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李斯錯了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7      字數:5171
  趙高很忙,跟從前一樣忙,嬴政在世的時候,他忙著伺候皇帝,現在換成了二世,他忙著飼候皇帝,一字之差,其中待遇千差萬別。

  從天天守著皇帝鑾駕到執掌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步伐不止邁出了三兩步。

  胡亥沉迷於珍奇的飛鳥走獸,這事兒趙高不但不製止,反而大加放縱助紂為虐。

  始皇在時修了數條馳道,現在,它們全都被二世用來運送鳥獸,為了這些鳥獸,他甚至從全國各地搜羅各種米豆精料,一並運往鹹陽。

  皇帝喜歡寵物沒什麽,寵物的飼料需要專供稍有點過分,可是如果寵物比運送這些東西的民伕吃的還好,甚至要求民伕不得動用任何糧草隻能自備幹糧的時候,一種叫做民怨的東西便開始慢慢積攢了。

  天下饑者不知幾何,何以餓死人也不能委屈禽獸?二世何其不公!

  這一切,雖不是源自趙高本身,卻是他有意抱薪救火所致,因為趙高也在養東西,飼養皇帝如上林苑珍禽,飼養民怨如吞天之獸……

  章台宮內有一副圖輿,上麵裝滿了整個天下,東起遼東,西至隴西,大秦的每一寸土地盡在其中,在它上麵留下的最後痕跡還是新添加的南海、桂林二郡,從此再也無人動過。

  因為很久沒有人來到這座先帝生前躬操文墨之地,渭水以南宮群顯得荒涼許多。

  同樣的地圖在趙高書房也有一副,而且他幾乎每天都會看,都會研究。

  更有甚者,趙高受到嬴政地宮水銀為江河盡顯天文地理的啟發,拿著玉石在上麵做標記,將星星點點的勢力全都標注出來,楚軍、齊軍、陳吳二人的陳地叛軍……

  雖不詳盡,也算得上是略知一二。

  但是這一切胡亥全都無從知曉。

  自從李斯最近稱病不朝之後,朝中敢說真話的大臣越來越少,歸根結底,還是趙高的功勞。

  趙高說:皇帝需要保持神秘感,不能讓大臣們時時見到天顏揣測聖意……

  準。

  趙高說:朝中不可一日無相,左右馮李二相都病了,需要有人謀斷政事……

  準,擢趙高為中丞相,順便的,升趙成為郎中令、閻樂為鹹陽令。

  趙高說:天下根本沒有叛逆,隻有些許蟊賊不成氣候,疥癬之疾耳。

  趙高說:那是馬……

  當整個鹹陽都以趙高說出的話作為風向的時候,有人再也忍不住了。

  “趙丞相,陛下今日忽然臨朝,讓奴婢來說一聲,找您去議政呢。”

  “知道了,今日朝議,三公九卿到了幾位?”

  “能來的都來了,就連馮丞相李丞相也未缺席,他們之前想要單獨求見陛下,被擋出來了……”

  趙高擺擺手,示意知道了,安頓那名內侍下去領賞之後,他並未著急,而是慢條斯理的更換朝服,感受頜下係帶是否舒適。

  “哎呀兄長,馮、李兩個老東西同時上朝,此舉大大反常啊!你怎麽還是不當回事兒!”

  “慌什麽,你現在也是郎中令了,穩重點,走,跟我見陛下去。”

  趙府很大,卻不算豪華,兄弟二人出門登上車駕,在一隊軍士護送下進了鹹陽宮,趙高這才有幾分臨朝模樣,臉色如天色般陰沉。

  到了議政之所,尷尬的事情來了,李斯是左丞相,馮去疾是右丞相,本來這二人一左一右各不相幹,現在忽然多了個中丞相,趙高坐哪兒?席位怎麽安排?

  以前三個人從沒一起上過朝啊!

  趙高扭頭看了一眼,馮去疾氣咻咻的對他視若不見,李斯臉色不好看,也沒主動上前打招呼。

  趙成見狀皺起眉頭,剛要出聲,就被擔心他失禮的兄長扯住袖子,隻得退了半個身位。

  滿朝文武,有害怕的不敢摻和這種事,有解氣的準備看接下來的笑話,還有諂媚的想要化解,掂量了一下自己不夠格,縮著腦袋坐回原地。

  沒法勸呐,上去怎麽說?丞相們別爭了,坐我那兒吧!

  這是勸人還是罵人?

  什麽人能給三個丞相排排坐?

  時間越久,馮去疾的臉色越好看,不過那種笑意怎麽看都是嘲諷,還是李斯最先退卻了:“趙丞相……”

  “陛下駕到——”

  晚了,皇帝來了,不管二世作為怎麽樣,現在終於要把三相之間的臣子矛盾坦露君主麵前,李斯有些慌了。

  “趙丞相,快來我這裏……”

  趙高紋絲不動,抱著笏板跪坐原地,仿佛早就有本章要奏,等在中堂一樣。

  趙成拉了兩下,隻得無奈退回自己坐席。

  馮去疾臉色重新恢複難看,咬著牙一言不發。

  “參見陛下——”

  胡亥落座,群臣山呼之後,這位少年天子終於發現趙高身處尷尬,伸手招呼道:“阿父,你上前來……”

  “陛下!此乃朝堂議政,君臣不可悖倫,更不可罔顧禮法……”

  馮去疾忽然大喝嚇了胡亥一跳,待看清說話人之後,他將玉旒一掀:“馮丞相言之過矣,趙相以往便是站在朕身旁的……”

  “那是以前!”

  趙高轉過頭,眼睛裏深不見底:“馮丞相,您非要鬧個不可開交嗎?”

  “國賊!老夫與你勢不兩立!”

  聽到這裏,趙高沒了計較坐席的意思,轉而問道:“哦?不知趙某做了什麽讓您如此痛恨?”

  “你自己心裏清楚!”說完這句話,馮去疾轉向胡亥:“陛下,老臣參趙高欺君罔上,將聲色犬馬之物充斥宮廷,其心可誅!

  還有,趙高獨斷朝綱目無君上,阿房宮窮奢禍國……”

  胡亥咳嗽一聲,打斷道:“馮丞相,朕覺得你誤會了……阿房宮是朕聊表孝心,為了君父才想修完它。”

  馮去疾氣勢一弱:“那還有各種珍禽稀獸……”

  “也是朕的意思,上林苑太大太無聊,我想弄得好玩一些不行嗎?”

  作為始皇帝留下的老臣,馮去疾有些資格,但是跟著一位那麽強勢的帝王,還有一個地位卑於自己的左丞相一直把他架空,馮老頭多年養成的習慣就是沒有多少主見。

  兩次被皇帝懟回來讓他有些無措,隻能看向李斯求助。

  李斯咳了一聲,抱著笏板出列見禮:“陛下,老臣附議,上林苑縱使再空蕩,也沒有庫無錢糧舉目無兵來的可怕。

  臣議,將修建阿房宮一事暫時停下,放民休養生息才是我大秦當務之急,臣還聽說,如今楚地叛逆四起……”

  “不可能!趙阿……趙丞相說那隻是些蟊賊,再過幾日就剿滅了啊……”

  李斯看向趙高,目光有些陌生:“陛下!那些根本不是蟊賊,而是實實在在的叛逆呐!”

  “有何憑證?”

  “將軍馮劫可以作證!”

  話音剛落,一個頂盔摜甲的漢子出列抱拳:“回陛下,李丞相所言一點都不假,末將親眼所見陳吳二賊呼嘯山林,江東叛逆攻城掠地,現如今,我大秦的陳地、郯地……”

  “馮將軍!”

  馮劫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趙高半握著拳頭捂了一下嘴,問道:“既然馮將軍親眼見過二賊,能否憶出他們的畫像?”

  “這個不難……”

  “那就好辦了,等馮將軍描完畫像,讓當地郡縣依此大索足矣,何必驚動陛下。”

  胡亥一聽這個語氣,頓時安下心來,原來幾個牙差遊檄就能辦成的事情啊?根本不算什麽嘛!

  “趙丞相,叛逆不是蟊賊!我……”

  “一介匹夫也敢談天下事?叔孫博士,告訴他們,外麵那群亂黨究竟是需要大軍剿滅的叛逆呢,還是疥癬微疾的小賊。”

  一個中年文士出列了,長的微胖胡須有些短,說話時一翹一翹:“回陛下,先帝銷天下之兵鑄為金人,就是說大秦太平了,再沒有戰亂了,如今些許微疾,不值得陛下費心。”

  “有道理!難道列位卿家以為先帝也是錯的嗎?”

  眾皆無言,李斯忽然暴怒,覺得這個朝堂很陌生,人更陌生,想到被肢解而死的幾個兒媳,他什麽算計也不顧了:“胡扯!若是天下真的太平,先帝何以兩次出兵征戰會稽?若是六合真的被大秦掃清,那麽近在咫尺的衛國又算什麽?”

  趙高接道:“會稽地處古越很是荒蠻,有些山賊偏安有什麽稀奇?至於衛國……隻需一道旨意,定讓他城頭遍插秦旗,陛下又增開疆拓土之功!”

  “這個好!這個對!君父當年滅六國,朕滅一國也不錯!來人,傳旨!”

  兩個老丞相一起拖著病體臨朝,哪想到準備好的說辭全被趙高胡攪蠻纏過去了。

  此時此刻,馮去疾心中是一種我不如賊的心累,至於李斯?早就懊惱的腸子都青了。

  一把年紀跟著折騰什麽?自從沙丘之後,他想要的安寧與專斷沒有得到,反而推了別人一把,讓頭上再多一人,更過分的是,這個人還是個破家禍國之徒!

  晚節不保矣!

  “趙丞相,趙高!老夫痛恨當年豬油蒙了心,才有今日下場!你好自為之吧!”

  對於李斯,趙高本不想把他怎麽樣的,可是現在撕破了臉,再想想在外出任封疆大吏的李由、李申都跟自己有殺妻之仇,他的心迅速沉入冰窟,變得又冷又硬。

  “李丞相且慢!”

  “還有何事見教!”

  “趙某聽說,現如今在陳地作亂的陳勝吳廣二人,皆是李丞相的同鄉,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李斯當場氣的胡須亂抖,手都不穩了。

  上蔡與陽城確實相聚不遠,那又怎麽樣?說這話意思是李某人包庇他們了?我都入秦三四十年了!那時候什麽陳勝吳廣生沒生下來還不一定呐!

  “趙高!若是羅織罪名,你最好多用用心!老夫行的正坐的端,不怕你這些魑魅魍魎手段!

  同鄉?老夫還是楚人呢,莫非所有楚人觸犯律例都要牽連到我頭上!?”

  趙高怪笑一下:“這倒不敢,不過老臣聽說,令公子李由喪妻之後對陛下多有不滿,時常有走卒門客出入其所,我甚至還聽說,他與陳勝等人早就熟識,此番陳賊作亂,就是他在背後包庇指使所為,李丞相知也不知?”

  “還有這種事?李丞相,從實說來!”

  陳勝是什麽人?那是反賊!不管他幹的那點事在二世心裏到底有多大規模,對抗官府總是沒錯的,跟這種人有所牽連,也難怪胡亥一下子變得很上心。

  原來如此啊,怪不得區區蟊賊怎麽抓都抓不到呢,原來背後有靠山?

  李斯可謂是氣炸了,這等誅心的指責,不管是與不是兒子都要解職待命,趙高此言不隻汙蔑李由一人,更是要斷了李家在朝中的所有一切啊!

  “趙高!休要信口雌黃!李氏從未做過欺君叛國之事,不怕你這番指責!

  你也熟悉秦律,可千萬想好了,誣告是要反坐的!”

  李斯這話本沒錯,卻引得另一個人多想了,這人就是二世胡亥,胡亥有點發虛,因為“沒做過欺君叛國之事”這話同樣戳在他的心口。

  沒做過?那沙丘算什麽?朕怎麽登位的?

  這是不是李丞相嘲諷我呢?他剛才就說後悔當年之事了!

  胡亥想到這裏,把美宮娥與飛禽走獸通通趕出腦子,麵色一沉,旋即問道:“李丞相,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李斯答了一半,這才反應過來二世的語氣有些不對,待他看到胡亥臉色,頓時醒悟自己錯在哪了:“陛下,老臣的意思是……”

  “陛下,臣倒覺得,李由出任多年三川郡守還是有些功績的,比如九原軍上一次剿滅陳勝不利,是不是有人提前泄露大軍行跡所致……”

  “趙高!老夫與你勢不兩立!我要生啖你肉,拿你的皮祭奠先帝!”

  趙高本想什麽都不說,讓二世處置接下來的事情,看了一眼胡亥臉色之後,他又火上澆油:“你還有臉提先帝!趙某身無後人一心為了陛下,你呢!”

  這一句話,正中胡亥心中搖擺之處,他是趙高看著長大的,啟蒙的篆字也是趙高教授的,如果要在趙高與李斯之間做個選擇,胡亥更願意相信前者斷然不會害自己。

  一個連後人都沒有的宦官,能圖什麽?

  一個屢次有私心的丞相,是不是該罷黜了?

  “來人,將李斯剝去冠袍,收監待審!”

  馮去疾做夢都沒想到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晃著身子退了兩步,啞著聲音吼道:“蒼天不公啊!趙高,你屢次陷害忠良其心可誅,你妖言惑眾欺瞞陛下!

  難道非要等到大秦將亡的那一天,天子才會醒悟嘛!!!”

  胡亥臉色沉得可以擰出水:“一並拿下看問!”

  “陛下不妥!哪有一次拿下兩位丞相之事……”

  胡亥聲音尖利:“朕說行就行!還有那個什麽馮劫,通通拿下!拿下!朕是天子,讓你們拿人!”

  這下眾侍衛不再猶豫,慢慢逼近三人準備動手,馮去疾眼見如此,一生的勇氣與不甘全都爆發出來了:“將相不受辱!爾等都給我退下!”

  王衛腳步仍未停下。

  “先帝!老臣無能,愧對您的知遇之恩!如今家國至此,我隻能來陪您了!”

  從嘶啞到高亢,好像聲音也如人回光返照那樣回歸年輕,透支出的生命格外慘烈,帶著無盡決絕奔向銅柱,隻聽整個大殿之內“咚——!”的一聲響,好似有人敲響了撞鍾,隻有一聲,回味悠長……

  “丞相!馮丞相——!您何苦哇——”

  大殿內,一時間鴉雀無聲,兔死狐悲的氣氛伴著血腥開始漫延,李斯合上雙眼,老淚長流。

  趙高低著頭,無人看得清他是什麽表情。

  鬧到這種地步,胡亥自覺無趣,吧嗒一下嘴巴,想到阿父所教君王不可認錯,遂說道:“真是沒意思,都拉下去,把那根柱子好好洗洗……”

  李斯猛然抬頭,像第一次認識胡亥一樣打量了一遍,慘笑道:“我錯了,我錯的大了……”

  “退朝——!”

  “咚——!”

  “馮將軍!馮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