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時機已到,固所願也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6      字數:3664
  碧波粼粼驕陽似火,一網下去,銀光閃爍的白魚掙紮著被拖上船,紫紅的炭火輕舔鍋底,咕嘟冒泡的聲音並不讓人生厭,而是多出一份恬然,一份期待。

  張良不是貪嘴的人,早年家世未變的時候,也算享盡榮華,可是最近幾種特別的吃法總讓他一不小心就積食。

  就像現在,本以為清水煮過的大蟹應該索然無味或者腥氣濃重難以下咽,誰知配上薑汁香酢,竟有別樣的美味難以罷手,妙哉。

  如果丟臉的隻有一個人,會被當做沒見過世麵的家夥而看輕,如果皓首蒼髯的飽學之士直接下手撈,吃的須落湯汁毫不在乎,那叫真性情。

  張良慶幸有這麽一位老者陪著,既保住顏麵又能大快朵頤。

  範增吸允手指:“子房,這道美味如何?”

  都吃成這樣了,再崩著多沒勁,張良頭也不抬:“嚐過此珍饈,隻覺先賢也好貴胄也罷,全都是暴殄天物啊!”

  “哈哈哈,此言何解?”

  “周天子食蟹居然要做成醢,孔先賢亦有'不撤薑不多食'的養生之道,依張良看,天子貴有四海,夫子克己忍欲,空有所好美食而知其庖製之法,豈不是虧待食材又虧待自己嗎?”

  範增失笑:“大善!你這小子甚合我心意,老夫享用美食也有此感!唉,隻可惜身患頑疾年紀又大了,小輩們總是要我遵循忌口。”

  看了一眼岸邊,張良答道:“那也是他們的拳拳孝心,前輩好福氣。”

  “哼,還福氣呢,一個比一個難管教,沒氣死我就不錯了,就像前幾日迎戰秦軍……嗨!我說這些幹什麽,淨給心中添堵了,來來來,繼續食之飲之,然後你我再戰棋道!”

  張良苦笑,老前輩性子火爆,隻從優雅的博弈被他冠之以戰就能看出一二,可若憑此一點斷定範老無謀,絕對會被玩到死還在感激他。

  初到五湖水寨,張良立刻察覺這裏不同尋常的地方,本著學以致用的心思,還想好好把這地方轉一圈,刨根問底以增見聞。

  雖說禮不下庶人,可他流落已久沒這些講究,做足了姿態擺明了誠意,剛張嘴就被一句“說了你也不懂”堵回來了,太可氣了!

  不提過往,不說學問,隻是這份笑顏俊容,到哪不得換回好言相向啊?居然被個赤腳漢子嫌髒,豈有此理!

  能夠屢次三番容忍羞辱去撿草鞋,張良耐心很好,也沒跟那漢子計較,就在棲身草蘆邊學邊問聊以度日,學得越多越感覺自己無知,就是他最近越來越深的感觸。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理所當然的,好學之人總會跟最有智慧的長者走到一起,幾次三番接觸下來,張良後悔了。

  因為這老頭太損了!明明是個直性子,偏愛吊人胃口,什麽話都隻說一半,美其名曰:書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親,自己想去,想透了記得更深。

  此言頗有道理,記下來……可是,如何打造削金斷石的利刃怎麽想?如何仿製秦弩怎麽想?這些哪是一個人閉門靜思可以猜透的?

  每次聽範老解說,總在關鍵之處被一句“這算什麽”帶到另一件新事物,時間長了,張良對這寨中的東西全都一知半解卻又所知不深,就像品嚐美食一樣,淺嚐輒止才最饞人,心裏真癢啊!

  為什麽會這樣?張良不是想不到原因,交淺言深乃是大忌,如果對方全無保留他才會奇怪,越來越多的“故楚項氏”聽入耳中,該有決斷了嗎?

  不,不能,盡管他們擁有許多不同尋常的東西,可是君子豈能因為外物折腰損誌,項氏主人如何,還要多多觀察才行。

  本意上,張良覺得項梁還不錯,禮賢下士胸有溝壑,決絕之餘不缺寬仁,是個主公的好人選。

  隻是聊過幾次之後,他發覺項梁少了一股底氣,這也沒什麽,生下來霸氣四漏的家夥早被打死了,很多主公的童年都是發跡之後才變得祥雲籠罩真龍見禮,有了猛將良謀相幫,隻要不是太昏頭將來總能成事,我就是良謀啊!

  再後來,聽出項梁無心主事,蓋因他還有個長兄,兄長還有長子項籍,頗得擁護又已拜得名師,定是將來的項氏少主……

  兜兜轉轉又回來了,張良終於知道了範增的真正目的。

  “嗬嗬,大龍有死無生,子房還不投子認負嗎?”

  一回神,俊臉堆出歉意的笑容:“前輩技高一籌,張良拜服。”

  範增收攏棋子,搖頭道:“依你的棋藝不該如此早敗,心神不安,到底在想什麽?”

  “晚輩在想秦軍。”

  範增收走棋盒,拿出一顆藥丸齜牙咧嘴的吃下,漫不經心說道:“就當你是在惦記秦軍吧,怎麽,還想與之一戰?”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嗬嗬,既然是畢生所願,又有什麽不敢請求的?說出來,老夫替你做主!”

  張良斟酌了一下,拐著彎問道:“聽聞前輩乃是項羽的師父?”

  “不錯。”

  “那……羽可亡秦乎?”

  “先將軍項燕亦呼'亡秦必楚'而身死,你方才所問,也是羽兒固所願也。”

  打開了話題,張良直言不諱道:“在下說話前輩恕罪,依我看來,少年項羽剛猛有餘韌性不足,可亡秦而不能安天下,並非人主之選。”

  範增一點都不生氣,點頭道:“能柔能剛,其國彌光;能弱能強,其國彌章。純柔純弱,其國必削;純剛純強,其國必亡。

  以此看來,羽兒的確少了人主之姿,不過依老夫看,一人為君舉國純鋼純強,那是臣工無能所致,子房作何想法?”

  張良不答,吃驚的反問:“前輩如何得知恩師《三略》之言?”

  範增一愣,極沒有風度的一口濃痰吐到地上,恨聲道:“明明出自《軍讖》被那魏老鬼引用幾句罷了,你居然是他徒弟?那老夫還廢什麽話,趕緊跟著羽兒滾蛋,都是沒眼色的,一個個的不來看我,轉著圈氣人的本事倒是高強……”

  一番話裏信息太多,張良一時反應不過來,他最先明白的是:範老前輩跟傳書的黃石公交情匪淺,從那損罵的語氣和暴漲的底氣就能看出來!

  “前輩,我……”

  “你什麽你,到了自家地頭不去打掃庭院在這裏瞎操什麽心?那邊可是有著整座城池需要打理,你想的那些破事兒,魏老鬼和子期小子早想到前麵了,走走走,真是礙眼,可惜了老夫的大螃蟹,還想留作夜食的!”

  剛才還是和顏悅色的長輩模樣,剛才還在小心翼翼的相互試探,一轉眼,範增翻臉這麽快,張良哭笑不得,不虧是那個怪言怪行的黃石恩師之友,果然……非比常人啊,想來隻有非常人才能建起這座非常營寨吧?

  “前輩誤會,張良與恩師隻有一麵之緣,連姓氏都是方才得知。”

  範增上下打量:“要是子期那小子,才不會這麽貿然認作師長,你也是個心誠之人,真不怕被那老鬼騙了。”

  長輩的誹言,範增說得,張良說不得,他轉而問道:“那位子期……”

  “你師兄!嘿嘿,這下老夫有樂子看了。”

  張良仔細一想,憶起黃石公曾說徒兒成親,頓時明白範增為何幸災樂禍了,長幼有序是不假,他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論起輩分確實有點不自在……

  ……

  ……

  項籍很焦慮,常聽子期說過一個詞兒,叫做玩物喪誌,以前不甚深知,現在他可有了切身體會了。

  大軍壓城主將不在,哪國哪軍這麽幹過?

  留下來是師父的主意,項籍本以為有什麽要事,可是看到範增每日遊山玩水嚐美味品珍饈,他是真的不懂背後有何深意了。

  時日越久不滿越深,孤身壓製不住,範老頭又把項梁搬出,再過幾日,項籍終於決定必須回去看看,城中來信了:一切安好,羽哥稍安勿躁盡聽範老之計。

  這麽叫他的隻有虞周,可以放心了,但是師父作何打算必須問個明白,項某確實不善頭腦,那也不能一直被瞞著戲耍!

  “少將軍……少將軍!”

  “怎麽樣?”

  呂馬童快步下馬,對著項籍施禮,又對烏騅一禮,這才說道:“少將軍,老前輩已經上岸,不過看樣子睡下了,是由肩輿抬回來的。”

  “著實可惱!已經好幾次了,師父定是在躲避我,若是今晚再不相見釋疑,項某這就殺回城中去問子期!”

  呂馬童眼珠子一轉:“少將軍,我是個粗人不懂那些道道,可要錯過此次大戰……功勞溜走是挺可惜的,這要對您來說,那便是威望有損啊!”

  項籍瞥了一眼,功勞?整支大軍都是我的,要來何用;威望?我會在乎那些?項某往那一站就有威望!

  問題在於戰時離去損傷軍心,還有不能稍解手上心中之癢,太可惜啊!

  “師父還同往日那樣棋不離手嗎?”

  “是,招待的仍是張良。”

  “好!那我就先去會會子房!”

  項籍心知自己憋了火氣說不出好聽的,特地騎著高頭大馬圍著湖邊溜了一圈才回,見到這頂幾乎從不生火起煙的草廬,他隻覺得剛才白白跑馬了。

  “羽少君既然來了,何不進來坐坐?”

  項籍把烏騅交給呂馬童,挎劍而入,也不多說,直接宣告決定似的開口道:“項某明日一早就要回城,師父那邊必定惱火,你就好生陪著吧!”

  張良搖頭:“你另找人哄他吧,我要跟你一起走。”

  項籍的腹稿被這一句話全部打亂,驚詫道:“我是去殺人,你也敢來?”

  張良笑:“張某連秦王都敢動,還有何不敢!”

  項籍問過之後才覺得那是一句廢話,隻好坦言:“為何作出如此決定?你跟師父鬧翻了?”

  “非也,張良離開也是範老之意!”

  “這不可能,那個老頑固……咳咳,師父怎會有這番差別?”

  “因為大破秦軍的時機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