家主百裏瑞鴻親手放下寒冰鋼石後,五百年來沒有任何人進入過這裏,裏麵的秘密也一直藏於至今。

  關於這裏的傳聞一直眾說紛紜,流傳得最廣的便是——隻要淵閣有開啟的一日,大寧若逢劫難必定化解。

  但此言終究過於空泛難解,若是淵閣中真的藏有擁有這般能耐的至寶,當初大寧遭北汗和南疆大舉入侵國祚堪憂、顯德帝逼迫百裏家開啟淵閣之時,掌管淵閣的百裏家主便不會冒著九族被誅的危險請出太祖當初留下的遺旨了。

  太祖崩逝時曾留有遺言,若無百裏家主同意,皇族妄入淵閣者,永失帝位繼承權,就算是已登基的帝王,也必須立即禪位以傳子孫。

  這旨意立得古怪稀奇,有悖常理,但到底後果實在太過嚴重,自是無人敢違。況且太祖既然立下了這道聖旨,那百裏家為求自保定是留有能讓帝者禪位的底牌存在,是以顯德帝雖然大怒,但仍然放棄了讓百裏家強啟淵閣的想法。

  盡管之後大寧境內烽煙燎原,朝堂之上百官跪求,顯德帝卻再也不提開啟淵閣的話。畢竟當時的大寧並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若是他強開淵閣,按太祖的遺旨,即便他日大寧得保,他也照樣做不成皇帝。

  淵閣自此便成了整個大寧的禁忌,連帝者也不能踏足的宮闈禁地印著太祖的烙印,沒有一個皇帝想把自己的威嚴置於太祖的盛威之下,是以到了如今能記起這地方的倒真是不多,隻不過百裏一族當初對淵閣令人意外的堅持也讓有心之人多了不少心思。

  若真是毫無所藏,又怎會值得百裏世家舉族相保?

  幾百年來探尋淵閣闖入皇城的兩國密探從來都不少,妄想尋寶揚名的江湖人士更是絡繹不絕。淵閣雖然神秘,但守著的侍衛卻並不多,甚至可以說是整個皇城最鬆懈的地方。因為天下皆知,去淵閣的必經之路唯剩回望橋,而五百年來從未有過一人能破開當初百裏瑞鴻在橋上設下的機關。

  有來無回,有死無生,大寧皇城的淵閣,五百年來便得了這煞氣滿溢的八個字。

  夜晚的京城雖是熱鬧,但卻少了白日的淩亂喧囂,越靠近城郊就越是如此。東城門處的回望橋此刻顯得尤為靜謐,這裏畢竟連著禁地,甚少會有人在黑乎乎的晚上來此處賞看風景,但若是有人來,恐怕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一黑一灰兩個男子藏於不遠處的樹上,屏氣凝息小聲的交談。

  “老三,你的消息準不準,確是每日子時換崗?”

  小心謹慎的聲音帶了點沙啞,陰鷲的眼神死死的望著淵閣,黑衣男子輕輕的挪動身子朝皇城的方向探了探。

  “二哥,你放心,根本就不用細著打聽,回望橋上的守衛換守的時辰幾百年都沒變過,京城上下皆知,更何況要是光靠那些廢物守著,這地方早就不知道被闖進多少次了,哪還輪得到我們!”

  聽這話語很是有些懶散倨傲,聲音的主人瞧了回望橋一眼居然翻了個身從躲藏處悠悠的坐了起來。

  陰鷲男子瞥了他一眼沒有出聲,但眼色卻帶了幾分暗沉。

  “二哥,放心吧,你如今陣法有成,師傅也說了這淵閣前麵布下的恐怕不是機關,而是甚少出現在天佑的陣法,他老人家見多識廣,此言必是不虛。這小小的淵閣定是擋不住你,今日我們便做了這五百年來的第一人,到時候取得裏麵的寶物獻給師傅,就是大哥以後也得忌你三分。”

  那黑衣男子輕哼了一聲,顯是對這話極是受用,眼中的不悅也變成了滿意和興奮。

  他潛心研修陣法數年,如今才得小成,要是能破掉淵閣這塊禁地,揚名天下便指日可待,到時回到北汗他倒是要看看舒漢是不是還能憑著軍功壓他一等。

  “走,既是如此,不用等到換守的時辰,我們現在就去探一探,免得浪費時間。大寧的京城不乏能人,我們還是盡快離開的好。”

  “是,二哥。”

  兩人密語幾聲便探身朝回望橋潛去,回望橋上守著的侍衛站得筆直,勢氣淩厲,人雖然不多但個個都是精銳,但今日卻不知為何絲毫未曾發現暗中潛進的二人,直至行到陣法前,兩人一路暢通無阻。

  灰衣人收起了手裏的木軸,朝身後的侍衛輕蔑的望了幾眼,撇了撇嘴:“哼,果然是些廢物,居然連一刻的時間都扛不住,二哥,這忘魂煙真是個好東西,回去了你可得多給我點。”

  “先辦正事,沒出息,這點東西也值得眼饞。”黑衣人小聲的嗬斥了一句,提步朝前走去。

  兩人停在離淵閣十米之處的地方便不再前進,黑衣人小心的超前望去,短短十幾米的距離竟然望不到淵閣的麵目,探身朝前看隻能見到霧茫茫的一片。功法到了他們這種程度,夜晚視物早就不成問題,如此古怪肯定別有玄機、黑衣人皺了皺眉,朝後擺了擺手:“看來師傅估計得沒錯,這的確是陣法,隻不過好像又有些不同。老三,你站遠點,如果是殺陣就要當心了。”

  灰衣人一聽立馬乖乖的後退了幾步,他這二哥武功雖說不是最好的,但這些奇門遁甲的東西一向懂的頗多,淵閣這些年來留了不少英雄好漢在這恐怕還真是這所謂的陣法搞得鬼。

  黑衣人慢慢走了兩步跨進陣法裏,隨後又行了幾步奇怪的身法,前進了幾米居然毫發未傷,他神情中的鄭重嚴肅便少了幾分,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師傅還是太過小心了,這麽簡單的陣法,他來簡直是大材小用了。

  右側樹上隱著的青衣人見此光景卻急了起來,剛才看好戲的神態頃刻不見,眼一沉正想阻止卻發現全身僵硬動彈不得,他運了運氣發現還是毫無反應,神色一轉看著下麵離淵閣越來越近的黑衣人,低眉順眼的小聲道:“不知是哪位前輩在此,莊哲冒犯,還請明示。”

  他的功力雖然稱不上是絕頂,但天下間能在無聲無息間點他周身大穴的人倒真是不多,除了那些成了精怪的老家夥外沒人能辦得到,下麵那兩個鬼鬼祟祟的就更不可能,如果是他們,他早就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了。

  除了風吹過樹葉沙沙的聲音,周圍仍是一片靜謐,莊哲眨了眨眼,確定無人回答便不再開口,求之無用倒不如安靜本分點好。

  這前輩現在出現在淵閣附近多半也是在打淵閣的主意,如此的話他自然不會眼睜睜的看著下麵的兩人順利的走到淵閣的麵前,雖說這麽想有失妥當,但他能感覺到來的這人似乎並無惡意。

  轉眼間黑衣人又前進了幾步,他眉梢暗喜正欲轉身招呼身後的灰衣人,手一擺卻陡然頓在了當處,接著便一步也不敢再挪動。

  如此僵持著良久,後麵等著的灰衣人終於不耐煩的朝前低聲問道:“二哥,怎麽回事,怎麽不走了?”在他眼裏,隻能看到一直向前的人陡然停了下來,其中名堂倒是看不真確。

  黑衣人暗中連聲叫苦,冷汗循著額邊的頭發滴了下來,聽到後麵的催促,眼中的倨傲興奮也變成了恐懼不安,從剛才起他就感覺到一股真氣鎖定了他的四肢經脈,真氣霸道蠻橫,但卻極是雄厚,來人功力之高恐怕連師傅也有所不及。他能確定,若是他敢再妄動一步,那人定會取他性命。

  想不到大寧居然會請來這等高手坐鎮淵閣!看來,這裏麵確實有至寶才是。

  “你是何人?”韻雅的聲音帶著幾分空悠突兀而至,像是隔空千裏傳音,又像是立在身邊驟然響起。

  黑衣人神情一震,斜著的身體馬上躬下了幾分,艱難的拱拱手:“在下誤闖禁地,還請前輩高抬貴手。”

  “哼……”

  聲還未至黑衣人腿一軟就跪了下來,他眼中浮現幾抹惶急,正想強衝經脈便看到所處的陣法中心陡然一亂,剛才解開的清晰地帶突然昏沉起來。這人居然也懂陣法,黑衣人眼睛發黑,握緊的雙手顫抖起來,難道來的會是……

  灰衣人在外麵瞧得不妥,偏偏又不敢冒然闖進上前,隻得陰沉著臉朝裏觀望,他不懂陣法,看到的也隻是黑衣人所處之地陡然渾濁罷了。

  “你師承何處?”

  這聲問話比剛才的哼聲更冷,黑衣人眼神一暗,咬緊了牙不再吭聲。

  橋上歸於寧靜,灰衣人死死的盯著幽黑的陣法處,猶豫半響正準備衝上前卻看到一團黑霧霧的東西被扔了出來,他抬頭一看忙起身接過,瞥了一眼神情大變。

  “二哥,你怎麽了?”被扔出來的黑衣人臉色蒼白,眼睛緊閉,全身無力,手腕處青筋暴起。

  “走,快走……”急促的低吟從黑衣人口中溢出,帶著幾分恐懼怨恨。

  她居然敢,居然敢……無論你是誰,他日我沙散定要報得此仇。

  灰衣人一愣,神色一轉提身便朝橋外飛去,但不過兩步便陡然身形一重,從半空中掉了下來。

  他感覺到尖銳的硬物穿透肩胛而過,血流如注。好強的內力,灰衣人跪倒在地上,抱著黑衣人不再妄動。

  “無論派你們來的人是誰,回去告訴他,若是再敢踏進淵閣百裏內一步,便不會再有這種好運。”輕飄飄的聲音慢慢響起,陡然一聲重音喝來:“還不快滾。”

  最後這一聲顯是用上了幾分內力,兩人麵色發白。灰衣人全身一僵,抱著黑衣人急速朝外奔去。

  他一定要盡快回去,大寧境內居然有這種高手守著皇室,邊疆之事必須要停下來了。

  橋上一時變得極為安靜,莊哲看著倉皇逃竄的兩人,眨著眼巴巴的看著陡然出現在橋上的紅衣人影,神情有些錯愕,那人像是憑空出現的一般,竟然毫無蹤跡可循。

  觀其身手他便知這肯定是剛才出手相助的前輩,微微動了下身發現穴道果然已經被解開,他望著前方臉色莫測難辨。

  這人……好可怕的身手,雖然沒有敵意,可是既然出現在淵閣周圍,定是有所圖才對。

  她剛才所為,分明是在保下淵閣,聽她的口氣,像是把這地方當成了私有一般。更重要的是,麵前的人甚至毫不掩藏蹤跡身份,但他也隻能模糊的感覺出來她是一個女子。

  視皇家和北汗皇庭於無物,這人究竟是誰?

  還好,那陣法未讓黑衣探子解開,來人就算武力極高也未必能入得裏麵——還來不及慶幸,莊哲便張大了嘴看著剛才還站在橋上一動不動的人徑直朝淵閣走去。

  那人閑散到極致,就如在自家後院中行走一般快速掠過淵閣前布置的陣法,毫無剛才黑衣人的戰戰兢兢,步步為營的窘態。

  莊哲心一緊,睜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著這一幕,怎麽可能,這陣法護著淵閣五百年,還從來未有人能走完,就算是剛才那黑衣人也隻不過是解得皮毛罷了,他守在這裏多年,比誰都清楚這看似毫無威脅力的陣法實則最是暗藏殺機,輕則自損,重則失命。

  怎麽會有人絲毫不受幹擾?

  走過陣法的紅衣人微微轉過了頭抬眼朝這邊瞥來,大紅的常服下模糊的神情有種驚心動魄的銳利和慵懶。莊哲側著看去隻能看見那人嘴邊輕輕勾起的弧度,一個閃神身子一麻從樹下栽了下來,沉入黑暗中時他還在想這前輩看身形似是不顯老態,難道如今的高手全都駐顏有術不成。

  寧淵朝樹上看了一眼,瞧著從上麵跌下來的身影,挑了挑眉。信步走過回望橋,眉頭皺了起來,這裏布的的確是她當初交給百裏瑞鴻的陣法。隻是陣法一途從來不會傳於隱山之外的人,她當初本想將隱山傳於百裏瑞鴻才會相教。

  今日來這想不到居然會遇到懂得陣法的人,剛才那兩人身形和功法明顯來自北汗,怎會懂得隱山的東西?不過那人隻懂皮毛,否則她今日絕對不止是廢了他一身武功和一雙眼睛這麽簡單而已。

  窺學隱山不傳之秘,無論是何人都隻有死路一條,寧淵神色微凜,眼神銳利起來。

  隱山的神秘全賴於開山之主墨閑語留下的陣法屏障,龐大的迷幻陣法遍布隱山數百裏的區域,隻有核心地帶才會有殺傷性強大的陣法。陣法修習從來未曾流入過天佑大陸,所以知道的人極少。

  況且隱山周圍守護的陣法一旦被破壞,隱山就不會再無堅不摧,陣法的修行,就算是在隱山也極為重要,每一代修習者不過區區幾人而已。如今居然會傳到外麵來,寧淵眼底升騰起幾分怒意,不管如何,現在掌管隱山的人絕對難辭其咎。

  寒冰沉石透著沁涼的寒意立在淵閣之前,簷下掛著的兩盞琉璃燈就如長生不滅一般靜靜的置放在那裏。各種古老陳舊的圖案雕刻在兩邊的巨石上,笨重的淵閣染上了幾抹溫柔和寫意。

  寧淵看著大門石把上凹陷進去的圖案,突然笑了起來,難怪兩百年前大寧國難時百裏家寧死也不開啟淵閣,這地方他們根本就開不了才對。石把上凹陷的地方跟她上一世的佩劍圖形一模一樣,瑞鴻那小子居然以她的青帝劍為匙,沒有那把劍不管是誰都開不了這寒冰石門。

  隻不過當初遭遇黑洞時青帝劍早已遺失在茫茫大海裏,如今根本沒有第二把來開啟淵閣,這寒冰石擋的不止是其他人,也有她。

  不知道當初布下這一切的封淩寒和百裏有沒有想到如今的狀況呢?她回來了,卻已經不再是墨寧淵,她站在淵閣之前,卻早已遺失了青帝劍。

  寧淵看著冷冰冰的寒石,長歎了一口氣轉身朝外走去。

  既然無緣,那便是機緣不對,縱是不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寧淵轉身便走,刻意忽視了從踏進回望橋起便湧上心頭的不安。

  回到橋上布陣之處,寧淵隨意行走幾步,雙手擺動,本有些渙散的陣法比剛才更加穩固和複雜。而被迷惑的侍衛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清醒了過來。

  她心隨意動隱去身跡,站在回望橋底朝淵閣看了一眼,眸色不動,卻多了一抹暗沉。

  封淩寒,無論你是為了什麽建造了此處,我都全了你的心願,以後,若有人再踏進這裏半步,天涯海角,我必誅之。

  深夜的京城失了上半夜的奢靡和華貴,寂冷的清涼隨著慢慢彌漫開來,黯淡的月光逐漸灑滿幽深的街道,無聲的夜晚,總是會格外的讓人沉默和緬懷。

  五百年未曾回去的隱山,那個在踏入亂世之時就跟隨在她身邊、如今卻早已離世的弟子,還有從一開始就和她真心相交的帝者。

  無論是誰,都無法把往世的回憶完全隔離開來。

  重活十幾年,寧淵從未有哪一刻如現在一般覺得那些早已流落在時間洪荒裏的過去離她如此之近,就好像,她從來未曾失去過一樣。

  可是,人力有時盡,五百年已過,盡管她所有的留念和牽掛都留在了那個時代,卻依然無法改變任何過去。

  寧淵慢慢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神情淡然,深黑的鎏金披風緩緩拂過地上,滿地漣漪。鮮紅的長袍不時的隨著龍形闊步的步履從披風下逸出,逶迤之間,說不出的的翩然高雅。

  可是那背影,卻硬生生的帶上了幾許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沉重冷然。不知是剛才臨上淵閣時遺留下來的疑思,還是深夜的寧都太過安靜,寧淵甚至覺得緩步走過的地方,格外清然幽冷。

  或許,隻是因為從未曾在這樣的深夜裏毫無介懷的去懷念本該屬於墨寧淵的一切……

  隻不過,這該死的地方到底是哪裏,輕輕頓了頓腳步,已經第三次走過相同街道的寧淵長歎了一口氣,抬手揉了揉皺著的眉頭,眼沉了下去。

  果然,甩開清河和年俊絕對不是什麽好辦法。不能不說,寧淵還是知道自己有一些天生無法克服的軟肋,這是哪怕隔了一世仍舊無法剔除的弱點,譬如暈車……和路盲。

  去淵閣的時候好歹還記著當初清河喋喋不休的嘮叨而不至於走錯,但轉身的時候心緒不定的隨便亂走,竟然不知不覺走到純然陌生的地方來,寧淵瞧了瞧天色,暗沉沉的不見一點光亮,眼中的暗色加劇了幾分。

  找個地方隨便等著清河和年俊來接……她正考慮著這方法是否可行,抬起頭隨意看了一眼,卻在瞧到街道回角處不知何時站定的男子時,眉揚了起來。

  不知道這是不是可以算是——天無絕人之路或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寧淵頭一次覺得自己的運氣甚至是不錯的,至少可以在這個時間裏遇到熟人。

  依稀堅毅的眉眼,淡綢錦素的藍袍,恍然如昔的神情,她一眼拂過,眼中有瞬間的怔忪,腦海裏不期然的浮現那個喜歡白衣素服的瓜皮少年,嘴角微微勾了起來。

  也許——也不是全無掛念,她抬步欣然朝回角處立著的青年走去,神情悠然。

  葉韓看著一步一步鄭重其事走過來的女子,臉上不知何時開始掛起的笑容悄悄隱了下來,眉宇暗挑。他站在回角裏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長到——剛才步履平穩的女子從他身邊走過了三次都未曾發覺。

  從百裏家的府邸出來隻看到麵麵相覷的清河和年俊,詢問之下也隻得到‘小姐興之所至單獨於京城閑逛的推詞’,本來隻是隨便在街上走走,卻不知從何時開始便抱著‘也許能遇到’的執念走到現在。

  葉韓唇邊的笑容有些意味不明,他不是不知世事的青澀少年,但又覺得如此過分的執著該是如此。

  那日圍場上百裏調笑的揶揄曆曆在目,可他自己心裏清楚見那女子的感覺是不同的,不是訝異於洛家女兒巾幗須眉的颯爽風姿,也不是驚歎曲裾長裙的女子眉間的冷清淡然,他隻是直覺的感覺到那個藏於淡漠麵容下的女子也許並不是她表現的那般冷清的注視著世俗百態,洛寧淵也許、應該是不同的。

  這種執念仿若印入靈魂般自然肯定,就好像……她應當便是如此。

  不過,也的確是這樣,不是嗎?

  深夜一個人在街上亂走得找不著路卻什麽辦法都沒有的她,的確和平常很不一樣,眉宇間甚至多了幾分屬於世間的悵然和懷念。

  隻是,那份懷念從何而來,莫非與她今日去的地方有關……

  葉韓看著已經走到他麵前挑高了眉眼的女子,聽見了自己絕對可以稱得上是揶揄的聲音。

  “寧淵小姐原來有此雅興,正月當頭,不知京城的繁盛可能入得了小姐的眼……?”

  舒緩拖長的腔調,明顯帶上了幾許調笑,寧淵像是絲毫未聽出其中隱藏的含義,眼一轉拂了拂衣袍道:“太冷了。”連個人影都瞧不見,連問路都做不到。

  聽出她後麵暗含的意思,葉韓有些啞然失笑。靠近城門的地方本就防衛得極嚴,巡邏的守衛更是不時會有,京城雖未有宵禁,但這裏一向都算不得上是熱鬧的。

  不過既然遇上,當然要不負良辰才是。葉韓嘴角勾了勾,轉身擺了擺手道:“走吧。”

  他轉身朝另一條街道走去,聲音輕快。寧淵神情微怔,沉默的看著前麵緩緩而行的男子,跟上前去。

  安靜的街道裏,兩道拉長的狹影慢慢折疊在一起,逶迤前行的仿若一體般自然。

  直到猛然進入到驟亮的地方,刺目的光暈劃破了靜謐的氛圍,喧鬧而炙熱的京城夜晚呈現在兩人麵前。

  風塵豔麗穿著暴露的女子倚在樓上高聲漫笑,角落裏的老者殷勤的招呼每一個進出的客人,揮霍如金的男子從酒樓裏走出來,步履淩亂。四周匆忙路過的行人似是豔羨、似是露骨的瞧著兩邊的‘風景’,神情萎靡。

  暗香旖旎的青樓裏甚至還傳來不少才子臨時興起的高作雅談,叫好的嬌媚聲不絕入耳,黑暗的京城下,這裏仍舊高歌淺吟,一派熱鬧。

  奢靡而瑰麗,完全不同於寧淵接觸到的任何世界,不,說錯了,應該是洛寧淵的世界才對。

  如果是墨寧淵,這些情景實在可以說得上是司空見慣,要知道那些亂世裏的梟雄可不全是高門貴伐裏出來的世家子弟,粗俗無匹者比比皆是。至於這種夜夜笙簫的場所,當初的墨寧淵下山曆練時早就不知道進去過多少次了。

  不過,當初有百裏和封淩寒壓著,她就是想進去玩玩卻大多是被反對的。

  寧淵看著這一番好久未曾入得眼簾的盛景,朝麵前微笑著望著她的青年愉悅的挑了挑眉,獎賞了一個‘還不錯’的眼神便施施然朝路邊的小攤走去。

  葉韓看著對麵的女子臉上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欣然的表情,神情僵了僵。這種時候帶她來這裏,他絕對算不上是‘好心好意’,隻不過是想看看那女子臉上若是破開淡然的表情會有什麽色彩罷了。

  洛家的小姐,從小養於深閨,長於深山,就算是入得京城也甚少出門,寧都豔麗靡亂的地方,隻要是女子,就算是洛寧淵恐怕也不會安然處之吧?

  可是,葉韓轉過頭看著滿臉煥容大剌剌坐在小攤木椅上的寧淵,突然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不過當他轉過頭看著小攤上的老夫婦畏縮的神情,突然眉色一轉笑了起來。

  這樣的洛寧淵,倒真是極有趣。

  他抬步走進了簡陋的小攤裏,照著麵前女子的樣子坐了下來。

  本來極是熱鬧喧嘩的小攤瞬間安靜了下來,剛剛還粗鄙叫囂的客人刻意坐直了身子,拿著酒碗吆喝的手也慢了下來。

  有一種人天生就有著上位者的氣場,更何況出現在他們麵前的還是兩個,顯然這兩人沒有那些野史裏貴人與民同樂的良好習性。

  披著純黑披風的女子隻是眼神淡淡的朝著其他桌上的人看了一眼,那些人便都急忙結賬遠離開來。

  就算是不看容貌服飾,這些人也都看得出這大模大樣坐下來的女子絕對出身不凡,至少那渾身的深沉高雅就非一般人望而所及,隨後跟進來的男子身上更是帶了幾分軍武煞氣,常年混跡市井的人眼力絕對不差,這樣的兩人深夜相會,他們當然是有多遠就躲多遠。

  擺攤的老夫婦顯然也是這麽認為,是以從一開始就躲得極遠,無奈聽到那女子揚眉問出的話後,臉都苦了起來。

  “你帶我來這,可是有什麽特別的?”

  葉韓看著對麵女子眼底明晃晃的笑意,轉頭朝對麵的六月樓望了一眼,慢悠悠的回道:“當然有,這裏的西施湯圓最出名,聽聞六月樓裏的纖鳳姑娘很是喜歡,寧淵小姐不妨試試。”

  六月樓是京城最出名的青樓,裏麵的花魁纖鳳傳聞天生便帶有異香,更是彈得一手好胡琴。還未掛牌時就引得京城貴人意動,如今出台仍是賣藝不賣身,是如今整個大寧最出名的風塵紅牌。就算是寧淵足不出戶,當初清河念叨這京城名宿的時候也聽過她的大名。

  六月纖鳳,詩琴絕佳,更難能可貴的是那滿身風骨矜持素雅,雖有王侯將相萬金相待平常也極是難求。

  寧淵挑了挑眉,鳳乃百鳥之皇,一介煙花女子敢用其字為名,並且到現在還安然無事,隻能說這女子絕對人過其名。

  看著對麵侃侃而談的青年,寧淵眼中的眸色一深,別有深意的拖長了腔調:“哦……我倒不知葉少帥如此青睞於那纖鳳姑娘。不過也是,紅袖添香實乃佳話。”

  “今日既得你相邀來此,我也該送你一份大禮才是。老板,這纖鳳姑娘可曾外出待過客?”寧淵頭一轉,豪邁的朝縮在攤子後麵的老夫妻高聲喊道。

  “小姐,這纖鳳姑娘很少出六月樓,不過……上月平王殿下做壽,也曾請得她出席,小老兒聽說那禮錢可是足有千金呢。”

  畏縮一旁的老攤主被這豪邁的聲音陡然一驚,但還是伸頭接口答道,並且嘴裏越說越興奮。他的攤子一直擺在六月樓對麵,每天迎來往返的客人多了去了,消息也就特別靈通,更何況這件事也算得上是前些時日的大事件了。

  這兩個客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貴,今日若是招待得好,說不定他和老婆子就可以歇上幾個月了,想通了此處,老攤主說得越發殷勤起來。

  葉韓一愣,陡然有種不妙的感覺,果然,他一抬頭便看到寧淵朝那老者擺了擺手:“去,老丈,你到六月樓裏跑一遭,就說……”

  紅衣女子解下了身上純黑的披風,鮮紅的衣袍一時間顯得格外奪目張揚,腰間係著的玉環輕碰出琳琅悅耳的聲音,她懶洋洋的伸手撐住下顎,笑眯眯的道:“嶺南葉韓早聞姑娘大名,於六月樓下誠心相候,還請姑娘芳跡踏足,葉韓不勝歡欣。”

  哐當一聲,葉韓手裏的酒杯應聲落地,伴著清脆破裂聲印在寧淵眼底的是那雙黑白分明愕然瞪大的雙眼。

  “我倒要看看,你這南疆戰神的名號是不是真的值得上千金?”不懷好意的聲音悠悠的響起,葉韓看著那紅衣女子煥然的表情,苦笑的搖了搖頭。

  這天下,還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古人誠不欺我!

  是夜,皇城上書房。

  於深夜被暗衛從寵妃床上挖起來的帝王現在絕對算不上是好脾性,隻不過當他聽到來人極快的回稟後,臉色迅速變得鐵青起來,神情中甚至夾著不可置信的詫異和驚愕。

  “你說什麽,莊哲,把今晚的事再說一遍。”

  冷峻的聲音比平常多了幾分尖銳和顫抖,但莊哲完全能理解上麵坐著的帝者現在的失態,哪怕那一幕是他親眼看到,如今依然難以完全相信。

  他長舒了一口氣,頭抬了起來:“陛下,今晚有兩個北汗探子闖進了淵閣,他們其中的一人懂得一些陣法,但是仍然沒有闖進去。”

  宣和帝輕哼了一聲,神情明顯有些鄭重,北汗探子懂陣法,這可不是什麽好消息。

  莊哲聽著上麵的哼聲,壓低了聲音繼續道:“後來屬下被人製住,隻知道有個前輩出手擋住了那兩人。不過,她似乎精通陣法,並且通行無阻的走過了回望橋,行到了淵閣的麵前。屬下醒來後有檢查過,淵閣前麵被北汗探子廢掉的陣法似乎……比之前更加牢固,應該是那位前輩修補了陣法。”

  莊哲艱難的說完一席話就不再出聲,他是暗衛的首領,職責便是守衛淵閣,但他多少也知道一些秘聞,那守衛淵閣的陣法傳自隱山,五百年來從未有人能跨過陣法走過回望橋,甚至就連大寧無數代帝者也辦不到。

  可是,如今……

  “莊哲,來的是何人?”

  既然封了莊哲的穴道,就絕對不會讓自己置於人前,封祿雖說猜到他可能不知,但還是耐著性子問了一句,畢竟這個人的身份實在是太重要了。

  地上跪著的人臉色突然變得古怪起來,莊哲垂著眼開始回憶,過了半響才慢慢道:“回陛下,那人一身紅衣,模樣瞧不明顯,應該是個女子。不過……”他磕磕巴巴的接了一句:“那位前輩說若是有人再敢靠近淵閣百裏範圍之內,她必誅之。”

  垂首站在案桌邊的安四倒吸了一口氣,臉色陡然大變,居然說出了這種話,那人竟敢將大寧王朝傳了幾百年的禁地完全一副置若所有的態度,那來的一定是……他轉眼朝一旁坐著的宣和帝看去,果然——坐著的帝王轉了轉手中的扳指,神色變得莫名起來。

  “莊哲,你下去吧,守在淵閣,一步不離。”

  “是,陛下。”

  上書房內一時變得格外安靜,宣和帝端起案桌上的濃茶輕抿了一口,隔了半響才聽到他有些幽暗的聲音。

  “安四,你說……來的會是那裏的人嗎?”

  “陛下,老奴猜著……”

  “哼,什麽時候你也喜歡這些腔調了,說實話。”

  聽著宣和帝有些不悅的聲音,安四心裏一緊,忙躬身靠近了兩步。

  “是,老奴覺得八九不離十,要知道百裏先主留下來的陣法隻有隱山的人可破,應該是他們。”安四的聲音有些嘶啞緊張,完全不似平時的安詳慈和。

  “說的也是,你還是沒有查到隱山的人有接觸過顯兒嗎?”

  “陛下,自九王爺十歲送到東界開始老奴就派密探跟在殿下身邊,確實沒有隱山的人去找過他。不過現在北汗中人居然會隱山陣法,雖說隻是皮毛……但卻可說明隱山中人選擇的是……北汗。”

  安四極艱澀的說出這句話,然後擔心的朝宣和帝看去,陛下一直在等著隱山中人現世,甚至為了吸引他們出來不惜將年僅十歲的皇子送入東界,如今,除了那個古怪出現在淵閣的人外,一切跡象都指出隱山的人選擇的是北汗,難道,這天下……

  他急忙剔除掉心底陡然升起的荒謬念頭,低下眉不再出聲。

  “不會這麽簡單,今日闖入淵閣的人一定來自隱山,既然她肯保護淵閣,那至少還有轉機。北汗……”宣和帝合上手,輕輕的敲擊案架,淡漠的開口:“安四,明日便把有人闖入淵閣的事情散到東界去,一定要快。”

  安四一愣,隨即恍然,還來不及低應便聽到宣和帝有些深沉的聲音。

  “還有,過幾日把葉韓召進宮來,朕瞧著瑜陽的年歲倒是有些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