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酈食其與陳餘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7      字數:5906
  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項籍的打算很好,隻可惜現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就在陵園正式動土的時候,大楚軍中迎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這倆人,一個是從沛縣而來與楚軍聯絡感情的酈食其,另一個,其目的與作為卻詭異的很,是從陳縣而來要求楚軍承認陳勝王位的使者,陳餘。

  對於後者那個上門捋虎須的二貨,虞周沒有多少興趣,倒是酈食其的到來讓他有些興致勃勃。

  翻翻大漢的功勞簿就會發現,劉邦麾下曾經有過兩個“食其”,這個名字有點意思,有人說此名出自“食其食者不避其難”、“食其食者死其事”,還有人說這是敬慕先賢司馬食其模仿而來,不管怎麽說吧,這兩位本人更有意思。

  審食其,出身沛縣,劉邦領兵在外的時候,曾把家中老父親還有老婆孩子一並托付此人照料,托妻寄子,夠信任了吧?

  然後喜聞樂見的劇情就出現了,因為朝夕相處,審食其與呂雉的關係日漸密切,到最後,這位劉邦的同鄉竟然成了呂雉的親密心腹,兩人甚至傳出一段頗為可信的風流韻事廣為人知,諱莫的很,諱莫的很呐……

  至於這次到訪的這位酈食其,人稱狂生自號高陽酒徒,就是劉邦差點往他帽子裏撒尿的那一位,聽其言觀其行,此人那是相當有種!

  怎麽個有種呢?漢軍兵臨陳留的時候,是他智機百出克城破關,使劉邦白得大批軍糧;楚軍奮戰巨鹿的時候,是他孤身一人勸服武關秦軍不戰而降,使得漢軍不費吹灰之力陳兵鹹陽;楚漢僵持的時候,又是他獨自勸服齊王率領七十餘城歸漢,使得劉邦麾下實力大增……

  隻不過最後那次出了點小差錯……

  酈老先生都勸服齊王投降了,也不知當時兵仙韓信怎麽想的,愣是非要拉開架勢打一仗才算數,這不成了背信棄義坑人嗎?

  然後酈食其就被齊王給烹了,再然後齊王就被韓信給滅了,調過頭去,這位兵仙不僅沒有就害死劉邦頭號說客一事感到抱歉,反而跟後者索要齊王的名頭,算是給自己埋了個根深蒂固的禍根……

  閑言少敘,總而言之,如果說張儀蘇秦是戰國時期最頂尖說客的話,那麽這位酈食其算得上是說客的劃時代最後榮光了。

  酈老先生今年五十多,花白的頭發梳得油光錚亮,胡須眉毛有些亂篷,桀驁不馴的張揚著,唯一與當下不同也讓虞周特別注意的是,老頭腦袋上頂著的既不是秦式頍板冠也不是楚式切雲,甚至不是士人廣泛的緇布冠,而是以竹製成的另一番樣式,別具一格。

  竹皮冠,或者叫劉氏冠,劉邦被人譏笑未著冠者乃是黔首賤民,幹脆自己發明的一種新式戴法。

  這個時候,這玩意兒應該高低不就誰都看不上眼呢吧?酈食其出使楚軍著竹皮冠,足以見其對劉邦死心塌地啊!

  虞周觀察酈老頭的時候,對方也在打量他,一老一少寒暄完之後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陣,稀稀溜溜喝了半天茶水,誰都不肯率先開口。

  酈食其年紀在那擺著,虞周呢?他是沒多久心思就溜號了。

  因為實在擔心另一座軍帳裏的項籍把陳餘給煮了……

  “咳咳…老夫聽聞,之前援助沛公及其部下,都是虞都尉的主意?”

  回過神來,虞周皺了皺眉,當初那點破事兒最後鬧成個不愉快的結局是他沒想到的,所以本就沒指望沛人對此感恩戴德,隻是酈食其現在以一種倚老賣老的語氣說出來毫無感懷之意,這也太讓人心裏不舒服了吧?

  “正是。”

  酈食其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燦爛起來,一笑全是褶子:“都尉高義,沛公命老夫務必謝過各位。

  聽聞貴軍有位樊噲將軍乃是沛公同鄉,來之前,沛公特命老夫帶了封書信,煩請都尉轉交。”

  望著酈食其親隨捧到麵前的竹簡,虞周沒有接,而是玩味的看了老頭一眼,回道:“樊大哥正在軍中待命,老先生何不將信親自給他?”

  “這……不妥吧?”

  “有何不妥?”

  “那好吧,老夫回頭親自交給樊將軍,想不到都尉年紀輕輕,卻有這般寬廣心胸,如此一來,酈某不負使命矣!”

  寬廣心胸?老家夥心裏不定怎麽罵人呢吧?

  弄個破竹簡既沒有束繩也沒有泥封,這要接了手還能說清嗎?

  陳宮是怎麽在呂布麵前被坑的?

  陸遜是怎麽坑死逯式的?

  古往今來,用在書信這玩意上的計謀太多了!一份沒有封口的書信,其中更是蘊含無數可能!

  所以啊,最好的辦法就是別搭這茬,任憑樊噲自己看書信、自己應付就好了,如果這麽多年下來都不能信任,那也太失敗了!

  麵前這一位,還有他身後那一位,哪個是好相與的?

  虞周此時非常慶幸接待酈食其的是自己而非旁人,否則的話,沛軍隱藏其中的小心思雖不致命,卻是附著在信任上麵的一根軟刺,膈應的很,特別對於項籍那種易於挑撥的性子,簡直一試一個準。

  聽燕恒的回報,劉季現在兵僅數千地僅豐沛,隻有這麽點人手地盤就敢撩撥試探楚軍,其誌不小啊!

  “酈先生客氣了,我聽說沛公起事的時候斬了一條白蛇,還曾自命赤帝之子,不知有沒有這回事?”

  老頭收起書信,捋著胡須仿佛根本沒受剛才小事的影響,愜意說道:“此乃民間傳言,老夫亦有所聞,不足為信,不足為信呐!”

  看老家夥的模樣,換個地方他絕不會這麽說,虞周不打算輕巧揭過:“天子者埶位至尊,無敵於天下。既然沛公敢稱赤帝之子,那麽將來勢必得帝位取天下嘍?!”

  酈食其心說我都解釋了那是民間傳言,你怎麽還緊抓著不放呢?

  但是說一千道一萬,實力才是最重要的,身在楚營,給沛公樹立將來強敵並不妥當,所以老頭腦袋一晃,說道:“將來之事,隻有蒼天才知道結果,沛公遣老夫來此,並非閑扯那些毫無意義的鬼神之說,都尉若是再如此詰問,那老夫隻好告辭了!”

  鬼神之事毫無意義?明白人啊!在這個楚人崇巫秦人信卜的年代說出這麽一句話,酈老頭還是很有膽量的,由此也能看出其智不俗,不好應對。

  “依在下看,此事並非毫無意義,須知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今有項氏已奉楚王,不知沛公打算何去何從?”

  酈食其眯著眼睛看了會兒虞周,回道:“老夫聽聞項少將軍屬意分封,憑我主之能,覆秦之後當有一席!”

  虞周聽完心裏緊巴巴的難受,暗暗打算讓燕恒多加留意沛縣的情況,因為從老頭的語氣來看,劉季和他麾下的沛軍有一種別樣的自信在裏麵,與印象中根本不符合。

  講道理,一群數月之前還需要接濟的逃民,是怎麽短短時間發生這種變化的?一個印象中跟著霸王屁顛兒屁顛兒當了許久小弟才翻身的老油條,為何在起兵之初就有這樣的迷之自信?

  如果是旁人,虞周隻會當他虛張聲勢,但是這事兒落到劉季身上,單說那種宿命也不敢讓人大意。

  盯了酈食其片刻之後,他忽然略有所悟,笑了一下,同樣硬氣回道:“分封也好、郡縣也罷,沛公若想占得一席,就必須要立下大功,敢問先生,他如今有何德何能?!”

  酈食其朗聲道:“我主攻略豐沛之後約法三章,使得當地邊軍盡降黔首擁護,救萬民於水火,解乾坤於倒懸,如此作為豈非大功大德!?”

  虞周心裏的猜測更加確定了,心裏暗笑之餘,嘴上問道:“那先生來此除了送信,還為何事?是要我軍認可沛公作為嗎?”

  酈食其聽他語氣變軟,進而說道:“沛公所作所為可昭日月,雖比不上少將軍那也不遑多讓,依我主之意,貴我兩軍應該結為兄弟之,共奉楚王討伐暴秦!”

  征討大秦是好事兒,共奉楚王也是理所應該,隻是三兩句話就把兩軍實力完全忽略掉妄圖平起平坐,這倆人怎麽想的?得多厚的臉皮才能說出口?

  想到這裏,虞周又開始扮演白臉:“與沛公結盟,我軍能夠得到什麽好處嗎?”

  酈食其瞪大雙眼:“這還要什麽好處?難道貴軍不想覆滅暴秦嗎?否則為何如此推三阻四的刁難我軍?須知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話說到這裏,虞周的興趣越來越高,因為這個老頭真的是個好說客,自己來硬的,他就虛與委蛇,自己來軟的,他就打蛇隨棍而上,自己借鑒荀子之言懟他,他就以荀子之言懟回來,妙人啊!

  隻可惜從他這番作為來看,似乎沒有絲毫挖角可能,可惜,可惜……

  回過神,虞周對於老頭“你想滅秦就必須接受我,不接受就是心不誠另有所圖”的神邏輯開始駁斥,這次直白又賴皮:“當然要好處了,沒好處的事情誰會幹?先生不妨想一想,若是沒有我軍先前接濟,沛公現在該是什境地?

  幫了他一次,他是怎麽回報的?串通秦人傷我部屬劫我錢糧,有此前鑒,咱們還是先小人後君子,掰碎了利市猶言好買賣,別說那些虛的了!”

  “……”

  顯然酈食其沒有想到虞周會擺出這張嘴臉,胡子抖了好幾下,老頭喘著粗氣道:“當時沛公並不在,綁縛貴軍兵卒與他無關……”

  “那就把人頭交上來吧,我的部下至今還在做噩夢,得需要點東西彌補心靈創傷。”

  心靈創傷什麽的酈老頭沒聽懂,但是那張可惡的臉上流露出的“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意味很濃,老江湖遇到小無賴,他拿兩根手指點著虞周,嘴裏一邊“你……”“你……”,渾身一邊哆嗦。

  虞周恍若未見,笑容不改的看著他。

  酈食其眼看著軟的硬的都不行,甚至自己的無禮舉動也不能讓對方有絲毫動容,心知遇到心誌堅決之輩了,詫異虞周年紀的同時,他迅速冷靜下來。

  “兩軍結盟之後,我軍願出十萬石糧草敬獻楚王,共謀滅秦大業!”

  虞周心裏徹底失望了,麵上卻不露,裝作略帶驚喜的樣子問道:“沛公可還有其他要求?”

  “……”

  酈食其這個氣惱啊,什麽意思?對麵這家夥屬貔貅的?之前這不行那不行,現在見了好處立馬殷勤無比,此人從軍之前曾經為商吧?端的市儈嘴臉!

  “虞都尉通曉商道?!”

  “略有所知,家裏的買賣現在也沒停下。”

  酈食其神色輕多了,這個輕,有輕鬆、有輕蔑:“原來如此,沛公確實曾言,若要付出十萬石糧草,除非同意我等覲見楚王,稍盡人臣之道。”

  虞周笑容可掬:“好!不過如此大事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咱們稍後再議,如何?!”

  酈食其不緊不慢:“也好,反正老夫還要逗留些時日,從長計議也無妨,之前多有得罪,還請虞都尉在少將軍麵前多多美言幾句……”

  “一定,一定……酈先生,請。”

  一般聽到“多多美言”這句話的人,不是主事人的寵臣就是愛妾,虞周沒想到自己還能混到這種地步,心裏很是別扭。

  不過關於酈老先生的提議,他是一個字也不信,甚至準備回過頭來就把這番談論告訴張良、範增,讓他們早做個準備。

  十萬石糧草啊,說的好聽敬獻楚王,其實就是送給楚軍當見麵禮,謀求保護安身。

  但是這中間有幾個很大的問題,比如酈食其一介說客,憑什麽能夠眼睛不眨做這麽大的主?那肯定是劉季早有交代啊!

  心中早有底價卻不托盤而出,非得被逼的齜牙瞪眼表演半天才說出來,從說客角度來看,老頭是個當之無愧的談判大家,但是其中還藏著一個陷阱,豐、沛兩座小縣城,既不是糧倉又不算重鎮,去哪弄十萬石糧草?!

  再想想劉邦進呂公家門時喊的那句“沛縣劉季賀錢一萬”,還不明白這是空手套白狼,虞周可以回家抱孩子了。

  什麽主子什麽人呐!包括一開始自己被酈食其氣勢所迫,現在再回頭想,何嚐不是因為太重視劉邦,抱著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心態一時不察,中了說客“先驚後撫”那一套呢?

  最後還得說,如果楚軍執意讓他們交出十萬石糧草怎麽辦?!那也好辦啊!人家不是還要求覲見楚王嗎,要想覲見不是得南下嗎,等沛人全部來到楚軍地盤,你能拿一群滾刀肉怎麽辦?

  上麵老的跟項籍套近乎玩交情,下麵小的到處賣慘賣骨氣賣大義,這種事情,劉邦“曾經”幹的非常熟練,他的三孫子劉備幹的更加熟練,不出半個月,依項籍那脾氣不給劉季封地,虞周把頭擰下來!

  所以啊,看不見的十萬石糧草裏邊藏著至少三個陷阱,他能答應才有鬼了!

  送酈食其往外走的時候,好玩的來了,因為項籍那邊恰好也結束了會麵,正將陳餘一起往外送。

  可能是他們的商討結果不太美妙的關係,陳餘五花大綁滿臉懼色,兩隻腳死死蹬住轅門柱子,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項將軍,你不能殺我——不能殺我啊——!”

  虞周順著他的視線一看,一口大鼎下麵架滿柴火,隻等烤鴨進爐了,什麽?!滾油?那都是電視裏演的!真的烹人誰舍得用油啊,倒點水算是仁慈的,一般都是幹燒,跟炮烙差不多,與銅牛之刑有異曲同工之妙……

  娘的,怎麽感覺項籍越來越暴戾了?

  弄死個陳勝作死派來的使者無所謂,見識了這一幕晚上還怎麽吃烤肉?不行,得去勸勸。

  “你們給加點水啊,別幹燒,那樣皮肉沾在鼎器上不好清理,惡心的不還是自個兒嗎?

  不用不用,加點涼水就行,煮的慢死的慢,這樣痛苦的勁兒才能更加延長。”

  “……”

  “……”

  “……”

  “虞都尉高明!”

  “都尉?!虞都尉救我——!在下並非有意冒犯項將軍啊,陳王……呃不,陳賊一意孤行,我和義父勸過根本無用啊……”

  濃煙滾滾,烈火熊熊,厚實銅鼎要想真正熱起來需要很久,陳餘身在其中可不這麽想,自從身子沾水的那一刻起,他覺得自己已經被燙傷了。

  更要命的是,他居然看到人稱虞都尉的那個家夥開始慢條斯理撒鹽……

  這是要吃了自個兒?!?!

  “虞都尉,你們軍中不是有個公乘神醫嗎?!我家夫人也姓公乘,救我,救救我,看在我夫人的麵子上,救我一命……”

  “你義父是張耳?!”

  陳餘飛快點頭,濺起水花一片:“正是正是,都尉認得?!”

  “不認識……你夫人不是苦陘公乘氏嗎?與琅琊公乘有何幹?!”

  “天下同宗是一家啊,都尉,水熱了,救我,放過我啊……”

  “你到陳涉軍中多久了?!”

  “不足月餘!”

  “說說看,陳軍最近有何動向,如果與我所知道的並無偏差,那麽救了你也無妨,如果有對不上的……”

  陳餘不說話了,別看他進入陳勝軍中不久,但是該有的節操還是有一點的,這種事情說好聽了叫做忘恩負義,說難聽了那叫背主之奴!!

  一旦傳出去了,別說陳勝吳廣容不下他,就是天下人提到他的名字都會唾棄一口,甚至連義父張耳都要跟他割袍斷義,怎對得起刎頸之交?!

  如果不說……腳底板好燙啊!

  “都尉…都尉……這……”

  “燕恒!”

  “都尉!”

  “替我把酈老先生送回去,任何人不得來此。”

  “喏!”

  身上越來越燙,陳餘的麵色已經紅的熟蝦一般,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羞惱的,過了一會兒之後,大鼎周圍終於再無一個人,拖他出來的項籍近衛都不在了。

  也正是這種景象,讓陳餘斷定麵前人真的可以救自己:“都尉,陳王前日著令吳廣為假王,領兵西擊滎陽……

  哦對了還有,將軍葛嬰進逼九江,周市攻略魏地,陳王麾下,現有兵卒十萬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