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京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6      字數:10083
  京都丞相府。

  書房外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聽來甚是急切。

  “爹,陛下派出的欽差就要回朝了?”跑進書房的男子看起來剛及弱冠,明眸皓齒,容顏秀美,流衣華服的襯托下,一副翩翩世家公子的好皮相。

  趙卓遊走在宣紙上的筆鋒不停,等到一副狂草結束後才放下筆打量跑進來的兒子,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然兒,你這副樣子成何體統?”

  趙卓看了趙然一眼,語氣淡淡,他長處高位,說出的話裏不自覺的就帶了點威懾出來。

  趙然心底一顫,馬上整理好衣襟,站直身子恭敬的行了個禮後道:“爹,兒子逾越了。不過這婚事……真的成了?”

  趙然皺起眉,神色裏頗多不相信的模樣,他從沒想過這件事會這麽簡單的成功,畢竟他身上的這紙婚約可是以天子為媒、滿朝文武為證的,哪怕他在瓊華宴上說得斬釘截鐵、言之鑿鑿,如今回想過來,也不是不後怕的。

  洛家到底也是百年勳貴,世代忠臣,陛下未必會真的薄待了忠臣之後!

  雖說京城早就傳言廢婚的聖旨已頒往洛家,可他還是不敢冒然開口詢問父親,今日又聽到些風聲才敢開口。

  “不錯,陛下已將廢婚的聖旨頒下了,你和方家小姐的婚事這兩日也會定下來了。”趙卓橫掃了一眼立馬變得喜氣洋洋的兒子,轉過身走幾步坐在了木窗下沿的藤椅上。

  “爹,還是您麵子大?兒子當初還擔心陛下不肯成全呢?”趙然殷勤的走上前,替趙卓拿捏起肩膀來。

  “哼,你是想說方文宗的聖眷之隆無人可及吧!”

  “爹,方太傅怎麽比得上您?誰不知道我趙氏一門如今可是大寧王朝最鼎盛的世家……”

  “然兒,住口。”趙卓臉色微變,輕喝了一聲:“以後這種話不要再隨便提起,這位聖上可不是個好相與的。況且,他對我們氏族可防範得緊。”

  “爹,您的意思是……?”趙然收了聲,神色間略帶不解。

  “方文宗能在朝中升到這個地位,你以為,真的隻靠聖眷就可以?”趙卓搖了搖頭,手指微曲輕敲在藤椅橫欄處:“他憑的不過是皇上的‘製衡’二字而已,當年陛下爭奪帝位時得我趙家相助,如今才會將我倚為肱骨,可就算是擁立之功又如何,他還不是扶植了一個方文宗處處牽製我。”

  “如今陛下已經把心思放在了洛家在雲州的封地上,我們這時候和洛家扯上關聯絕對沒有好處,你這次的犯上之舉倒也是無心插柳了。若不然,你以為抗旨這樣的大罪,陛下會輕易的放過你嗎?”

  “爹,大寧的世族在朝中紮根極深,動之必傷其筋骨,就算是皇家也輕易奈何不得,北汗南疆如今對我朝虎視眈眈,陛下怎麽會做這種傷及國本的事?”

  趙卓沒有說話,隻是半眯起眼將手輕撫在椅上轉軸處,不一會,安靜的書房裏,就隻剩下沉悶的敲擊聲。

  趙然自是知道趙卓這是有意在考他,便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開始慢慢思索起近年雲州的局勢來。

  停了半刻,趙然若有所思的抬頭:“爹,您是指當年安王進駐雲州的事?可這已經過了十幾年了?”

  “所以說上麵的那位看得遠啊!當年酈城一戰洛家滿門皆役後,雲州十八郡便無人統籌,陛下以邊疆鎮守關係國祚為由派遣安王入主雲州,到如今……”

  “可是陛下當年不是也說過,待洛家有人可擔當重任後,雲州的統轄權仍會歸還洛家!這…可是天子之言……”

  趙卓把桌上的瓷杯端起抿了一口:“天子之言?別忘了你的婚事也曾是金口玉言,現如今又如何?洛家的小姐絕對不能進趙家的門,否則陛下定會以為我趙家覬覦雲州的兵權而對我們失去信任。”

  “況且洛家隻剩區區一孤女,早已不成氣候,又何礙於陛下收回雲州大權?”

  趙卓看到趙然臉上莫名的神情,歎了口氣,把手中的杯盞遞給他,然後站起身來。

  這個嫡子還是保護得太好了,以至於如今就連這點上意都瞧不通透。隻不過,他還年輕,意氣風發倒也不失年少本色,和方家的這層關係就更是一步妙棋。

  他和方文宗相鬥半生,自是拉不下臉麵求得兒女親家,如今這局麵,到真真是對趙家極為有利,隻是……可惜了洛家的那個孩子了。

  趙然接過茶杯放在桌上,看著踱步走出書房的老父,不自覺的問了一句:“難道雲州非易主不可了?”

  他倒不是對洛家失去在雲州的大權而遺憾,自古以來氏族興衰本就常事,隻不過突然想到那父母皆亡,孤苦伶仃的洛家小姐,心底陡然升起了一絲不忍。

  到底是他做了那薄幸之人。

  趙卓沒有回頭,隻是腳步微停了一下道:“除非洛家小姐真有經天緯地之才……”說到這,連他自己也失笑的搖搖頭,這怎麽可能?

  養在閨閣的大家小姐,自幼失怙,傳自好武之家,這種環境下長成的小姐隻要是能賢淑明慧便已是了不起的成就了,又怎麽能去撐起偌大的洛氏一族和雲州十八郡,簡直是天方夜譚。

  急促的腳步聲從院外傳來,打斷了屋內兩父子的沉默。

  “老爺,有消息了,守在城門口的人說頒旨的欽差回來了。”青衣小廝從院外匆匆跑進,見到二人立馬彎下腰行了個禮。

  趙然雙眼放光,精神頭一下子便出來了,心底剛升起的一絲不忍也立馬消散,滿心滿眼隻剩下那清妙婉約的身影。

  趙卓也出了口氣,眼角柔和,轉過眼看見趙然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擺正了顏色道:“這兩日不要出門,在府裏等聖旨,一切待婚事定下再言,免得徒生枝節。”

  “是,爹。”

  說完這句話,趙卓剛鬆下的麵容微不可見的皺了一下,這儀駕,是不是也回來得太快了?

  書房裏漸漸歸於寧靜,書架上沒有置放好的舊書懸空在案架上,搖晃了片刻還是掉落在地。一眼望去,竟是大寧王朝開國戰史,從窗外襲來的微風輕輕卷起泛黃的古頁,上麵赫然可見幾個烙印清晰的鉛字,細細看來,淺淺帶著傳承曆史的厚重。

  墨寧淵,封淩寒。

  並排而立,毫無高低上下之分。

  與大寧王朝無數代碌碌無為的帝王相比,宣和帝封祿的一生算得上起伏跌宕,頗具傳奇。

  這個皇位本不該是他坐的,他的胞兄——先太子封禇才是正兒八經的繼承人,可他心性善忍堅狠,獲得封禇的信任後慢慢發展自己的勢力,在先皇駕崩後發動兵變,一舉奪了帝位。先太子一脈也自這次動亂後徹底在大寧消失,不消問便知是宣和帝的手筆。

  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皇權正統頗受爭議,他的執政手腕兩極分化得厲害,所有維護他皇室正統的都得到了善待,對敢於質疑的人從不手軟、手段鐵腕。

  宣和帝雖因即位一事頗受諍言,但對天下百姓而言,封祿是個無可爭議的好皇帝,至少在他統治的二十年來,大寧王朝確實繁榮升平,百姓安樂。

  而此時,他看著懸掛在上書房的大寧版圖,嘴角的笑意倒是煥然得很。

  封祿邁著步子在寬闊的地圖下方慢慢踱步,明黃的錦袍上交纏的五爪蟠龍格外醒目。

  他今年不過五十,身子硬朗,毫無一點老態,看他這個狀態,再當個十年的皇帝都不成問題。

  “安四,把聖旨鋪好,朕今日便立下,待於卿回朝後就把趙、方兩家的婚事給定了。”

  “諾。”安四笑吟吟的回道,上前把聖旨端放在書案上。他瞧著宣和帝笑意滿躊,便心下一安。

  這雲州之事,陛下怕是更有把握了。

  總管太監安四跟在宣和帝身邊幾十年,是他身邊第一得用之人,當然明白封祿在雲州一地上花的心思,十幾年前派遣安王入主雲州,為的就是有一天能把這塊難啃的骨頭真正納入朝廷天威之內。

  雲州雖說是大寧疆土,但世人皆知,在那十八郡裏‘洛’這個姓才真正算得上執重威嚴。哪怕天家威懾,在那塊土地上也會顯得力有未逮。這是洛氏一族幾百年來用鮮血和民心築起的銅牆鐵壁,非是數十年之功就可以瓦解的。

  但洛家如今的狀況卻是最好的時機,沒有繼承人,唯剩一孤女的雲州洛家就好似失了防禦力的困獸,怎會不惹得皇家垂涎?

  不過為了堵天下悠悠眾口,宣和帝一定也會為其擇一佳婿,安四想著最近陛下讓他留意旁枝宗室子弟的近況,便明白了主上的意思,這樣一來世人皆會恭讚皇家恩寵浩蕩,畢竟這般失了顏麵的女子還能嫁進宗室已經是很不錯的結果了。

  宣和帝收起手上的筆,撫須慢道:“趙家的小子雖然不成體統,倒也算是做了件妙事,真不知道趙卓這老頑固怎麽養了這麽個脾性的兒子出來?”

  安四正待接口,便聽到外麵小太監小聲稟告的聲音:“陛下,於大人回來了,正在上書房外候著。”

  “哦?於卿倒是趕得急啊,我還道他再需一日才能回京呢,傳他進來。”宣和帝濃眉上揚,聞言心下大喜。

  “諾。”

  於鬆手心沁汗,端著聖旨的手也有些僵硬,他揉了揉手腕,舒了口氣。畢竟是個文臣,這樣連續數日在馬上趕路也著實難為他了。

  他緊了緊右手握著的信函,似是比左手端著聖旨的力道更重一分,看著從上書房急步走過來的小太監,他理了理略帶塵灰的冠服,迎上前去。

  上書房的門因大臣覲見而被打開,略帶潮氣的暖風從裏頭吹出,於鬆長長的吸了口氣正欲跨進內堂,裏頭宣和帝爽朗的笑聲已經傳了出來。

  “於卿回來了,進來吧。”

  於鬆手一緊,急忙屈身進得裏堂,看到端坐高處的宣和帝滿臉笑意,跪了下去。

  “臣惶恐,得聖上掛念。”

  “這一行辛苦於卿了,朕定當……”

  宣和帝嘉獎的話語和滿臉的笑容都停在了當下,他看著於鬆左手端著的聖旨,眯起了雙眼,神色變得危險起來。

  於鬆當然知道宣和帝陡然停住的原因,他抬起頭,神情堅毅:“陛下贖罪,於鬆沒有謹遵聖諭頒下聖旨。”

  安四聞言倒吸一口氣,這個於大人瘋魔了不成,古往今來,有哪個大臣敢把頒下的聖旨重新送回宮裏來的?莫不是嫌自己命長了?

  封祿瞧得於鬆滿臉正色,雖是緊張但毫無惶恐,而且臉上的驚異之色明顯甚於緊張,便也壓下了心頭的火氣。

  “於卿,起來吧。既是歸來,便給朕一個交代。”他的聲音很淡,臉上也沒有了表情。

  於鬆折袖起身,慢慢走上前將右手中的信函上呈:“陛下請先觀此信函。”

  安四急忙把信函從於鬆手上接過呈上禦架。

  封祿看著案架上的信函,眉頭皺的死緊。難道就是這麽個東西讓於鬆敢大逆不道的帶著頒下的聖旨回來?他抬眼瞟了一眼恭謹垂於下方的於鬆,抽出了裏麵的信箋。

  宣和帝第一反應是皺眉,這麽個字體也敢直麵天顏是他的第一個感覺,但馬上他臉上的表情就變了,起先是震驚,之後是疑惑,最後便是長久的荒謬之色。

  過了良久他把信箋放下,抬眼看著因他表情變化更加緊張的於鬆:“於卿,何人將此信函交付與你?”

  “洛家管家洛凡。”

  是他?那個強得不得了的龍輝將軍,可是他怎麽會如此做,他一向不是把雲州洛氏的根基看得比什麽都重?

  “但洛管家說這是她家小姐的吩咐。”

  “哦?那個洛……寶珠?”宣和帝愣了半響,才想起洛家的小姐是叫這麽個名字,他看了一眼信箋上的字體,皺了皺眉,就這麽個難登大雅之堂的閨閣小姐,看來心氣還是頗高,居然會用雲州十八郡的統轄權來換區區一門親事。

  這洛勁鬆也跟著發瘋?亦或是覺得如今洛氏勢微,一定要攀上當朝宰輔的門第?可是,若是連雲州都沒有了,他洛家又憑什麽重新崛起?

  “陛下……洛家有言,若是能達成心願,雲州十八郡的封地將全部歸屬朝廷。”於鬆看宣和帝盯著信箋直發愣,輕輕補充了一句。

  宣和帝淡下了神色,他聽得到於鬆在說些什麽,但總覺得有那麽一絲不可置信。為了雲州這塊地方,他花了數十年心力也不得其門而入,到如今,人家一句雙手奉上,倒讓他覺得不夠真實,更有一種輕飄飄的無力感,就像一記重拳揮出去,卻是打在了一團棉花上。

  看來洛家也知道憑一個弱女子是守不住偌大的雲州的,如今交出雲州換個全身而退,又能為唯一的孤女攀上一門好親事,一世無憂,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封祿臉上的疑色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興奮,雲州十八郡啊,終於落在了封氏皇族的手裏!他的功績,將比在他之前的許多先祖都要濃厚,作為一代帝王,他當然也想青史留名,相傳萬世。

  “即是如此,洛家之女如此傾心於趙然,朕倒也不好……”

  “陛下…”於鬆聽得宣和帝此言,想來是會錯了意,急忙開口,卻瞧見宣和帝不悅的皺著眉斜眼望著他。

  這陛下如今的隆威倒是越發強盛了,於鬆心底一緊,急忙把左手拖著的聖旨高舉:“陛下,微臣帶回了聖旨。”

  “朕知道你帶回了聖旨,不會怪罪於你,有什麽好急著稟告的?”封祿沒好氣的掃了於鬆一眼。

  “臣說的是陛下十六年前頒下的聖旨。”

  “你說什麽?”封祿拿著信箋的手一頓,聲音也驟然加重,但馬上他就明白了於鬆的意思。

  他重新翻看信箋,確實隻看到洛家小姐因這場婚事的緣故要交出雲州的封地,但卻沒說一定要嫁進趙家,但他想當然的這麽認為了,難不成這洛家用十八郡的封地,隻是想把這廢婚的聖旨換一地頒布嗎?

  封祿朝於鬆望了一眼,滿眼詢問之色。

  於鬆點點頭:“洛家的確是希望這聖旨仍舊頒下,隻不過是頒在趙家。”

  他硬著頭皮回了一句,神情惶恐。他很能理解宣和帝的意外,其實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花了這麽大的代價,難道就真的隻是為了在天下人麵前討回一口閑氣而已?

  若果是,這恐怕是整個大寧開國以來最不可思議的一筆交易!

  以雲州十八郡為籌碼,洛家的人還真是瘋狂。

  宣和帝猶疑了起來,若是洛家仍舊希望維持和趙家的婚約倒好辦一些,他可以當這之前的事從未發生過,於鬆上禹山的事雖已傳開,但畢竟沒有擺上明麵,並沒有什麽大礙。

  隻是,若將廢婚的聖旨由洛家改到趙家,也就擺明了是洛氏女棄掉新科狀元趙然。

  女子棄婚在先,並且是由聖旨昭告天下,到時候宰輔趙家的顏麵定會蕩然無存,為天下所恥笑。

  隻是,臣子之顏麵,在他皇家威嚴前,根本不值一提。

  宣和帝輕笑了一聲,打定了注意,拿起安四擺上案來的兩道聖旨瞧了起來。

  兩道都由他頒下的聖旨就好像帶著宿命般的對決,靜靜的攤開置放在禦架上。

  雖說天子金口玉言,不過……倒還真是他把自己說的話給否定了。

  這洛家的女兒,好大的心氣啊!

  不過,他轉眼看著信箋上粗重蠻橫的筆勁,搖了搖頭,就是粗鄙了一些,想來世代行武的洛家也教不出知書達理,溫文爾雅的閨閣小姐。

  “於卿,你先回去,明日再來上書房,朕還有事要你去辦。”

  於鬆聽到宣和帝的話語,便知他已有了抉擇,跪下行禮後正準備退出去,陡然想起重新頒下的聖旨裏必會涉及到洛家小姐的名諱,隨即轉身恭聲道:“陛下,洛家小姐‘寶珠’之名乃是乳名,不宜出現在昭告天下的聖旨裏。”

  “哦,是嗎?這洛家小姐換了個什麽名字?”

  宣和帝眼都不抬,隨口問道,其實他倒覺得‘寶珠’二字還是挺適合行伍世家的女子的,畢竟以洛家人的習性,能取這麽名字出來已經不錯了。

  “洛家小姐名喚……寧淵。”

  於鬆沉聲肅眉,神色端然,說出這句話時,竟隱隱帶了絲豪邁之氣。

  封祿一愣,眼一肅,轉了轉拇指上的扳指,臉上的笑容慢慢變得玩味起來:“看來洛勁鬆對這個洛家遺孤還是很抱期望的,不過他以為取個和當年的隱山之主相同的名字就可以了嗎?真是可笑!”

  於鬆猶豫了一下,壓下了欲回稟的話,默默的退了出去。

  不知怎的,他沒有說出洛家小姐的名諱乃是自己所取,也許就連他自己也無法相信有哪家的小姐會為自己取下這樣的名字,也許那真的是一個老者對即將沒落的家族最後的一絲期待。

  上書房裏隻剩下宣和帝爽朗倨傲的笑聲,格外清冽,經久不息。

  於鬆率著三百禁衛回朝的事並沒有被掩下,畢竟如今京城上下關注這件事的人著實不少,不消幾刻,有心人便收到了於鬆入上書房的消息,當然,也包括方家。

  待到第二日一早,方文宗便把聖旨頒下的消息告訴了正準備陪著妻子外出進香的女兒,看著方紫菲臉上的嬌羞和喜色,他便覺得所做一切倒也值了。

  他人到中年才得一女,雖無子繼承門楣,可天意如此,便把這個女兒疼到了骨子裏。出生貧寒,能走到如今這一步早已餘生無憾,唯有這個女兒的婚事,是真的放在了心上。

  本想為她尋一清貴世家的公子托付終生,但不想她卻偏偏對趙家的小子上了心。那洛、趙兩家的婚事天下皆知,更有天子為媒、百姓為妁,又豈是能隨意推翻得了的?當他得知女兒鍾情之人是趙然時,曾厲聲嗬斥,希望斷了她的念頭。

  隻是瓊華宴上的驚變,倒是他意想不到的,皇家威嚴、忠臣遺孤、百姓之流、眾口鑠金,無論是哪一頂帽子扣下來都足以讓他晚節不保,可又能怎麽辦?他到底隻有這麽一個女兒,見不得她日日哀求,便也隻能為她祈求聖顏。

  認罪陳情時見得宣和帝並無不悅便明白了事情並不是毫無轉機,他明白皇家對雲州的勢在必得,便也在這件事裏稍微推了點波瀾,若論疏導流言,沒有人會比混跡官場十幾年的他更加通曉,自古以來,輿論都是由當權者主導和利用的,而他所做,也隻是在這場風波裏讓他的女兒全身而退,撇清一切不利的汙言。

  他一生忠君衛國,為朝廷砥柱,如此之事放在以前根本絕無可能,可如今騎虎難下,便也隻能對不住那位洛氏小姐了。但願陛下能為她擇一佳婿良緣,他便可無愧於心了。

  方文宗心底恍神,緩緩歎了口氣,望向女兒的神情裏帶著隱隱的遺憾。

  “爹,您是說聖旨今天就會頒下?”

  方紫菲扶著母親的手,一雙纖手擰著手中的錦帕,臉頰嫣紅,頭上插著的琉璃步搖輕輕晃動,全無了平時的矜持和清雅,十足的小女兒姿態。

  “對,你今日就不要出門了,最遲不過辰時這聖旨大概就會來了。”方文宗看到女兒臉上的嬌羞,便也放下了心底的惆悵。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當今聖上對雲州的執著,想來這聖旨今早就會頒下,況且宮中早就傳出消息說陛下清早就召了禮部尚書於鬆進宮了。

  “恩,女兒聽爹的,先進房收拾一下。”方紫菲聽到父親所言急忙向內堂走去,她今日本要出門拜香,隻著了一件素雅的淺色長裙,如今既要聽旨,當然得裝扮得出挑奪目些才行。

  方文宗看到女兒慌慌忙忙跑進內堂,一副緊張的模樣,和老妻相對著笑了一下。但願,這門婚事能佳慶和滿、福澤如意才好。

  隻是,兩個時辰後,方紫菲坐在大堂裏看著臉色漸漸變得不虞的父親,也察覺到一絲不對勁,若說是頒下聖旨,皇城到方家連一炷香的距離都沒有,怎麽會如此之久?

  難道,是出了什麽事?

  正當她抑製不住內心的焦急,準備站起身的時候——

  “聖旨到。”

  快馬奔騰的聲音在大門口響起,傳到了內堂裏。

  明黃的儀仗停在了方家門外,高舉著聖旨的內侍太監快步走了進來。

  方紫菲發誓,她這輩子從未如此時一般覺得這個尖銳幹癟的聲音是這般的動聽,簡直是猶如天籟。

  方文宗看到鬆下心神的女兒和妻子,悶在心口的濁氣也吐了出來。他站起身,整了整冠服,抬步走了出去。

  “臣方文宗接旨。”

  大堂內院裏,方家一門跪在了早就焚香擺好的案架前,恭聽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方氏有女,端莊賢淑,知書達理,朕今賜婚配於新科狀元趙然,擇吉日成婚,欽此。”

  方文宗謝恩後恭敬的接過聖旨站了起來,臉上雖掛著笑容,但卻淡了不少。

  這旨頒得太簡單了!

  “辛苦李公公了,不知聖上可還有其他旨意?”

  在宮裏混久了的人當然知道什麽人是需要討好、什麽人是可以擺臉色的,方文宗的聖寵天下皆知,自然是第一種。

  內侍李全當即便躬身行了一禮:“陛下除了這一聖旨,便無他言了,不過奴才知道這是今日皇宮傳出來的第三道旨意了。”

  他說完重新福了福,擺了個笑臉退了出去。

  頒旨的隊伍匆匆消失在方家大門口,整個過程連一炷香都沒有。

  周圍圍著的百姓看著欽差散去,紛紛集在方家大門外恭賀起來,方府管家也在門外散些吉利紅包,但事先準備好的紅竹鞭炮卻收了起來。

  和外麵的熱鬧相比,大門裏麵,全然是不同的光景。

  方紫菲看到父親立在當處,走上前接過聖旨細細看了起來。金釵華服的少女往日高傲清雅的臉上少了幾分得意和欣喜,多了一抹茫然。雖說是她夢寐以求的姻緣,可是也賜婚卻也太過簡樸了。

  無論是頒旨的人選,還是天家賜婚的規格,都與她想象的差了太多,沒有連綿數裏的喜慶儀仗,也沒有彰顯世家大族榮耀的高格賞賜,就好像是為了什麽而被刻意壓下的一般。

  可是她卻聽說,那道送往禹山的廢婚聖旨是禮部尚書親自代天頒下的,堂堂一品大員親自前往,已經是曆任聖言中最為高格的榮耀。難道她的賜婚還比不過那早已沒落的洛家小姐顏麵盡失的廢婚嗎?

  大凡高門世家的小姐都是喜歡比較的,方紫菲也不例外,她是清貴裏頂頂拔尖的嬌女,就算是比起皇家公主,才情容貌也不遑多讓。可那位從來沒有現過麵的洛家小姐也一直被傳得神秘不俗,被外界對比得久了,她心底不知從何時起也開始有了相較的心思,更何況到如今更是因為各種糾葛站在了全然的對立麵上。

  她到底可以嫁得如意郎君,而那位洛家小姐終究比不過她,方紫菲這樣對自己說,臉色漸漸回轉起來。

  方文宗轉過頭看著女兒拿著聖旨的手在微微顫抖,眼慢慢沉了下去,他朝旁邊的管家招招手:“出去打聽一下,看還有一道聖旨是頒在了哪家府上?”

  按照皇家賜婚的慣例,其中一道肯定是在趙家,可是剛才李公公所說之話明明意有所指,那這多出來的一道旨意究竟是怎麽回事?

  等到消息傳來時,當了十幾年太傅的方文宗頭一次覺得,他也許並不是那麽了解皇城裏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麽。

  那道本該在三日前就降在禹山洛氏別莊的廢婚聖旨居然頒在了宰輔趙家,雖然宣和帝在隨後就將趙、方兩家的賜婚聖旨同時賜下,但卻依然挽回不了趙家失掉的顏麵。

  為洛家小姐所棄的‘燕宇公子’趙然重新成為了京城百姓茶餘飯後的八卦談資,連帶著他和方家小姐的愛情神話也慢慢淡了下來。

  在這個皇權至上的時代,帝王的支持才是真正神聖而不可侵犯的!

  廢婚聖旨降到趙家也開始讓京城貴族隱隱明白,這道宣告天下的廢婚聖旨,恐怕就是消失了十幾年的雲州洛家最漂亮的回擊。

  當初跟著於鬆上過禹山的將領和侍衛也開始被京城貴人或明或暗的詢問起來,隻不過除了知道禮部尚書曾在離開之際詢問過洛家小姐的名諱外什麽都打探不出來。

  而在這場匪夷所思的賜婚風波裏,唯一可以慶幸的是,洛家小姐的名諱至少對得起京都上下對這件事情所投放的關注。

  短短不過幾日,與五百年前出現的隱山之主名諱一般無二的洛氏孤女,便成了京都貴女圈裏最期待的到來。

  也正因為如此,第二日宣和帝賜到趙、方兩家的婚禮賞賜便顯得不那麽轟動和注目了。

  寬闊的官道上遠遠駛來一輛馬車,隔老遠看,隻能看到垂下的穗絡搖晃在馬車四周鋪陳的深紫錦緞下,陽光照射下,飄蕩的穗絡倒映出黃金的色澤,顯然這些裝飾都是由金沙挑染而成的。

  無論是前方套著的兩頭通體烏黑的駿馬,還是那隔得老遠就能晃得人眼睛發暈的奢華布置,都能讓人知道裏麵的人絕不是尋常有錢商戶這麽簡單,有點眼界的人都不會惹上這樣身份不明的貴人。

  所以盡管前往京都的官道上有這麽一座移動金庫,倒也一路平安,沒人敢上前打劫。

  淡雅的熏香彌漫在整個馬車內室,厚厚的毛毯鋪在車裏,正中間的小幾上擺著剛剛泡好的濃茶,還在飄著熱氣。

  斜躺在上麵的寧淵無聊的翻著手裏的孤本,打了個哈欠,神情看上去格外疲乏。

  “清河,我們走了多遠了?”

  “還不到一半路程,小姐,要不就讓年俊跑快點,這樣最多兩日就到京城了。”清河看著她家小姐困乏的樣子,怎麽都不明白一向無所不能的洛寧淵居然會有這麽個軟肋——暈馬車。

  如今也隻有這麽個速度是洛寧淵能受得了的,但這種堪比步行的趕路方式卻無限延長了旅程,從禹山到京城快馬不過三日距離,他們慢悠悠的行了五日,才堪堪走了一半。

  馬車外執著韁繩的青年臉色黑得可以滴出墨來,什麽跑快點,當他是畜生了不成?

  寧淵對清河的提議不置可否,重新翻起手中的古籍來。她也知道隻要受一天罪便可結束這漫長的馬車折磨,可在她的世界裏,還從來沒有‘將就’這兩個字,更何況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慢慢來吧,我不急。”

  您當然不急,急的是早就快馬趕到京城的凡叔,要不是每日匯報行程回京,他恐怕會以為小姐您又歇了進京的心思。

  清河看著馬車裏堆成小山的書籍,臉皺成了一團:“小姐,您一向不看這些野史,最近怎麽……”

  寧淵把一本翻完的書合上丟在一邊,又重新換上一本,翻了個身,眼角挑了挑慢悠悠道:“我隻是想確認一下,到底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還是……”她根本就跑錯了地方。

  剛重生的時候,她翻看過大寧開國史,知道如今的年代後便不再關心一切,包括隱山和五百年前大寧建國後那些人的結局。畢竟五百年過去,哪怕她是墨寧淵,也無法消除時間鴻溝帶來的違和感,她必須提醒自己,她隻是一個過客,就像五百年前入世曆練時一樣。

  不過,當野史和正史上記載的曆史真正呈現在她麵前時,除了啼笑皆非,老實說她找不到第二種感覺。

  傳說五百年前,隱山墨氏一族墨寧淵入世,適逢天下大亂,群雄逐鹿。巧遇了草莽英雄封淩寒,惜其誌,便留在他身邊助他成就大業,更是傾盡全力為其建立了大寧王朝,建國之初,封淩寒甚至當著滿朝文武許諾,大寧王朝元後非墨寧淵莫屬。

  傳說她為中宮之主後獨自遊曆,後消失在東海之濱,從此蹤跡難尋。

  傳說寧太祖為她創立國號,為尋她蹤跡踏平東海,為她一生中宮懸居,征戰天下,病死壯年。

  這樣的傳說很多很多,多到洛寧淵還以為隻有她自己經曆了不同的時代,明明不過是一場下山必經的曆練,到了天下眾人眼中,卻成了救世開國之舉,明明不過是選擇了最快的完成辦法,卻成了輔佐傾心之義。

  世人皆知隱山之主極少入世,入世便攪得天下大亂,可卻不知對隱山的人而言天佑大陸的曆程僅僅隻是一場曆練的——棋局。

  隱山墨氏一族若想下山就必須完成第一任隱山之主置放在暗穀裏的試題,裏麵的試題千奇百怪,簡單到一日便可完成的比比皆是,複雜到需數十年之功才能做到的也有不少,而她當年,隻不過是正好抽中了輔佐開國這個不討喜的試煉題目而已。封淩寒於她而言,不過是恰好遇到的人選罷了。

  她一向疲懶,選擇了就不再輕易換人,大寧王朝的建立她確實出過力,可要說功比太祖,卻也太過妄言了。

  馬車仍然慢悠悠的行駛在寬闊的官道上,寧淵枕著雋彩湘繡的軟枕沉沉的睡去,手裏握著的古冊慢慢掩上,一如當年那些被埋藏的真實曆史。

  五日後,這輛奢華耀眼的馬車終於駛進了京城城門,隻不過它去的方向卻不是洛家昔日在京城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