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峙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6      字數:10677
  京城大街上一向繁華熱鬧,像這樣十五趕集的日子出行的人就更多,東來樓門口停的那輛黃金馬車在這個時候就顯得尤為紮眼。

  過往的百姓路過免不了都要指點著驚歎一番,這輛馬車構架極為寬大,楠木的質地讓金黃色澤的馬車不但不顯俗氣,反倒襯出了幾分高雅的貴氣出來,這般裝飾在這滿是權貴的京城,也算得上是極出挑的。

  近日傳聞那還未曾現麵就已惹得滿城議論的洛家小姐所乘的馬車便是如此模樣,難道……

  一樓大堂候著的店小二看著從二樓走下來的身影,愣了一下後急忙朝門口的馬車走去。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幾位客人,但能反應過來去牽馬車倒還是第一次。

  他走得急切,目光仍是停留在那領頭走出的黑衣女子身上,自然也就沒注意到因他走近而明顯暴躁起來的兩匹駿馬,待他雙手快要觸到韁繩的時候,本來安靜站在那裏的兩匹馬陡然跳了起來,長嘶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憤怒,店小二看著烏黑黑向他踹來的四隻馬蹄,僵硬得立在了當處,麵上泛起了絕望的驚恐。

  “退回去。”女子嬌喝的聲音突然響起,不大卻讓圍著的眾人聽了個真切,暴走的兩匹馬也因這聲音猛地安靜下來,甚至還畏縮的向後回踏了幾步。

  癱倒在地上的小二眼底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急忙爬起來奔向大堂。圍著的眾人觀得此景都長出了口氣,心底不免暗暗稱奇,俱都抬眼朝門內看去。

  一綠衣女子從裏麵輕快的跑了出來,手裏捧著的盒子雖快堆過頭頂,但卻絲毫未曾影響她的速度,幾乎是轉瞬間,便跑到了馬車前。她把手裏的東西朝車裏一放,拿出個木架放在地上,然後朝那兩匹自她出現後明顯溫順得如小馬駒一般的烈馬瞪了幾眼後,才轉頭朝門裏看去,臉上帶了幾分自誇的得色。

  年俊跟在寧淵身後看到清河邀功的那副表情,剛剛在廂房裏升起的怒氣消了不少,眼裏便帶上了一絲無可奈何。這丫頭,欺負兩匹馬都能這麽理直氣壯,真是浪費了小姐十幾年來花費在她身上的氣力。

  大堂門口距馬車不過幾步距離,不少人隻看到一抹深黑的顏色閃過,正主就已進到了車裏,除了那特立獨行的純黑古服和麵上朦朧飄閃的素白麵紗,其他的倒真是沒瞧個真切。

  隻是眾人都隱隱覺得那素白的麵紗配上那肆意灑脫的步履,硬是十足的別扭。

  隨後跟著的年輕男子豐韻清朗,眉目堅毅帶著肅穆的端然,即便是坐在馬車外沿上,都無法折去他半分風采。

  不少百姓在心底都忍不住讚歎一句,雖說瞧不見那傳聞中的洛家小姐,但這隨著出行的兩人倒真是絲毫不遜於一般的公子小姐了。

  眼見那青衣男子正欲駕馬離開,圍著觀看的行人還來不及露出失望之色便被眼前出現的一幕驚呆了眼。

  身著纖黃百褶裙的少女從大堂裏奔了出來,三寸金蓮踉蹌而行,頭上的琉璃步搖折射出脆弱的曲折。她停在了正欲離開的馬車前,容顏清麗脫俗,頗有雅態,讓圍著的眾人不由得看呆了眼。

  “裏麵的可是雲州洛家寧淵小姐?”輕軟的聲音自她口中而出,黃衣少女整了整衣襟,朝著車門頷了一下首後才開口詢問,神態雖焦急,但大家小姐的風範一覽無遺。

  年俊看著突然出現攔住馬車的女子,神情明顯愣了一下。看她所穿所帶皆非普通衣物,該是大家閨閣小姐才是,怎會如此輕浮的於鬧市之中攔馬問話?就算是急於見他家小姐也不至於這般行為無狀。

  但到底是一女子,年俊也沒好直接駕車走人,隻好耐著性子問道:“小姐何事?”

  他一向不苟言笑慣了,麵對旁人問話也帶了軍中習慣性的威懾,硬邦邦的聲音一出來,到讓別人覺得頗為責難了。

  方紫菲顯是沒料到這車夫如此不近人情,眼中的惱怒一閃而過,但仍是放低了姿態道:“我於東來樓裏與姐妹敘舊,聞得寧淵小姐在此,覺得實在應見上一麵才是。”

  年俊皺了下眉,眼微微眯了起來:“小姐是……?”

  “清萊文士。”

  端聲回答的女子微微揚起了眉,眼中便有幾絲驕傲流瀉出來,她看著圍著的百姓猛地倒吸口氣的樣子,眸中隱含的笑意更深了。

  她一向自得的從來不是容顏,而是那享譽京都的曲藝。

  清萊文士之曲千金難求,大寧上下誰人不知。

  年俊猛地一頓,眼中頓顯厲色。

  當年方家小姐方紫菲初入京都貴女圈時便是以一首清麗脫俗的《清萊曲》名震京都,自此便有了個‘清萊文士’的雅稱。難道她就是……

  真是可笑,她自己於大街上直呼小姐名諱,卻隻道出自身雅號,倒真是有趣得緊,年俊低下頭看著麵前站著的女子眉目間隱約的得色,眼中的嘲諷一閃而過。

  難道她以為報出個名號她家小姐就會眼巴巴的倒履相迎不成?

  “不必了,方小姐請回。”年俊還來不及說話,清河便一把掀開幃布站了出來,她看著方紫菲,臉上無一點表情。

  方紫菲愣了一下,似是不甘心還未交鋒便被驅逐,咬了咬唇道:“可是洛小姐不願……”

  “不用我家小姐說,你離去便是。”清河打斷了她的話,瞥了她一眼,十足的不耐煩。

  方紫菲正準備開口,後麵不知何時跟上來的丫鬟貼近身來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衣襟,伸出手朝東來樓裏指了指。

  不少仕子靠在窗邊朝這邊望著,就連她呆的廂房窗戶門口也有幾個女子若隱若現的麵容。

  方紫菲暗暗吸了口氣,重新轉過頭來看向清河,端正了顏色道:“我與你家小姐說話,你不過一家仆,也敢替主人做主?”

  大寧王朝雖說民風開化,政言清明,但等級觀念卻十分森嚴。況且方紫菲是出聲清貴的大家小姐,這般意正嚴詞的指責也讓路上的行人對站在車弦邊一臉硬氣的清河指點起來。

  清河猛地握緊了拳,張了張嘴欲開口但又不知如何辯駁,臉漲得通紅。

  年俊心裏猛地一‘咯噔’,轉過頭朝身後的幃布看去,居然敢欺負清河,這方紫菲真是……不知死活!

  “清萊文士,你有何事?”清淡的聲音從馬車裏傳來,韻雅深沉又似帶著隱隱的奢華,僅僅一句話,便讓車外紛雜的議論聲驟然停了下來。

  不知為何剛才在方紫菲嘴裏還滿是驕傲的自稱,由馬車裏的人平平淡淡道來卻讓人有一種微不足道的違和感。

  方紫菲聽到裏麵突然響起的聲音,心神陡然震了一下,她察覺到周圍的安靜,剛剛還略帶倨傲的神色慢慢憂愁起來,眼中也漸漸積滿了霧氣。

  “寧淵姐姐,我知你不願見我,但我與趙公子情投意合,相許三生。他在瓊華宴上所言實屬真情,若是傷到了姐姐,我代他向你賠罪。趙、洛兩家世代交好,姐姐千萬莫因為我們之事而生氣、斷了兩家交情!”

  方紫菲對著馬車輕輕行了個禮,身子微微的顫了顫,拿出手中絲巾揉了揉眼角,淚眼朦朧,更平添了幾分柔弱,周圍站著的人見此情景都不免為那顫顫巍巍的方家小姐擔憂起來。

  方紫菲手指不自覺的握緊,苦澀的麵容下唇角微不可見的勾起細小的弧度。若是這洛家小姐好言答應,她便也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做足了姿態,再也無人會說她是奪夫之人;若是這洛家小姐惡言相向,倒是最好不過……

  趙南倚在窗邊看著這一幕,眼中的暗光慢慢劃過,看來這即將進門的方家小姐也不像傳聞中所說的那般天真爛漫,幾句話便把洛家小姐推到了進退維穀的地步,無論車中女子如何應答,都隻是為問話之人做嫁衣罷了。

  隻是,他眼底突然泛起了些許的好奇,那樣的女子,究竟會說出什麽樣的話來?

  京城大街上恐是幾十年都沒有如此熱鬧了,出身世家的閨閣小姐居然也會為了爭夫而上演這麽匪夷所思的一幕。

  “方小姐,望你明白二事。”

  方紫菲聽到車裏的人終於開口,低下的眼眸閃了閃。

  “洛氏這一代僅我一人,寧淵素無姐妹,端不起你的稱呼。”

  馬車裏的聲音淡淡的,像是閑來無極開口一般,卻讓站在外麵的方紫菲驟然僵住了神色。

  連和你平級相稱都不配嗎?洛寧淵,你實在欺人太甚,她垂下的眼底顯出了一抹憤恨之色。

  方紫菲幼時也有過清貧的日子,雖說後來因方文宗得天子青睞而平步青雲,但到底出身比不得那些高門大閥的貴女,一直以來身份之別就是她心裏極在意的事,如今被洛寧淵這般隨口說來,心底簡直憤恨之極。

  “另外……”裏麵的人突然輕笑了一下,雖是難以看清那厚厚的幃布遮蓋下是何表情,但那極清楚的笑意卻清晰的響在了眾人耳邊。

  “趙然當著天下之人公然違抗聖旨,是為不忠;背我洛家婚約,是為不義;辱我先者靈魂,是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不義之人,我雲州洛家數百年來就未曾有過,他進不得我洛家家門,我該謝你才是。何來怪罪之說?”

  裏麵長久的安靜了下來,清河看著呆楞的眾人,心情極好的捏了捏響指,轉身走進了馬車。年俊摸著鼻子不去看那方紫菲臉上蒼白到了極致的麵頰,嘿嘿一笑提起了韁繩。

  外麵驚住的眾人回過神來,俱都朝那馬車邊泫然欲倒的身影看去。

  “不過,既然你已開口,那一月之後,我必當獻上薄禮,謹謝清萊文士的……舍生取義。”

  最後一句話慢慢傳來,馬車漸漸消失在繁華的街道裏,隻餘那沉然優雅的聲音帶著餘韻的回響。

  方紫菲神色中最後維持的一抹柔弱僵硬在臉上,似是還未從剛剛寧淵的那幾句話裏回過神來,她愣愣的抬起頭,看著剛才還讚揚的看著她的人眼底奇怪的審視,胸口猛地窒息起來。

  她身邊扶著她的丫鬟看著遠處太傅府終於趕來的軟轎,長出了口氣,把明顯還沒回過神的方紫菲朝裏麵推了過去。

  一瞬間,剛剛還劍拔弩張的空地上隻餘下看著熱鬧的行人。他們看著空空如也的東來樓大門口,都互相瞧了一眼後搖頭晃腦的散了開來。

  隻是,才學淵博、出身氏族的的新科狀元,原來隻是個不忠不孝不義之人罷了。

  當所有人說你好的時候,即便是錯的別人也會選擇視而不見,但真當有人當頭棒喝的說出那些刻意由人模糊的過失時,所有人便會有一種被愚弄的憤怒感,尤其是那些原先渲染得美好的東西就更加是如此。

  東來樓二樓偏角的臨窗處,突然響起了清朗的笑聲。顧易顧不得其他人投來的譴責眼神,臉上的笑容越發煥然起來。

  這洛家小姐,如此肆意的性子還真是世間少有……謹謝清萊文士的舍生取義,真真是說得極妙。

  他輕笑出聲,遠遠看著那已不見的馬車,腦海中那雙墨茶深澤的眸子卻越發清晰了起來。

  馬車已行得極遠,漸漸遠離了身後的繁華鬧市。

  寧淵終是受不得清河自進馬車後就灼灼盯住她的目光,放下了手中一直擺弄著的棋譜,抬起了頭:“怎麽了?”

  清河搖搖頭,為寧淵重新添上了一杯茶,努力坐得端正起來,糾結了半響後還是忍不住笑眯眯道:“小姐,您真是……厚道。”

  她站在外麵尚能清晰的看到那方家小姐臉上堪比畫彩的表情變化以及僵硬到崩潰的神情,才頭一次明白她家小姐的殺傷力絕對不止局限在武力這一方麵。

  這人哪,果然是越琢磨越不可小覷!

  寧淵看她一副小人得誌的表情,好笑搖了搖頭,道:“舒服了?”

  清河急忙點頭,諂媚的把剛才從東來樓裏打包的東西拿出來擺在了小架上:“小姐,您嚐嚐,剛才還沒吃完的,我全給您帶回來了。”

  寧淵嫌棄的瞧了她一眼,但清河顯然看不出她拒絕的意思,將東西一股腦的全擺了出來。

  “小姐,這桂花糕配著茶正好,您休息休息,再過片刻就到回望橋了。”

  寧淵看著清河剛才還憤怒滿懷的眸子裏全是興奮,眼中從剛才起就蘊藏的深沉慢慢回暖起來。

  她本不想讓那方家小姐顏麵盡失,隻不過這女子雖素有賢德之名,可行事卻委實太過不堪,本來她還對當年幾大氏族傳下來的京都貴女有些好奇的意思。如今看來,若皆如她這般,倒真是沒有見麵的必要了。

  她在的那個時代,女子領軍拜將的也不少,皆是巾幗不讓須眉之輩,如今自是瞧不來這養於深閨,無病呻吟卻又喜好玩弄心機的女子。

  寧淵搖頭歎息了一聲,感覺馬車穩穩的停了下來,抬眉道:“年俊,到了?”

  “是,小姐。”

  清河一聽已經到了,急忙把手裏拿著的糕點往嘴裏一塞,使勁咽了下去,隨意拍了拍手後掀開了幃布:“走,小姐,我們下去逛逛,聽說這可是太祖親自修建的回望橋。”

  寧淵本欲拒絕的話在清河隨意的介紹後沉了下去,她拾起桌上的殘譜,走下了馬車。

  清河看到寧淵顧自下車的身影愣了一下,近日來出行凡是遇到這種地方她家小姐從未下過車,這次她不過也就說說罷了。她頗為不解的撓撓頭,看著已經站在車外的寧淵,急忙跟了下去。

  寧淵站在外麵,看著在清河口中宣講了半日的京都奇景,也不免眼中訝異:“這是……?”

  她上前兩步,走上了那青石階梯。

  就連事先做過調查的兩人也驚異的讚歎起來,清河走上前,唇角微微翹起:“小姐,我就說這地方該來吧,這可不是一般的石橋。”她朝一端指去:“這回望橋連著的是京中最富盛名的回望閣和在皇城裏的淵閣。不過可惜,臨近皇城城牆的地方有禁衛軍守著,我們是逛不到裏麵去了,從這裏上去隻能到回望閣。”

  年俊看她那副歎氣的模樣,忍不住白了她一眼:“若是不守著,任是誰都能走進皇城了,聽說那裏駐守的禁衛還是其次,臨近皇城和淵閣的地方有不少機關是百裏家第一任家主親自修建的,從未有人能從那裏進去過。”

  百裏……?寧淵挑了挑眉,原來是那個小子,隻是,修這麽一座橋幹什麽?

  轉眼間,一行人已經走到了石階最高處,他們所站的地方,正好是整座橋的中間,寧淵看著目光所及之處全是黑色的沉石,訝異的挑挑眉。

  清河見狀忙道:“這橋的顏色也是太祖定下的,還有……”她撓撓頭,朝年俊投去求救的目光,以她平時的水平,能記得這些已經很不錯了。

  她家小姐難得有感興趣的地方,她當然不想敗了她的興致。

  “這回望橋是太祖駕崩前修建的,太祖有令回望橋十年修葺一次,永遠不得間斷。而且,除非是百裏家主同意,否則通向皇城淵閣的路任何人不得踏入,哪怕是大寧的曆代皇位繼承者都不可以。”

  年俊靜靜的回憶那段漸漸被遺留在曆史中的聖言,簡單的話硬是說出了鏗鏘的味道。

  就好像……是在數百年後借著他之言說給真正需要聽這話的人一般。

  寧淵沒有出聲,頗不能理解的皺了皺眉,她徑直向前走了幾步站到了橋的另一方。

  臨終遺誌嗎?封淩寒,這回望橋,你到底修來做什麽?

  可惜,這次縱使再好奇,也無法知道答案了。

  寧淵靜靜的低下頭,眼中深沉的緬懷緩緩浮現,也隻有在這連時間都無法抹去烙印的回望橋前,她才會如此清晰的感覺到這不是她的時代。

  過往一切,皆成雲煙。沒有人可以告訴她,五百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麽,她不是不在意,隻是一切已經遲到……沒有任何意義。

  從來不曾踏足除禹山以外的地方,並不是灑脫到不屑一顧,而是悲哀到根本無法融入這個世間。

  這早就不是,墨寧淵該存在的時代。

  清河怔怔的看著她家小姐的突然沉寂下來的背影,無措的朝四周望了望突然開口:“年俊,聽說回望橋每日來觀賞的人極多,今日怎麽連個人影都看不到?”

  年俊頭疼的搖搖頭,連轉移話題都不會,他們不就站在這,怎麽會連人影都沒有?

  “今日嶺南葉家的統帥進京述職,想來是全都到城門那觀看去了。”年俊朝東門看了一眼,指著那個方向道:“那裏人潮湧動,鑼鼓震天,想必是那嶺南少帥已經到了。”

  寧淵聽到身後的對話,心底微微一動,抬眼朝東門方向望去。

  唯一眼,萬千人中,便見那於駿馬之上緩緩前行的身影。

  玄衣長袍,殷紅戰槍。

  如鐵一般堅毅的容顏。

  與五百年前,絲毫未曾改變。

  就好像她從來不曾跨過五百年沉浮失落的歲月,隻是遊曆一場後重新回到這座城池看那君臨天下的人得勝回朝一般。

  寧淵眼底頭一次泛起了難以置信的驚愕,轉身朝橋下走去。清河和年俊詫異於她的反應,急忙跟上前去。

  一素衣長袍的老者遠遠從回望閣裏走出,撿起剛才三人站著的地方掉下的棋譜,眼裏流露出一絲驚喜。

  “先生,該回去了。”

  軟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老者轉過頭看著跑得氣喘籲籲的書童,擺了擺手裏拿著的殘譜,翹起了胡子:“青衣,我就說來看這回望橋比參加那個聚會好吧,連這種珍藏的古本都能被我撿到,無主的東西歸我所有嘍……”

  嘴角的弧度還未極到底,捧著棋譜做花癡狀的老者便楞住了。

  棋譜的背麵,細細的金線偰繡了一個小小的古字在上麵,繡上的字本是瀟灑不羈,豪邁高雅,但此刻在他眼裏卻覺得愰眼至極:寧。

  從正午開始,丞相府裏的氛圍就變得讓人戰戰兢兢,守著大堂的下人安靜的站在門外,聽著裏麵不時傳來的劃過杯盞的聲音,額上開始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自南少爺急急忙忙回府後老爺就未曾開口說過話,甚至連派出去請回然少爺的下人都有好幾批了。老爺一向極少發怒,像這樣的情形還從來未曾有過。

  趙南靜靜的站在大堂中間,看著高處端坐著的父親,恭敬的麵容也有些苦澀,若是他能預料到洛家小姐會說出那樣的話,無論如何他也會拉住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方紫菲。

  隻可惜……

  “趙南,洛家小姐何在?”

  趙南一聽趙卓連他的全名也叫了出來,就知道已是氣急,連忙走上前兩步道:“跟著的人傳回消息說洛寧淵去了回望橋。”

  趙卓劃了劃杯盞,嘴角慢慢牽動了一下,神情越發莫測:“還真是好興致。”

  趙南低下頭,似是未聽到這難以說得上是褒是貶的微諷。他也頗不能理解……那特立獨行的洛家小姐,在當著滿京仕子和百姓說出那番話後,居然還能安如泰山的繼續遊玩?

  到底是真的猖狂到絲毫未將趙、方兩家看在眼底,還是……隻是逞一時之快而已?

  “不忠不孝不義?”伴著這聲意味不明的輕歎,剛才還在趙卓手中把玩的瓷杯劃過清淺的弧度,毫無預警的掉在地上,在安靜的大堂裏格外刺耳。

  “我趙氏一族立於大寧幾百年,還從來沒有丟過這種臉,好一個洛寧淵,好一個洛氏遺孤。趙南……”他抬眼朝下望去:“告訴趙然,自明日開始親上洛府請罪,什麽時候洛家的小姐願意紆尊降貴見我這個老頭子了,什麽時候他就出現在我麵前。”

  趙南聽到這話,神情大震,趙氏一族立於大寧朝堂數百年,如此屈辱從未受過,他本以為父親不會善罷甘休,可如今竟要家中唯一的嫡子親上洛府請罪,那洛家小姐到底有什麽可忌憚的?

  他仔細想了一下問道:“族長,陛下是否對這洛家小姐頗為不同?”

  這本不是他可以過問的,隻是不論是趙家還是方家都刻意避過了洛府小姐的存在,甚至有讓其一二的舉動,隻是區區一閨閣小姐罷了,如此行事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趙卓眉角一動,肅聲道:“這你就不用管了,照我說的去做就是。”

  “是,不過,一個月後的婚事……”

  提到這事,趙卓立馬變了臉色,他站起身煩躁的走了幾步,甚至比剛才趙南提到洛寧淵所說之話時更加慍怒。

  “天子之命,難不成趙府還能違抗兩次不成,一個月後婚事遵旨完成!”他恨恨的擺了擺衣袖:“哼,寒門出身終是難成大器,方文宗真是教了個好女兒出來,丟盡我趙家顏麵!你下去吧。”

  趙南轉身正欲離開,便被突然的出聲止住了腳步。

  “等等,你見過那洛家小姐了,她……如何?”

  他問得簡單,詢問的聲音裏還帶了些連他自己都無法察覺的期許或感慨,那個本該入他趙氏家族的洛家女兒啊……

  趙南愣了一下,腦海裏開始浮現那抹深沉濃烈到極致的奢華身影,到最後唯剩下那一雙如深淵般沉寂的眸子,他轉過身麵向趙卓,神情裏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歎服。

  “趙南未曾見得此女麵容,但若論氣度,平生未見一人可與其比肩。”

  趙家最錯的恐怕就是曾將此女拒於門外,別說隻是出身清貴的方紫菲,哪怕就是皇上視若明珠的婉陽公主恐都難以望其項背。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隻是抬眼看到趙卓因他這話而陡然愣住的神色後,行了個禮慢慢離開。

  趙卓看著重新變得空曠的大堂,苦笑的搖搖頭,這個養在身邊的孩子心性一向甚高,能得他說出如此的評論,這洛家小姐恐怕是真的要見見了。

  清河如往常一般舉著巨石在院子裏跑了十幾圈後才停下來,她擦擦額上的汗珠,看著她家小姐難得坐得筆直的身姿,暗暗稱奇的走上前去。

  “小姐,在想什麽呢?”

  寧淵端著已經逐漸變冷的茶杯,轉過頭看清河一副笑眯眯的模樣,瞟了她一眼沒有出聲,隻是把茶杯放回到旁邊的小桌上,重新半躺在了軟榻上。

  清河討了個沒趣,‘嘿嘿’笑了兩聲朝院門口看去。

  年俊從外麵走進來,身後還跟著近幾日來連走路都顯得輕飄飄的洛凡,他踱著八字步,顯是心情極好。

  “凡叔,瞧您這精神頭,該不是趙家的那個小子又來了吧?”清河老氣橫秋的問道。

  洛凡點點頭,完全不介意她說出這樣無禮的話,心情甚好的摸了摸胡子。

  “他還真有毅力,小姐,您真的不見他。”寧淵看清河卷起袖子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幹脆閉上了眼養神起來。

  這趙然,恐怕是趙家那位名震天下的宰輔遣來的,她不欲於他們糾纏,自然沒有見的必要。

  “見什麽見,他既然能在玄門殿外為了悔婚跪上一個月,現在讓他呆在洛府門外還委屈了他不成!”洛凡皺了皺眉,顯是不同意就這麽簡單的讓趙然進門。

  年俊看這一老一小扭著的情形,翻了個白眼,兩個人都不安好心,有什麽可爭的?他從手裏抽出一張明黃的請帖放在小桌上。

  “小姐,這是剛剛送到府上的請帖。”

  “哇,好漂亮的鳳凰!”清河一驚一乍的聲音響起,寧淵睜眼朝桌上放著的請帖看去。

  明黃的燙金請帖,上麵展翅欲飛的鳳凰栩栩如生,若論畫工的確可以稱得上是不俗了。寧淵知道若是簡單的請帖也不會送到她麵前,朝年俊抬了抬眉。

  “這是長公主派人送來的請帖,邀請小姐出席半月後的鳳華宴。”

  寧淵皺了皺眉,這種無趣到極點的貴女聚會她真是沒興趣參加。更何況,在看到那所謂的‘清萊文士’後就更是厭煩了。

  年俊瞧得寧淵神情不悅,正欲收了請帖,清河嘟嘟嘴,小聲的道:“這鳳華宴不去也罷,聽說那個趙然就是在這個聚會上遇到方紫菲的,晦氣得緊。真是弄不懂,好好的貴女聚會,請些男子去幹什麽?”

  “平日裏要你多聽著點,連這都不知道,凡是京城貴女都以能出席鳳華宴為榮,這既是氏族小姐相較的宴會,自然就少不得那些所謂的少年才子。鳳華宴上的大家公子和儒雅學士可是連每屆的瓊華宴都有所不及。我當年年輕時,也曾是這鳳華宴的座上賓……”洛凡接過清河的話,像是回憶到什麽一般慢慢開口。

  年俊和清河俱都一愣,瞧著平時那古板嚴肅的臉上得意神情的洛凡,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寧淵聽到這話眸中一閃,接過了年俊正欲拿走的請帖翻了開來,如果是世族公卿的名門公子,那他應該也會去才對。

  不管他是誰,她都必須要見一見才是。

  寧淵長歎口氣,手輕輕抬起拂過明黃的請帖,眸色漸漸變得溫潤起來。

  若真的是他,那至少,她還可以是墨寧淵。

  圍獵場裏急促的馬蹄聲響起,一隻利箭破空而來,倉皇逃竄的麋鹿終是不及這淩厲的箭勢,砰的一聲倒在地上,揚起一地塵土。

  慢悠悠邁過來的駿馬長嘶了一聲,似是對主人的技藝感到十分滿意。

  “葉韓,你的功力是越發純熟了,看來南疆的戰場真是個好地方。”溫潤又不失調侃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正欲上前查看麋鹿的男子握著韁繩掉轉馬頭,看著正襟危坐在小馬駒上的好友,犀利的眼眸劃過一抹極淺的笑意。

  “那也未必,南疆的戰場縱使殘酷難耐,在我看來對你百裏詢也毫無用處。”把弓拾起的男子眼神一轉,明顯感覺到愛馬的躁動,急忙安撫了一句:“好了,他不過騎騎而已,不會委屈了黑仔的。”

  剛才還一副嬉笑模樣的少年猛的在那小馬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眼中頗有幾分無賴:“大黑,我說你消停消停吧,你家小黑仔跟著我有什麽不好,吃香的喝辣的總少不了它的份。”

  他說得油頭滑腦,還拍了拍身下小馬的頸部,十足的痞氣。

  “好了,若是你長進一點,大黑也就不會惱怒你騙走黑仔了。”葉韓從馬上走下,把手裏的弓遞給身後跟著的侍衛,隨意卷起衣擺坐在了旁邊的草叢上。

  “你回百裏家了?百裏族長怎麽舍得放人,你逃家三年,我以為至少有大半年都出不了府了!”

  從小馬駒上艱難爬下的少年叼了根雜草放在嘴裏,大剌剌的朝地上一躺:“山人自有妙計,我家老頭子可不是迂腐之人。”

  葉韓沒搭話,隻是慢慢挑高了眼看著他,明明白白一副不信的表情。

  看到友人質疑的目光,百裏詢把嘴裏含著的草吐了出來,剛才還精神氣十足的眉眼便耷拉下來:“還能有什麽法子,我三年前為了什麽逃出去,這次就是為了什麽被老頭子給放出來了。”

  葉韓努力讓自己眼中盛著的笑意不那麽明顯,道:“怎麽,婉陽公主為你求情了?”

  “差不多吧,鳳華宴的帖子送到府上來後,我家老頭子就給我解禁了。”

  “怎麽,後悔三年前逃走了?”

  百裏詢搖了搖頭,一副避如蛇蠍的模樣:“你不是不知道宮裏的女人都是些什麽樣子,看起來人比花嬌,可說到刁蠻和心計還真不是那些世家的小姐可比的,也就那個憨憨的瑜陽要單純一些,我可受不起她們。這次真是要你幫幫忙了……”

  他把懷裏捂得皺巴巴的東西遞到葉韓麵前,討好的擠眉弄眼。

  葉韓沒伸手,肅著眉看向了別處,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葉韓,你就幫幫我吧,婉陽把你的這張請帖連著我的一起送到了我府上,擺明了就是要我們一起出席,要是你不來,我可真是要被關禁閉了。”

  “與我何幹。”

  “好歹咱也在南疆戰場上灑了三年熱血,你總不能看著我……”

  剛才還麵色淡淡的白衣青年似是被挑起了壓抑已久的怒氣,連聲打斷了一旁的少年腆著臉哭訴的辛酸史:“你這個吃貨,三年都學不會拉弓射箭,除了黑仔,至今連一匹戰馬都上不去,浪費了我嶺南三年的糧食不說,還敢說灑了滿腔熱血?”

  看著從不發怒的友人慢慢變黑的臉色,百裏詢急忙跳著遠離了幾步,聲音瑟瑟的,好不委屈的撇撇嘴:“我是天下第一巧匠,又不是天下第一戰神,你總不能讓我上戰場實戰吧!那些機關不是頂好用的?”

  仍是坐著的青年哼了一聲,但神色顯然緩和了下來。

  “這樣吧,如果你肯去鳳華宴,我便為葉家的軍隊再辛苦一年,怎麽樣?”

  看著手中的請帖被抽走,百裏詢長出了口氣:“哎,這些女人的戰爭真是恐怖,今年的鳳華宴是婉陽舉辦的,你要是去了肯定會大大長了她的麵子,我還真不想幫她這個忙。”他轉過身朝一直在他周圍打轉的小黑仔走去:“還是我家的黑仔懂事,從來都不煩我。”

  葉韓把請帖隨意的丟在地上,抬眼看著圍著黑仔團團轉的百裏詢,眼底閃過奇異的光芒,緩緩道:“京城傳言百裏世家無遊公子蘭華灼灼,溫潤謙和,才學無雙,我怎的從未見到過這般的你?難道傳言有虛……”

  背對著他的百裏詢撇了撇唇角,似是毫不在意身後之人的調侃,他轉過身,眉眼淡淡的,既不是剛才巴巴捧著請帖求人的小家模樣,也不是圍著小馬駒埋怨的少年心氣。

  縱使衣擺間滿布著雜草和灰塵,發絲淩亂的披散在腦後,但也絲毫不損其眸中的那一抹清淡溫潤。他這一轉身時間,就硬是從一個撒潑耍賴的潑猴模樣生生變成了氣質高潔的蘭芳公子,他反手擺過衣袖,連聲音也變得高雅芳華起來:“現在如何?”

  葉韓強忍著眼中的笑意,拱了拱手:“久仰,久仰,聞名不如見麵!”說完便起身朝一旁怒瞪著百裏詢的大黑走去。

  百裏詢得意的擺擺手:“客氣,客氣。”

  待回過神來看著友人跨上戰馬正欲離開,急忙喊道:“三日後便是宴會,記得到時候客氣點,這裏可是京城,比不得嶺南的你那一畝三分地!”

  葉韓沒有回話,隻是背著頭擺了擺手,但剛剛端著的眉卻慢慢緩了下來。

  淡淡的陽光下,他謹然剛硬的身影帶著淺淺的逆光,像是從戰境中走出一般。

  百裏詢突然覺得這背影的模樣有些熟悉,但思索了半響也無果,隻得低下頭對著仍是對那大黑馬戀戀不舍的黑仔歎了口氣:“這家夥別給我頂著副冰山的模樣就好了,婉陽真是想不開,居然會把他也請去,還真的以為皇家威嚴用在誰身上都適合了?”

  除了懂武之人,這家夥從沒對什麽人有過好臉色,那群嬌滴滴的小姐可有得受了,滴溜溜爬上馬駒的少年摸了摸鼻子,嘴角的笑容便帶了一絲幸災樂禍。

  哎,瞧他那賊笑模樣,蘭華之姿,著實是浪費這般美好的字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