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蟄伏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6      字數:10470
  鳳華別莊,每年隻在皇家宴席時才開啟的莊園卻在這日的清早被打開了大門。

  這座莊園位處皇城周邊,所占麵積超過了任何一座皇家莊園,裏麵種植的花卉更是涵蓋了整個天佑大陸的所有品種,素有‘萬花之園’的譽稱,是每個皇家公主宴客的最佳地點。

  連大寧每年舉辦瓊華宴的地點都比不上這裏,就算是公卿貴族想借上一用,都甚是困難。

  鳳華別莊自清早便正門開啟的傳言在京內不脛而走,圍著的百姓看著開啟的正門和站在莊外那些殺氣騰騰的侍衛,都起了窺探到底的心思。

  近來京城好像沒有宴會舉辦的傳言,到底是什麽樣的貴人能讓軍中將士如此大動幹戈?

  時過正午,才有一老者慢慢從裏麵走了出來,神態威儀,舉止不凡,就是圍著的百姓都覺得這恐怕是哪個世家的族長了,可他卻站在大門外看著那條唯一可以到達莊園的官道,慢慢的等候起來。

  直到一輛飄蕩著暗金穗絡的馬車出現在所有人視線裏,眾人才明白真正讓鳳華別莊開啟的人恐怕是到了。

  馬車行得極慢,烏黑的駿馬慢慢踱著步子過來的時候,所有人心裏都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就好像他們等待了一上午隻是為了看這兩匹馬表演一般。

  明明隻是幾百米距離,卻偏偏行了極久。等那輛馬車穩穩的停在別莊門口的時候,所有人都感覺到胸口的悶氣鬆了下來。

  馬車幃布被掀開,一個梳著折扇長髻的女子從裏麵走了出來,淺綠百褶的長裙穿在她身上有一種伶俐的活力,眉目間的英武一看便颯爽不羈。她從車上走下,朝門口站著的老者走去。

  這家的小姐英武不凡啊,看多了嬌弱柔和的大家小姐,這陡然出現在眾人麵前的別樣做派讓眾人眼前一亮。

  “凡叔,小姐說直接把車趕進去就好了。”

  聲音也清朗幹脆,毫不扭捏。咦,她不是正主?明白過來的百姓開始翹首期盼車中的人走下來時是何等的光景了,連丫鬟都有此儀態,這不知家門的大家小姐到底會是個什麽模樣?

  洛凡看著早就備在了大門後麵的軟轎,滿臉無奈,這才幾步啊,她家小姐還真是……

  他招了招手,隨後往旁邊一站,慢慢彎下了腰:“恭迎小姐回京。”

  連同那個剛剛走下馬車的綠衣女子和候在門口的侍衛一同彎下腰來齊聲開口。

  門外守著的百姓臉上都隱隱有些失望,可惜了,還是觀不到那幃布之下到底是何等的風姿。

  馬車慢慢朝莊裏駛進,一陣微風拂過,將馬車前端的幃布吹了一稍起來,隔得老遠,眾人隻看到一抹極深的黑色在車內閃過,但大門前端的模樣卻清晰的呈現在車內。

  “停下。”淡然的聲音在車內響起,帶著一份獨特的慵懶。

  馬車驟然停住,唯車頭進入了門內少許。

  “小姐,有何吩咐?”趕著馬車的車夫急忙轉過頭輕輕問道,神態恭謹。

  “把上麵那個東西拆了。”車夫抬頭往上看了一眼,馬上便明白車中主人的意思。

  “是。”幾乎是一瞬間,原本嵌套在大門上麵的檀木牌匾便被取了下來,等眾人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車夫仍是穩穩的坐在馬車上,隻有他手裏的牌匾可以證明他曾經移動過。

  好俊的身手,這次不止是周圍的人讚歎,就連守在門前的侍衛眼底都有了一絲豔羨和歎服。

  隻是跟在小姐身邊三年而已,年將軍的身手比以前更加厲害了!

  馬車開始緩緩移動,等它慢慢消失在眾人視野裏的時候,鳳華別莊——不,曾經的鳳華別莊也緩緩關上了大門。

  圍著的眾人這才明白這並非是皇家公卿宴客,而是——這座聲名顯赫數百年的皇家莊園有主了。

  隻是,這怎麽可能?就連當今隆恩甚重的長公主也不曾肖想過擁有這座莊園!

  第二日,當京中百姓開始紛紛猜測搬入鳳華別莊的人到底是誰的時候,前一日被取下牌匾的地方重新掛上了新的牌匾——洛府。

  鳳華別莊外換下的牌匾每天都引得路過的百姓駐足觀賞一番,甚至還有些得知消息的人刻意來這探尋探尋,僅僅幾日,洛家府門外的光景都比得上那些享譽甚久的京都古跡了。

  隻可惜,洛府大門緊閉,每天隻有側門開啟之後下人出來購買一些物什,不少聞名前來的酸腐儒生則對著那緊閉的大門和殺氣騰騰的侍衛望而生畏。

  按理說,剛入京城的貴家小姐大多會舉辦詩會或宴會,邀得名門小姐來結識一番擴大交往圈或是以此提高自己在京城貴女中的名望。可半月下來,洛家小姐卻硬是沒有絲毫介入京城貴女圈的跡象,也沒有哪家閨秀有收到洛家小姐發出的邀請,所以這神秘莫測的洛家小姐在引得眾人注目的同時,京城裏也漸漸有了洛氏女容顏粗獷,文采欠佳的傳言。

  若非如此,又何懼於現於人前?

  當然,這些流言的來曆也是很值得玩味的。

  鳳華別莊,不,洛府大門裏的光景和過去的半月一般無二。

  這裏自然是聽不到外麵的閑言碎語的,況且就算是聽到了,裏麵的人也未必會掛心。

  院子裏舉著巨石的清河跑得正歡,年俊看她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好笑的搖了搖頭。

  他不止一次感歎過,這丫頭絕對是個怪胎,才不過十六歲,卻能舉起千斤之石跑上十幾圈,而他如今也不過才堪堪舉起罷了,連挪動都不能。

  明明他近一年來修習的也是洛家祖傳的《亢龍訣》,可成效比起清河來卻差了不少,他至今還記得當洛清河告訴他學的是《大力訣》時他呆楞的表情,明明是百年洛家不傳之秘,如今不僅傳給了外人,還改了這麽個讓人痛不欲生的名字。

  看來,小姐在取名字上天生就有讓人瞠目的能力。

  年俊朝旁邊石台上的木榻看去,身著深紫錦袍的女子大剌剌的睡在上麵,錦袍上偰繡的古紋印著神秘的氣息,這是他從未見過的一種文字。她緊閉的眉峰間有一種淡雅的沉然和寧靜,額邊散下的碎發靜靜垂下,觀之讓人頓覺韶華靜好。

  應該甚少有人能看到這睜開的瞳色間卓然璀璨的光華。年俊這樣想著,卻看到剛才還緊閉著眉眼的女子不知何時睜開了眼來,她靜靜的看著院子裏跑著圈的清河,眼神柔和而溫潤。

  這種神色在寧淵眼中並不常見,年俊明白她一向對清河是不同的,也許整個洛家也隻有清河和凡叔能讓她在不經意間露出這種神色,他伴在她身邊三年,知道這是她真正將某人納入羽翼之下的意思。

  他是漠北戰場上翱翔的雄鷹,一腔抱負滿懷,曾以為所有的鮮血都會在那片壯烈的土地上撒盡,直到應洛家本宅招選而入得禹山來,才知道這個世界遠比他想象的更為廣闊。

  他第一次見到寧淵的時候,是極冷的寒冬,她也如今日這般雍容的躺在軟榻上,皚皚白雪下,也是這樣極單的常服。那時候他便明白,這個女子不是外界傳聞的那般簡單,在她這個年紀能將功法修習到這種境界的人,古今甚少。

  隻是這般的女子,怎會舍得在那孤寂寒廖的禹山別莊裏一住就是十六年,靜待年華逝去。一年之後他才開始漸漸明白,像她這樣透徹的人無論在哪都是無區別的。

  如今對他而言,哪怕做不成揚名千古的戰將,這個女子都值得他一生追隨。

  年俊轉過頭朝洛寧淵看去,正大光明、毫無躲閃,洛寧淵一向不喜歡躲閃之輩,他也慢慢養成了瞧人端正無懼的習慣。

  他知道他家小姐容顏華美遠超於他所見的任何一位所謂的美人,這種氣度和芳華,才真真稱得上瑤華之姿。

  隻可惜,養於深山十六載,世人皆不知。

  院子裏跑著的清河漸漸力不從心起來,眼滴溜溜的轉了一下正待放下巨石時,清雅的聲音在院子裏悠然響起:“清河,還有三圈。”

  聲音很淡,卻毋庸置疑,清河委屈的扁扁嘴,繼續跑了起來。

  一炷香之後,轟一聲巨響,眾人對此習以為常,毫不動容。

  清河擺擺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把卷起的勁服放下朝木榻上躺著的寧淵走來。

  “小姐,我跑完了,大力訣第五層我已經練好了,什麽時候教我下一層?”她臉上紅撲撲的泛著熱氣,一雙眼睛格外精亮。

  “等你什麽時候舉著它不喘氣了就可以了,現在不行。”寧淵指了指地上放著的那塊巨石:“從西山搬這個東西回來也費了我不少手腳,我答應了人家兩個月後還回,你加緊練習就是了。”

  清河憋屈的看了一眼那地上的醜疙瘩,滿臉不情願:“誰家這麽小氣,連塊石頭都舍不得。”

  寧淵沒有出聲,朝那塊石頭望了望,眼睛難得的眨了眨,泛起幾絲笑意。這的確是塊石頭,但卻是她從西山禦苑裏搬來的瑞石,雖說是不問自取,但她也做了擔保,應是無事才對。

  “小姐,我們出去逛逛吧。”

  “有什麽好逛的,你才來幾日,對這人生地不熟的,沒什麽必要。”寧淵輕飄飄的回了一句,翻了個身準備繼續回避這個洛清河半月來日日提及的話題。

  “熟,太熟了。”清河從腰間拿出個小冊子,細細翻看起來:“西山的皇覺寺和梅林,城東的回望橋,舒和齋的素餅,東來樓的全席宴還有……”

  洛寧淵看她來勢洶洶的念叨,愣了愣神,隨即好笑起來,這個丫頭,恐怕是已經搜尋了很久。

  也罷,在禹山那麽個地方確實也很悶人,難怪她一個勁的想出去了。

  “換衣,我們出去。”正在使勁說著的清河一下子卡在了當下,舌頭慢慢打轉回不過神來。

  “小姐,你答應了?”

  “對,我們現在就出去,就去你說的那個東來樓。”洛寧淵從木榻上坐起身來,清河忙不迭把錦鞋放在她腳邊替她穿上,臉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是,是,小姐你等一下,我換身衣服就出來。”她轉過頭,對呆愣著站在一旁的青年揚揚眉:“小年子,備馬,咱們出去遛遛。”

  年俊憋紅了臉,使勁捏緊雙拳不讓自己發飆,這個洛清河,要不是小姐寵她,非把她飽揍一頓不可。他隨即垂下頭看著院子裏擺著的千斤巨石,一股氣便泄了下來,就算是他能,到時候被揍的指不定是誰。

  寧淵看著三年來無數次在她麵前上演的一幕,眼底稍上了一抹笑意。

  回廊處站立良久的老者望著這個方向,胡子微微的上翹起來。

  上書房裏。

  安四看著近半月來每日都要在案架前靜坐半個時辰的宣和帝,好笑的搖搖頭。

  宣和帝清了清喉嚨:“安四,再上杯濃茶。”

  “陛下,濃茶飲多傷身……”

  “這麽聒噪幹什麽,朕身體好得很。”他抬眼罵了一句,眉宇間盡是笑意,無半點不快。

  “諾,奴才這就去。”

  等安四將濃茶重新奉上案架的時候,宣和帝仍然坐在那,麵前沒有任何奏折和軍機要務,隻有一塊通體墨綠的虎形玉雕,拳頭大小,形態鮮活。

  “哎,靈玉世間少有,也就玉璽是用此物雕成,早就聽說雲州洛家的虎符是這東西雕成的,卻不想也有這麽大塊。”宣和帝上揚了眉角,朝安四招了招手。

  安四把旁邊放著的軟盒小心翼翼的放在宣和帝麵前,將這塊虎符置好收下,等著明天再打開讓宣和帝把玩,顯然這是他近來的一大嗜好。

  “洛家的小姐近來如何?”

  “一切甚好。隻是,趙家今日定下了和方家小姐的日子,就在一個月後。”

  宣和帝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頭,朝旁邊置放虎符的錦盒看了一眼,道:“明日再賜些東西到洛家去。”

  “諾。”安四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過,看來陛下對這識趣的洛家小姐還真是高看一等。

  “不過近來有些宗室對洛家小姐住進鳳華別莊頗有微詞。”

  “不就是一個莊子,有什麽好計較的,一群老學究。”宣和帝濃眉立馬豎起,憋屈的擺擺手:“況且這莊子本就是洛家的,人家後人要收回,難到我還能霸著不成。有沒有別的事?”

  安四搖搖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道:“幾日前西山禦苑的一塊瑞石不見了。”

  “什麽?”宣和帝神情一頓,這西山的瑞石每塊都逾千斤,能有人抱著這麽個東西在城裏打轉?

  “查到是誰搬走的?”

  “暫時還查不到,不過搬走瑞石的人在另一塊瑞石上留了話。”安四挪了挪腳,使勁盯著地麵,努力讓自己缺少存在感。

  宣和帝看他這副樣子,疑惑的抬抬眉,示意他說下去。

  “家中幼女少玩物,兩月後定當歸還。”

  京城城東的東來樓已有數百年曆史,其享譽天下的名頭除了囊括各地的珍饈美味外,便是京城學子經常在此的聚會了。

  大寧一向政言開明,天子門生的發語權曆來都被看得很重,他們一般自成團體,其中既有豪門世族的大家子弟,也有清貴門第的寒門學士。

  這裏每月都會有一次聚會,在這裏,隻要你有真才實學,就會很容易的被接納於京城仕子的社交圈中,所以大多剛剛入京的學子和寒門子弟都會選擇在東來樓每月的聚會上初展頭角。

  寧淵聽著清河喋喋不休的介紹這座享譽甚久的酒樓,困乏的眨了眨眼,抬眼看著窗外剛剛顯出點光芒的旭日,歎了口氣。從兩天前開始,這丫頭就開始拖著她觀賞京城所有數得上名號的古跡,東來樓的名菜也已經吃了好幾日了,雖是了無新意,但也確實不俗。

  清河撐著腦袋朝窗外望了一眼,輕咦了一聲:“年俊,今日外麵怎麽這麽多人?”

  他們處在二樓的包廂裏,東來樓第二層的消費不菲,能上得這裏的大都不是普通人,再加上是京畿重地,權貴眾多,是以這裏一般較為安靜,像這樣的喧嘩是他們前兩日未曾見過的景象。

  “東來樓每月十五都是仕子詩會的聚集地,有很多大豪都會出現,嶺南的大師肖韓謹近日來了京城,想來他們也是來碰碰運氣,若是得肖大師青睞,指點一二,日後身份便不可同日而語了。”

  年俊一身藏青色的勁服,筆直的站在離寧淵三步的地方,想了想京城的近聞後慢慢道。

  能讓天下之人稱為大師的人古來便極少,這肖韓謹想必不會隻有區區浮名。寧淵打起了精神,臉上也泛起了一絲好奇之色。

  清河撇了撇嘴,神情頗為糾結:“這麽多人,我們等會下去會有點麻煩了?”

  他們本來計劃出了東來樓便去離這最近的回望橋,但這樣大張旗鼓的出去,下麵是滿京城的仕子……

  “有何關係,堂堂正正的下去不就成了。”寧淵挑挑眉,眼皮子都不抬。

  但顯然清河和年俊都不這麽想,兩個人臉色都有點凝重。

  京城近些日子對洛府小姐的傳聞並沒有消跡下來,反而因趙、方兩家的婚期公布後重新喧囂而至。

  雖說廢婚聖旨頒在了趙家,但卻並不能掩去洛寧淵最先被棄的事實,尤其是當方紫菲以一副幸福滿滿的姿態出席京城貴女的各種聚會時,關於洛家小姐羞憤難當、躲避家中不敢見人的傳言就更是愈演愈烈。

  她家小姐一向懶得理會這些事,是以這些閑話並沒有傳進她耳裏,但並不表示洛府其他人不知道,若是今日東來樓仕子齊聚,那背信悔婚的趙然若是出現在這裏豈不是徒生是非?

  若是趙然出現,非拔了他的皮不可,就像在禹山捉的那頭野豬一樣!清河揚了揚眉,恨恨的想。

  外麵大堂的人聲更加鼎沸,不少素衣儒袍的仕子都簡樸著裝而來,連平時鑲金帶銀的配飾也大多換成了溫潤的玉飾。天下皆知肖韓謹素來喜質樸之色,最看不慣錦衣華袍之人,他們今日這般穿戴也是投其所好。

  今日是入秋以來難得的好天氣,肅爽的陽光帶來的溫煦漸漸照射在整個京城。

  一藍衣儒服的青年男子轉了幾條大街,臨到東來樓的時候才舒了一口氣,看著天色不早,急忙整整衣襟朝裏麵走去。

  他生的冠雅溫潤,身姿挺拔,雙眼肅朗清明,一看便是端正嚴謹之人,隻是行走間步伐稍顯緊張,臉上似是帶著一絲愁緒。

  “閏年兄,快上來。”樓上清朗的聲音隨之響起,藍衣男子聽得這聲喚忙抬頭一看,見到友人倚坐高樓便展了展眉角,應了一聲後抬步就上了樓。

  “雲言兄,你來的這般早,可是收到了什麽消息?”藍衣男子上得二樓,將手中提的東西端端正正擺在桌上後才開口詢問。

  “我知道你極是看重肖大師此次來京之事,便特意托父親打聽了一下,他說肖大師十之八九會來這次的文宴,你就放寬心好了。”

  “多謝雲言兄了。”

  顧易朝柳章感激的拱了拱手,神色緩和不少。他出生清貧,又素來瞧不得那些徒有花架、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弟,兩年前在東來樓的宴會上雖一舉成名,但也因為人太過耿直而得罪了不少紈絝子弟,遂始終難以融入京都仕子圈。柳章雖說出自高門顯貴,但為人磊落,兩人相識後一直交情匪淺。

  “閏年,你一向不太在意京城大豪的動向,這次為何會對肖大師如此關注,莫不是練了手好字希望他指點指點?”柳章看顧易長舒了一口氣的模樣,開口打趣起來。

  “你又不是不知,我一向不在乎這些,肖大師除了一手字被奉為國體外,你應當知道他的畫風也是當世一絕,早年更是走訪了不少地方,我這次來實在是有要事請見,否則不會這般無禮。”

  “說什麽無禮,你看看……”柳章抬手朝大堂中央指去,撇了撇嘴:“這京城有點名氣的學子基本上全來了,誰不想借此機會得肖大師青睞,自此鯉躍龍門?”

  顧易往他手指的地方瞧了瞧,點點頭,但一會便麵泛疑色:“咦,聽說燕宇公子素來極喜這種聚會,從不缺席,這次怎的未曾前來?”

  柳章嗤笑了一聲,帶了一絲微不可見的鄙夷,神秘的朝顧易的方向靠近了幾分:“你常年在外奔波,恐是還不知京城近幾月來發生的事,我來給你說說……”

  他說的隱秘,顧易聽得也嘖嘖稱奇,但一雙端正的毅眉卻在聽得原委的時候不自覺的豎了起來,臉上虞色頗深。

  他們這邊說得小心翼翼,但其他人卻未必有這樣的品德。

  趙、方兩家的婚事八卦在這群仕子口中也是最近聚會的談資,更何況那當事人還是把他們俱都比過的新科狀元。

  “趙兄,最近我們都沒看到令兄出來參加聚會,可是家中有事,不方麵出行?”

  問話的人一臉傲氣,穿著的儒服顏色雖是淡雅,但卻是上品織造的錦緞,他朝旁邊坐著的人劃了劃折扇,一副風流高雅的模樣。

  圍著的眾人聽到這問話,一時靜了下來,俱都悄悄豎起了耳朵。

  被詢問的人是趙然的族弟趙南,父母早亡後一直被趙氏族長養在名下,和趙然極親。

  趙南神情萎靡,他打了個哈欠,混不在意的擺擺手:“白兄,我兄長最近一直在禮部行事,下個月戎族和南蠻會遣使者過來,皇上已指了他協助禮部尚書接待,自是沒時間參加我們的聚會。”

  趙南掩下了眼中的厲色,看到一旁的士子因他的答複而或失望或豔羨的模樣,微微揚了揚眉角,一群蠢貨,真的以為那廢婚事件能對我趙家有什麽影響嗎?

  旁邊的人看趙南臉色不虞,忙搭腔道:“令兄就是有福啊,這方家小姐溫良賢淑,容貌頂尖,出身清貴,和趙然兄簡直是天作之合,他日大喜,我等必當親上府中恭賀。”

  旁邊站著的仕子俱都點頭,世家中一向以趙氏為首,更遑論如今宣和帝對趙然寵信的緊,新科狀元前途似錦,誰都想巴結一二。

  旁邊廂房裏的黃衣女子搖了搖指尖,錦帕輕輕撚動,臉頰緋紅,雙眼嬌羞的望著裙擺下方,嘴唇微微抿了起來,顯是心情極好。

  她旁邊坐著的藍衣女子打趣的輕推了她一下,聲音頗有豔羨:“紫菲妹妹就是福氣好,趙家公子才學俱佳,又對妹妹一往情深,真是讓人羨慕。”

  方紫菲聽著並不答話,隻是臉色更加紅潤,神情也微微驕傲起來,她轉了轉眼珠,不自覺的朝外麵看去。

  “哎,也不知那洛家小姐如今怎麽樣了,傳聞她從不踏出家門一步,容顏不堪,才學粗鄙,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個青衣士子圍坐在趙南附近,疑惑的開口感慨道。

  雖說是詢問,但多少也有了些幸災樂禍的意味在裏麵,不少人俱都皺起了眉,他們恭賀趙然娶親是一回事,可堂而皇之的議論深閨小姐的品行又是另一回事了。

  再加上洛家小姐乃將門遺孤,他們大多是天子門生,讀書數十載,倒也知道如此妄論實在是不厚道,一時間都收了聲,場麵登時冷了下來。

  先前詢問趙南的白姓公子把手中的折扇一收,在桌上敲擊了兩下,引得眾人聚目後慢悠悠的道:“宮裏傳來消息,說洛家小姐德言不顯,一手字寫得極差,我看也沒什麽好可惜的,唯命而已。”

  他這話說得甚為刻薄,而且聲音還不小,滿座聞之皆有些動容,尤其是趙南,他瞧得白穩臉上的得色,皺起了眉。

  洛家好歹也是武將世家,又握著雲州十八郡的重權,他這般煽風點火的辱沒洛家小姐,是想把趙家徹底推到和洛氏對立的地步嗎?

  清河拿著筷子的手猛地放在桌上,桌子的板麵出現了絲絲裂縫。她滿是憤懣,臉色氣得通紅,眉毛皺得能打出個結來。

  年俊別在腰間的佩劍也橫立在側,眼中一絲厲芒閃過,殺氣漸漸溢了出來。

  隻有寧淵仍是好整以暇的坐在屋內的躺椅上,她低著頭望著杯中浮動的茶葉,輕輕晃蕩了兩下,眯了眯眼,一臉愜意的模樣,似是絲毫未曾聽到大堂裏辱沒她的言論一般。

  “夠了,大丈夫立於天地,焉能隨意欺辱女子,白穩,你如此行事,真是小人莫如!”顧易一拍桌子,大聲怒喝起來,他剛剛才從好友口中聽得原委,本就對那背信的趙然頗為不憤,如今竟有人說出這樣的無德之話,盡管他不識得那洛家小姐,可也覺得至少該仗義執言。

  他為人正直,本就麵容端正,這番凜冽的話語說出來雖是讓滿座俱驚,可也正氣凜然,讓人忽視不得。

  白穩出生世家,父親更是官拜戶部尚書,一向眼高於頂,如今突然被人駁斥,臉色馬上沉了下來。

  他朝顧易看去,像是仔細辨認了一番才慢慢的道:“我道是誰,顧閏年,你不好好的呆在南巷,跑到這裏來做什麽?那洛家小姐的事與你何幹?我不過實話實說,你憑什麽斥責於我?”

  顧易臉色通紅,走上前想說些什麽,卻被身後的柳章拉住了衣擺,柳章指了指桌上放著的畫卷,輕輕搖了搖頭。

  顧易神色一頓,懊惱的擺了擺手不再言語。

  白穩看他們僵持的樣子,便知這顧閏年定是有事需請見肖大師才會退卻,心裏盤算著一會定當派人纏住這窮酸秀才,偏不讓他心想事成才是。

  樓下突然跑上一小童,生得唇紅齒白,伶俐活潑。他蹬蹬跑著的聲音打亂了二樓的僵持,不少人認出他是肖大師身邊跟著的童子,以為大師已到,紛紛站起身來。

  小童子跑上二樓,見到眾人起身相迎也不意外,他翹了翹眉,軟諾諾的聲音便已出口:“先生說今日有事要辦,就不來這宴席了。”

  說完便朝一樓跑去,頗有些來去無蹤的意味。隻留下滿座大歎可惜的仕子,肖大師一向隨意散漫,這般的事時常有之,倒也無人發牢騷,不一會其他人便各自組成小圈討論起詩詞歌賦來,這是他們一月一次的聚會,雖說肖韓謹未出現,可也耽誤不了他們吟詩作畫的雅興。

  隻有顧易懊惱的歎口氣,神色頗為失望。柳章看他收拾桌上的東西,勸慰的道:“京城有那麽多聚會,肖大師定會有出現的時候,閏年,你別失望了。”

  顧易點點頭,朝柳章拱拱手,正待說些什麽,坐在窗邊的一人驚疑的聲音打斷了他欲開口的話。

  “快看,是那輛黃金馬車。”出聲的人顯是知道這馬車屬於誰家,語氣頗為驚歎意外。

  眾人聞言忙朝窗戶邊湧去,看到樓下慢慢停住的燦金馬車,都不由得吸了口涼氣,雖說早就從傳言中得知這輛曾於眾目睽睽下駛進鳳華別莊的馬車頗為奢華,可到底也抵不上親眼所見的震撼。

  金線挑染的穗絡迎著風飄搖,帶出了令人欽羨的貴意。

  這般的張揚不止是有錢能做到的,看著這突兀出現在東來樓門口的馬車,眾人開始隱隱覺得,這洛家恐怕並不像所有人以為的到了那般不堪的境地。

  有人小聲的開口:“難道是洛家小姐出門了?”

  連趙南也站起身朝窗邊走去,神色間頗為好奇,他知道的要比別人多一些,自然也隱約知曉宣和帝對這新進城的洛氏遺孤與眾不同的態度。

  廂房裏清脆的杯盞敲擊聲突兀響起,藍衣女子小心翼翼的看了方紫菲一眼,道:“紫菲妹妹,你沒事吧?”

  方紫菲牽了牽嘴角,笑容有些勉強:“若水姐姐,我沒事。”

  她轉過頭朝房中其他小姐看去,瞧得她們望向窗外的臉上泛起的好奇之色,不由得咬了咬嘴唇,神情意味不明起來。

  隻是樓下停著的馬車裏遲遲不見有人出來,仰著脖子望了半天的眾人不由得泄了氣,正準備從窗邊撤回,突見一人從馬車裏下來,但顯然並不是那神秘的洛家小姐。

  走下來的男子容貌普通,他走進東來樓,向一樓候著的小二說了幾句便退了出去,那小二了然的點點樓,急忙朝樓上跑來。

  他跑上樓梯,向站在大堂裏的眾人行了個禮,然後直直的朝裏跑去。

  小二停在最裏麵的一間廂房外,恭敬的開口:“年公子,府上的馬車已經到了,您吩咐過到了後喚您便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裏麵的聲音頗顯威懾,隱隱的帶了一絲殺伐凜冽之氣。

  年俊朝寧淵行了個禮,道:“小姐,馬車到了。”

  清河看著她家小姐慢悠悠的從躺椅上站起,急忙拿出麵紗遮在她耳後,寧淵皺了下眉,但沒有拒絕。

  她如今的樣子,和當年的墨寧淵一般無二,如此現於世間,並非明智之舉。

  堂中眾人瞪大了眼一眨不眨的盯著那間廂房,眼中俱是掩不住的好奇之色。雖然眾人都隱隱猜到那廂房中人到底是誰,但卻因店小二的稱呼而猶疑起來,當門被打開的時候,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濁。

  率先走出來的男子一身勁服,眉目英挺,體態勻稱,臉上的肅穆平添了幾分京城儒士不見的豪邁堅毅。他站立在外後轉身看向房裏,像是在等候什麽人一般。

  “年俊,開這麽早幹什麽,我都還沒把東西整理好呢。”裏麵傳來的聲音清脆婉轉,帶著一股嬌憨的颯爽,讓人一聽便心情舒爽。

  被喚為年俊的男子顯是瞧見了裏麵賴著不走的人在幹什麽,皺著的眉帶了幾分認命的丟臉。

  這洛家小姐看來頗為嬌憨啊,隻是聽這聲音,倒也不似那般粗鄙不堪……眾人心中不由得劃過了這句話,隻是還沒想完,一抹極深沉的黑色便出現在了他們的視線裏。

  他們看不到隨後出來的綠衫女子手裏大包小包提著的東西,隻是一瞬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被牢牢的鎖在了那抹深沉的黑色裏。

  走出來的女子身著一襲極深的黑紋金繡長袍,大開大合的衣擺間偰繡著曲折的金線,就如一副神秘逶迤的古畫,有一種古老而端莊的凝重感。

  她走得極慢,慢走間全身都流淌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典雅,頸後的黑發隨意的披在身後,頭上隻餘一墨簪淺淺挽著,一眼望去,閑散風韻又優雅到極致。

  那女子身上的玉佩隨著主人的慢走而輕輕晃動發出清脆的聲音,震醒了大堂裏被驚住的眾人。

  所有人這才朝那姿態非凡的女子臉上望去,隻是那薄薄的紗布下,讓人無法窺得其中的光景,但那雙眼睛中淺露的墨茶色蘊沉的深沉卻讓人無法直視。

  這是一個極高貴、望之而讓人無法企及的女子!

  大廳裏極安靜,甚至連驚歎聲都被扼在了眾人喉嚨裏。

  這般的姿態,不同於他們所見的任何一位大家閨秀,哪怕是大寧王朝中極為古老的世家都教養不出。

  如此女子,怎麽可能容顏粗鄙,怎麽可能德行不顯,又怎麽可能會愁於深閨怨天尤人?

  一切的猜測和流言放在這女子身上仿佛都隻是一場笑話而已。

  等眾人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那女子已經走到樓梯口停了下來,一眼看去,她肩上披著的肩紗有一種奢華的尊貴,她轉過頭,在所有人疑惑的神色中朝顧易站著的方向輕晗了一下首,然後轉身朝樓下走去。

  步履沉然,姿態高貴,似是絲毫未曾在意那大堂之中站著的滿京仕子。

  不少人這才想起移動腳步朝走廊樓梯處跑去,似是想多看幾眼,但卻已難見蹤跡,一陣驚歎聲中唯聽一人輕歎了一句:“原來這就是洛家的小姐,雲州洛氏,果真是……不凡。

  眾人聞之一愣,卻沒有反駁之言,連剛才還口出不遜的白穩也呆呆的站在那裏,神情動容。

  顧易神色怔怔的望著那女子剛剛消失的地方,慢走了兩步又突然停了下來。

  突然,另一間廂房的門被推開,一個黃衣女子從裏麵跑了出來,她步履纖小,鼓足了勁朝樓梯處跑去,這一突變讓大堂的眾人目瞪口呆,不少人都沒看清那跑出的究竟是何家小姐。

  “小姐,您慢點!”

  裏麵跟出個淡紅衣裙的小丫頭,想來極是情急,她向著前麵奔出的黃衣女子快速的跑去,聲音裏還帶了點哭腔,顯然極是無措。

  一旁站著的趙南看到那奔出的人影,猛然皺起了眉,今天到底是個什麽日子,怎麽連她也會出現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