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攻心為上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7      字數:6359
  楚軍在城外拉開架勢,廣陵城頭卻連個將旗都沒有,隨風搖擺的“秦”字像是在發抖,有些蕭瑟,還有些英雄遲暮般的淒涼。

  張良望向城池,撚著胡須不住思索,項籍開了一會兒路便覺無聊,一個人揮舞楚戟等待開戰,韓王信好幾次想套近乎,卻被逼的不敢上前,隻得圍在外麵擊掌叫好。

  情知此戰不是自己的舞台,虞周並未主動請纓,目光不經意的劃過韓王信,他發覺此人眼中有些東西跟趙善很像。

  又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家夥啊……

  過了一會兒,也許是獨自舞戟有些乏味,項籍衝著韓王信勾了勾手,示意這個身形差不多的家夥陪他走兩招。

  哪料此人連連擺手,就是不應。

  要知道,若想在軍中獲得認可,名姓家世這些通通沒用,手底下見真章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對於這個新來的彪形大漢,楚軍兵士早就好奇已久了,五大三粗跟少將軍一樣魁梧,本事還能差了?

  抱著這種心態,起哄的軍兵越來越多,他們很想見識一場龍爭虎鬥……

  項籍再三邀請,韓王信再三推脫,鬧到最後,項籍有些火了,將戰戟一扔大步上前,手扶肩、肘頂腰、脊背貼上去就要來個過肩摔。

  韓王信不敢怠慢,伸腳盤住項籍小腿,手掌在他背上一撐,口中連呼:“慢來!慢來!在下骨頭散了!”

  項籍聞言連忙住手,再扭頭看,隻見韓王信以一個異常別扭的姿勢站在原地,再聯想對方盤住自己時下盤虛浮,頓時領悟了,用隻有兩人聽到的聲音問道:“韓壯士受過傷,還未痊愈?”

  韓王信本來臉色十分尷尬,聽完此話,立刻拉下麵孔,語氣悲涼的說道:“在下不是少將軍對手,多謝手下留情。”

  這下項籍心中坐實,不好繼續相逼迫,報了抱拳,回了一句:“項某魯莽,多有得罪。”

  韓王信深沉的點了點頭,也沒變幻姿勢,拒絕了項籍上前攙扶的好意,扶腰說道:“無礙,過一會兒就好了,都是與秦人相鬥時留下的老傷,無礙,無礙……”

  他越這麽說,項籍越不好意思:“韓壯士,你怎麽不早說,公乘神醫妙手回春,可他如今人在江東……”

  “也是韓某人急於顛覆暴秦,這才與神醫錯過了,無妨,日後再說。”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周圍的軍士全看懵了,這怎麽回事?怎麽他倆剛開始過招,少將軍被此人一盤一帶就罷手了呢?難道他招式裏有什麽精妙?

  普通軍士看不出什麽,以力著稱的項籍同樣沒留意,燕恒精於靈巧心思細一些,看完前前後後再一對照地上腳印,撇嘴說道:“這人可真會裝,明明學藝不精卻讓少將軍麵帶愧疚,也不知道他都說了什麽。”

  虞周笑了一下:“這也是一種本事,隻要不偷不搶不妨害我們楚軍,就算他說的天花亂墜又能怎麽樣呢?”

  燕恒驚奇道:“子期,這可不像你會說的話,難道忘了濫竽充數的舊事嗎?”

  “那又怎麽樣?南郭先生危害過齊國嗎?多領一份俸祿而已,咱們又不是出不起。

  要知道韓信此人怎麽說也是韓國王室之後,付出一點點錢糧養這麽個人不虧。”

  燕恒急了:“子期,此人行事無常,我看還是多加提防為好……”

  虞周隨手從龍且懷中掰來一根竹筍,邊嚼邊說:“無妨無妨,小胖子,你牙口可真好,快趕上食鐵獸了!”

  “什麽是食鐵獸?”

  “等以後到了巴蜀你就知道了。”

  話題被轉移開,燕恒知道再說無用,閉上嘴巴不再絮言。

  虞周啃著竹筍,心裏跟明鏡一樣,在他看來,同樣是裝傻充愣騙取信任與支持,一個已知底細的韓王信讓人放心多了,有了此人充當心理預防,日後再遇到劉邦那種有真本事的,再去勸解項籍就會容易很多……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麵對將來的霸王,自己可以幫他很多,卻不能替他長大,完全無菌的環境反而害人,像韓王信這種家夥,完全可以充當項籍成長路上的第一份抗體……

  娘的,就是龍且這家夥越來越像熊貓了,他從哪兒找來的竹筍?不柴不澀嘎嘣脆,還有一種甜兮兮的清香。

  “嘟——!”

  “咚、咚咚、咚……”

  聽號為令,鼓聲聚將進軍,這種時候,所有人收起嬉笑心態,站如青鬆行走帶風,從一群同鄉同族迅速轉化為同袍。

  路鋪平了,泥坑也暫時得到清理,車馬通行大軍踏過,楚旗很快飄滿廣陵城下,借著駘蕩春風獵獵作響,遠遠望去,正如一團烈焰灼燒大地。

  汗珠滑落麵頰,摔在地上變成泥團兒,項籍抹了一把臉,綽起戰戟就要下令攻城,旁邊張良急忙勸住,開口道:“少將軍,先禮後兵,我觀此城防備不密,不妨先行勸降,以免將士傷亡。”

  項籍想了一下,放下戰戟算是同意了。

  張良見狀,立刻著令司徒羿麾下弓手前去射勸降書,一支支羽箭插上城樓、飛過城牆,廣陵一時無人冒頭。

  待到兩輪箭雨過後,幾名大膽的秦軍拔下箭矢,解開紙條一看,相互望了一眼,飛快的跑走,不知去哪裏上報誰了。

  幹等著不是項籍作風,這一點張良同樣了解,與此同時,他下令虞周所部架起投石機朝著城牆轟擊兩下,以圖恩威並施逼迫秦軍。

  說實話,這玩意死沉死沉組裝還費勁,如果不是遲早遇到攻城用得上,虞周才不會帶呢,所以磨損迅速的零件帶了不少,真正能夠組裝起的投石機隻有五架。

  同樣知曉內情的龍且抱著楚戟看了半天,不解道:“隻有五架投石器,能頂什麽用?四個城門一邊一架,眾軍該護它還是該攻城?”

  張良在他腦袋上一敲,奪過水囊灌了兩口,說道:“你我知道隻有五架,城內秦軍不知道啊,他們隻見半日光景便有這般戰器,再想想城外樹林也該心驚膽寒。”

  “切,又是你們謀者攻心那一套,要我說,還是真刀真槍幹上一場來的痛快。”

  張良並不在意,隨口回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能將歸者招之,服者居之,降者脫之,此次出征,我軍已得天下三分。”

  龍且一聽腦袋就大,指著虞周說道:“別跟我說別跟我說,這些你們討論就好,我就想知道到底什麽時候攻城。”

  “咯吱——”

  “嗚——”

  “咚——!”

  投石器終於可以運作,許多楚軍也是第一次見到此物發威,盡管前幾次試射並未砸到任何目標,但是從戰馬不安的刨動前蹄響鼻不斷,還有石彈落地激蕩起的煙塵來看,任誰都不會覺得這玩意是個好相與的。

  細心的家夥更是發現,以往操縱五架投石至需要五個百人將指揮,而現在,虞周麾下並沒有多少人圍著那五個木頭架子打轉,相反的,更多人正在掛弩舉盾作警戒狀。

  更不可思議的是,減少了操作人手,五架投石反而拋砸更遠,落在地上撞出微震人馬皆可察覺,遠遠望著的楚軍十分想看親身感受的秦軍會是什麽表現……

  “看到沒,這就算攻城了,你的輕騎用不上,若是手癢了,自個兒搬石頭往城裏砸去,算是兄弟給你的福利。”

  龍且咧著嘴,再不提之前那番話,擼起袖子左拍拍右摸摸,挑西瓜似的挑選石彈,“哼哧哼哧”搬進彈兜,再親自鬆開絞索,砲梢飛快的恢複原位,帶動皮兜向前一甩……

  “嗚——”

  “這玩意過癮!其聲真是威風!”

  “咚——!”

  話音剛落,幾經校正的石彈便已重重砸在廣陵城牆,掉落無數塵土同時,有人發現,夯土牆麵竟然深深陷進去一大塊兒……

  這要是再砸一下,還不得出個大洞呐?此物竟然威力如此恐怖?

  現在隻有五架,如果再多呢?

  楚人會聯想,城內的秦軍同樣會,他們摸不清這個玩意楚軍究竟有多少,但是身處城牆的感受總是做不得假。

  聲如悶雷並不為過,勢如山崩也不算誇張,一發石彈拋砸而來,他們隻覺得腳下城牆猛然一顫,震的雙足微麻之後,過了許久那種感覺都未消失,甚至於許多人都覺得那是城牆堅持不住的前兆。

  “雄楚為堅士爭先!”

  “雄楚為堅士爭先!!”

  “雄楚為堅士爭先!!!”

  就在秦軍遲疑之際,城外楚軍把手中矛戟往地上一扽,高聲嘶吼為己方戰器助威,龍且腳上一輕,來回奔波更見迅速。

  範增朝這邊看了一眼,什麽都沒說,再看項籍,隻見他對此根本沒有概念,正在馬上揮戟求戰。

  “嗚——嗚!”

  “咚!咕咚——!”

  連續幾塊石彈劃破天空,投石器運作的越來越熟練,再次落到城牆之後,牆頭秦軍終於知道之前的感覺不是錯覺。

  地龍翻身般的威勢就在腳下轟鳴,一下一下的,拋砸在城牆上,又將那種震撼透過秦人雙腿傳入心房。

  轉頭看到一顆石彈落在城門樓上將其砸個破洞,秦軍一邊尋求躲避,心中暗忖以前見過的拋車也不這樣啊,怎麽忽然聲如霹靂勢若雷霆了……

  投石機從裝填到發射需要好久,區區五架,根本做不到直接殺傷,妙就妙在張良故意挑選勸降信剛剛進城的時候發動攻勢,此時此刻,任秦軍怎麽想這也是試探性威脅,大頭還在後麵。

  眼看楚軍四處派人伐木,秦軍終於慌了,頻繁更換縣令縣尉早已使得此城士氣大降民心盡失,很多百姓心中都有一個想法,隻是不敢說出口——此地緊挨楚人遲早臨戰,當官的爭相逃跑說明大秦放棄這座城池了。

  “城外的將軍聽著……”

  項籍一擺手,投石器為止一頓。

  “此乃秦地,先皇喪期未過不宜舉兵殺伐,我們縣令說了,要你們速速離去改日再戰。”

  娘的,這免戰牌掛的連始皇帝大喪都抬出來了!

  真要按禮製算,這事兒確實楚軍不占理,可是事到如今誰還能回去再等三年啊?

  張良信道心性淳淳,範增垂垂老矣,擼袖子罵街這種事兒虞周不想上也得上,趕在禮樂之義占領項籍頭腦之前,他縱馬向前走了三步,開口質問:“昔日秦王圖謀六國,天下皆喪也未見他罷兵止戈,如今反過來了,憑什麽便要我等休戰?

  在下聽聞廣陵縣吏更迭頻繁,莫不是要我們撤開一些縣尉好逃跑?

  若是這樣,楚軍退避三舍那也無妨,畢竟無頭之蛇不可行,沒了秦人官吏,我軍正好接管此城!”

  如果說起別的,秦軍還能反駁兩句,但是提到廣陵官製混亂,他們率先想到的便是縣令至今窩在府中收拾家當。

  辯無可辯之後,秦軍象征性的放了兩箭算是回答,回過神的項籍心中不爽了,隻見他左臂舉弓右手扯弦,瞪著雙眼望了一會,指頭一鬆,隨著“嗖”的一聲喊道:“看箭!”

  遙想多年以前項籍早已箭術高絕,再加上他後來為了迎娶阿虞那番努力,手上更是把穩,轅門射戟之事雖沒幹過,想來也是相較不差。

  箭矢劃過長空,帶著一份擰勁兒鑽上城頭,剛才射箭的秦軍弓還未收回,隻覺眼前一晃忽然多了個黑點急劇變大,一聲驚呼還未發出,快到極致的箭矢便已消失,與此同時,他的腦袋被帶著往後一仰,整個人騰空撞到城門樓,“咣啷”一聲便不會動了。

  “哼!軍師說過先禮後兵,項某此時不殺人,三通鼓後,若是再不降,大軍攻破城池必將爾等踏為齏粉!”

  言罷,一陣急迫的鼓聲響徹天際,城頭秦軍聽此一說,這才去看被射的同袍,隻見那人後腦帶血卻又呼吸平穩,一支利箭射碎板冠插入發髻,帶著他撞到牆上昏過去了……

  “這……此人何人能擋?”

  秦軍相互看了看,居高臨下尚不及,所有人自認沒有這份本事,箭矢之威說明一切,不是所有悍將都能玩的一手好射術,但是擁有超高射術的必是悍將。

  “若是降了…可就再也回不去秦地了……”

  說話之人剛一遲疑,就被另一名老卒打斷了:“現在這個樣子,降不降都回不去秦地,倒是咱們的'縣尉大人'本事高超,想必到了哪兒都能混個榮華富貴吧。”

  “我聽說…現在的皇帝……”

  “噤言!現在是什麽時候?說那些做什麽?不怕誹謗之罪啊?”

  “反正也回不去了,要死要活說說怎麽了。”

  混在一起說話的都是普通軍兵,他們借著官長商討之機相互發發牢騷,再看一眼未接到任何軍令的上司,這些人心中更憂,不知何去何從。

  “咚咚咚——”

  “第二通鼓了……”

  “你說如果我們降了楚軍會坑卒嗎……”

  “……”

  “……”

  “……”

  有人不敢答,有人不敢想,還有人幹脆不敢接話,身上穿著秦軍衣服想投降之後的事情,心裏怎麽樣都有個坎兒過不去,更別說他們當中還有土生土長的老秦人了。

  就在這時,城外喊話聲又高一些,讓人驚異的是,居然還有最熟悉的秦腔,難道楚軍早已接納秦人為兵為卒了嗎?

  “額說愣娃想啥捏?那軍頭頭都不管你們咧,給誰賣命捏?拚殺一陣混個生無賞死無爵,那不是虧到婆姨炕上咧?”

  “就似就似,少將軍待人不薄,額們都是九原來的捏!”

  九原軍,是個秦人就知道,那是蒙恬將軍攻伐戍邊的絕對力量,從滅六國開始便已馳騁天下,其忠貞不用質疑。

  楚軍之中出現九原軍的聲音,隻有一個可能就是他們耐心的養了這些俘虜半年多,直到現在才開始派上沙場。

  有鑒於此,前路還用多說嗎?

  “咚咚咚——!”

  “開城門吧!第三通鼓了!”

  一個年少的軍兵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卻被另一名老卒擋住去路,老卒朝著百人將、五百主、千人將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沉默不語。

  “軍頭,你的意思是先幹掉他們?”

  老卒聽完這話臉紅脖子粗,未等他開口,便看到軍主們忽然慌亂不堪的準備各歸本位,與此同時,一名傳令兵由遠及近喊道:“黔首作亂,分兵彈壓——”

  “在哪兒?多少人?”

  “就在縣府門口……”

  話沒說完,那個縣尉親兵便已倒地,扶著脖子猶不相信的表情變成定格,而這時,先前攔路的老卒一聲嘶吼:“縣尉跑路老百姓都看不下去了,老子跟著這種窩囊廢,不如反他娘的!”

  有心向楚軍的,便有寧死不從的,還沒拿定主意的家夥被這兩夥人一帶,城頭頓時陷入一片混亂,同袍之間兵刃相向有些傷心,也不知是哪個殺紅眼的將“秦”旗往城下一拋,玄鳥圖案頓時落滿地。

  真要說起來,心向楚軍的那些秦人還是守在城牆的多一些,他們見識了對方圍城之威,心中更有比較。

  這一來二去的,城門很快從內部打開,張良觀察一番之後點點頭,項籍再無遲疑,手提戰戟腿夾馬腹,伴著一聲長喝飛馳而去……

  “攻!建功立業就在此時!殺——!”

  接近一萬人前赴後繼撲向城門那是什麽場景?虞周反正不湊這個熱鬧。

  兩腳踢醒龍且讓他帶著輕騎去其他三門堵截,虞周指揮部下重新收起投石器。

  這群顧頭不顧腚的家夥居然能在到達當天拿下一座城池,真是個奇跡!想到項籍生的更犯規,好像也沒什麽了……

  “咦,虞小子,你這物事真是個好東西,能否讓老夫近些看看?”

  虞周對著範增扯了個笑臉,隨口說道:“隨便看,隨便摸,但是僅限您一人。”

  範增並不在意他明裏暗裏的揶揄,擺手說道:“聽聞宋義士精通木製機關精巧,不如送給老夫一件此物的模型如何?”

  在這個沒有專利權的年代,虞周想要獨享太多戰器簡直不可能,不被人所知還好一些,隻要見識過,早晚會被人仿製出。

  仔細想過片刻之後,他回道:“這件東西,我會把其中門道全部說給少將軍聽,他要告訴何人小子不能左右,但是如果將來這些東西落到我們頭上,這個責任,上天入地我也要追究到死!”

  範增笑著點頭:“如此最好。”

  虞周見狀一愣,忽然想到自己以前可能想岔了很多地方,比如因為告訴項籍就等於告訴範增所以誰都沒告訴過,反過來說,其實這又何嚐不是範增以帝王相處之道要求二人,這才惹出的相互誤會呢?

  自己害怕範增知道,所以連項籍也沒告訴;範增覺得自己沒告訴項籍不妥,所以步步相逼。

  越逼迫越上岔路,這都幹了些什麽啊……

  “範老,秦墨那邊……”

  “老夫一並斷絕了,不過農器關乎蒼生並未私藏。”

  虞周看了一眼部下,發現收拾的差不多了,城中喊殺聲也已漸若,旋禮讓道:“範老,請。”

  “哼,混小子之前無禮!現在裝腔作勢晚了!罰你至少交出五壇美酒……”

  範增的病情不能貪酒,虞周趕緊打斷:“範老,我知道咱們脫離大秦之後糧秣為繼很是困難,說實話,您拿那些農具換了多少糧草銅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