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妝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6      字數:9032
  方文宗從上書房退出來的時候感覺到密密麻麻的冷汗從背心蔓延到四肢,沁得人心底發寒。他走出來的時候腰躬得很低,就連在安四引著他離開的過程中也是一直如此,他需要對裏麵震怒的帝王展現出一種絕對臣服的姿態。

  不榮不辱,能屈能伸,這也是他一直能在朝堂存活下來、得宣和帝青睞的原因。

  但是他想,尊榮的日子實在是太久了,久到不知不覺他已經慢慢忘了這曾經印在生命深處的警言烙印。

  退出上書房後他沒有馬上直起腰來,而是以一種很緩慢的姿態一步一步重新把目光放在這巍峨的皇城裏。

  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來自帝王的壓力了,一直以來宣和帝對他是包容的、寬厚的、甚至是縱容的。但這一次他卻明顯的感受到那高高在上的皇者淡漠的表情下透漏出的不滿,他從來沒有想過散布流言這件事會瞞過宣和帝,隻不過他以為這種程度的反擊是可以被允許的。

  方文宗走出宮門,朝後望了一眼,平日莊嚴宏偉的皇宮此時顯得格外冷漠和猙獰。

  皇家威嚴,到底不是他這個做臣子的可以染指的!

  宣和帝揉了揉眉,把案架上的奏折往旁邊一推,端著茶抿了一口後便拿起旁邊剛剛呈上的資料看了起來。

  安四走進來替他換上了朱砂磨成的彩墨,頭埋得低低的:“主子,方大人往趙丞相府上去了。”

  宣和帝挑了挑眉,隔了半響才拿起禦筆在紙上勾了幾下:“還不算太笨。”

  總算知道去琢磨琢磨原因了,到底是一手扶植起來的,再給次機會就是了。

  安四低著頭沒有搭話,隻是磨著墨的力道越發大了。

  天子心思一向極難猜,那洛家小姐也並不是無錯的,隻是陛下能把她保到這種地步就耐人尋味了。

  “最近洛家小姐怎麽樣了?”宣和帝滿意的收筆,龍紋黑繡的衣擺劃過一道浮空的痕跡,甚是灑脫。

  “還好,隻是……百裏家的小公子和葉家的那位都往洛府跑得很勤。”

  “哦?是嗎?”宣和帝神色莫名,手頓了頓,微眯著的眼愈發幽深。

  安四噤了聲,感覺到整個書房的氣息都冷凝了下來。而那位端坐高處的帝王顯是毫無所知,仍是悠閑的擺弄著朱砂紅筆。

  “陛下,婉陽公主求見。”

  上書房裏安靜了好一會,直到外麵響起這聲音,宣和帝臉色才緩和下來,安四長出了一口氣,急忙把婉陽迎了進來。

  宣和帝朝後靠了靠,抬眼朝這個最寵愛的女兒瞧去,眼中的慍色慢慢淡了下來。

  婉陽進來後規規矩矩的行了禮才小跑到案架旁邊,她一副伶俐嬌憨的模樣,淺黃的裙擺飛舞起來立時讓整個書房都飄起了柔和歡快的氣息。

  宣和帝還沒等她說話,便端起了架子:“怎麽還記得來看朕這個父皇?朕還以為你忙的沒沒時間呢?”

  婉陽也不怕他,隻是站到宣和帝身後替他慢慢揉捏起肩膀來,不慢不快,不輕不重,想是做慣了的:“父皇,兒臣這是為您好,若是我天天來,說不準您就厭煩了。”

  宣和帝沒搭話,神態卻很是享受,輕哼了一聲,隔了半響才抬頭瞧了婉陽一眼,又重新端起茶杯,隨意的問道:“前幾日的鳳華宴如何?”

  婉陽手沒停,眼底一凜,嘴角微微抿起:“父皇,很好。”

  她怎會不知這幾日京城並未有關於洛寧淵的的半點傳聞,甚至是之前牽連到皇家公主的消息也一並被壓了下去,以那天出席鳳華宴的世家子弟和名門貴女的身份而言,能把這件事抹得一點痕跡都不剩的,除了他這個父皇,當今大寧還真是沒人有這個能耐。

  隻是,父皇為什麽要這麽做?況且直到今日才見她,顯然是不想讓她插手這件事,但那洛寧淵……

  婉陽正欲開口,宣和帝卻直接把手裏拿著的紙遞到她麵前。

  上麵列上了不少名字,皆是宗室子弟,用朱砂勾出來就更是不凡,全是王府的世子。

  這上麵的,是除了大寧皇子外最為尊榮的宗室子弟。

  更何況,她一眼看去,這些人選不論人品還是家世都是極好的。

  婉陽皺著眉,麵帶疑惑的朝宣和帝望去:“父皇,這是……?”

  “朕準備在這裏麵挑一個給洛府的小姐,你覺得哪個合適?”

  婉陽手一抖,那寫滿名字的紙差點掉在了地上,頭一次壓不住眼底的驚愕,驚呼道:“父皇,您要為洛寧淵賜婚?”

  宣和帝點點頭,歎息的聲音不免感歎起來:“趙家和方家的事你也知道,大婚在即,朕總要給雲州三十萬兵士、洛家滿門先烈和天下百姓一個交代。等這陣子過去了,朕便把洛家小姐的婚事給定下來。”

  他一向不會薄待為他鞏固地位的功臣,況且……宣和帝摸了摸胡子,一定要在嶺南葉家的人攪進來之前把這事給辦了。

  婉陽看宣和帝慢慢道來,也沒急著回答,細細觀看起紙上的宗室子弟來。

  雖說皇家賜婚昭顯榮耀,可洛寧淵卻未必會感恩戴德,若是鬧起來,抗旨不遵也是極有可能的,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哪怕她再狂妄,也一樣擔不起。到時候根本不用她出手,洛寧淵就會踏進萬劫不複之地。

  婉陽腦海裏不期然劃過白衣少年為那紅衣女子月下吹笛的畫麵,盈盈笑意便染上了眉梢,一雙素手輕輕落在了紙上:“父皇,兒臣瞧著端王府世子就很適合,想必不會委屈了洛家小姐。”

  宣和帝聽得此言,看婉陽的眼神便多了幾分滿意,鳳華宴和京城的傳聞他不是不知道,隻是既然是有人刻意引出來的就沒必要再把水攪渾。婉陽有這等氣量,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這端王府可是宗室裏數得上的好人家了,端王世子更是佳名在外,的確是個好人選。

  雖說還未見過麵,但洛家小姐直來直去的脾性倒是極對他的胃口,傳言是狂了一點,但狂也有狂的好處,至少雲州洛家在京城裏是找不到什麽盟友了。

  “既是如此,再過段時間朕便賜婚,聽說百裏家的小子也回來了,找個時間朕把你們的事也一起定了!”

  婉陽一聽,臉立馬紅了起來,腳蹬了一下便跑了出去。

  宣和帝看著婉陽含羞離去的背影,老懷大慰的眯起了眼。

  百裏家的小子,配他皇家公主也是夠格的。

  時到正午,因過去半個月的訓練,洛府一到此時便忙碌起來。

  鎏金的毛毯鋪陳在園子草地上,旁邊放了個沉木雕成的軟榻,厚厚的金色棉錦放置在上麵,一看便是——貴得驚人。

  寧淵從不曾在物質上虧待過自己,她身邊的人自是按她的喜好來。而她在器物上卻獨愛金黃色,姑且算起來也可以看成是一種偏執了。

  寧淵悠悠的晃出門,拿著本古籍便坐在了園子裏的軟榻上。深紫的常服長袖寬袍,搖擺間便帶了幾分懾人的慵懶。

  她翻著昨日吩咐清河準備的古籍,手一抬扶住因睡意而顯得有些怠倦的額頭,眼中的惑色稍解後便越來越濃。

  葉韓能頂著那麽一副容貌在大寧堂而皇之的活了幾十年想著便讓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和封淩寒一模一樣容顏皇家怎麽會容得下,別說是嶺南戰神,恐怕就是個普通人也早就被皇室給秘密解決了。

  古來神鬼之說在民間就極為盛行,要是有心人硬要把他和五百年前的太祖掛上點關係來,就憑他那副容貌也不是說不通的。

  她翻著這書,便明白了葉韓至今仍然活蹦亂跳的原因。

  古籍記載,太祖崩逝前曾下密旨毀掉自己和元後墨寧淵的所有畫像,雖然書上說太祖是為了將畫焚燒祭奠陪葬,可寧淵卻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做戲做到封淩寒這份上也確實是了不起了。

  當初立後的事封淩寒也和她商量過,說是為了平衡四宮而暫借她名義一用,隱山之主威名天下之,她若為後,的確可以穩定開國混亂的朝局。想到也是最後一次幫他,便施施然答應了,但像這種焚畫的舉動,有必要嗎?就算是再怎麽讓朝臣相信也太過了,更何況那個時候她早就已經失蹤好幾年了,完全沒有必要……

  寧淵眉宇間浮起一絲異色,腦海裏像是突然閃過了什麽,但還來不及深想便聽到園子外傳來‘蹬蹬’的踢踏聲。

  她嘴角微微劃出一個弧度,放下書朝小徑外看去,一個玄衣少年從外頭跑了進來,瞧那勁頭,像是被什麽人追著一般。盡管已經習慣了少年脫線的思維,但他頭上頂著的瓜皮帽還是讓寧淵的眼角抽了抽。

  明明是百裏那小子的後代,怎麽能相差到這種地步?

  百裏詢進到園子見她坐在軟榻上,直直的跑過來大剌剌躺在了地下,那模樣,嘖嘖,隨意得不得了。

  清河站在旁邊,雙眼都快噴出火來,但轉過頭瞧著寧淵溫潤的眸子嘴唇動了動硬是把那把火給壓了下去。

  寧淵指著剛泡好的茶,眼中便帶了幾分笑意:“怎麽了?你這樣子倒像是被逼到我府裏來的一樣?”

  百裏詢一聽這話,臉立馬便肅了起來,端坐好後一本正經的拂了拂衣袍:“我這次來是向你告辭的,說不準我過幾日就要離京了。”

  “為何?這京城還有人能讓你退避三舍?”寧淵仍是一副淡淡的神情,挑著眉問道。

  百裏詢沒搭話,但是腦袋卻耷拉了下來:“沒辦法了,我家老頭子不朝理這事,我隻能出去躲躲風頭。”

  連百裏族長都不管,這倒奇了,寧淵不由得帶了幾分好奇:“何事?”

  “宮裏放話了,最近我和婉陽的婚事會被定下來,讓我收收心沒事別亂跑。”

  傳旨還要事先提醒?寧淵稍一想便知這是皇家在警告百裏詢了,畢竟他可是有過出逃三年的先例的。

  那婉陽年紀也不小了,想是沒時間再折騰個幾年。

  看著少年哭喪的臉,寧淵手一頓,開始仔細回憶起那天晚宴時婉陽的模樣來,身姿卓越,端莊秀雅,瞧那模樣也是個好的,況且身份也拿得出手,帶出去也不丟人,挺好的媳婦兒人選,這孩子怎麽會不樂意?

  難道是性子高傲了點,這倒是個問題,但好好調教一下也不是不行?

  那邊百裏詢在哀歎命運坎坷,這邊寧淵已經開始為他計劃起將來來。孩子總是自家的好,自家孩子不樂意了當然就是對方的問題,雖說相處時間不長,但寧淵早就把百裏詢當成了五百年前的百裏瑞鴻一般,當初的遺憾補償不了,隻好現在好好替他規劃規劃人生,就當是了件憾事了。

  在她眼裏,百裏瑞鴻生於亂世,輔佐帝王,她要教的大多是護國之道。可現在國泰昌平,百裏詢自然就沒必要學那些,好好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過日子也就成了。

  正當寧淵替他打算到要生幾個娃,蓋幾間房的時候,旁邊被忽視的少年顯是不能長時間的接受寧淵神遊天外的神情,悲憤著扯著嗓子喊了一句:“真逼急了我,我就出家當和尚去。”

  氣質蘭華的白玉少年雙頰通紅,連手似乎都在打著顫,寧淵瞧他那樣顯然是極不願意的,神情便也端正起來:“為何?”

  百裏詢一愣,見到寧淵肅穆的樣子,不自覺的直起了背脊,神情倔強:“我要找到心意相通之人,否則不願娶。”

  說完這句話,百裏詢已覺得不妥,緊了緊捏著衣袍的手,神色暗了下去。抗旨拒婚是禍及滿門的重罪,他逃了一次還能好好的安在已經是皇家的恩賜了。百裏家就算福澤深厚也經不起他這般折騰,隻是不知道為何在這女子麵前總會覺得委屈,明明是一般大的年紀,卻硬是在她麵前好像矮了一輩一樣。

  有這種感覺倒怪不得百裏詢,寧淵從一開始就是把他當小輩看,在這般強勢的混攪下,就算是現在周圍人察覺倒不對也沒人敢去提醒寧淵。

  心意相通?饒是寧淵心性極堅,也被這句話弄得有些愣神,隱山的教育裏從來沒有關於情愛的這一說法,她一時間也找不到什麽話來安慰麵前沉寂的少年。

  “把頭抬起來,大丈夫做什麽擺出一副小媳婦姿態。”

  過了半響百裏詢才聽到寧淵淡淡的聲音,威嚴而不失溫和。

  感覺到身前的陽光被突然遮住,他不由得抬起頭,便看到那坐在軟榻上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站到了他麵前。

  她身挑高端,連站著都好像不同於一般唯唯諾諾的小姐,深紫的常服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沉然,眼肅著似是連周身的氣息都銳利起來,寧淵挑高了眉眼,似是帶著漫不經心的從容緩緩問道:“可是不願娶婉陽?”

  少年呐呐的點頭,便聽到站著的女子慢慢道:“那就不娶。”

  這聲音從逆光中傳來,帶著淺淺淡淡的溫煦,但其中的沉韌堅定卻讓百裏詢愣在了當處。

  他是百裏家的獨子,雖是不用出入朝堂,但卻也要肩負起家族的榮辱,像這般全憑他心意而為他做出的決定不是沒有,但卻總也繞不過一些東西去。

  譬如家族、皇權,或是……責任。

  明明隻是相識不久的陌生人,但短短數日,卻已經習慣了在對方的容忍下愈加得寸進尺,不是沒看到那女子眼中淡淡的懷念和遺憾,卻還是裝作不知的每日前來,像她這樣的人百裏詢還從來未曾見過,明明清冷無比,但卻願意為你投下溫暖的一瞥。

  百裏詢還在怔怔的發愣,寧淵卻已經蹲了下來,茶色的眸子裏有一種淡淡的溫情,像是純釀了上百年的陳酒一般安定平和。

  少年定定的看著深紫的常服劃過地上殘留的草屑,大紅的坎肩斜斜的披在她肩上,鮮豔的色澤搭在一起讓她呈現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張揚和倨傲,此時的寧淵像是剝離了那慵懶的神態,連眉眼都銳利起來。

  她輕輕開口,神態卻極是認真:“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就不娶。”

  坐著的孩子是她五百年前唯一的愧疚,護他安然幸福就好像融入骨子裏一般自然。

  這是她唯一能和五百年前維係起來的紐帶。

  百裏詢愣了半響,像是想通了什麽突然揚眉輕笑了起來:“寧淵小姐,你這是在行父母之責?”

  她說得這般的自然,就像是給自家孩子挑親事一樣,剛剛還沒察覺出來,但顯然這對話實在是太詭異了,尤其是對麵的女子還一副理當如此的神色。

  “恩。”寧淵點點頭朝書房走去,聲音不緊不慢的隨後傳來,步履也比平常稍稍加快了一點:“那婉陽看著模樣好,但估計生養不行,我讓凡叔把京城貴女的名帖都給送上來,你進來好好挑挑,在皇帝賜婚前把人選給定下來。”

  一句話不顯山露水,但卻讓清河那素來舉著千斤巨石也不會晃上一晃的手硬是把端著的茶水灑了一半。年俊還是站在角落裏,雖說身姿還是一樣的筆直,但卻呈現了僵硬之態。

  百裏詢呆愣著站在院子裏眼睜睜的看著寧淵進了書房,隔了好半響突然以一種比來時更敏捷的速度向園子外奔去,但顯然他沒有成功,從書房突然射出來的毛筆直直的立在了他腳邊,伴隨著的還有裏麵那女子溫溫淡淡的聲音。

  “進來。”

  呃,請原諒,某些上位者總是喜歡有些小興趣的,譬如老當益壯的宣和帝,譬如我們沉寂了幾百年的寧淵。

  園子小案上被棄置的古籍書頁隨風吹散,書頁翻得極快又緩緩沉寂下去,帶著蕭索彌漫的冷清。

  隻是,寧淵,你確定五百年前欠下的債隻有這麽一樁嗎?

  趙氏一族自百年前便屹立在大寧王朝上,數代都是皇帝的股肱之臣。方家清貴傳家,寒門子弟俱可算得上是其門生了,兩府聯姻算得上是今年大寧王朝的頭等喜事。

  大婚之日,兩府的門檻都有被踩破的趨勢,迎來送往的好不熱鬧。高官氏族、商賈文士,凡是有點身家和地位的都擠破了頭托關係往這兩個府上趕。

  至於趙府門外的那一條街道更是鑼鼓震天,幾乎半個城的百姓都湊著來看熱鬧。

  吉時一到,春風滿麵的新郎官就把新娘子迎了進來。冠冕如玉,風度翩翩的趙然一出場便得了滿座賓客一頓稱讚。

  趙卓端坐高堂,看著跪在下麵的一雙小兒女遞來的茶杯,臉色雖是淡淡的,但到底還是露出了幾分笑意。

  罷了,就這麽一個獨子,他接過杯盞抿了一口,和老妻封了個大紅包放在新嫁娘手裏,這方紫菲就算是不足,以後好好調理便是。進了趙府門第,也不能再向以前一般行為無狀了。

  行禮完畢,趙然正準備牽著新媳婦進房,卻聽見外麵突然安靜了下來。

  趙卓聽著這不同尋常的安靜也是一愣,今日好歹也是他這個當朝宰輔的獨子大喜的日子,況且這婚事有天子為媒作聘,若是還想在大寧有立足之地,就不可能有人傻到在這個時候跑出來惹事。

  平時嚴謹鎮定的老管家跌跌撞撞的跑進來,瞧得裏麵的安靜也是一頓,但馬上還是慌忙的朝趙卓行了一禮道:“相爺,外麵……外麵……”他使勁的咽了咽口水,揶揄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滿座賓客也被這詭異的氛圍弄得摸不著頭腦,但看著趙卓沉下的臉色,便齊皆噤了聲。

  “外麵怎麽了,趙齊,說!”趙然顯是沒有趙卓的涵養好,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居然還有不開眼的在這個時候鬧事,簡直是不知死活!

  趙南不動聲色的朝外麵走去,看老管家這個樣子,不出去看看是不行了。

  “回稟少爺,有人送賀禮來了。”趙然一聽這話,皺著的眉角便鬆了下來,大喜的日子送賀禮再正常不過了,有什麽好驚慌的。

  聽見這話,一旁蒙著蓋頭的方紫菲握著繡球的手猛的頓了一下,身子不自覺的朝後縮去。

  趙卓顯是沒趙然那麽頭腦單純,簡簡單單的送禮會讓整條街靜下來嗎?

  “哪家的賀禮?”雖說這麽問,但他卻也隱隱猜到了一絲端倪。

  “洛家。”

  老管家說得很輕,但偏偏滿座的賓客都聽了個透徹,眼底也慢慢有了些恍然,難怪這般大驚失色,原來是洛家送來的。

  這可真是熱鬧,想來那洛家小姐也不是個不明事理的,送來禮物應該也有修好之意,趙府管家如此做派倒真是小氣了。

  方紫菲的手猛地縮緊,甚至泛出了清白的顏色。

  她就知道,那般的女子,不是輕易可以折辱的,言出必諾,那話言猶及耳,往日正義美好的詞句,此時卻讓她覺得沁涼到了心底。

  趙卓聽到這話胡子一翹,使勁朝往後縮的趙齊看了幾眼,送就送來了,收下便是。擺上台麵說幹什麽,還嫌最近趙府丟的人不多?

  “即是來了禮物收下便是……”

  “老爺,收不了!”老管家喏喏的又朝後退了幾步,鼓足了勇氣道:“您還是出去看看吧!”

  趙卓一愣,也明白事情估計不會簡單,當即站起身朝外走去,這件事糾纏了這麽久,到如今也該解決了。

  至此以後,就算是那洛家小姐想鬧,上麵的那位也不會肯了。

  趙然看父親頂著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情朝外走,也覺得有些慚愧,忙輕握了一下方紫菲的手:“你安心便是,我定護你周全。”說完便朝外走去,那大紅的喜服卻也有一種剛烈的意境。

  方紫菲掀開喜帕,愣愣的看著前麵的那個身影,不過是剛及弱冠的肩膀,他的夫婿,卻什麽也不說的便替她擋下了所有的過失,她第一次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了後悔,深入骨髓的後悔。

  她的良人……值得一生相隨。她這樣想著,眼淚慢慢的便溢在了眼眶裏。

  趙南愣愣的站在相府大門口,張大了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開始佩服起那個老管家來,果然是年紀大見識廣,居然還能想到進去稟告,要是他估計也隻能這麽幹看著了。

  趙卓率著賓客慢慢朝著前門走,步履不快,氣勢沉然,一副悠閑的好心態,連原本有些躁動的客人也緩緩安下了心來,瞧趙相爺這樣子,估計就是天塌下來了也能頂得住。

  趙南早就聽到後麵的聲響,轉過頭來看著父親慢悠悠踱著步朝這邊走來,嘴動了動想說點什麽,最後還是歎了口氣站到了一旁。

  趙卓還未踩上大門口的門檻,便停了下來,直愣愣的瞪大眼望著外麵長長的街道。

  這情景讓他有一瞬間的恍神。

  十裏長街,極寬極長的街道,哪怕平時就是四匹駿馬奔馳也不會覺得擁擠的的官道,現在卻被堵了個嚴嚴實實。

  木履鏤空的紫金沉木,大紅的珠玉一圈圈鑲嵌在那沉木回閣處,高貴而奢華,精致又典雅。

  一抬抬紅妝就這樣被擺在了趙府門外,一眼望去,居然望不到底。

  趙卓沒有出聲,他瞧著街道上置放的東西,頭一次覺得邁不出府門。

  洛家軍武起家,幾百年來累積的財富極是驚人,當初兩家聯姻時洛家給洛寧淵的陪嫁那是極豐厚的,豐厚到哪怕是過了數十年之久,也沒有一家女兒的議親之禮能比那皇家公主的嫁妝還足的。

  洛寧淵的陪嫁即便是拿十裏紅妝這詞來形容都可以算是簡陋了,哪怕以他的心性,當初接到禮單時,也有片刻的怔忪。隻是嫁女而已,就算是再怎麽珍貴也實在是太過了。

  當初的洛府聲名赫赫,他趙家乃是士族之首,兩家的聯姻也是傳誦一時的佳話。他那時還不知道漠北的戰況已經嚴重到了如斯地步,也沒猜到那十裏的紅妝其實已經不止是嫁妝而已了,能做到這種地步,那從來不肯低頭的好友已經是在托孤了。

  隻是,他是一族之主,家族的榮辱興衰比什麽都來得重要。

  十六年後,這婚事是他趙家親手毀下的,一門忠烈盡數葬於沙場,哪怕是稍微顧及著一點舊情,也不會把洛家唯一的孤女拒之門外,讓天下人恥笑。

  趙卓看著那擺滿了街道的紫金妝盒,歎了口氣,一抬抬沉木香妝連麵頭都沒改就直接給送過來了,任是他再眼拙,也看得出這是洛老將軍十六年前為唯一的孫女準備的嫁妝。

  他知道,這是洛家的小姐為那戰死沙場的洛家滿門討個說法來了。

  雖說是皇帝下的旨意,可到底也是他趙家的兒子當著天下人惹出的風波。

  寧淵站在回廊裏,看著外麵豔陽一般的日頭,微微眯起了眼,洛凡站在她身後,一身肅穆的氣息,謹然的身影立的筆直,隱隱帶了些悲壯的神色。

  “小姐,東西全送過去了。”

  寧淵沒有出聲,隻是頷了下首轉身朝回廊深處走去,黑色的披肩拂過地麵,深沉的色澤仿似染上了幽暗的空明一般。

  趙府外的大街上安靜得連掉根針都能聽得見,那延綿數十裏的紫金紅妝,讓所有人都選擇了沉默。

  這不是失了顏麵的閨閣小姐擺著足以傾城的財富來招搖顯擺,隻不過是那洛家遺孤為了葬於九泉的先者能得以安息罷了。

  趙卓靜立良久,閉上的眼重新睜開,佇立著的身影也好像彎曲了一些,他踏出了趙府大門,緩緩朝那妝閣前站著的青年走去。

  堅毅的眉眼,挺立的身姿,不怒自威的威勢,和他十幾年前送行的洛家兒郎一般無二的姿態。

  那樣堅毅的鐵血一門,竟然會用這種方式來向趙家、向這大寧的百官和守護的百姓討一個說法,倒真是他平生都未曾想過的事,不過若是那老頑固還在,肯定也不會把這口氣咽下去。

  趙卓嘴角慢慢牽出一絲苦笑,這才是雲州洛家啊,哪怕十不存一,大廈將傾,也剛烈得能讓天下為之側目。

  “趙卓感謝洛小姐送來的賀禮,他日必當親上洛府道謝。”

  站在前排的青年想是料到了他會這麽說,緊著眉道:“不必,小姐說了從今日起,洛、趙兩家過往皆斷。”

  年俊說完轉身就走,不帶一絲猶疑。

  過往皆斷嗎?趙卓把這話輕輕念了一遍,眼底頭一次升起了一絲後悔來,看著洛家退去的眾人,他朝站在身後一直沒出聲的趙然招招手。

  趙然暗下了神色,慢慢走到父親麵前。

  趙卓把手慢慢抬高,緩緩朝著鋪陳十裏的紅妝指了指:“然兒,你不是一直在問什麽是民心,什麽是厚德,什麽是天下嗎?你看看,能做到這種程度而讓天下百姓無話可說的,就是民心、厚德。”

  他的聲音很淡,卻有一種洗盡人生的蒼涼。

  他這聲音也極低,除了趙然和趙南,想是也沒其他人聽見。

  趙然和趙南隨著他所指朝大街上望去,那些站在街道上本是道喜恭賀的麵容全都不知從何時開始染上了肅穆,甚至有些人已經悄悄遠離了這大婚的門口。

  趙然在那一瞬間突然感覺到身上套著的大紅喜服有一種驚人的灼熱感,仿似連靈魂都被焚燒起來。

  他一直以為自己所做的不過是一場悔婚罷了,卻不想延續下來的後果卻是遠超於此的沉重。

  能讓百姓銘記的從來都不隻是歌功頌德的恩德而已,用鮮血築起來的信念才是真正堅不可摧的。

  正當眾人沉默時,趙卓突然振奮起精神,長笑一聲朝著街上百姓和賓客道:“今日犬子婚宴,相府大宴賓客三日,望各位盡興。”

  他說得豪邁,像是對突然發生的事毫不在意一般。聽著的賓客哪有不應的,不管再怎麽感念洛家當初的功德,如今握著實權的畢竟是這位當朝宰輔,俱都朝著府裏重新走去。

  趙卓看著重新掛起了笑顏的賓客,停在後麵佇立了良久,直到趙南走過來親扶才猛然回過神來,他抬步朝裏麵走去,在他身後,是延綿數裏的紫金紅妝。

  十六年前,那時候漠北的戰爭還沒有開始,他也曾和坐在草地上的老友說過,他日兩家聯姻之日,必會親自站在門前迎那十裏紅妝,寵她洛家女兒,傳傾世佳話。

  可惜……可惜……人活一世,終究是難得圓滿。

  趙卓慢慢朝裏走去,一向儒朗筆直的身影卻慢慢佝僂起來,就如一個真正的老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