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百裏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6      字數:11599
  隱山位於大寧王朝境內,極東之處。

  以浮河為界,以東之地盡屬隱山所有。

  數千年來,無論世事變遷,王朝更迭,其方圓千裏之內也從未易過主。

  整個天佑大陸沒有任何史書記載隱山源自何時,起於何人,僅知的唯有墨氏一族存於隱山之巔,雖神秘強大但卻無人可窺探其內裏乾坤。

  不是沒有人曾對這個地方有過好奇,隻是妄圖進入隱山腹地的人,還未曾有活著出來的。哪怕是曾傾舉國之力進犯的王朝,都未曾窺見其半點廬山麵目。

  千年前,商太祖在天佑大陸上建立了龐大的帝國版圖,唯一未曾納入的就是隱山,為了彰顯其帝王尊貴,也曾試圖招降過隱山之主,隻不過墨氏一族未曾理會。招降當晚,隱山上空莫名的燃起了巨大的焰火,響徹了千裏之遠,璀璨明豔的焰火更是勾勒出無比宏大的上古甲文:瑩瑩之光,也敢爭輝日月。

  聽聞此訊的商太祖大怒,隨即派遣數萬軍隊進攻隱山,隻可惜進去的人全都憑空消失,再無一點聲息。至此以後,商太祖便放棄了對隱山的控製,但是大商帝國的運勢便莫名的開始衰退,甚至隻是短短五十年就滅國,創造了曆史上最短的王朝曆史。

  大商亡國後,隱山就成了整個天佑大陸的禁地。

  自此以後,無論哪個王朝建立,都無人膽敢將隱山劃入疆土範圍之內,也無人敢在隱山周圍亂動兵戈。

  數千年來隱山之人極少入世,有時候幾百年都不會有隱山墨氏一族的人出現在天佑大陸上,因為他們沒有稱雄天下的野心,是以曆代王朝都對入世的墨氏一族抱著敬而遠之的念頭。

  當然,若是群雄割據的年代,隱山之人入世倒是各方豪傑樂見其成的,因為但凡是隱山的人入世,整個天佑大陸的版圖除了會被重新劃分一次以外,隱山之主選中的輔佐之人十之八九都會開創全新的王朝,結束割據之爭。

  就如當年的大寧開國大帝封淩寒一般,但他並不是頭一個,曆史上不少王朝的建立都有墨氏族人的影子存在,隻是這一族卻極少被寫入曆史。

  是以不知從何時開始,天佑大陸上便流傳著一個傳說:得隱山之主者,得天下。

  哎,又是這些無聊的內容。

  百裏詢百無聊奈的坐在花園裏,手裏拿著本破舊不堪的史書,看那卷曲的棱角和泛黃的頁麵想是被翻了很多次。他打了個哈欠,手慢慢把書合上撐著額頭眼眯了起來。

  鏘的一聲響,花園的靜謐被陡然劃破,百裏詢一個驚怔,扶住額頭的手一滑,硬生生的打在了石桌上,馬上齜牙咧嘴的抬頭朝園子入口看去。

  一個身穿鵝黃碎裙的小姑娘抱著一座比她人還高的古箏俏生生的站在那裏,眉眼恬淡靜美,看向百裏詢的眼底帶著幾分戲謔。

  百裏詢雙手托住下顎,歎了口氣:“小漣,今天我可沒時間陪你練琴,你還是讓琥珀陪你吧。”

  百裏漣眼睛轉了轉,朝他手上的書看了一眼,蹙了蹙眉,提步便朝這邊走來:“哥,是不是父親又讓你看《隱山傳記》了?”

  百裏詢愁眉苦臉的點點頭,把石桌上的書拿起晃了晃:“可不是,老頭子什麽都好,就是這點怪癖讓人受不了,你說從小到大這本《隱山傳記》我都看了多少遍了,說是爛熟於心都不為過,也不知道為什麽隔三差五的就使著我看?”

  “你不是不知道父親喜歡些古怪的東西,隱山素來神秘,我看他也是想琢磨琢磨,再者聽父親說咱們百裏家祖上和隱山的人有些淵源,說不定他隻是念念舊。”百裏漣朝垂著頭的少年看了一眼,寬慰的開口,神情卻有些好笑。

  這理由連她自己都不大相信,要說是念舊可也太過了。

  這些年來,百裏家收藏了不少關於隱山的藏書,每一本父親都逼著哥哥給看完,就連傳說上古時隱山傳出的梵文也給找來讓他學,當初他會逃家三年,除了要避開婉陽,估計也是為了擺脫這些。

  “哼,世人皆是以訛傳訛,我看這裏麵多是些虛的,隱山那個地方都已經幾百年沒出來人了,裏麵的人都不知道還有沒有,也隻有咱家老頭子把那地方當個寶。”百裏詢低聲嘀咕了一句。

  百裏漣搖了搖頭,這哥哥啊……明明自己也相信,卻偏偏擺出這麽一副模樣。要是隱山真的有托大虛假之嫌,恐怕這幾百年早就被大寧拿下了,怎麽可能還安然存在?

  “對了,這幾日甚少見到父親,他做什麽去了?”

  “還能做什麽,躲在書房裏又不知道在研究什麽。”

  百裏漣朝懶洋洋的百裏詢看了一眼,突然壓低了聲音:“哥,你想推了婉陽的婚事?”

  百裏詢一愣,端正神情道:“你怎麽知道?”

  “猜的……”百裏漣輕輕撥動了幾下琴弦,一副萬事皆知的模樣:“你一天三次的往府外跑,誰不知道你什麽心思。怎麽,那個洛家大小姐就這麽好?”

  百裏聽到這話有些哭笑不得,一想到寧淵那對深沉的眸子,忙坐直了身子擺手:“你說些什麽呢!不是這麽回事。”

  “好了,你不說我也清楚這事不容易,洛家雖是百年勳貴,可也越不過皇家去,你要是為了洛家大小姐棄皇室公主不顧,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當年洛家的事,你可別忘了。”

  百裏詢看妹妹一臉擔憂,神色也鄭重起來,低下了頭沒有出聲。

  婉陽雖說看著端莊高貴,可性子比當年的昭言長公主更加驕橫霸道,若是他出麵推掉婚事,恐怕……

  “臭小子,我讓你把《隱山傳記》再看個十遍,你在這幹什麽?”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園子入口處響起,百裏詢怒火中燒的轉過了頭。

  “老頭子,我說了多少次了這本書我都能背下來了,還有什麽好看的!”

  身穿石青色長袍的老者一個箭步走過來在百裏詢背後拍了一掌:“讓你看就看,羅嗦什麽?”

  百裏詢吃痛當即就想頂嘴,卻見百裏正把手交叉在背在身後雙目灼灼的望著他,當即覺得有些不妙,每次這老頭子擺出這麽一副態度的時候就肯定有大事發生,往近了數,當年他被逼著逃家的時候就看到過。

  “爹,我馬上進去再把這書看十遍。”聲音馬上軟化,連稱呼也變了。百裏漣看著吃硬怕軟的哥哥,眼彎了彎。

  百裏正搖搖頭,忙道‘不忙’,起身的少年姿勢一頓,神情有些僵硬看著百裏正臉上越發煥然的笑容,忙擺正了坐姿,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良好態度。

  “詢兒,皇家的聖旨想是過不了多久就會頒下來,你就在家安心靜養,我瞧著婉陽就是脾氣大點,當我們百裏家的媳婦還是可以的?”百裏正笑眯眯的坐在石桌旁瞟了百裏詢一眼慢慢開口。

  百裏詢一愣,眼馬上瞪了起來。靜養?這是把他當小媳婦來著?

  “爹,哥哥瞧上了洛家的大小姐,你也去過武會,快給我說說她是什麽模樣?是不是外麵傳的瑤瑤卓華,天人之姿?”百裏漣彎著眼在一旁火上澆油。

  百裏正臉上的笑容一僵,陡然拔高了聲調:“什麽?你說他瞧上了誰?”

  百裏漣甚少看到父親這樣驚疑的樣子,尤其是他這驚疑還帶了七分不可思議的荒謬以及三分茫然,就更是覺得奇怪。

  就算是和宮裏的那位吵得麵紅耳赤,恐怕父親也不會露出這種神情。

  百裏正看著睜大眼看著他的一雙兒女,咳嗽一聲迅速擺正了神情,他朝百裏詢瞅了幾眼,強烈的探究讓百裏詢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爹,別聽小妹說,我看上的不是洛家大小姐。”

  百裏正一聽這話,皺著的眉就鬆了下來,但神情裏轉而浮現了幾分他自己也未察覺到的惋惜。

  “那你是瞧上了誰?你真的想推掉婉陽的婚事?”

  百裏詢瞧著百裏正淡淡的神色,一時有些吃不準他的意思,要說他們百裏家也不是沒本事推掉這門婚事,隻不過很久以前百裏正就說過除非他能靠自己的本事做到,否則就得老老實實接受。

  所以他三年前才會去南疆戰場,他隻是想看看,若是失了家門的庇佑,他到底能做到什麽地步。

  百裏詢想到幾日前的那場武會,心下一轉,也許老頭子會答應也說不定,他難得的收起了懶散的神色,鄭重的望著百裏正。

  “爹,我喜歡的是洛家的……”百裏詢看老父又有發飆的跡象,忙接口道:“洛清河。”

  百裏正摸著胡子的手一頓,臉輕微的扭曲了一下道:“洛清河?那個在武會上拉開破日弓的洛清河?”

  “是。”

  意外簡短的回複,但卻格外鄭重。百裏正愣了愣,瞧著百裏詢沉著的眼睛,眼眯了起來。

  這孩子要不是真瞧上了眼,決不可能在他麵前提出來。洛清河?他回憶著那個看起來柔柔弱弱卻讓北汗使者顏麵盡喪的丫頭,滿意的點了點頭,眼光倒是不錯。

  “洛家的那個丫頭答應了?”

  百裏詢神情一怔,臉上滿是茫然,隨即反應過來低下頭,神情有些難堪。

  百裏正好笑的晃了晃眼,看這樣子自家的臭小子現在還是剃頭擔子一頭熱,人還沒本事拿下來。

  似是察覺到百裏正眼底的訕笑,百裏詢突然開口:“洛家大小姐答應了。”

  “此話當真?”百裏正看著猛點頭的百裏詢,臉上有幾分不相信,能拉開破日弓的將才滿大寧都找不出幾個來,有洛清河在洛家,皇室就不可能收回雲州洛家的兵權,洛寧淵怎麽可能把她輕易許給外家。

  除非她有比洛清河更加強大的底牌……心下一轉,想起那女子的容貌,百裏正心裏打了個突。

  “臭小子,替我做件事,你的婚事我就給你淌淌渾水。”

  百裏詢看著眼眯成了一條縫的百裏正,陡然想起了懶洋洋靠在軟塌的洛寧淵,覺得背脊慢慢開始發涼。

  三日後,他站在洛家的大門口,頭一次覺得托生在老頭子手裏還真是個悲劇。

  清河端著個白瓷盞坐在屋簷下,拿出裏麵的千層糕放進嘴裏,愜意的眯眯眼,過了半響才朝院子裏慢跑著盯著她瞧的封皓眨眨眼。

  “想吃嗎?凡叔剛從城東賀記帶回來的。我上次打贏了北汗的蠻夷,凡叔說我表現不錯,以後天天都給我捎零嘴回來。”

  真是比我還像隻豬,封皓心裏這麽想著,頭卻忙不停的點,連忙討好:“清河姐姐……”

  “別,你的份例可是已經吃完了。”

  封皓瞧她搖頭晃腦的囂張樣,嘴撇了撇朝門外望了望:“我瞧著也有些日子了,百裏今日肯定會來。”

  清河臉上的笑容一僵,眼底的怒氣一下子升了起來。

  自從武會後那家夥就冤魂不散的跟著她,這幾日好不容易消停點,偏偏這臭小子哪壺不開提哪壺。

  封皓小跑幾步走過來:“清河姐姐,你怎麽那麽討厭他?百裏好歹也是京城裏數一數二的佳公子,我可是聽說了,傾心於他的貴女小姐可是不少哦?你要抓緊機會。”

  清河被封皓的話說的一寒,撇了撇嘴,把手裏的千層糕掰了一半放在他手裏:“我說咱倆認識的不是同一個人吧?那家夥從來就沒個正行,每天無所事事的閑逛,十足一個紈絝子弟。要不是小姐喜歡他,我早把他趕出洛府了。更何況他說喜歡我也隻不過是敷衍小姐而已,你還當真了?”

  封皓望著清河大咧咧的樣子,一臉無奈,百裏家的嫡子可是連一般的皇室宗親都比不上,他要不是真的動了心,怎麽可能為了個蹩腳的謊言纏到現在?

  算了,百裏那家夥以前沒少攛掇著他頂缸出格的事,這次就看他自己了,不過清河姐姐是個榆木疙瘩,恐怕他有的急了。

  封皓笑眯眯的把手裏的千層糕放在嘴裏,舒服的打了飽嗝,他轉身朝園子中間走去,盤算著還有多少圈才算跑完,但是人到半途就感覺到被人提了起來,仍然是雙腳離地,隻不過他現在已經完全適應了這種洛家表達友好的方式,甚至愜意的打了個哈欠隨清河折騰。

  看著清河急急忙忙的朝後院跑,他抬眼朝園子入口處看去,隻看到一片綠色的衣袍在門口一閃而過。

  百裏那家夥,聽到多少了?

  寧淵瞟了一眼坐在地毯上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的百裏詢,把手上拿著的書合上,挑了挑眉:“怎麽?有事?”

  百裏詢擺擺手:“無事。”他瞅見寧淵手裏的書,臉上帶了幾分古怪:“你也喜歡看這本《隱山傳記》?”

  這世上難不成還真有和老頭子一樣興趣古怪的人?

  “不是,隻不過想找個地方,就翻了翻過去的史書。”寧淵淡淡回到,若不是她去書閣找書還真是看不到這本《隱山傳記》,不過翻來也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這本書卻是有些言過其詞了,若是隱山真能將幾萬將士轉瞬間灰飛煙滅,恐怕那些入世的墨氏族人早就被當成妖孽給滅了。

  並不是每一任隱山之主都如她一般自年少時便開始修習功法,隱山一向隨性自由,就像她的那位師父,除了醫術外對任何東西都沒興趣,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至於那些什麽隱山之主神力過人的話更是扯談,不過既然這本書存在,那肯定是隱山特意為之,畢竟,強大的恐懼絕對可以熄了不少人對隱山的窺探之心。

  她當初就沒少做些唬人的事,這書雖言過其詞,但卻差之不遠。

  “你想找什麽地方?”百裏詢看寧淵又有恍神的趨向,連忙問道。

  “東界。你知道?”

  百裏詢神色一愣,看寧淵的眼神就帶了點不可置信,明明自己把那地方抓在手裏,還用問他?

  “你不知道?”瞧著半躺在軟榻上神色倦倦的寧淵,一想她數年居於禹山,便也釋然。

  “東界以前不是這麽個名字,因著那裏有條浮河,五百年前一直被稱為浮界。隻不過當初太祖建國後就把那裏的名字給改了,還專門建了一支軍隊駐守在那裏,久而久之就沒有人再叫它以前的稱呼了。不過,也許你對浮界也不是太清楚……”百裏指了指她手裏合上的書,笑了笑:“呐,隱山與我大寧分界的那塊地方,就是東界。”

  寧淵神情淡淡的,心底卻有幾分詫異,東界居然就是浮界,封淩寒竟然敢在那裏駐紮軍隊?

  雖然隱山從不入主天下,可是隱山地界周圍從不駐兵幾乎是天佑大陸不成文的禁條,封淩寒竟然就這樣給打破了,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隱隱覺察到,也許過了五百年,改變的不止是天佑大陸而已,就連一直遊離在世俗權柄中的隱山也起了她所不知道的變化。

  寧淵垂下眼,看著期期艾艾搓著手的百裏,眉挑了挑,淡淡道:“怎麽,清河又不搭理你了?”

  百裏詢神情萎靡,點了點頭:“哎,皇家的聖旨快頒下來了。”

  寧淵一愣,道:“你不是不樂意嗎?”

  “可那是皇家,我能有什麽辦法?”百裏奇道,難不成她以為皇室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推脫的不成?這思維還真是奇怪。

  寧淵笑了起來,眼一眨竟帶了幾分平時少見的狡黠。

  “要是你不願意,應該可以。”

  她這話說得斬釘截鐵,百裏詢一愣,眼中隱隱劃過一道異光。老頭子確實有本事可以推得掉這門婚事,可是要付出的代價絕不會少。但是她怎麽可能知道?百裏家和皇室的關係就連他也隻是模糊的覺察到一些而已。

  百裏詢低下頭,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家父不同意,我也沒轍。而且清河也瞧不上我……”

  這聲音極低,聽著就帶了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

  寧淵怔住,有些無措的意味,跳脫飛揚的百裏她看了不少,這般樣子的,還真是沒有。

  “無事,你父親我去跟他說。”寧淵從軟榻上走下來,伸手放在百裏詢肩上拍了拍,姿勢有些笨拙。

  “至於清河,我瞧著她隻是有些不自在而已,你很好,不必自責。”

  年俊站在門口目瞪口呆的看著寧淵輕聲別扭的安慰著那個裝模作樣的小子,眼眨了眨朝後退了幾步摸了摸下巴。

  還真是厲害啊,居然懂得圍魏救趙,以退為進,看著這小子也不是個精明的,怎麽會想到這麽個辦法?

  百裏詢眼角揚了揚,嘴角輕輕勾起,葉韓還真是說得沒錯,這樣果然有用,這回看那老頭子還有什麽話說?

  想著便一股腦抬高了頭,眼睜得很大,晶亮亮的:“當真?”他這一高興,哪裏還有剛才委屈低靡的模樣。

  寧淵一愣,拍著肩的手頓了頓,眼眯了起來,眼中的茶色深了幾分。鮮紅的衣袍拂過一塵不染的地毯,有種驚心動魄的危險感。

  百裏詢心一驚,忙拉住了她的衣袖道:“這幾日皇家的聖旨就要下了,我家老頭子就沒鬆過口。”

  寧淵勾了勾嘴角,朝外看了看,慢慢道:“我瞧著今日天色還早,就去你府上看看吧。年俊……”她頷了頷首:“把清河叫進來,備馬。”

  百裏怔怔的看著寧淵,神色中滿是訝然,隔了半響才不安的開口:“呃,其實不用這麽急的。”好像事情開始脫離控製了……

  寧淵拍拍他的肩,笑了笑沒有開口。

  既然百裏家的當家人想見她,她去上一趟便是。更何況她也想看看,百裏正千方百計的讓百裏詢開口,到底是為了什麽?

  “小姐,平王下了拜帖,現在正在大堂裏。”洛凡走進書房,看著收拾妥當正準備出行的一群人,對著寧淵稟告。

  自武會後這已經是平王第三次下拜帖登門拜訪了。

  百裏詢一愣,眼底有些可惜,踏出的步子還沒縮回來就聽到身後淡淡的聲音。

  “不見。”

  “是,小姐,不過他現在守在大廳裏……”

  “轟走。”

  百裏詢咽了咽口水,聽著寧淵不耐煩的聲音,垂著頭開始數手指。

  當朝皇長子,就算是他家的老頭子也隻能不見罷了,轟走……還真是強大的邏輯。

  封辛站在洛府門外,臉沉得能滴出墨來,他身後的侍衛小心的看著他的臉色,猶豫了半響恨恨的道:“什麽小姐身體不適,那老匹夫根本就是在推搪。王爺,這洛家算個什麽東西,竟然敢三番五次的把您拒之門外……”

  “閉嘴。”封辛朝侍衛瞪了一眼:“沒眼界的東西,三十萬勁旅算不算?能使用破日弓的武學宗師算不算?你以為我那些兄弟都是省油的燈?我們要是不抓緊時機,到時候可就……”

  “可是聽說陛下已經把洛家大小姐指給端王世子了?這事未必會如您所想。”

  “哼,你以為父皇還會把洛寧淵指給一個宗室子弟嗎?現在,能娶洛寧淵的人,隻能是……”

  封辛看著從洛府大門駛出來的黃金馬車,眼中劃過一道暗光,朝後擺擺手。

  “去,跟著他們,我倒要看看,有什麽人比我這個皇長子還要重要!”

  大寧最古老的氏族除卻皇家,便隻剩百裏一族。

  第一任族長百裏瑞鴻是太祖封淩寒的結義兄弟,關於他的傳聞有很多,有人說他是機關陣法的奇才,也有人說他和隱山之主墨寧淵交情匪淺。這一切時間久遠早已無從考證,唯一可知的便是大寧立國後他推掉了異姓王的尊榮,專心研造兵器機關不問世事,甚至在過世之際放棄了兵權和封地的傳承權,留下遺願讓百裏家世代子孫留守大寧京城。

  太宗感其功於朝廷,特許百裏家族長及嫡傳子孫免跪於皇室中人,這份恩寵一傳就是五百年。

  雖說百裏家不握兵權,不主朝堂,可五百年來,大寧的武器和城池防禦盡自出於百裏世家,北汗和南疆民風彪悍,近年來若不是有百裏家研製的兵器可搓其鋒銳,洛家和葉家的防守必也不會如此輕鬆,是以沒有一個氏族的榮寵能真正越過這個家族去。

  況且百裏家從不卷入奪嫡之爭,隻忠於帝王的行事做派也讓每代皇帝十分欣賞,功高而不蓋主,五百年來尊享榮華。

  寧淵在回閣中慢慢走著,一邊聽著百裏詢在身旁吹噓,一邊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唇邊帶了幾一抹笑意。

  開國之臣,大多免不了鳥盡弓藏的命運,就算是封淩寒能庇佑得了百裏家一世,可以後的皇帝卻未必會有這份容人之心,既要保住百裏家的尊榮,還能讓皇室世代倚仗,抓住兵部的命脈倒是個好方法。

  隻不過,寧淵挑了挑眉,若是沒有北汗和南疆這兩個虎狼之師的存在,恐怕皇家早就把百裏家直係子孫見皇室中人可不跪拜的特權給收了回來,畢竟也不是每一個皇帝都有封淩寒和太宗的氣度與胸襟。

  一路走進來暢通無阻,就連下人也是極少,百裏家的府邸雖說看起來極是古老典雅,但卻並不奢華,瞧著行事就帶了幾分低調。

  越過園子門檻,寧淵一眼就看到蹲坐在地上抱著一盆盆奇花異草的老者,眼眯了起來。

  破破爛爛不修邊幅的藏青色長袍,花白淩亂的長發,眼神散漫遲鈍,任是誰都無法把眼前的這個人和百裏家的家主扯上關係來。

  隻不過,無隱於世,藏拙於朝卻是最好的辦法。百裏正,想必也是個聰明人。

  她站在園子門口沒有動,百裏詢也就收了聲,看了百裏正一眼後小心抬著眉瞧著寧淵麵色如常,長舒了一口氣,但眼角還是抽了抽。

  平時老頭子就是再怎麽胡鬧也不會在客人麵前擺出這麽個樣子來,今天還真是……

  百裏正端著花盆笑眯眯的坐在地上,像是早就聽到園子外麵的聲響,正眯著眼一眨不眨的盯著門口看著,眼微不可見的抬了抬。

  眉眼入畫,七分狷狂,三分不羈,倒真真是極配這副好容貌,百裏正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打了個突。這般相近的瞧著,麵前的女子比那日在圍場遠遠的一瞥更是多了幾分毫不掩飾的倨傲和張揚。

  將門虎女,放在她身上恐怕倒還顯得小家了。這份氣度,難道真的是……

  看著來人毫無先開口請安的樣子,百裏正摸了摸胡子,站起來擺擺手謙了個禮:“貴客上門,老朽有失遠迎啊。”

  他動作豪邁,倒是把寧淵當成了同輩相交,百裏詢眼眨了眨沒有出聲,恐怕就是當朝皇子、一品宰輔,這個老頭子也不會這般平易近人的相交。

  洛家的小姐而已,老頭子是不是過於厚待了?

  “無妨。”寧淵一本正經的點點頭,她身後的年俊和清河倒是齊齊退了幾步,不是誰都可以受得了這一禮的。

  百裏正眼睛轉了轉落在了寧淵身後的清河身上,精光直閃。

  “這位就是清河姑娘?”

  寧淵提步朝園子裏走去,探手解下了身上披風:“清河,見禮。”

  她這聲音極淡,清河聽著心裏打了個突,連聲叫苦,她轉頭朝一旁笑著的百裏詢瞪了一眼,走上前朝百裏正抱了抱拳:“百裏族長,有禮了。”

  實打實的軍伍做派,毫無扭捏姿態,百裏詢愣了愣,苦笑著摸了摸鼻子,還真不是一般的討厭他啊,尋常女子若是見公婆,絕不會毫無芥蒂,至少也要羞澀一下才是!

  百裏正朝無措的兒子瞥了一眼,微笑著擺了擺手:“恩,好,很好。”

  清河退後一步接下了寧淵手上的披風,不再開口。

  寧淵隨意走進園子中央,大剌剌的坐在石椅上朝百裏正抬了抬手,鳳眼微挑,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百裏家主,請坐。”

  百裏正一愣,本來略顯遲鈍的神色陡然精神了起來,不慌不忙的坐下去朝外喊了一句:“來人,上酒。”

  寧淵挑了挑眉,唇角勾了勾並不出聲。

  百裏詢瞧著園子裏氣氛有些詭異,拉著年俊和清河退了出去。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他們這些池魚還是躲遠點好。

  百裏正從侍從手裏接過酒壺放在桌上,朝寧淵眨了眨眼:“洛小姐,我這可是好酒,你莫要貪杯才是。”

  寧淵挑挑眉:“家主請我前來,莫不是連幾杯酒都舍不得?”

  百力正搖了搖頭,有些神秘的嘟囔:“倒不是如此,此酒家中釀得極少。隻是想請小姐看看,這酒若是作為聘親之禮,可否合適?”

  寧淵懶洋洋的擺擺手,神色和暖了幾分:“婉陽是天家公主,百裏家主就這麽有把握封祿不會追究?”

  天子名諱隨意出口,說得人毫無知覺,聽的人也是一臉和色,像是一點都沒注意到一般。

  “怕啥,百裏家反正光棍一條,既無兵權又不入朝,陛下頂多也就削點俸祿罷了,我一把年紀,還怕這個不成?倒是洛小姐,臭小子想娶的可是你們府上的清河,你就不怕那婉陽會把怨氣出在你們洛家。要知道……這可不是頭一樁了。”

  “無事,封祿還沒有蠢到憑此事就來招惹我的地步。”寧淵眯了眯眼,擺了擺手,麵色不改。

  不過一個小小的皇家公主而已,何須介懷。

  百裏正還沒說出口的話被這豪氣幹雲的聲音一堵,氣沒順一下子給倒噎了回去。

  還真是狂妄的性子,天下皇權為尊,除了——隱山,還真是沒人有這樣的膽量。

  可是洛寧淵明明十六年未出過禹山,怎麽會和那個地方有關係?

  他垂下眼,拉開了酒壺上的封條,酒香瞬間飄散出來,漸漸彌漫在園子裏外。

  年俊皺了皺眉,眼底有些驚疑,這酒香……小姐釀得酒也是這股子味道,隻是,百裏家怎會得知?

  寧淵抬了抬眼,端起一杯慢慢放在嘴邊,神情莫測。

  這是‘微醉’,隻聞其香她便足以知曉,天下隻有隱山獨有的釀酒術才能製出來,當年百裏瑞鴻極喜此酒,她便把方法傳給了他。

  若說隻是招待尋常客人,此物可就頗為貴重了,寧淵抿了一口朝百裏正看去,神情淡然,眼神卻驟然深了起來。

  百裏正,他到底想知道什麽?

  “怎麽?不陪著你的小丫頭了……還是被轟出來了?”葉韓歪坐在亭子裏的涼席上,看著懶洋洋走過來的百裏詢,眉一提慢慢道。

  “你要是沒事就出去,別賴在我家。”百裏詢沒好氣的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嘴撇了撇。

  “法子是我想的,怎麽?人請來了你就要過河拆橋了?”

  “你說,我家老頭子為什麽一定要見洛家小姐,若是他真的答應了我和清河的婚事,也應該是我們上洛府求親才對,可是……我家老頭子神色有些奇怪啊!”百裏詢神秘兮兮的朝葉韓的方向靠近了幾分:“你相信不,我總覺得我家老頭子見洛家小姐的時候有些緊張。”……和說不出來的小心謹慎。

  葉韓神情一愣,笑了笑:“怎麽可能?就算是見到皇上百裏家主也未必會緊張。”

  百裏詢緊張親事,有此錯覺並不為過,想來百裏族長也隻是略微莊重一些罷了。

  百裏詢點點頭,把心中的一絲錯覺放下,陡然想到一事慢慢開口:“葉韓,你猜我今日去洛府見到了誰?”

  “平王封辛。”葉韓眼都不抬的慢慢開口。

  “你…你怎麽會知道?”百裏一愣,然後迅速眨了幾下眼恍然大悟:“難道他這樣是因為清河?”

  葉韓點了點頭:“圍場一戰,洛家聲勢如日中天,若不是隻剩一個女子,恐怕門檻早就被趨附的大臣踩破了。”

  “可是陛下一向忌諱手握兵權的世家,你進京城數月之久他們都不敢對你示好,又怎麽會對洛家……”

  葉韓鬆了鬆眉角,長歎了一口氣道:“洛家三十萬雄兵,再加上一個洛清河,陛下知道已經不可能收回雲州兵權了。可是他也絕對不會輕易放棄,若是真讓洛寧淵回了雲州,以後再想有所作為就鞭長莫及了。”

  “你說陛下想把洛小姐留在京城,可是無名無份的,就算是天子也不能……”百裏陡然收住了聲,喃喃道:“不可能吧?難道陛下想……”

  “沒錯。”葉韓挑了挑眉,聲音有些意味深長:“若是寧淵能嫁入皇室,那三十萬雄兵自然也就是皇家所有,不過能得到這些的隻有——大寧儲君,新的帝者。”

  若是其他皇子娶了洛寧淵,洛家的兵權不僅收不回來,還會成為整個大寧動亂的根源。

  他的聲音有些沉厚,百裏詢一下便理清了意思,朝葉韓看去,聲音悄然:“你是說能把洛寧淵娶進門的皇子就是陛下屬意的儲君人選?”

  葉韓點了點頭,沒有再出聲,隻是扣手在席上敲了敲。

  “陛下隻得五子,大皇子、三皇子、六皇子早就已經成婚,如今未有正妃的隻有九皇子和十一皇子,陛下莫不是想從他們裏麵擇其一?”

  “如今還不知道,不過若是他想收回雲州兵權,這是最快最好的方法。”葉韓搖了搖頭,接著緩緩道:“平王如今勢大,陛下召回宣王也有這個原因,但我總覺得宣王回京不會這麽簡單。”

  “為什麽,他是皇子,遲早是要回來的。”

  葉韓的眼神突然變得幽深起來,神情有些莫測。

  這世上不管是任何人,一旦扯上了隱山就絕對不會簡單。年幼的皇子被遣東界,怎麽可能毫無所圖。

  隻是隱山中人五百年未曾入世,封祿到底想幹什麽?

  “不知洛小姐可喜好曆史?”百裏正看著垂著眼一語不發隻管品著酒的寧淵慢慢開口。

  “我一向不喜歡對過去的事多加猜測,所謂的曆史不過是由勝者書寫的炫耀青史罷了。”

  寧淵想著那些古籍裏亂七八糟的史實,搖了搖頭。

  “既是史書做不得數,洛小姐不妨說說……太祖如何?”

  寧淵頓了頓,抬眼看向仍是一臉笑容的百裏正,淡淡道:“傾世之功,可堪相傳萬世。”

  大凡可以一統天佑的人都當得起這兩句話,若是百裏正問起當初建立大商王朝的商太祖如何,她也會如此評說。

  百裏正神情一震,臉上的笑容微緩,提了提聲音慢慢道:“我倒是覺得比起太祖,另外一人更加適合洛小姐這聲稱讚。”

  寧淵挑了挑眉,眼中眸色一轉,道:“誰?”

  “隱山之主,墨寧淵。”百裏正微微一笑,握住酒杯的手卻陡然緊了起來,他盯著寧淵的神色,斂起了眉角。

  對麵坐著的紅衣女子神色不變,隻是微微揚起了頭,眼角勾了起來。

  “不過,我倒是不覺得當初太祖遇上墨寧淵是件好事。”百裏正話鋒一轉,慢慢開口。

  “為何?”寧淵皺了皺眉,抬眼看向百裏正,眼神淡淡的,卻帶了幾分幽深。

  “天下割據,太祖盡得三分之二,統一天佑不過是遲早的事,可是太祖亡於盛年,以致北汗、南疆不穩,才會釀成百年後的兵災,並差點讓大寧滅國。”

  寧淵點點頭,倒是對他這話不置可否,封淩寒若不是死得那麽早,以他的手段,隔個幾十年,定能馴化了這兩地,戎族和南疆夷民早就不存在於天佑了。

  隻不過,這和她有什麽關係?封淩寒盛年而亡與她何幹?

  寧淵沒有說話,眼中的疑惑倒是擺得明明白白。

  百裏正神情一滯,似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苦笑了一聲擺擺手:“罷了,今日邀小姐過府也不過是想問問我家那個臭小子的婚事,現在既得小姐首肯,過幾日我便去宮裏推了此事,不知小姐覺得可好?”

  寧淵點點頭,把桌上的酒壺一把拿起仰首盡數倒於口中,半壇子酒轉瞬即光。

  百裏正看寧淵愜意的眯了眯眼,嘴張得大大的,但在對麵的女子視線掃過來時又迅速坐得端正,隻是眼中的詫異卻怎麽都隱不下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寧淵站起身,彈了彈衣擺道:“多謝百裏家主招待,寧淵告辭。”

  百裏正起身擺了擺手,看著對麵的女子抬步朝園子入口走去,並未相留。

  “百裏家主……”微微拖長的腔調,帶了幾分低沉韻雅。

  百裏正一愣,抬眼朝寧淵看去,大紅的身影剛烈堅韌,他不由得神情微凜。“這壇‘微醉’我很滿意,他日若是上洛府提親,也要有足夠的誠意才行。”

  清清淡淡的聲音,回轉過來的臉上勾起的微笑似有還無,頗具深意。百裏正陡然僵直了身子,一言不發的看著寧淵走出了園子。

  隱山“微醉”,自五百年前墨寧淵消失後從未現於世間,哪怕是皇室都不得而知,她怎麽會知道?

  難道……

  百裏正急急的走進書房,拿出密室裏藏著的古卷攤開,一語不發。

  古卷微微泛黃,可裏麵的畫像卻仍然很是真確傳神。

  大紅錦袍的女子,昂首站於山巔之上,手握酒壇一飲而盡,神情倨傲高貴,回首一瞬間,燃盡世間芳華。

  那模樣,那神態,和剛剛在園中的女子一模一樣,百裏正微微有些閃神,輕輕抬手在古卷下方拂過,歎了口氣。

  那裏龍飛鳳舞的勾著一行落款,一見便知書寫之人極是豪邁心喜。

  百裏瑞鴻。

  這世間能讓百裏瑞鴻親手畫下的女子,除了隱山之主墨寧淵,百裏正根本不做他想。

  難道,洛寧淵也來自……隱山?隻是,為何會與當初的墨寧淵擁有一般無二的容貌?

  年俊和清河看著自家小姐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互相望了一眼悶不作聲。

  寧淵勾了勾唇角,百裏家八成是有墨寧淵的畫像,百裏正想試探一二,她倒是要看看,那百裏正到底會把她想成誰?

  隻是他為何會說‘若是封淩寒沒有遇到她也許會更好一些’?寧淵唇邊的笑容一斂,腳步頓住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