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千零一夜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7      字數:4408
  食舍裏的小灶冒起嫋嫋炊煙,釜中不知煮著什麽,歡快的水花“咕嘟咕嘟”冒著泡,聽完老店家的話,幾個人的心情卻不怎麽歡快。

  龍且悶頭隻顧吃,不知道什麽時候把那碗又渾又澀的菜湯也給喝完了,項籍一根手指敲著案幾,兩隻眼睛有點不對焦。

  至於始作俑者虞周?他這會兒正跟慰問團下鄉似的,拉著老頭聊東扯西的亂問,什麽家裏還有沒有其他親戚啦,糧食夠不夠吃啊,那張傳單上麵寫的東西還有誰知道啊,他們又是怎麽看待的啊……

  問到最後,老頭子直懷疑是整個楚軍都這麽熱情,還是自己一不小心遇到了上門尋親的,不然問這麽細幹嘛?

  虞周越往下問,項籍越不說話,驕傲如他就像雄獅,對於鬣狗虎豹之流那是迎頭而上,對於鹿羊牛馬一類的食物也是下口不留情,可是麵對一隻丟失了幼崽、對自己袒露肚皮表示臣服的老狐狸,他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辦,心中殺意也在慢慢暗淡。

  隻憑一個剛剛認識的糟老頭子讓項籍放棄那種想法有點不現實,但是架不住這位店家背後還有人啊。

  要知道,虞周跟他聊的那些東西看似漫無目的,實則通過一粒微塵把一個群體歸而納之了。

  一個人的份量有些輕,如果是一群人呢?麵對一群心向大楚的百姓鄉紳,大楚還能對他們舉起屠刀嗎?

  項籍反反複複問了幾遍,老店家每次都回答各位鄉鄰早就盼著王師了,越往後問,老少二人的神情越不自在,其實這事兒挺沒勁的,當著楚兵的麵,老頭傻了才會說鄉親們對大秦死心塌地,偏偏項籍一直得不到能讓自己心安理得殺人的答案,內心一糾結,這點小事兒都想不通了。

  來的時候氣勢洶洶,走的時候背著雙手,看得出來,剛才的這頓飯對於項籍衝擊不小,魂不守舍往外走的時候,他既沒管崴了腳的龍且,還把那頭棕熊也給忘到食舍裏了。

  虞周扶著小胖子也顧不上那些,走到半路才想起來,心裏一個勁琢磨——這是想以獵物抵飯資還是項籍已經心亂到全都顧不上了?丫的不會打算讓那頭熊吃了老店主,再下手就沒心裏負擔吧?

  正想著的時候,不防項籍忽然停下了,虞周也沒個準備,一頭撞上寬厚又堅硬的脊背,重新穩住身形,詫異道:“怎麽了羽哥?”

  “我不信!”

  “啊?!什麽?!”

  “我不信那店家所說!”

  龍且這家夥不愧是項籍死忠,聽完之後,他瘸著小腿兒來了一句:“不信就不信,項大哥想怎麽做就怎麽做,想那麽多作甚?”

  項籍沒有立刻作決斷,想了片刻回道:“不行,我還得再轉幾戶人家,聽聽他們怎麽說!”

  “好!咱們一起!”

  “不用!我一個人去!”

  瞧了虞周一眼,他拒絕了二人作陪的要求。

  這也正常,項籍雖沒有過人的頭腦能把這事兒想個通透,但是憑著他對虞周多年了解,屠城這事兒沒遭到反對才顯得奇怪。

  再聯想到今天早晨這頓飯,項籍對於兄弟勸解自己的手段,立馬有了一個模糊印象。

  說實話,貼心的方式並不讓人反感,甚至還能帶來一些小小的自得與愉悅。

  反過頭來,殺跟不殺兩個選擇在心裏反複盤旋,他很想靜一靜再去考慮這些,經曆了多走走、多看看,最終定下這座城池的命運。

  同樣基於多年默契,項籍剛拿定主意,虞周就知道對方是怎麽想的了,暗歎一聲太過熟悉的了解可以超越智慧,他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那好,我先把龍且送回去,等過了過了晌午整理完了戰籍,咱們一起跟兩位軍師論功行賞。”

  項籍點點頭,說了聲“好”溜達溜達走了。

  他這一走,虞周把小胖子往地上一扔,飛快的叫過一名臉熟的軍士摸出銅錢,嘀嘀咕咕指著三人來時的方向。

  “哎喲…哎喲……子期你個沒輕重的,明知老子崴了腳,手上也不輕點……

  我說,你叫人來幹嘛啊?項大哥的身手不需要保護……”

  “廢話,我隻把你攙扶回來了,你兄弟還在那家食舍裏呢!咱們得把它弄回來!”

  “咦?怪不得我覺得少了點什麽似的……”

  回到軍營裏,虞周沒有急著對照戰功冊,一場大戰之後再加一夜酒話,他現在的感覺非常累,倒下頭去鼾聲頓起,傷口那點疼痛頓時輕微許多。

  足足睡飽了一個上午之後,終於餓醒了。

  昨天夜裏陪著項籍一起瘋顧不上忌口,現在隻剩下一個人,虞周可不想再糟踐身體了。

  挑挑揀揀去掉幾樣大料與食材,他決定弄一份酥鍋犒勞自己,好在之前的戰事比較悠閑,東西帶的還挺全。

  本來豬肉帶皮最好,但是獵來的野豬皮子又厚又硬根本沒法下口,隻好去掉之後切成大塊兒,再將菘菜(白菜)、蓮藕、豆腐、雞塊一層一層鋪在鍋裏,最後把海帶一卷插上竹簽固定,加點鹽醋之類的調料就可以開火了。

  感受到傷口有點麻漲漲的,虞周又扔進去兩根肘子,打算吃什麽補什麽。

  別看三言兩語說著簡單,這玩意很耗費工夫的,因為其味其感盡在一個“酥”字,所以文火慢燉那是絕對不能少。

  在軍中能有這番享受,除了虞周日子過的比較精細之外,還因為這道美食對於範增的糖尿病有些裨益,食材食具一應俱全,不用費心準備。

  隨著慢火舔舐,鍋子開始歡快的輕輕唱,聞著陣陣香味兒開始往外滲透,他隨口叼了一張麵餅,一邊遏製口水一邊翻閱軍功冊,力圖分散一下精力。

  目的很快達到了,隻是有一點堵心,看著一個個用冰冷墨痕標注過的名字,眼前的美食誘惑大降。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袍澤之義不同於男女之情,卻比後者另有一番氣魄,男女情至誠莫如死生契闊,這種事情,卻在每一個軍人從軍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注定了必須同生共死!

  所以啊,對於性命相托的夥伴,虞周可以打、可以罵、可以玩命的操練他們,但是這些人真的付出鮮血代價之後,卻不能有絲毫懈怠與輕視。

  砍了一個的寫成倆,俘獲兩個的報成仨,軍功嘛,無論是從底下人的慣例還是收買人心的角度看,隻多不少的虛報才算正常。

  寫寫劃劃,一個下午的時間很快過去,鍋子裏飄出的香氣已經彌漫了整座軍帳,按道理說,該是黃鼠狼上門的時候了。

  “咦?子期這麽用功啊?項大哥那邊的軍功冊還沒開始統計呢。”

  虞周翻了個白眼:“他還用統計?整座城池都是我們倆打下來的,我這邊算完了,剩下的不就全是他的嘛!

  還沒熟呢,別掀!跑了味兒就沒那麽好吃了。”

  龍且搓了搓手,自覺的坐下張羅餐具,看來早就準備好在此開夥了。

  “你來之前,見過羽哥沒有?”

  “沒有啊,怎麽了?”

  “沒什麽。”

  收拾好案牘,虞周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掀開帳門叫來燕恒,他說道:“去看看少將軍在哪裏,叫他一起來吃飯。”

  誰知燕恒動也不動,當即回道:“屬下之前就留意過了,少將軍回來之後早有吩咐,不許任何人打擾。”

  龍且笑了:“我們幾個是任何人嗎?快去快去,再問問項大哥再說,我都等不及了。”

  燕恒無奈,看向虞周,後者輕輕一點頭,順嘴問道:“羽哥不許任何人打擾,在做什麽?”

  “好像是呆在軍帳裏,什麽也沒做。”

  “嗯……去請吧,他今天丟了一道美食,我得還給他一道。”

  燕恒應聲而去。

  龍且開口了:“子期,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麽?”

  “你想勸項大哥放棄屠城,所以故意引我們去了一家擁楚之民的食舍,害的他現在一直拿不定主意,心中左右為難。”

  虞周沒回答,反而問道:“你希望下邳城被屠?”

  龍且搖頭:“這裏本就是楚地,當然不希望,不過項大哥要立威,我聽他的。”

  “這就是了,我又不是早有準備引他去的,是這下邳城裏的百姓確實心向楚軍,立威我同意,但是為什麽要拿自己人立威呢?”

  “你把他們當自己人?”

  “難道不是嗎?城池現在屬於我們,官民當然也屬於我們,更何況民心所向,為何不是自己人?”

  “咳——!”

  項籍沒有偷聽的習慣,輕咳一聲提醒自己來了,進門之後也不問飯菜,先熟悉的找了找,拎出幾壇酒才坐下。

  “羽哥……”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我今日什麽命令都沒下,到了明天,我還要再探訪一天再說!”

  虞周愛死他這副矛盾的性情了!簡直要忍不住為之歌唱!

  本來沒打算直來直去的,結果被他開門見山點破,終於可以把心放進肚子裏了。

  聽說過破城之後雞犬不留的,聽說過三日大索血流成河的,誰見過打下來城池以後秋毫無犯,過了一段時間忽然屠城的?

  沒有!

  時間越長,楚軍跟這座城池的羈絆越深,隨著慢慢了解,即便以後再有心向秦軍的家夥大放厥詞,項籍也不會把這種事怪罪到全城頭上,丁是丁卯是卯,約法三章貼出去,兩個軍師都不會同意自毀長城!

  過了這一關,下邳百姓頭上的屠刀總算消失了,但是項籍必定心有不暢,恐怕……

  “子期,百姓雖是無辜,秦軍殺我袍澤必不能饒,項某決定了,先拿他們開刀祭奠英靈,威懾宵小!”

  虞周順著他的話點頭:“這是應該的,不過最好留下點人,咱們還沒弄清楚秦軍為什麽忽然悍勇無畏,抵抗之意變得如此頑強呢!”

  “好,那就留下一些。”

  “十一抽殺吧……”

  無限度的寬恕根本不可能,沒辦法,隻好退而求其次了,好在項籍並沒有反對,這讓虞周長出了一口氣。

  端上酥鍋分而食之的時候,有那麽一個瞬間,虞周恍然覺得自己有點像一千零一夜的那個主角,靠著給國王講故事,一天天的拖下去拯救人命……

  也許把戾氣交給時間來化解,真的是一個無雙妙法。

  當然了,如果那個故事裏的家夥不是國王的侍妾就更好了,因為再往自己身上一聯想,總感覺怪怪的……

  “子期,你的豆腐……”

  “呸,你的豆腐!”

  龍且愣了一下:“呃……我是說這豆腐怎麽和之前不一樣?”

  “哦,這是豆腐皮兒,換了個樣子而已,嚐嚐看味道如何,對了,我還想把這玩意晾幹拿鹽醃起來,試試會怎麽樣。”

  “醃製?”

  “對啊,醃起來儲存時日長一些,或許能讓軍士們當幹糧用。”

  行軍打仗的時候沒有那麽多講究,可是一旦閑下來,豆腐這種早已風靡楚地的美食實在是軍民的最愛,一碗鹵水就能將難以消化的黃豆變成珍饈,光是那個製作過程也足以讓人樂此不疲。

  俗話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玩意從出現到普及,隻經曆了一次王旗變幻,楚軍打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隻要有條件從來不會缺少。

  因為他們早就受夠了把各種醬豉當做軍糧配菜,味道怪異氣味作嘔,看一眼就沒食欲。

  項籍拿筷子抖落開一條海帶,吸麵條兒似的收進嘴裏,三嚼兩咽消失不見,豪放的吃相看了多年仍是那麽讓人咋舌。

  吃,也是一種化解戾氣的方式,最起碼他的臉色比起剛才舒緩許多,偷了個間隙,項籍說道:“過兩天我打算拜會叔父回鄉祭祖,你們誰和我一起?”

  “都去吧,好久沒見項叔父了,正好看看他的麾下猛士幾何。”

  “嗯……把背嵬營和輕騎營都帶上。”

  “沒必要吧?快馬一日來回之地,帶那麽多兵士做什麽?”

  “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當然要擺足了陣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