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淵 第一章 悔婚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6      字數:14889
  宣和二十年。

  於鬆從昭和殿退出來的時候,臉上猶自掛了幾分不虞之色,沉著眼默不作聲。

  這份差事,怎麽就正好攤在了他頭上呢?隻不過,若要為君分憂,他作為禮部尚書……去做這件事,倒的確是最好的人選。

  烈日灼熱,他身後跟著的小太監苦著臉色快跑了幾步,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於大人,您看這聖旨是不是……”

  於鬆朝他看了一眼,輕彈了一下冠服點點頭:“現在就出發吧。”

  他抬步朝宮門外走去,輕聲歎了口氣:“看來陛下是想在第二道聖旨發出之前就把事給辦了。”

  小太監聽不到前麵的歎息,又不能嗬斥於鬆走慢點,隻能小跑著跟在他身後。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攤上這麽個差事,沒有油水不說,山高路遠的,誰知道路上太不太平?隻是皇帝降下的旨意,也不是他這個做奴才的可以任意挑選的。

  宮門外驕陽似火,酷熱得帶上了灼熱的氣息,就如於鬆現在的心境一般。

  禮部侍郎辛雲堂看著絳紫的人影從大殿裏走出,疾走幾步迎了上去,麵帶微笑:“大人,隨行的將士和賞賜都已經安排好了,您現在就可以出發。”

  於鬆看了他一眼,步履未變,哼了一聲:“辛大人果然不簡單,陛下的心意你倒是摸得挺準的!”

  跟在於鬆身後的小太監聽到這話急忙往後挪了幾步,躲了開來。這個於大人當了十幾年的禮部尚書,向來德高望重,舉止有禮,極重典範,這次也不知怎的自接下聖旨起就不好相處,脾氣甚是火爆,他還是離遠點好。

  辛雲堂聽得於鬆語調微嘲,倒也不惱,隻是微微後退了半步拉開了和於鬆的距離,神情愈加恭敬。

  “大人,這滿朝文武到如今誰不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趙家和方家都是陛下的寵臣,為製藩王之勢,皇上一直有意讓兩家交好,這次又怎會真的反對,前些時候大怒也隻不過是給那些老臣們麵子,洛家衰敗了十幾年,就算是當初有賜婚聖旨,也隻是些陳年舊事了。”

  聽到這幾句勸慰,於鬆腳步一突,停在了宮門之下,半響沒有言語。許久之後,他才回過頭朝身後的小太監看了一眼。

  小太監領會其意,忙不迭的上前幾步,把手裏端著的明黃錦盒恭敬的放在於鬆手邊。

  於鬆抬手接過,略顯鄭重的臉上襲上了一份難得的暗沉,他歎了口氣,抬腳朝宮門外等待的儀駕走去。

  泰安門外,明黃的旌旗蔓延數裏,一眼望去,尊貴又奪目。筆直的坐在戰馬上的將士帶著大寧王朝獨有的精神和豪邁,銀亮的盔甲折射出剛烈的肅穆。

  明明隻是一次簡單的頒旨,如今卻在京城世家越來越注目的局勢下蔓延出一種鐵血的意味來。

  這哪裏是恩賜,分明是震懾才對。

  他一生代天頒布過很多道聖旨,但卻沒有一次會覺得這樣的不憤和疲倦。

  雲州洛氏,最後的血脈,竟然在他手裏見證了如此的恥辱。

  十幾年來,大寧王朝境內太平昌盛,繁華似錦。

  可是這皇城和整個大寧朝的興盛,卻是在整個洛家幾近滅族的犧牲下才得以安在的。

  距離……那場慘烈的戰爭不過區區十六年,而已。

  忠骨埋葬之魂,可曾見得如今最後的洛氏遺孤受此大辱?

  洛老將軍,來年祭拜,於鬆再無麵目見你洛家滿門英烈啊!

  於鬆重重的走了幾步,提力跨上了隊伍前端的駿馬,他低下頭看著手中明黃的錦盒,陽光折射下這個一向高貴的顏色此刻是尤為的刺眼和灼目。

  他輕歎了一口氣,手抬起向前方一揮,隊伍急速的往城中駛去,整齊劃一,蹄聲如雷。

  奔雲戰馬,驍勇禁衛,明黃旌旗,無一不代表著皇家獨有的尊貴和霸氣。

  一時之間,三百軍士在京城街頭疾奔的盛況引得全城百姓為之側目。

  寬闊的長雲大街上擠滿了百姓,爭相觀望這難得一見的場景。

  “這是什麽事啊?居然連禁衛軍都出動了?”湧在人群裏的布衣商販一邊護好手中放滿小玩飾的木架,一邊小聲的嘟囔。

  “我看這定是趙家和方家的親事給定下了。”站在他身旁的寒生瞥了他一眼,臉上帶著傲色,慢悠悠的接了一句。

  “咦,你怎麽知道?”周圍的人一聽有戲,急忙湊了過來。

  “在下的妻舅在禮部做事,我曾遠遠見過這位大人,這可是禮部尚書啊!你再看……”他朝前麵一指,神態愈發驕傲,就好像那坐在駿馬上代天頒旨的人是他一樣:“那個方向可是去禹山的路,皇上的旨意一定是下了,洛家的小姐看來是進不了趙家的大門了!”

  他說完長歎一聲,擺足了架子彈了彈布衣下擺,在周圍百姓歎服的眼神中走了開來。

  身後的百姓談論的聲音更大,臉上都或多或少的帶了幾分八卦色彩。

  這趙家、方家、洛家之事,真可算得上是京城近月來最風靡的八卦了。一般高門世家的辛密絕不會如這件事一樣傳得天下盡知,人口相傳,隻可惜,名滿天下的瓊華宴上那位溫潤多才的狀元郎轟轟烈烈的做法卻讓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其實說起來,真正卷入事端的隻有趙家和方家,因為遠在禹山的洛家由始至終都沒有一點聲響,就好像將京城的鬧劇給完全忽視了一般,隻可惜到最後卻仍舊逃不掉被百姓談論的命運。

  事情發生在一個月前,瓊華宴上。

  大寧國曆代傳統,每一屆的新科狀元在瓊華宴上都可向天子討一份恩賞,雖說是有求必應,但新科狀元一向都不會提出讓天子為難的心願。說到底,這種恩賞的榮耀隻是為了給瓊華宴和新科狀元添金鍍彩,讓曆朝皇帝籠絡人心罷了,至少數百年來,大寧上下的士族對皇族的讚揚和忠誠從來沒有動搖過。

  這一屆的新科狀元也討了個恩賜,其實說起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隻不過是狀元郎心有所屬,希望推掉從小訂立的婚約,和心上人共諧連理罷了。

  放在一般人身上,倒真不是個大問題。隻可惜狀元郎的身份不對,喜歡上的女子身份不對,想要退掉婚約的對象更是不對。

  若是任何一家的女子,宣和帝恐怕都隻會一笑而過,歎一句“情緣憾慳”,然後安撫新科狀元,將一場少年人上演的鬧劇輕輕放下,隻可惜,新科狀元鍾情的卻偏偏是太傅方文宗的獨女方紫菲。

  新科狀元趙然,宰相趙卓的獨子,十五歲時因在太和殿上智退戎族使者而名動京城,在京城文士圈中享有‘燕宇公子’的雅稱,這一次科舉的奪魁更是讓他的名聲攀上了頂峰,一時之間,‘燕宇公子’的賢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至於方家的小姐方紫菲也是京城大家小姐中的翹楚,方家雖是新晉清貴,不如其他世族根基雄厚,但當今聖上卻對方文宗甚是青睞,十五年時間將他從一介寒士提拔到了太傅的地位,要說隆恩,在如今的大寧王朝無人能出其左右。就連眾位皇子,見到他也要恭敬的稱一聲‘老師’。

  當年方紫菲初入京城貴女圈時,一曲《清萊曲》便拔得了那年長公主舉辦的鳳華宴頭籌,震驚了許多自命不凡的名門小姐。自那年開始,每年的鳳華宴,方紫菲便取代了從未出席過的洛家小姐的席位,這可是幾百年來的頭一遭,畢竟鳳華宴傳承至今,那幾大世族所出嫡女的席位是從來未曾改變過的,這樣一來,洛家小姐等於是變相的被擠在了方紫菲的後頭。

  隻不過洛家小姐自周歲起就長居禹山,十六年來從未入過京城,雙方倒也沒有因為這件小事而起過波瀾,隻不過這件事落在有心人眼裏,就隱隱的看出了別的意味來。

  若不是有人刻意對洛氏打壓,一個出身清門的小姐又怎能將鳳華宴傳承幾百年的格局打破,更何況當年的‘燕宇公子’趙然就是在那一場鳳華宴上與方家小姐相識的。

  這樣一來,幾次說不上是宿命還是巧合的事情,便讓享譽京城的方紫菲與那還未踏入京城貴女圈的洛家小姐有了化不開的糾葛。

  趙家和洛家的婚約是天下共知的事情,當年洛老將軍在臨行沙場前更是親自求來了聖旨來替他的寶貝孫女撐場麵。那個時候,洛家將門虎子,威名赫赫,稱得上是京城第一世家。

  隻可惜,滿門忠烈,洛氏子孫,全部戰死於那場慘烈的戰爭中。

  如今趙然想悔婚,就不單單是背信棄義這麽簡單,往大了說,這可是欺君枉上,大逆不道的罪過。

  瓊華宴上,他當著天下士族說出了“此生非方家小姐不娶”的絕言。如此一來,更是將洛家的臉麵全然不顧,硬生生地踩在了地上。

  當時宣和帝勃然大怒,滿座俱驚,盛大的瓊華宴不歡而散,但最終宣和帝也隻是將趙然趕回丞相府思過罷了。

  第二日新科狀元悔婚另娶的傳言不脛而走,整個京城都知道了趙然在瓊華宴上的‘壯舉’,並且悔婚一事隨著流言的眾口難疏而愈演愈烈。

  本來隻是一件姻緣糾紛,到如今卻扯上了三個家族的顏麵。

  所有人一開始都以為趙然的請求必定無果,卻沒料到事後宣和帝隻是發了幾場不疼不癢的小怒,更是絲毫未曾冷淡丞相趙卓和太傅方文宗,一時之間,滿朝文武皆歎兩人聖眷隆厚。

  說來也怪,宣和帝寵幸的兩大肱骨之臣十幾年來一直在朝堂上不對盤,趙卓看不起寒門出仕的方文宗,方文宗也瞧不來以家族勢力為靠的趙卓,兩人各自率領的兩派在朝堂上的關係一直頗為緊張。

  宣和帝這些年來不知想了多少辦法讓兩人言歸於好,可惜都不成功,這一次,兩大臣子同時對趙然的行為選擇了沉默,這一下就讓宣和帝嘖嘖稱奇起來,連連感慨方文宗寵女之甚並非空穴來風之言。

  方文宗一生隻娶一妻,夫妻伉儷情深,人到中年才得一女,自小就看得如珠如寶,方紫菲十五歲時上門求親的人連方家門檻都差點踩破。奈何方紫菲眼光甚高,偏要親自挑選如意郎君,方文宗寵女極盛,甚至為此向宣和帝求得方紫菲婚事自主的承諾,京城上下都為之歎服,眾人甚至都暗暗猜想最終會是誰娶得方家的掌上明珠。

  如今瓊華宴上狀元親求,方家選擇沉默,如此一看方家倒是隱隱有了答應的意向,眾人便知,這趙然恐怕是方家小姐親自相中的。

  一個月來,趙然天天跪於玄門殿外,大有皇帝不答應便不停止的意思。他是丞相獨子,求娶的又是太傅的掌上明珠,更何況宣和帝態度模糊,這一次,哪怕是再有膽子的禦史,都不敢在這件事上諫言一二。

  當朝狀元,竟為一女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長情倒也不常見,是以半月之後,才子佳人情緣天定的佳話便在京城慢慢流傳了起來,博得眾人一片同情。

  這個時候,早已無人去關注那個被厭棄的洛家小姐,雖有人歎息不忍,但也壓不住悠悠眾口,京城的風向,一時之間全變了。

  宣和帝更是頻繁的召見方文宗和趙卓,朝堂的黨派之爭也日漸平息,京城上下都開始猜測這洛、趙兩家的婚約怕是要廢除了,就算是拖著也不遠矣。

  可歎到最後,滿朝文武除了念舊的幾位老臣,竟無一家願意為洛氏孤女多說幾句好話。

  直至今日,聖旨一出,這場鬧劇倒是真的要蓋棺落定了。

  圍著的百姓慢慢散開,唯剩一個年過花甲的老者背著篾筐從街邊緩緩走過,他手中的竹篙輕輕敲打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隔了許久,才聽到他遙遠的一聲歎息:“可惜了,那可是雲州洛氏啊!”

  天佑大陸地域遼闊,如今屹立著三個王朝。

  大寧王朝位於最繁華的中部地帶,是連接三個國家的樞紐,經濟文化的發展程度也遠遠高於其他兩個國家。但南方的南疆國和北方汗國的民風剽悍,兵力強盛,為了遏製大寧的發展數百年來一直是盟友關係,是以近些年來三國也漸成了鼎立之勢。

  數十年的製衡之力使三個王朝漸趨平靜,大陸上的百姓都清楚,如果天佑沒有像大寧開國大帝封淩寒那樣的人物出現,恐怕已分裂幾百年的天佑大陸極難再有統一的一天。

  天下之勢,本就分和有道,遲早也不過隻是個時間問題罷了。

  兩百年前,天佑大陸上隻有大寧王朝一個國家。隻可惜,大寧王朝傳承到顯德帝這一代時國力衰弱、內鬥不止,顯德帝駕崩後王朝大亂,朝廷漸漸無力掌控諾大的北部草原和南疆地區,一直被打壓的戎族和南疆苗民則乘勢反抗,相繼立國。

  天佑1014年,北部阿爾漢族首領元傑統一漠北各部,在烽池城城建都,創立了北汗國。

  次年南部楚元宣稱帝,在祁城建都,隔著漓河與大寧遙遙相望,並以此為依托建立了南疆國。

  大寧王朝至此失去了天佑大陸霸主的地位,當時的大寧繼承人忙著爭奪帝位,也喪失了對這兩個地區最好的收複機會,是以到了今日,經過兩百年的爭鬥,三個國家都已無力真正解決對方。

  十六年前的那一場大戰更是讓大寧和北汗元氣大傷,十幾年來三國休養生息,但蠢蠢欲動的戰爭欲望從來沒有從驍勇善戰的戎族消退過。相反,數十年相安無事的平靜下流淌的硝煙漸漸在漠北上空彌散開來。

  禹山洛家別莊。

  禹山周圍之地都是洛家的領地,這地方非屬雲州,卻因洛氏宗族數百年的墓園在此而一直歸屬於洛家。當初與北汗一戰後,洛家滿門兒郎的遺體便被運回了這裏,自此以後,禹山除了每年的祭拜之日外,從未有外人踏足過。

  半山腰建造的莊園連綿數裏,金磚碧瓦,遠遠望去,便如一條巨龍蜿蜒在禹山當中。民間傳言兩百年前三國大亂時,洛氏一族積聚了驚人的財富,如今隻看這區區一別莊的奢華之貌,便知傳言不虛。

  莊園之內,亭台樓閣,回廊立影,裏麵有一處小院建的極幽深,周圍零散的建築看似無狀,但卻隱隱別有一番洞天。

  清脆的玉佩交接聲在回廊深處響起,一時間顯得格外突兀。一雙實在稱不上好看的手輕輕推開房門,穿著短衣勁裝的丫鬟把手裏端著的茶盅輕放在檀木桌上,轉過身看了一眼在軟榻上橫躺著的女子後,好看的秀眉往上一皺,聲音清脆:“小姐,您怎麽又睡著了!”

  她一邊說一邊輕挑腳尖把散落在地上的薄毯掃起來回旋到手上,然後輕輕搭在女子身上,動作看起來甚為熟練,可以說得上是一氣嗬成了。

  躺在軟榻上的女子極不情願的哼了一聲,轉過身來,睜開了眯著的眼睛:“清河,什麽時辰了?”

  “小姐,都卯時了,這個時辰最好不要睡覺,您就是喜歡把時候反著用,等到晚上該又睡不著了!”洛清河一邊將茶盅裏的熱茶過濾到杯盞裏,一邊朝軟榻上斜靠的女子看去,隻是這次的動作卻慢上了不少。

  躺在軟踏上的女子剛睜開的眼眸裏帶著一絲剛睡醒的霧氣,眼中的眸色極深,墨黑的幽雅裏夾雜著濃鬱的茶色,一眼看去,流波回轉間韻雅而靜謐。挑高的鳳眼微微上揚,但這女子卻毫無小家碧玉的嫵媚婉轉,橫掃之下,隱隱有著一絲穩重鏗鏘的深沉凜冽。

  通身上下除了挽住長發的墨簪外無一飾品的女子隻著了一件簡單的黑色單衣,上麵沒有任何複雜的紋理和線條,但整個人卻因那一分極致的簡單和色澤而立時尊貴了起來。

  往實裏說,這副容貌氣度實在不適合生在一個世家宗族的深閨女子身上,隻是卻又偏偏與榻上斜靠的女子極契合,就好像她與生俱來便擁有能駕馭這份容貌氣勢的底蘊一般。

  黑衣女子緩緩從榻上坐起,墨黑的發絲拂過軟枕,傾瀉下來泛映著流光的色澤,她看著清河越發呆楞的臉,挑了挑眉:“清河,茶快溢了。”

  清河手一收,急忙將茶盅放好,但還是有幾滴水漬濺在了雪白的地毯上,她歎了口氣,看著自家小姐微微上挑的眉:“小姐,您這副模樣,整日縮在莊裏,真是可惜了!”

  她跟著她家小姐自小在洛家別莊長大,極少見外人,但即使是如此,也知道她家小姐實非常人,不論是麵容還是氣度,真真都是極好的。

  她不懂那些稱讚美譽的詞句,卻覺得凡叔與她自幼講的野史故事裏,那些征戰沙場,出入朝堂的公爵勳貴倒真是相配她家小姐的作風。一樣的颯爽不羈,隻可惜,她家小姐太懶了,就好像沒有什麽事是她願意去做的。

  當然,洛清河不知道,這個人隻是不在意而已。

  榻上的女子一愣,微微側了側臉,神情無奈:“清河,這種說辭你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或許……你可以換句話來誇獎你家小姐?”

  “小姐,你也知道,我不善讀書。”呆楞著的清河幹巴巴的回了一句,看著榻上女子無奈的表情,急忙舉了舉手:“可是我有很認真的練武,今天我試了一下,院子裏最大的石頭我能舉著轉十幾個圈了。”

  “清河,小姐起身了?”儒雅的聲音在房外響起,打斷了清河喋喋不休的自誇。

  “凡叔,小姐已經起來了,您進來吧!”清河跑到門邊打開房門,馬上換上了一副討好的神情:“您看,我按您的吩咐把小姐叫起來了,您是不是該把《大力訣》的第五層心法教給我了。”

  門外站著的老者聽到清河的聲音,臉色緩和了不少,但朝門裏一看,胡子立馬翹了起來:“清河,你就是這麽照顧小姐的,我說了多少次了,地上涼,不要讓小姐坐在地上,以後三個月你別想學新的功法了!”

  清河一愣,轉過頭看著盤著腿坐在地毯中間的女子,悲憤的瞪大眼:“小姐,你……”

  洛凡也不看清河的表情,走進房行了一禮恭敬的開口:“小姐,明天祭奠的物品都準備好了,卯時您就可以出發。”

  “恩,這次我要在山頂住一段時間,別莊的事就交給你了。”

  “是,還有……”洛凡的聲音明顯踟躕了一下:“小姐,京裏傳來了消息,聖旨應該明日就到了。”

  坐著的女子漫不經心的恩了一聲,抬眼掃了一下洛凡遲疑悲憤的麵容,歎了口氣:“清河,去庫房裏把以前鎖著的雜物拿出來。”

  洛凡臉上瞬間劃過驚喜,雙眼立馬有神起來。

  “小姐,您要找什麽?”

  “木盒子裏裝著的,交給凡叔。”

  “恩,我去拿。”

  “還有,等會把我放在桌上的信函謄一封出來。”

  “小姐,那我是不是可以……?”清河停下腳步,諂媚的笑了笑。

  “《大力訣》第五層心法一個月內教你。”

  “好類,我現在就去辦。”清河急忙轉過身朝外麵走去,情急之下,連輕功步法都使了出來。

  洛凡失笑的搖搖頭,走上前兩步,語氣微微激動:“小姐,您終於肯出去了?”

  垂下眼看不清楚表情的女子端坐在地毯上,伸手拿過身邊小案上放著的杯盞劃了起來:“凡叔,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她的聲音清清淡淡的,哪裏還有剛才和清河慪氣的無害姿態。

  洛凡點頭,看著坐在地上的女子,神情微動。

  他家的小姐,自年少時便聰穎絕頂,氣度非凡,越是長大,他就越發覺得這般的女子若是個兒郎該有多好。隻可惜他家小姐對任何事都極少有興趣,以前他就希望小姐能下山,不說是繼承洛家門楣,可也至少不能讓洛家就這樣在大寧消沉下去,隻是他每次見到她的表情,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自當年一戰後,洛家滿門盡數役於漠北,少夫人也因承受不住打擊三月後病逝。他家小姐六歲那年,洛家唯一僅剩的便是他這個老仆,那年的拜祭祖先,才六歲的孩子硬是把族譜上的名字給改了,洛家隻剩她一人,當初取下的也隻是個乳名,本來也就打著等小姐長大些了自己再取的意思,可沒想到一不留神,她就給自己取了這麽個名字。

  寧淵,洛寧淵。

  大寧王朝取名兩大禁忌,皇家封姓用不得,再有就是這個‘寧’字了。當初建國時‘寧’乃國號,更是隱山之主的象征。

  他家小姐不僅用了國號,連名字都取了個一模一樣的。

  墨寧淵,就是五百年前的隱山之主,太祖帝懸居中宮的元後。

  他隻記得,當時洛寧淵替自己取名字時手裏拿著的正是大寧王朝開國史,至今想起來,洛凡都特別後悔,若不是他隨意為洛寧淵挑選了那本書籍,她也許不會為自己取這麽個驚天動地的名字才是。

  洛寧淵十幾年來未曾出過禹山一步,這件事倒也一直未為外界所之,隻是不知出去後,因這名諱又會引發怎樣的一場騷亂?

  有時候洛凡甚至有一種感覺,洛家也好,雲州也罷,甚至就連這大寧,他家小姐也未曾放在心上過。洛寧淵眼中不時的會有一種俯瞰世俗的通透,若非從小看著她家小姐長大,洛凡也不相信他麵前坐著的人隻是一個不足二八的少女而已。

  想到此,他朝著房裏坐著的寧淵輕輕歎了口氣,慢慢退了出去。

  禹山之巔便是曆代洛氏族人的長埋之地,這裏修葺得毫不顯赫,沒有其他世族陵園一般的森嚴守衛,但隻是站在這裏,看著目及之處盡是墓碑的頂峰,就會有種格外悲壯的心境。

  幾百年來,洛家曆代的子弟十之八九都埋在了這裏,除了那些慘死沙場、連屍首都難以找回的族人,但他們的衣冠塚也被好好的安放於此。

  洛寧淵一行人清早就上了山頂來,每年隻有在祭拜的時候她才會來這裏,這次完全是計劃外,若不是京城的那場風波,她倒不必在這個時節上來,隻是既然要離開禹山,就少不了要對這裏長埋的洛家先祖做一個交代。

  清河知道洛寧淵的習慣,把帶來的東西放在不遠處的竹坊後便招呼著跟隨前來的下人退了下去。

  洛寧淵把一束剛采摘下來的花擺在了最大的一座墓前,看了一會後緩緩靠著坐了下來。

  這裏視野開闊,景色極好,遙望之下整個禹山的景色盡收眼底。她拉扯了幾下地上的雜草,雙眼眺望了遠處又重新收回來看著眼前一座座墓碑,歎了口氣。

  洛寧淵舉起手裏的酒壺,扯開印條聞了一下,愜意的眯了眯眼,為了這一天,她可是從十年前就開始等了,隱山回不去,想喝‘微醉’就隻能自己動手。

  這裏是洛家的陵園,隻可惜,卻不是她墨寧淵需要參拜祭奠的地方。

  說起來,這裏所有埋著的人,於她而言也都隻是些晚輩而已。

  重活了十幾年,她到至今都不明白,好好的東海之行,不過是尋一塊玄鐵,怎麽就偏偏遇上了百年難遇的風暴,這種倒黴事,倒真是不像她墨寧淵會遇到的。

  一夢醒來,她不僅成了個口不能言,手不能抬的嬰孩,更是到了五百年後的時代。

  從隱山下來,本以為最多十年便可歸山,沒想到卻成了永隔。

  墨寧淵眉宇的暗色加深,當初要不是為了那塊鑄劍的玄鐵,她也不至於會落到如此地步,可見癡迷於一物總是有大礙的。現在師父和隱山那一代的人早就已經作古了,隱山雖極重傳承,可是五百年已過,繼承的人也應該有了才對。

  這也是為什麽十幾年來她都隻留在小小的洛家別莊,沒有出去也沒有回隱山的原因,天下之大,於她而言,早已沒有了任何區別。

  本想就這樣在禹山長住也還不錯,可惜老天卻偏偏盡給她來些亂七八糟的晦氣事,當初宣和帝頒下的賜婚聖旨她還來不及理會,這次居然連那個混賬狀元罷婚再娶的事都成了既定事實,墨寧淵上輩子加上這輩子敢給她氣受的人都不知道往生多少次了,還真沒想到會有被人嫌棄的一天。

  更何況她極不喜欠人人情,現在她托生於洛家,無論如何,也不能看著洛家在天下人麵前落得個顏麵盡喪,為世人恥笑的地步,況且這一切都是封淩寒那家夥的子孫弄出來的荒唐事,即使她懶得理會那個不知所謂的婚約,可也不代表她可以讓人任意欺辱。

  至於還了人情以後,天上底下,逍遙一世,得過且過就足矣。

  隻是,十幾年來,她不是沒有想過,要是五百年前,她沒有對那個人初登帝位的皇者不告而別,是不是一切都會在預定的軌跡上度過墨寧淵的一生。隻可惜,誰都已經無法告訴她答案,五百年過去,世間一切俱已消散,連同那個曾經玄衣長槍,指點江山的青年。

  她是墨寧淵,五百年前,隱山之主墨寧淵。

  她是洛寧淵,五百年後,洛家遺孤洛寧淵。

  世間滄桑五百年,她唯一改變的隻是一字而已。

  山巔的風勁慢慢猛烈起來,卷起的氣流拂過逶迤地上的純黑華服,墨黑的色彩漸漸暈染開來,深沉得愈加濃烈。

  墨寧淵看著山腳下越來越清晰的儀仗隊伍,手中拿著的酒杯悄然落地,她挑高了眉眼,嘴角緩緩勾起的笑容伴著凜冽的抨擊聲越發煥然起來。

  洛凡起了個大早,一清早送走洛寧淵後,就搬了個太師椅坐在了大堂外的庭院裏,他一邊指揮著下人布置內堂,一邊愜意的抱著昨天清河在庫房裏翻出來的木盒,眼睛眯得隻剩一條小縫。

  才不過一個時辰,下人就回報山腳下出現了儀仗隊伍,洛凡抖擻起精神,一下子從太師椅上蹦了起來,幾十歲的老身骨硬是不見半點頹散。

  他撇撇嘴,來得可真早啊,想來路上趕了不少路,看來皇帝是鐵了心的要廢除這婚約了。

  洛凡走進大堂,掃了一眼都還頗為鎮定的下人,滿意的點點頭,看來小姐的決定是對的,這些從雲州軍營裏調來的精銳,鎮守家門別有一番氣象,至少在這種時候可以為洛氏撐著場麵,不至於一聽到皇家便畏畏縮縮,失了主見。

  “李群,叫莊裏的人精神點,可別丟了洛家的臉。”

  “是,凡叔。”

  守在大堂的青年眼神精亮,恭聲行禮後幹脆利落的轉身跑了出去。

  “哎,就是這一身軍隊習性改不掉。”洛凡歎了口氣,走了幾步來到大堂正前方的案架前打開了手裏的木盒。

  明黃的色澤耀眼奪目,這個顏色哪怕是過了數十年之久,還是一如當年頒下時那般的尊貴顯赫。

  這個當年老將軍臨行前親求的聖旨,這個本應該在洛、趙兩家大喜之日奉之高堂的至尊信物,到如今卻要以這種方式出現在洛家別莊的大堂上。

  為的隻是百年洛家最後的尊嚴。

  洛凡輕輕摩挲明黃的聖旨,老眼漸漸濕潤起來,若不是當初一戰,洛家何會落得如今任人欺淩的地步,一個小小的方家,寒門之族,竟然將百年世族踩在腳底,難道真當我洛家無人了?

  看來小姐當年將這聖旨鎖進庫房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所謂的金口玉言,善待忠臣之後,到最後都抵不過世態炎涼。我倒要看看,在這用滿門兒郎鮮血換來的聖旨前,誰敢拿出那狗屁不通,欺世盜名的廢婚之旨!

  洛凡眼底的濕潤慢慢收攏,他回轉身望向莊園入口的方向,平時略顯佝僂的身軀此時挺得格外筆直剛硬,他的眼神暗沉凜冽,全身似是隱隱籠罩著一絲殺伐的肅寒。

  想來也是,哪怕是默默無聞的老者,但能獨自撐起洛家門庭的人怎麽可能簡單?

  於鬆抬眼看著半山處若隱若現的別莊,抹下臉頰的汗水長出了口氣,轉過頭看了後麵跟著的侍衛首領孔戰一眼,沉聲吩咐道:“下馬。”

  孔戰疑惑的朝山上望了一下:“大人,禹山山路較為平坦,騎馬也能上去。”

  “山上是洛氏宗族的墳塚。”於鬆輕飄飄的丟下一句,率先從馬上跳了下來。

  孔戰眼一肅,想到了什麽,手一揮也跟著跳了下來。

  身後的三百將士得令也跟著棄馬,雖有人頗有怨言,但大多選擇了沉默。禁衛軍裏雖多是京中豪門世家的子弟,但也有不少是在軍隊裏曆練出來的將士,他們當然明白洛家墳塚的意義。

  幾百年來,如果沒有洛家的駐守,就沒有如今安在的大寧王朝,下馬上山,也隻是區區心意罷了。

  可憐的小太監遠遠吊在隊尾,滿臉菜色,一時間心裏滿是憤懣,本就揚馬趕了幾天路,現在還要棄馬上山,他抬頭望著高不可見的半山莊園,狠狠啐了一口,滿門忠烈關他屁事,連最後的一紙婚約都保不住,洛家早就沒落了。

  時過正午,當於鬆一行人站在洛家別莊門口的時候,才真切的感受到什麽是世家大族的奢華。

  占地廣裘的洛家別莊趕得上皇家圍獵欄場那麽大,目光所及之處滿是蔥翠茂密的百年老樹,建造在半山的莊園金磚碧瓦,氣派恢宏,延綿數裏,一眼望去根本難以到底。

  分站大門兩邊的守衛雖是穿著普通,素布麻衣,但隻消一眼,便可觀得他們絕不簡單,他們守在莊園門口,寥寥數人,周身幾米的範圍內都有一種鐵血和剛烈的味道。

  於鬆回過頭看著爬了半天山、疲憊不堪的禁衛軍,搖了搖頭,這樣兩相比較,這些守門的下人倒真是把滿身鎧甲,手握劍戟的禁衛給比了下去。

  孔戰咳嗽了一下,回過頭瞪了一眼手底下的侍衛,吼了一聲:“原地整頓。”

  其實不需他說,站著的大部分軍士從剛才就開始小心的收拾起身上的盔甲來,不少禁衛甚至下意識的把腰杆挺得更直,長槍也握得更緊。

  片刻之後,重新整裝的禁衛軍站得筆直精神,儀仗隊伍也跟了上來,於鬆看著仍是空空如也的大門口,把韁繩交給了旁邊站著的護衛,提步走上前去。

  “洛……”

  “洛管家吩咐過了,大人您來了隻管進去就是。”守門的侍衛打斷了於鬆的話,行了個禮後恭聲開口。

  於鬆點點頭,向孔戰招了招手,孔戰把右手的劍按在腰際處,一言不發的走過來,臉色暗沉。

  就算是百年氏族、勇武傳家,洛家的這種做派也太過了。全天下還沒有敢把聖旨頒發不當一回事的人,更何況如今一品大員親臨,也已經給足了洛家麵子。

  入得莊園,一條大道直通大堂,孔戰臉上的陰鬱消了不少,看來洛家倒也沒有窮折騰,他瞧得於鬆臉上沒有半分不快,不禁疑惑起來,到底是一品大員,怎能受得了這般的冷遇?

  “於大人,洛家如此做派,您怎麽……”

  於鬆看著身旁站著的孔戰,摸著胡須笑了笑:“孔統領可有疑惑?”

  孔戰點點頭,還來不及說話,身後侍衛小聲的嘟囔聲已傳進耳裏。

  “林賀,看清大門口站著的守衛是誰了?”

  “沒看清,怎麽了?”

  “那可是年俊,雲州十八郡裏最善戰的千夫長。”

  “怎麽可能,一個千夫長怎麽會來一個別莊當守門的,阿漢,你是眼花了吧!”這個聲音的語氣裏帶著明顯的懷疑。

  “不會,俺當年在雲州軍隊的時候,就是在他手底下做事,他的手段可不一般,俺當初沒少被他操練。聽說他會晉升為將軍呢,也不知道現在怎麽會在這?”

  “噓,小聲點,統領在朝這看。”

  孔戰微瞟了一眼身後,小聲談論的兩人立馬站得筆直,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大門口守著的那幾個模糊的人影,心底的驚異慢慢升了起來。

  他手底下的侍衛不少是從邊疆調來的精銳,絕對不會看錯,但是用堂堂一個少年將軍來當守門的……也太不可思議了。

  “孔統領可知洛家管家叫什麽名字?”於鬆瞧得孔戰眼底的變化,突然開口。

  “洛凡。”這個他當然知道,為了這次任務能順利進行,他可是連夜了解了一下洛家如今的現狀。

  “二十年前,他叫洛勁鬆,官拜一品,上封龍輝將軍。”

  於鬆也不看孔戰臉色的變化,徑直上前朝大堂門口隱約可見的人影走去。隻不過……旁邊跟著的人腳步明顯僵硬了起來。

  洛勁鬆,洛家家臣,當初除了洛老將軍外大寧王朝崛起得最迅速的將軍,二十年前‘旬憲之難’後便上書離朝退隱,想不到堂堂一品上將居然成了洛家管家。

  孔戰慢慢落後於鬆半步,神情複雜起來。

  於鬆近得大堂,遠遠瞧得裏麵隻站一人,雖數年不見依然可辨是洛勁鬆的身影,洛家小姐並不在堂。他遲疑了一下,朝後看了一眼,身後跟隨的小太監聞意快走兩步,將早已拿出的聖旨高舉頭頂喊了起來:“聖旨到,洛氏女寶珠接旨。”

  尖銳的叫聲突兀而刻薄,洛凡聽見聖旨裏的名字,皺著眉愣了一下,好半響才回過神來心下寬慰。

  這‘寶珠’乃是當初老將軍在小姐降生時取得乳名,老人一時心喜,再加上洛家以武傳家,一向沒有那些文人的酸腐之氣,取的名字大多簡意直白。當年這‘寶珠’之名就寫在了十六年前的議婚貼上被送上了趙家,想來所有人都以為這就是洛家小姐的閨名了。

  如今在聖旨上突然被提及,洛凡才想起來還有這麽一回事,隻不過現在他覺得自家小姐哪怕是改了個驚天動地、大逆不道的名字,也比頂著這個名字強。

  洛凡沒有吭聲,隻是從案架邊移了幾步走到大堂中央。

  小太監高舉著聖旨,看著堂中人沒有如尋常接旨般擺案跪迎,洛氏小姐也無出現的意思。一時有點不知所措,本想怒喝,可一看周圍站著的下人臉上的肅殺之氣絲毫不弱於身後站著的禁衛軍,便立在了當處,求助的朝後看去。

  孔戰剛剛升起的一絲忌憚也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下消失無蹤,他剛要衝上前,就被身旁的於鬆拉住了衣襟。

  於鬆對他搖搖頭,走上前接過小太監手裏的聖旨,提步跨向大堂,腳還來不及跨進,就驟然驚得縮了回來。

  他的目光死死的放在大堂高處,握著聖旨的手泛出了蒼白的青色。

  大堂高處赫然端放著一道明黃的聖旨,和他手裏還未攤開的一模一樣。

  宣和帝十六年前頒下的賜婚聖旨,居然在這種時候被擺了出來。

  隻要進得內堂,聖旨高懸,哪怕他是一品欽差,也要行跪拜之禮,可是他手持宣和帝頒下的聖旨,又如何能跪得?

  洛家以武傳家,一向剛烈霸道,可不想滿門幾近死絕的洛家人到如今居然還有這種膽量,竟然將這一旨聖言給擺了出來!

  如此這般,倒真是讓他進退維穀,左右為難。

  於鬆眉宇間也襲上了一抹急色,他一向執禮甚嚴,端得上是大寧王朝的典範,全無想到也會有吃這守禮之虧的一天!

  孔戰站得略遠,看不清堂中的擺設,但也察覺到於鬆的不對勁。

  大堂中央站著的洛凡看著拿著聖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於鬆,隻是笑眯眯的摸著胡子,並不出聲。

  “洛管家,陛下降下聖旨,請寶珠小姐出來接旨吧!”

  既然進不去,那就隻好在堂外頒下聖旨,再名正言順的將第一道旨意收回。於鬆猶豫半響,想了這麽個主意。

  “於大人,洛家並無此人。”

  “洛凡!你好大的膽子!藐視聖旨在先,推搪阻塞在後,難道你洛家不把朝廷放在眼裏了不成?”孔戰一聽洛凡的回答,側身越過前麵的於鬆,一個勁步便跨進了大堂,力道之猛讓還沒回過神來的於鬆拉都拉不住。

  但他一進堂內就看到了高處置放的聖旨,前屈的身子還沒站直,就立馬跪了下來,驟然明白為何於鬆剛才猶疑著不進門。

  他出身勳貴世家,自然知道聖旨當前應該跪拜,否則就是忤逆。隻消一想,孔戰便知道擺在上麵的是什麽聖旨,他驚疑的轉過頭望向一旁站著的洛凡,滿臉的不敢置信。

  這洛勁鬆是瘋了不成,哪怕是曾經的龍輝將軍,也太過膽大妄為了。自古以來雷霆雨怒皆是君恩,哪裏還有臣子反對的道理?

  況且這洛家小姐也太過不明事理了,難道就讓這洛勁鬆用洛家的安危來換得一口閑氣嗎?

  洛凡並未看他,隻是望向門口站著的於鬆,輕飄飄的開口:“孔將軍言重了,洛家豈敢藐視天威,老夫再說一次,洛家並無此人。”

  “洛管家,寶珠小姐乃是最後的洛家遺孤,你怎能說並無此人,欺君之罪可是要禍連整個洛家的!”

  哪怕是忠臣遺孤,都擔不起藐視皇權的大罪。

  “洛凡何時口出狂言,我家小姐六歲時才自行取得正名,這‘寶珠’不過是尚在繈褓時念的乳名而已。大寧開國數百年來,有哪家的貴女接旨時用的是這樣的稱呼?於大人乃是禮部尚書,應當知道此舉大為不妥,您如此作為……”洛凡越過跪在麵前的孔戰,直直的走到了於鬆麵前,聲音鄭重肅穆:“可是欺我洛家無人,將我洛氏顏麵置若敝屣?”

  他這番話說的鏗鏘有力,剛勁高傲,倒讓於鬆一時難以回辯,於鬆不由得開始埋怨起底下人的大意來,就算是洛氏小姐數十年未曾入京,可也不至於連閨名都弄錯,如今更是讓他有口難言。隻是這僵局必須要打破,若是洛家的聖旨頒不下去,帝王之怒,根本不是他們這些臣子可以承擔得了的,於鬆想到宣和帝把聖旨交給他時的躊躇誌滿,心底不由得打了個突。

  他抬眼看著站在麵前的洛凡,正色開口:“於鬆數十年前承恩於洛老將軍,至今難以報答,一直懷恩於心,萬不敢怠慢洛家。隻是此事原不由己,陛下隆威,還請將軍成全。”

  於鬆握著聖旨的手依然端正筆直,但身軀卻微微彎了下去。

  他的這番說辭已經極盡謙和,洛凡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也明白今天來的若是其他人早就將他以忤逆犯上之罪論處了。宣和帝應該就是料到了他會阻撓,所以才派和洛氏一向交好的於鬆前來。

  洛凡轉過身朝案架上置放的聖旨走去,於鬆長出了一口氣,連孔戰也鬆下了眉頭,他一直這麽跪著也不成個樣子。

  洛凡自案架上取下聖旨,朝於鬆走來,眼神慢慢變得鄭重莊烈,周身上下也升起了一股決然的肅穆。

  “洛氏傳承兩百餘載,上衛朝廷,下護百姓,滿門忠烈,世代皆是。如今也不會抗旨不遵,於大人,這道聖旨,你且收回。”

  短短數步的距離,洛凡端正的拿著聖旨,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於鬆麵前。

  於鬆看著遞到麵前的聖旨,一時之間陡然說不出話來。

  滿門忠烈,世代皆是!如此言重的話語,並不是他可以反駁或是不屑的。

  整個大堂靜謐無比,就連孔戰也不由得佩服起這個一身儒服,滿臉肅穆的老者來。

  他陡然想起家中老父在他初入朝堂時說過的話:當今大寧,若論傲骨,洛家尚無一門可企及。

  如今看來,倒真是說得極對。

  雲州洛家,哪怕是敗落如斯,這種深埋到骨子裏的傲氣也是磨不掉、毀不滅的。

  於鬆鄭重的接過聖旨遞給呆在一旁的小太監,臉上不免帶上了一絲愧色。孔戰見聖旨收好便站了起來,隻是他神情倦倦,早失了剛才的傲氣。

  “洛管家,還請你家小姐出來接旨。”“小姐數日前已上山祭拜,歸期不定。”

  於鬆看著緩和了臉色但仍舊守在內堂門口,一副將他拒於大堂之外模樣的洛凡,歎了口氣:“既是你家小姐麵子薄,那就由你代為接旨吧。”

  “不急,我家小姐臨行前曾有過交代,若是欽差大人前來,請觀此信函。”

  洛凡從擺袖裏抽出一封信函,遞到於鬆麵前。

  “無妨,若是洛小姐有何難處,於某定當盡力而為,還是等頒完旨再看不遲。”

  於鬆認定了這準是洛家小姐心中不憤,將委屈哀愁盡書其上的信函,也心下感歎。這般妄作壞人,毀人姻緣,也不是他樂意的,還是等頒完了旨再看不遲,免得徒生不忍。

  洛凡看於鬆麵帶惆悵,臉色微微有些奇異,猜到他定是想到了別處,扯了扯嘴角,把信函塞在於鬆手裏,攤開手後退了兩步。

  於鬆看他神色堅持,隻得打開了信封。

  素白的信箋透著淺淺的墨香,紙質柔軟如鍛稠,是江南進貢的上品宣紙,千金難求。

  隻不過上麵寫的字雖是端正,但卻蠻重無體,甚是糟蹋了這好紙,於鬆還來不及可惜,就陡然震驚得抬起頭疾走兩步衝進了大堂。

  “洛管…不,洛將軍,此言可是……可是不虛?他的聲音急促而暗啞,帶著十足的不可置信。

  孔戰聽到於鬆連稱呼都變了,也開始好奇那信函上所寫的究竟是什麽來。但到底沒有走上前詢問,能讓一品大員失態成這個樣子,這事絕對不是他區區一個侍衛統領可以隨意窺探的。

  “當然,洛家素無輕狂之輩,又豈敢欺瞞聖上,於大人可還想頒下聖旨?”洛凡老神在在,他當然知道於鬆的選擇,這樣的事情已輪不到他做決定。

  於鬆反複的看著手中的信箋,恨不得琢磨個窟窿出來,過了半響,看向滿臉肅然的洛凡,猛然一招手:“儀駕退出洛莊,禁軍護衛拔營,即刻回程。”

  孔戰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也知道於鬆不會頭腦發昏到拿身家性命開玩笑的地步,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於鬆手裏的信函,擺正佩劍走出去下令。

  隻有一旁站著的小太監顯然接受不了這個荒謬的事實,這簡直是大寧王朝有史以來最憋屈的一次傳旨,命運多舛不說,竟然還給胎死腹中了。

  “於大人,聖旨還沒頒下,怎麽可以……”

  “閉嘴,有什麽事本官擔著,還不退出去。”

  小太監看到於鬆臉上的薄怒,臉色立馬變得蒼白,急忙諾諾的退了下去。

  於鬆看到仍是筆直的站在大堂裏的洛凡,輕頷了一下首正欲離開,但陡然像是想到了什麽轉回身來:“剛才洛管家說貴府小姐幼時已自行更名,不知可否告知?”

  說起來他這要求甚是無禮,可說出的話讓人聽來卻有一種莫名的堅持,洛凡看見他神情的端重,突然朗聲笑了起來,臉上頗有幾分得色和驕傲。

  “寧淵,洛寧淵。”

  他的聲音肅朗剛硬,這聲回答更是帶著幾抹濃烈的豪邁直衝雲霄,整個大堂裏外都充斥著回音繚繞的豪爽笑聲。

  於鬆愣在了當處,一時噤了聲,眼中的訝色也因這回答而加劇了幾分,半響他才回過神一語不發的朝外走去,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的孔戰也跟著朝莊外走,隻是侍衛統領的喉嚨卻不自覺的咽了口唾沫。

  洛凡看著匆匆消失在莊內的一行人,眉毛都翹到了頂端,他端起案幾上放置的滾茶,愜意掃了掃杯盞,臉上的得色怎麽都壓不住。

  還真當我洛氏一族無人了,就算是女子之身又如何,他家小姐一樣頂得起這百年洛氏門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