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子侄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6      字數:11513
  三日後,上書房。

  “父皇,您是說由我出戰?”

  封祿望著一臉驚愕的兒子,低下頭漫不經心的拿起筆在奏折上勾了幾下,淡然的點點頭。

  “怎麽,你不願意?”聽到下麵長久的沒有回音,宣和帝直直的視線撇下來,帶了點審視的意味。

  隻要勝了就能取代洛家成為新一代的戰神,還能得到武將的支持,那些皇子求都求不來的好事他難道不想做?封祿看著這個已經離開了皇城十年之久的兒子,微微恍了下神。

  出去的這些年倒是養成了和宮裏的那幾個截然不同的性子,散漫又毫無爭鬥之心,實在沒有他半點做派。

  封顯猶疑了一下後恭身道:“父皇有令,兒臣定當全力以赴。”

  看到封顯臉上的鄭重,宣和帝滿意的點了點頭。

  “皇家必須要贏,你下去吧。”

  “是,兒臣告退。”封顯低頭應了一聲退了出去,隻是出去時的步伐比來時的要穩重得多。

  宣和帝看著沉默退出去的封顯,垂著的眼陡然眯了起來,他拿起桌上的濃茶抿了一口,幽幽朝後看了一眼:“安四,查查宣王回京後的行蹤。”

  他倒要看看,這個兒子是真的沒有那個心,還是……

  “喏。”

  安四手一抖,躬身退了出去,彎下的身子更是低了幾分。

  太平盛世這四個字在京都這個地方總是會被發揮得淋漓盡致,達官顯貴、殷實商人消遣的地方更是不少。

  長雲街盡頭的嘉沁園是京城裏數一數二的戲園,每日都是客似雲來,日進鬥金,近年來銀子越賺越多,名聲更是打得叮當當的響。

  嘉沁園之所以能把京城所有戲園比下去,是因為裏麵的每一場戲都是由肖大家親手撰寫的。肖大家一向難以親近、行蹤莫名,不少文人都是奔個名頭去嘉沁園看戲,再加上肖大家寫出來的戲本皆是蕩氣回腸,纏綿悱惻的故事,京城追捧戲角的閨閣小姐和官家夫人更是如過江之鯽。

  久而久之,這裏便成了京城長雲街的一塊活招牌。

  而今日,嘉沁園外麵的掛著的幕紙上上書著一道瀟灑的狂草:傾世絕戀。

  得到消息的人說這是肖大家近年來傾力之作,道盡了五百年前那一段可歌可泣的傳世神話,就連那狂草也是肖大家為其精心準備的文筆盛宴。

  總之,這一幕戲名氣打得夠響,來觀看的人自然也是不負眾望,園子裏火熱得都快燒了起來。

  隻是,在所有人都在對著那副掛在牆頭的狂草讚譽有加或是對著戲台上的愛情滿眼熱淚的時候,坐在包廂裏的寧淵正在無聊的打瞌睡。

  下麵大堂的叫好聲終於第無數次轟醒寧淵後,她隻得百無聊奈坐起來翻弄著桌上的花牌。明明就離題千裏,怎麽還會喜歡成這個樣子?

  她抬眼朝滿臉激動的清河望去,嘴唇動了動。

  “清河,我們……”走吧。

  “呀,小姐你快看,墨皇後遇到太祖了,太好了,太好了!”清脆的聲音甚至帶了點顫抖。

  寧淵翻著花牌的手也隨之一頓,神色僵了起來。她一直以為她把清河教養得很好,如今看來失敗得不止一點半點。

  但趴在窗戶上全神貫注於台下的清河顯然沒瞧見。

  樓上樓下的叫好聲不絕入耳,似是被下麵的輕聲淺吟勾起了一絲好奇,從進來後就沒朝下麵望過的寧淵垂下眼朝樓下的大戲台上看去,但僅一眼,就後悔得倒了回來。

  大紅的戲台上擺滿了各色鮮花,台上的兩人正在痛苦遺憾的惜別。

  身穿碎紅花裙的女子嬌滴滴的站在戲台邊緣,眼神幽怨,直勾勾的望著對麵的白衣男子,欲語還羞,那搖搖欲墜的身姿硬是讓觀看的眾人捏了一把冷汗。

  至於那背著長槍的白衣男子,容貌妖孽得更勝台上女子幾分,偏生還挑著蘭花指雙眼含淚更加幽怨的望著那紅衣女子。

  若是那女子的扮相隻讓寧淵覺得荒唐,在看到台上那男子後,所有的荒唐都變成了詭異,難以言喻的詭異。

  寧淵甚至想,若是封淩寒看到這一幕,說不定會重新從龍墓裏爬出來。

  “糟了,墨皇後就要騎馬走了,太祖怎麽還不追。要錯過了,要錯過了…”

  …

  驚呼的聲音在廂房內外此起彼伏,直至戲台收幕。

  清河苦著臉從窗戶邊慢慢走過來,眉都皺得打了個結,瞧得年俊一抽一抽的。

  “真是太過分了,居然隻演到這裏,根本就沒把結局演出來嘛……”

  因為根本沒人知道結局……寧淵挑了挑眉,在心裏補了一句。

  “好了,滿意了?”

  清河這才看到寧淵神色倦倦的,立馬討好的跑上前替寧淵倒了杯熱茶:“小姐,您不是也同意來看戲的嗎?我還打聽了一下,這裏的劇本都是肖大家親自編的,據說是最哀怨纏綿的故事,好多人都愛看呢!”

  寧淵聽到‘哀怨纏綿’這幾個字,嘴唇抿了抿沒有出聲,隻是靜靜的在木桌上用指尖劃了個小小的‘肖’字,臉上看不出喜怒,但明顯桌上的印痕卻陷了下去。

  清河看得緊張,倒茶的手就縮了一下,眼珠滴溜溜轉了轉道:“小姐,百裏說這裏的戲最是好看,要不改天我們再來看一場?”

  果然,一聽是百裏提出的地方,寧淵的臉色緩了下來,她朝清河擺擺手,眼裏便帶了幾分欣慰:“既然你喜歡,下次就和百裏一起來吧。”

  清河一愣,臉立馬跟吃了黃連一樣,但又不能反駁,隻得諾諾的應了一聲。年俊搖頭一笑,這丫頭還真是栽在那小子手裏了。

  “我們走吧。”

  下一場戲才剛開始,寧淵已經站起了身朝外走去,清河愣了一下,遺憾的朝下麵的戲台看了一眼,跟著年俊走了出去。

  哎,可惜了,下麵的一出好像是說富家小姐愛上仇人之子的……多麽驚天動地的愛情啊!

  馬車在長雲街上慢慢行駛。

  出了嘉沁園,寧淵整個人都精神了幾分,今日出行清河搜羅了不少小玩意在車上,她隨手拿起角落的小風車擺弄起來。

  “小姐,半月後皇家獵場舉辦武會,那些蠻人主動挑釁,你讓我出戰吧!”清河在馬車裏搖來搖去,一臉躍躍欲試的模樣。

  寧淵搖了搖頭,瞥了她一眼毫不所動。

  “小姐,讓我去吧,那些北蠻子都欺負到我們洛家頭上了!”

  寧淵把風車放在桌上,指了指馬車外麵。

  清河泄氣的朝車窗處一癱,小臉就跨了下來:“年俊還打不過我呢,我保管揍得他們找不著北。”

  寧淵想起家中園子裏的那塊從北郊禦園裏搬來的瑞石,眼中眸光一閃。清河的功力越發好了,如今恐怕就是皇家的人找上門來也無所謂,那石頭在這丫頭手裏完全變了個樣,不過她整治後倒是好看了些。

  恩,下次倒是可以再搬幾塊回來看看,讓清河練完了手還可以替園子裏添幾個擺設。

  寧淵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不錯,看向清河的眼神都柔和起來。清河坐在那覺得背脊有點發寒,抬頭還欲再說些什麽,馬車卻陡然停了下來。

  “你居然敢打小爺的下人,你不知道小爺是誰嗎?”

  這聲音和腔調實在是太過熟悉,寧淵幾乎是立時就眯起了眼。

  清河嘴一翹,朝寧淵看了一眼後小心的掀開布簾朝窗外看去。

  年俊看著眼前紅通通張牙舞爪的圓球,握住韁繩的手不自覺的就泛出了青筋。

  長雲街上圍著的人不少,但敢靠近的卻沒有。封皓霸道荒唐的名號本就不小,那些和他對峙的彪形大漢穿著異國服飾,一看就不是大寧的子民,想著最近北汗使者入京,圍觀的百姓隱隱猜到了這些人的來頭。

  封皓身邊的下人全被放倒在地,他孤零零的站在一邊,神情帶了點慌張。使勁咽了咽口水後,封皓覺得自己實在有些悲涼,最近遇到的都是些不好惹的,這幾個怪模怪樣的人看樣子也有些來頭。

  但他真的很冤枉,隻不過是在街上逛的時候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這些野蠻人居然讓他賠禮謝罪,他一向跋扈慣了,當然不會在大街上做這種掉價的事,隻不過這次他還沒開始修理別人自己帶的護衛就全被放倒了。

  “哼,你們要是敢動我,我祖母是不會放過你們的!”封皓這話倒是喊得不氣弱,大寧朝的長公主絕對是塊響當當的金字招牌。

  不過可惜的是,站在他對麵的都不是大寧王朝的人,自然無法憑他那副尊榮就琢磨出他的那個祖母是誰。

  “哎呦,這是哪來的大餅,居然敢對你爺爺這麽說話?”嗤笑的聲音從領頭的戎服男子嘴裏說出,帶著十足的蔑視。

  “你說什麽……你們知道我是誰嗎?”封皓蹦著嚎了一聲,眼都紅了起來,這幾個蠻人居然敢說他是大餅!

  領頭的人朝他瞟了瞟,不屑的開口:“我管你是誰,怎麽……你這麽個樣子難道還是皇族不成?”

  他這聲音調侃意味十足,身後跟著的那些手握長劍的侍衛也笑了起來,這圓球一看家裏就是有些底子的,隻是也高不到哪裏去,哪有高門世家的人會把子孫養成這麽個廢物的樣子的?

  我就是皇家子孫!封皓一愣,身上的肥肉抖了幾抖一時忘了開口。

  自他出生以來敢得罪他的人基本上沒有,更別說是用這種看廢物的眼神望著他的人,這一時的震驚,倒是讓他把到了嘴邊的話給生生的吞了回去。

  那人看他沒接話,神情更是囂張,拿著長劍在封皓身上比劃了幾下。

  “臭小子,就連你們大寧的洛家也不敢在大爺麵前逞威風,我看你還是乖乖的賠罪得好。”

  封皓本來愣愣的站在那裏,一聽這話神情僵硬起來,低著的頭猛然朝那男子看去,臉上的神情倔強凶狠:“哼,別想我賠罪,小爺不怕你們,更何況,你們連洛家人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

  他的聲音尖銳憤慨,雖然身子顫了幾下,但直挺挺的立在那裏也多了幾分堅毅的豪氣。

  戎服男子眉頭一皺,他在北汗也是數得上的高手,平日裏囂張跋扈慣了,現在被這麽個橫看豎看也瞧不出來有什麽了不起的小子給看輕,臉立馬就沉了下來,說出的話裏也帶了一絲殺氣:“既然你活得不耐煩了,大爺就成全你……”

  他一句話沒說完,手中的劍已經揮了出去,劍未開封,看來他也不傻,倒是知道在大寧京城不能隨意亂起兵戈。

  長劍襲來,卻驟然被一雙手擋了回去。

  “滾!”一聲長嘯,除了那個領頭的男子,那幾個戎族大漢全都倒在了地上。

  封皓臉上的驚恐還來不及更傳神深刻些就被硬生生的提了起來,他發現這情況著實有些熟悉,縮了縮脖子顫巍巍的回頭。

  平時僵硬冷毅的眉眼此時看起來分外親切,就連這詭異的姿勢也讓他熱淚盈眶。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身後青年的姓氏,猶豫了半響小聲的開口:“年大哥……”

  這哀怨的聲音配上他的尊榮讓年俊提著幾百斤的手抖了抖,然後毫不猶豫的把這一團朝馬車上扔去,隨即朝那個站著的男子冷冷瞥了一眼後重新跨上馬車。

  站著的戎服男子看著手中盡數斷掉的長劍,倒吸了一口氣。他猛地抬頭朝已經走遠的馬車望去,眼底劃過一道複雜的光芒:“好強的內力。”

  恐怕就連他們這次派過來的第一高手也才如此而已,師傅說得對,大寧果然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他確實是托大了。

  封皓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滾進了馬車裏,看到裏麵的光景一雙細小的眼睛瞪得渾圓起來,乍一看還帶了幾分可愛。

  雖然猜到了青年為什麽會幫他,但是沒想道她也會在這裏。

  馬車裏坐著的女子眉色淡淡,連眼皮都沒有挑一下。倒是那青衣丫環朝他友好的擠了擠眼,封皓一時間有些受寵若驚,嘴角扯了扯朝寧淵看去,然後努力把身上的衣服拂好,身子朝後縮了縮,那神情比剛才在外麵和戎族人對峙更要可憐哀怨幾分。

  清河頓了頓,心裏也生出了幾分不忍,正準備說些什麽,卻聽見寧淵平靜無波的聲音。

  “清河,這次的武會,由你參加。”

  斜躺在榻上的女子懶懶散散的,閉上眼一副就要睡下的樣子,清河忙不迭的走上前從旁邊早就侯著的丫環手裏接過銀盆端到她麵前,一邊替她淨手一邊提醒著吃飯的時間已經到了,若是睡著自己又會被凡叔嘮叨著雲雲。

  小丫頭控訴的聲音憤憤的,手上的動作卻極是輕柔。

  不稍有人吩咐,見到這景況的丫環已經端著銀盆退了出去,臉上多少帶了些笑意。這些少女姿態姣好,容顏秀麗,比公主府上一撥撥選上來的宮廷侍女還要來得嫻靜大方一些。

  剛才還滿臉殺氣的青年閑閑的站在門口,眉目柔和全無平時的冷峻。

  封皓下車後直接被冷著臉的青年提進了書房,看到眼前這一幕,立在牆角的滾圓身子又朝裏縮了縮,眼底微微帶了些羨慕。

  他抬眼朝房內望了望,整齊的書架,古樸的焦琴,雪白的地毯,方潔的棋盤。古樸大方的房間擺設,找不到一絲閨閣少女的柔情。

  封皓輕輕吐了口氣,肥嫩的雙手小心的摸了摸衣擺,把大紅的長衫撫得更平整一些,細小的眼縫裏露出了幾許亮色來。

  洛家的大小姐還真是不凡,這鳳華別莊當初歸於皇家時他也來過,雖大氣雍容,卻遠遠比不得如今的肅穆端莊,一進府就能感覺到軍武世家的做派和門風,果真是不拘小節的洛家人。

  他眼冒精光的到處瞧著,渾然不覺自己也成了別人眼中的一道風景,雖然是詭異的那種。

  清河饒有興致的看著紅彤彤縮在牆角的一團小心翼翼的到處觀望,砸了砸嘴正準備開口,洛凡就踩著八字步出現在了書房門口。

  “清河,聽下人說小姐帶著客人回來了?”老管家的腔調拖得有點長,眉角在瞄到角落裏站著的封皓後更是虛晃的轉了一下。

  清河心裏暗笑,想看看大公子的後人就直說唄,還裝成一副不在意的模樣。她點點頭,朝著封皓的方向抬手指了指。

  進來的人目光灼灼,飽含的審視和打量讓封皓不自覺的挺了挺胸膛,但那一身肥肉硬是讓這風雅的動作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

  果然,一聲不明顯的哼聲便從老者嘴裏傳了出來,封皓腳一頓,尷尬的把頭垂了下去。

  “過來。”

  突兀響起的聲音,帶了點沉韻優雅,淡淡的審視直接落在了他身上,全無剛才那老者的若有似無,正大光明到囂張。

  無來由的,封皓知道這話是對他說的,他抬頭朝書桌的方向看去,一雙眼便直直的落入到那黑衣女子暈染的雙眸裏。

  他抬腳慢慢的走過去,腳踏上地毯的時候還在邊緣上蹭了蹭,像是極怕踩髒了一般,良久,才磨到寧淵麵前。

  “洛小姐……”這聲稱呼比蚊子哼叫的聲音大不了多少,唯唯諾諾的。

  洛凡搖頭歎了口氣,幸好大公子去得早,要是知道有這麽個子孫,還真是……

  寧淵眉挑了挑,雙手交叉撐住下顎,麵上淡淡的,看神情顯然是對這稱呼極不滿意。

  封皓手一緊,舒了口氣重新喚道:“寧淵小姐。”

  年俊倚在門板上的手一滑,向來沉穩的眼神看向封皓的時候也帶了點恨鐵不成鋼的鬱悶,小姐把你帶回洛家可不是隻想聽你這麽叫而已!

  寧淵手中拿著的書一直沒有翻動,她定了定神,手自肩上順著發絲緩緩拂下,黑色的挽袖顏色深沉,悠長的壓迫迎麵而來。

  封皓杵著的渾圓身板慢慢激動起來,他陡然睜大眼,無視了旁邊打著眼色的清河,眼底頭一次在寧淵麵前帶了幾分神采:“姑姑。”

  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獨有的張揚和濡沫,細細聽來,甚至夾著幾絲顫音。

  寧淵交疊的手一頓,眼眸驟然一深,心底似是被這聲叫喚勾起了一分奇異的感覺來。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這麽叫她的人還真是沒有,她抬起頭看向麵前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神情裏帶上了幾分暖意。

  “過來。”她招了招手:“你會些什麽?”

  她隻是平常的問了一句,卻讓封皓剛剛還滿是神采的眼睛驟然熄了下來。

  會些什麽?他垂著眉慢慢思索,以他的身份,一生富貴,就算什麽都不會也沒什麽打緊的,可這番被教導了無數次的話卻硬是沒辦法在這女子麵前說出口。

  洛家的人世代英勇,大寧上下無不知曉。往日他雖也喜歡翻看那些舊書戰事,可到底還是帶了幾分局外人的心情,此時站在洛家這一代的掌權人麵前,他卻陡然覺得無地自容起來。

  這種難堪要比別人笑他不配冠以皇姓來得更加沉重,祖母曾經對他說過,這一輩子不要去想著洛家,也不要想著去姓洛,因為那個世家是祖母一生的罪過。

  “我……什麽都不會。”唯唯諾諾的低下頭,臉慢慢變得通紅,封皓難堪的朝寧淵瞟了兩眼道。

  他這副樣子,上不得戰馬,握不住戟槍,除了溜溜鳥,賭賭錢還真是沒什麽擅長的。

  什麽都不會?那昭言長公主到底也出身皇家,怎麽把一個孩子教成了這麽個模樣?

  寧淵皺了皺眉,手裏拿著的書慢慢被吹開帶了幾分墨香,垂著頭的少年輕咦了一聲慢慢嘀咕道:“第三卷戰書。”

  雖輕微但卻無比肯定,寧淵抬頭朝旁邊站著的封皓望去,眼慢慢挑了起來。

  《戰書》由洛家曆代族人隨性寫成,多是戰場行軍布陣的真實事例,雖說不是什麽珍寶,可也一直被妥善保管著。這一本也是洛凡看她實在無聊才從書閣裏找出來讓她解解悶的,就算是她也不能光憑封麵就知道手上拿的是第幾卷,可封皓卻一眼就能分辨出……

  “你讀過《戰書》?”寧淵把書合上,眼一勾帶了幾分深沉。

  “恩,祖母不讓我學那些儒學,說是學了也沒什麽用,家裏請的老師也隻是教著認了些字,我嫌那些太無聊,無事的時候就自己找了些書來看。”封皓扭著手,磕磕巴巴的開口,看向寧淵的眼底帶了幾分忐忑不安。

  寧淵低眉一笑,洛家收藏的《戰書》豈是可以隨意找到的,這孩子應該花了不少心力去收集才對。

  果然,聽到這話,一直站在旁邊臉色不怎麽好的洛凡也端正了神色,看向封皓的眼底多了幾分滿意和暖色。

  “那你記得多少?”

  封皓使勁搓了搓手,撓撓頭憨憨一笑:“我平時看的東西不多,《戰書》也隻找到四卷,讀來讀去……就全背下了。”

  旁邊猛地一陣咳嗽,清河詫異的看向封皓,手裏拿著的扇子被她一個激動給捏的斷了開來。察覺到凡叔掃射過來的眼神,她吐了吐舌頭沒有出聲。

  她當初可是被逼著看那七卷書來著,可惜如今連一卷都沒有看完,要是說年俊那家夥把四卷看完她還能信,想不到這圓圓的一團還真是不可貌相。

  寧淵原本淺然的眼神精神起來,她站起身慢慢走到封皓麵前。

  封皓低著頭,看著視線裏陡然出現的黑紋鑲底棉履,握著的手緊了緊。

  他不經允許看了洛家先輩的心血,洛小姐應該不會介意吧?

  圓圓胖胖的身材,五短的四肢,滑稽豔麗的穿著,無論怎麽看都與那些掛在祠堂裏的洛家先輩相差甚遠。

  可到底,他也是洛家的後人。

  寧淵輕輕歎了口氣,把少年頭上歪掉的錦緞扶正,伸手把他額上鮮紅的額冠和腰間琳琅滿目的配飾全部取下來丟在地上。

  封皓隻感覺一陣悉率的響動,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全身上下的東西都被除了個徹底。

  這樣就順眼多了,首先改改他庸俗的品味好了。

  寧淵滿意的點點頭,無視清河和洛凡詫異的眼神重新走回木塌上坐著。

  “封皓,凡叔會帶你去書閣,七卷《戰書》你都可以學。”

  封皓眼一眨,脖子伸長了一些:“真的?”他長這麽大要說是愛好的話還真是隻有這麽一點。

  寧淵點點頭,指尖劃了劃麵前的書本緩緩道:“但是……除非你能把這七卷書全部看完,否則你不能踏出洛府一步。”

  所謂的不踏出洛府一步,應該指的是不準回公主府吧!可若是全部看完,至少需要兩個月……

  封皓聽著寧淵斬釘截鐵的話語,腳一縮諾諾的道:“我要是不回府,祖母她定會……”

  祖母的脾氣他很清楚,向來把他寶貝得緊,要是給洛家小姐惹了麻煩就不好了。

  寧淵眼一沉,淡淡道:“無妨,你隻管呆在這,其他的事不用管,還有……”她頓了頓重新開口:“在這期間清河會帶你晨練,你跟著她便是。”

  封皓一愣,看著旁邊模樣嬌嫩的清河,臉上露出幾分羞澀的笑容來:“這怎麽成,清河姐姐想必是訓練不動我的……”

  料是在座的人對他的言語談吐有了一定的免疫,還是被這句話弄得眉角使勁抽了抽。

  封皓看著走來的清河臉上狡黠的笑容,直覺的心裏一緊往後縮了兩步,還沒閃過神雙腳已經離地,他看著自己這極是熟悉的姿勢,驚愕的眨眨眼,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兩隻短腿甚至後知後覺的在空中劃拉了幾下。

  “別這麽看著我……”清河得意的笑了笑:“等你什麽時候能夠打過我了再說。”

  果然不該對洛家的女人抱有幻想,百裏那小子說的沒一個準的……什麽女子都是溫潤嬌羞,小鳥依人……全是鬼話。

  書房裏重新歸於安靜,看著坐在榻上一臉沉靜的寧淵,洛凡猶疑了一下走上前。

  “小姐,您是打算把封皓……”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眼底的不讚同卻擺得明明白白。封皓畢竟是大公子留下來的唯一一點血脈,照顧、提點一下都沒什麽問題,但是看小姐的打算,明擺著是準備把人留在洛府了,封皓的身份本身就很敏感,現在雲州和皇家的間隙雖未擺在明麵上,可要是宣和帝真的準備對洛家動手,擁有皇室血脈的封皓就絕對不能留在洛家。

  寧淵擺了擺手慢慢道:“凡叔,洛家從來沒有庸才,他能做到哪一步全憑他自己,若是隻能靠洛家才能有出息,我不會讓他進這個家門的。至於皇室血脈……相信我,這孩子更想姓洛,你留到現在應該是有事吧?”

  見寧淵輕描淡寫的帶過這個話題,洛凡隻得歎口氣道:“長公主府裏的人已經打聽到小姐把封皓帶回洛府了。想必長公主會……”

  那輛燦金金的馬車在官道上張揚了有段時日,現在隻要有點見識的都知道那是洛家的所有物,封皓被帶回洛府想必也早就傳到了昭言公主耳裏,到現在都還沒找上門來肯定是礙於當初的約定。

  “你是說她會找上門來?”

  “那到不會,昭言公主素來不會出現在洛家人在的地方,我擔心她是去宮裏了。”

  算來算去管得了這事的恐怕也隻有宮裏的那位了。

  寧淵把桌上的古卷重新攤開,盤著腿單手撐住額頭,眼底緩緩露出幾分笑意。

  “無事,待會我修書一封,你送去長公主府便是。”

  看著寧淵眼底的溫熱,洛凡愣了一下慢慢頷首退了下去。行到門口的時候轉過頭朝裏望了一眼,坐在榻上的黑衣少女麵容沉靜,平時淡漠的神情罕見的襲上了幾抹淺淺的柔和,他退出的腳步一愣,輕輕歎了口氣。

  小姐到底也隻是個孩子而已,撐著洛家的家門本就不易,現在他也許真的是太過於苛求了,上一輩留下來的恩怨真的不該糾纏著洛家最後的兩個人。

  無論是小姐還是封皓,等他們這些人去後都隻剩彼此這點血親。他搖了搖頭邁步朝外走去,隻是剛才遲疑的步伐卻堅定沉穩了不少。

  寧淵聽著外麵慢慢改變的步履,嘴角緩緩勾起了一道莫測的笑容。

  就算是她,活了兩世也知道適時的示弱絕對是明智的,更何況是為了這位自小就照顧著洛寧淵長大的長輩,如果這樣想能讓他對當年的事情介懷,倒也無妨。

  隻是到底沒做過,她揉了揉刻意放緩的眉角,輕輕吐了口氣,還真是有些別扭。

  宣和帝把手上的筆拾起後又重新放下,捏了捏手腕對著端坐在下麵一臉肅容的昭言長公主歎了口氣。

  “安四,重新替長公主換杯茶,沒看到這熱氣都走光了。”

  聽到宣和帝穩穩當當的聲音,安四還來不及挪動,底下盛氣淩人的哼聲已經響了起來,他腳一頓,又停在了當處。

  皇命大於天是沒錯,可誰都知道要是拂了長公主的麵子,那比違抗聖命還要來得更嚴重。這是宣和帝自己賜下的尊榮,整個大寧王朝也隻有這位長公主有這個能耐。

  “皇姐,皓兒進了洛府又不是入了龍潭虎穴,這才一會,我總不能下旨把他從裏麵給架出來吧?更何況這洛家的小姐在大街上救了皓兒,我們總不能做得太過了。”

  下麵坐著的人臉色明顯緩和了下來,宣和帝長歎了一聲再接再厲道:“要是明日皓兒還未出洛府,朕一定讓人把皓兒好生生的從洛府給你送回來,怎麽樣?”

  昭言公主眉色動了動,保養得宜的麵容也帶上了妥協之意,畢竟算起來也是家事,就算是皇帝也很是難做,她頓了頓對著宣和帝點點頭:“如此就麻煩皇上了,昭言告退。”

  宣和帝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那深紫的人影慢慢走出書房,腳步毫不遲疑。

  依然是高傲凜冽的性子,他的這個皇姐,幾十年如一日絲毫未曾改變,哪怕是當年的那件事也磨不掉她天性裏帶著的皇家驕傲。

  若不是這次皓兒被洛寧淵陰錯陽差的救下帶入洛府,恐怕她也不會進宮來見他。

  二十年前的叛亂,他成了君臨天下的帝王,盡管他依然讓她尊榮顯貴,可到底那份姐弟之情卻再也回不到當初了。

  弑兄登位,血染雙手,一切非他所願。生於皇家,天命如此。一母三胞,一個早亡,剩下他們兩姐弟形同陌路。

  “安四,把長公主送回去,若是明日封皓還沒有回府,你就親自到洛府去一趟。”宣和帝長長的歎了口氣,聲音低了下來。

  “諾。”安四應了一句,低眉朝外麵已經走遠的長公主跑去。

  長公主府位於京城南邊,離皇城極遠,占地廣裘,金碧輝煌,遠遠望去奢華顯貴,皇家氣派一覽無遺。

  宣和帝初登大寶時本欲把如今惠王的宅子賜給長公主為府,不但知為何長公主並未接受,宣和帝無奈之下隻得下令重新修葺公主府,費時一年才成就了如今的壯觀。

  京城上下皆知長公主在當今天子心裏分量極重,不少貴族對這位榮寵冠京大寧長公主頗為仰仗,但長公主素來喜靜,這些年來能入她眼的倒是沒幾個。

  明黃的儀仗才剛在公主府前停下,府裏的管家就迎到了馬車前麵侯著,神色頗有些不安。安四坐在馬上瞧著疑惑抬眼朝府門前看去,站在門前的人聽到聲音也正好回過頭來,兩相對望,安四握著韁繩的手一緊,心裏打了個突。

  洛勁鬆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那麽倔強的洛家人,他還以為一世都不會出現在昭言長公主麵前了。

  馬車緩緩停下,昭言托著侍女的手踩著小架下了馬車,管家急忙迎上前低聲稟告了一句,她神色一僵緩緩抬頭朝府門前看去,眼眸驟然深了起來。

  洛家老將軍當初的話言由及耳,她避了一世,到如今再見到洛家人,反而有了隔世之感。

  圍在儀仗前麵的侍衛麵上都有些疑惑,長公主府一向戒備森嚴,就這麽一人一馬堵在門前的事還真是從來沒有過。

  護衛長李青眼睛死死的盯著前麵牽著馬的人,幾乎是立時就將手放在佩劍上戒備起來。大門前麵的老者緩緩立在那,全身上下肅殺的氣息渾然天成,他可以肯定,這一定是個從戰場上出來的將者。雖說他於十年前從邊疆調入京城後久居安樂,但這種沁入骨血的鐵血感覺他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隻是,李青皺皺眉,大寧近十年來好像沒出過這麽一號人物。

  還來不及有所行動,身後的長公主已經朝那老者走去,他身形一動就想跟隨卻被一雙手不緊不慢的扯住了衣袍,心下一驚轉頭便看到了一張笑眯眯的臉。

  “李護衛,你呆在這便是,咱家保證長公主無事。”

  瞧得來人,李青急忙行了一禮,恭聲道:“安公公言重了,李青明白。”說著便退後了幾步,神色雖疑惑但卻鬆了下來。

  昭言緩緩朝洛凡走去,神色雍容,但掩在長袖中的雙手卻不自覺的緊了起來。

  “洛將軍,本宮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踏進本宮的府邸了。”

  她神態倨傲,和三十年前一般無二,但眼底卻不複當年的囂張跋扈,反而多了一種曆盡世事的滄桑。

  洛凡有些詫異昭言的改變,輕輕搖了搖頭,也不接話,遞上手中的信淡淡道:“長公主,我家小姐派我將此信送來。”

  昭言聞言一愣,要說有人對當初的事還心存介懷,洛勁鬆絕對是頭一個。

  本以為他隻是因為救了皓兒特意來公主府示威,如今看來倒不是這麽回事,她接過洛凡遞上前的信緩緩展開,陡然神色一僵,握著信的手細微的顫抖起來。

  一瞬間,不可置信的惶然甚至壓過了心底無法言喻的驚喜。

  “長公主,洛某告辭。”信既已帶到,洛凡不欲多說,轉身牽馬就準備走。

  身後愣住的人猛然驚醒,急忙走上前兩步:“等一下,洛將軍,洛小姐可還有其他的話……”

  若說剛才的那聲將軍還帶著幾分倨傲,現在的這聲音倒是真真多了誠懇。

  “小姐說自此以後長公主和洛府兩不相欠。”洛凡頓了頓,望向昭言的眼神也多了幾分釋懷,畢竟三十年了,往事不堪回首,但至少要為活著的人考慮。

  昭言怔怔的看著遠走的獨騎,隔了半響才低下頭朝手裏攥得死緊的紙簽看去,上麵龍飛鳳舞的行書極是飄逸勁道,應是洛寧淵所寫。

  雲州洛家,從無蠢材。封皓若是教而不得,三月後定當歸還。

  好霸道囂張的洛家小姐,昭言站在府門口,眼中滿是苦笑,嘴唇卻抿了起來。

  就這麽一根獨苗,她怎麽忍心把那孩子教得愚蠢如斯,封皓那孩子長成如今這模樣雖是她放縱而成,可也不過是盡心保他一世安榮罷了。她若在世,那孩子尊榮顯貴自是不愁,但她遲早會走,留下的封皓雖是長於皇家,可永遠也無法磨滅他身上擁有洛家血脈的事實。

  洛家不容,若是再為皇室所棄,待她死後,那孩子定是難以苟活,除了把他教成那個樣子,又有什麽辦法?若他是洛家堂堂正正的子孫,她又何須做到這一步?

  可到底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這麽下去,知他喜好兵書,費盡心思找來了洛家《戰書》,所做的一切也隻是希望那個孩子能爭氣一些。哪怕成不了洛家的子孫,可也至少能明於世間,不至於渾渾噩噩一生。

  昭言收好手中的信,轉過頭對著已經近到身前的安四抬抬眉道:“安公公,洛家小姐說是要把皓兒留在洛府一段時日,此事就不勞煩陛下了。”

  安四一驚,當即垂下頭道:“諾。”

  “哼,她居然說皓兒粗鄙不堪,犯上冒犯於她,說是要替本宮好好教導一二,本宮倒是要看看她這個洛家大小姐是不是真的這麽了不起!若是她敢碰皓兒一根頭發,哪怕是打破當年的承諾,本宮也要掀了洛府。”

  長公主話裏帶恨,滿臉憤然,連身子都氣得微微顫抖起來。

  安四剛剛提起的心放了下來,洛家和這位長公主的糾葛他一清二楚,洛小姐看來也是不憤當年的事,想在封皓身上討回來,但明麵上又打著教導的名頭讓長公主無話可說。說起來那洛家小姐也是封皓的長輩,這麽做也錯不到哪裏去。

  安四清楚長公主的性子,她一生高傲,但遇到洛家的人卻會忍讓幾分,現在肯息事寧人想必也不想因為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

  算了,不過是一場陳年舊事的積怨,陛下現在極力招攏洛家,想必也不願糾扯進去。

  “長公主,您安心便是,這滿京城的眼睛都看著呢!洛小姐不會動小公子的。”

  昭言眉一挑哼了一聲轉身便朝府裏走去,安四碰了個釘子也不惱,躬身行了一禮後便朝後麵跟著的護衛走去。

  昭言聽著身後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步子慢了下來,她揮退身後跟著的侍女,慢慢行入園中把藏在袖子中的信函重新拿出來展開。

  信函上的字慢慢變得模糊起來,她怔怔的看著握著信函的手,早已失了年少時的柔潤光潔,一晃三十年已過,不是不曾不悔過,可是卻也隻能將那份愧疚壓在心底慢慢走下去。

  她從不信神佛,現在卻頭一次感謝起老天的眷顧來,至少在她有生之年,當年的事可以有個結果。

  洛家的人一向高傲,隻要是認定了就不會輕易放棄,當年她痛恨於那份風骨,如今卻心存感激。

  皓兒,祖母隻能做到這一步了,以後的路你要好好走下去,以洛家人的身份好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