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所謂真相與輿論的盲目性
作者:柳色輕侯      更新:2020-04-21 12:48      字數:5048
  果核啟示錄最新章節

  一名名為蘭吉斯的人類死去了。

  在果核時代,死亡原本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經過漫長的貢獻值積攢後,當事人終於兌換了一張死亡牌照,他們會了清身上所有的責任,然後舉辦一個或大或小或廣邀親友或隻有摯愛親朋參與的告別宴會。

  宴會上,所有的人都會向他或她表示慶賀,或許還會有人流下淚水,但那絕對不會是因為悲傷,而隻是因為彼此之間情誼所以表達不舍的某種方式。

  宴會中,當事人會向到場的賓客贈送他剩餘的財產和其他私人物品,這些私人物品有些僅具備紀念價值,有些卻很值錢,至於你收到的是哪一種,完全看當事人的心情。

  至於接受的人怎麽處理這些物品,是珍藏還是轉賣,再或者離開宴會便會就近丟進垃圾桶,也完全出於你個人的意願,沒有人會幹涉。

  結束宴會後,身無長物的當事人的虛擬投影會到達最高評議會指定的地點,安靜的等候著度過他最後的時光。

  得到確認後,最高評議會相關死亡執行機構會往相應編號的碳基身體營養倉內注射一些針劑,當事人會在毫無痛感的基礎上徹底的失去存在,消散於這個世間。

  隻是,虛擬投影最後消失的過程,沒有人會被允許旁觀。

  而他已死亡的碳基身體,會被分解成各類營養物質,供給仍生存的那些仍生存的碳基身體維生所需,也等同於用另一種方式生存在所有人當中。

  所以你大概能理解,為什麽蘭吉斯死亡的時候,旁觀的人類眾多,卻沒有人感受到悲傷,卻都是好奇心被滿足的獵奇式興奮。

  但這畢竟是不同的,蘭吉斯的死亡,與那種領取了死亡牌照的人的死亡完全不同,不同的地方在於它是否出自於個人意願。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猶如你與最親密以及愛著的人,或者僅出於與需求彼此走到一起的人,乃至是由於金錢交易的原因而來到身邊的人發生的某種超友誼關係,哪怕再不美好再惡心,也會跟你被暴力強迫著發生類似的關係有本質上的差別。

  在記憶以及潛意識烙印裏,留下的痕跡也絕不相同。

  如果領取死亡牌照的人的死亡是類似與情人間甜蜜的親密互動,那麽蘭吉斯的死亡就類似於被捆綁了手腳拿著利刃尖刀脅迫的強行侵犯。

  這之間的差別,又怎能被忽略?身為同類的人類們,又怎能隻陷入“哇呀我終於看見了人類死亡時虛擬投影消散的過程”這樣獵奇式的群體性狂歡中?

  賈森覺得這樣不對,非常的不對。

  但令他欣慰的是,殼陽的社交媒體上很快出現了幾篇指出這其中差別,並對這類現象進行尖銳抨擊的文章。

  然後,各類反思與反省猶如潮水一般的出現。

  果核人類並不如他想象中的冷血,即使最底層最愚昧無知偏執於原生人類主義的人們,對於所謂政治正確也有其相應的覺悟。

  除了極少數奇葩仍舊出於維護自我行為的目的死撐著為自己辯護之外,絕大多數的人都接受了不應該褻瀆這種非自願的死亡,這是件值得悲哀與悲傷的事情的觀點。

  輿論迅速轉向為對蘭吉斯這位陌生人的同情與悼念,並且追查死亡原因找出相關責任人的呼聲日益高漲。

  城邦治安相關機構很快給出了聲明,說蘭吉斯的死亡是由於誤操作,相關執行人員由於是零時雇員,不清楚程序,疏忽的把另外一個申請了死亡牌照的民眾所應該得到的致死藥劑輸入了他的營養倉,相關責任人已經被嚴肅處理了雲雲。

  一時之間輿論嘩然,沒有人能夠接受一個同類的消逝居然是因為如此可笑的原因。

  賈森出離憤怒了,他明明記得在治安處他有據可查的口供筆錄中清楚的向經手人員闡述了他登出夢境係統後發現的蘭吉斯探索者機體的異樣,這樣的解釋他無法接受。

  然而他與相關知情者還沒來得及行動,對當局調查結果的打臉就迅速的出現了。

  那是執行蘭吉斯探索者機體銷毀的相關人員的爆料。

  他們說收到了銷毀某具探索者機體的緊急命令,他們恰巧發現就是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個名為蘭吉斯的人類的機體,出於好奇他們在銷毀前查驗了那具機體,發現了明顯的認為破壞的痕跡,並不如當局的聲明公告裏麵所說的那樣探索者機體是由於長期不用出現了意外的自然損壞卻沒有發現。

  為了證實自己所說的是真相,他們在那具探索者機體銷毀前拍攝並留證了相關圖像證據。

  這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意識到這其中似乎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陰謀了,原本有些對本次事件不以為然的人也被吸引了關注。

  但賈森卻停止了憤怒,他敏銳的從其中覺察到某種跟之前龐庫信任危機近乎相同的手法。

  永遠在當局給出意料外的低劣反應後,似乎有早就準備好的意外爆料揭露其中的漏洞。

  永遠在當局來不及反應之前,有新的事實被爆出來引導與推動輿論,再之後哪怕當局查清了真相,卻已經沒有人再關心與相信了。

  這不是他能投身其中的事情,這些人的政治碾壓手段,已經超出了道德與人性允許的範圍。

  他悄悄掐滅了自己去為蘭吉斯尋找真相的衝動。

  即使他有心去追尋正義與真相,但這些東西早已經成為某些人手中塗著毒液的肮髒利器,就算他尋找到了自以為的真相,他也不清楚自己找到的是真正的真相,還是別人想讓他以為的真相。

  而這個過程中,他隻會成為他人打壓對手的工具,這樣的事情,賈森不願意去做。

  而且如今,賈森早已經不再是那個充滿正義感且對世界充滿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與美好期待的少年了。

  他有了他恐懼失去的東西,比如說生命;他有了他寧願犧牲生命也不遠使之受到傷害的珍寶,譬如努諾依荔。

  他因此也有了他自己的自私與怯懦,並不願意一腔熱血的任人擺布,並滿足於自己肩負正義使命的自我感動式情懷。

  但他仍舊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刷新著社交媒體,關注著事態的進展。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當局可能還正忙於對調查報告中這些明顯的謬誤進行追查的階段,很快下一份爆料就被扔了出來。

  那是一份影像資料,似乎是出自於某種記憶錄影。

  “軍……軍方就算再強大……又有什麽用。”明顯喝多了的蘭吉斯捂著額頭,含含混混的說:“他們……他們總會被……憲衛局限製啊。”

  他突然掩麵抽泣起來:“如果……如果虛無……混進了他們……他們竭力保護的人類當中……那他們有什麽辦法?”

  記憶錄影就此結束,一個蒙麵的男人出現在鏡頭中央,他壓抑著聲音低聲的哭泣著。

  “這是軍方過境的當天,蘭吉斯和極度興奮的我們一起慶祝的時候,他對我說的話語。”那個男人說。

  他說,他與蘭吉斯原本並不相識,隻是經常在不同的酒館遇見而成為了酒友,後來因為興趣相投而成為無話不談的摯友。

  他說,似乎是為了不把他牽連進一個巨大的陰謀中,蘭吉斯在酒後不小心吐露那幾句話之後,任他如何追問都不願意再談與至相關的事情。

  他說,最後經不住他反複的糾纏追問,蘭吉斯終於告訴了他部分實情:他發現了有人在秘密為虛無研製徹底轉化為人類的人造碳基身體技術。

  他說,蘭吉斯為此一直受到了威脅與恐嚇,即使告訴了他真相,也反複叮囑他就算有一天自己死去,他也千萬不要出頭來透漏這些信息,因為那背後的勢力實在是過分龐大。

  他說蘭吉斯大概是因為使命與責任,以及身為人類的自豪,最終決定奮起反抗,才慘遭滅口。

  他說他原本想遵從蘭吉斯的話,藏著這個秘密安全的生活下去,卻始終受不住良知的煎熬,也憤怒於好友的逝去居然被當局給出了如此可笑的原因,才忍不住站出來揭露真相。

  他說他無法原諒自己的怯懦與恐懼,但他仍舊無法克製,所以隻敢蒙著麵匿名站出來,懇求大家不要追問與追尋他的身份。

  他說他最後悔的事情是被嚇住了沒有進一步追問那個人到底是誰,以及到底在哪裏做出如此褻瀆的研究,以至於好友犧牲生命時,他仍舊無法給大家一個清晰的真相。

  在他的描述中,蘭吉斯是一個內心極度敏感與豐富,充滿了正義感與責任感,卻不得不偽裝出粗野、刻薄、無知與惡劣來掩藏自己的羞澀的不得誌的,真正的藝術家,他為此還展示了據說蘭吉斯的畫作。

  熟悉蘭吉斯的賈森立刻發現,那的確是蘭吉斯的手筆。

  大片灰暗壓抑的底色上,用粗放的筆墨描繪著大量扭曲的人像,每個人都麵目可憎且目露凶光,每個人都獰笑著看向畫布外,整幅畫作雖然給人以極大的不適,卻極富藝術感染力。

  立刻有藝術鑒賞家出麵堅定蘭吉斯的畫作,承認其中極高的藝術價值,並且分析出,在創作的過程中畫家應該處於極度的驚恐與壓抑中,甚至某些線條隻有出在極度恐懼中用顫抖的筆調才能夠描繪出。

  蘭吉斯於是獲得了他生前從來沒有機會獲得過的藝術才能的評價,可這些評價也從側麵印證了那位蒙麵人所言的真實性。

  所有人都感懷於那個不得誌時,不惜以自汙來維護自身尊嚴的藝術天才的悲慘命運,這也讓他的逝去與犧牲,顯得格外的不能讓人容忍。

  更何況,疊加了那種堪稱褻瀆所有人類尊嚴的為虛無準備的,無比邪惡的人造碳基身體技術。

  所有人的憤怒頓時被煽動到了極點,每個人的心頭都燃起熊熊的烈火,發誓要奉獻所有力量追查出所有真相,讓任何參與過壓迫、迫害以及傷害與殺害那位可敬的蘭吉斯,讓他含冤死去,以及做出研究人工製造碳基身體技術這一樁樁惡行的每一個參與者與參與勢力付出代價。

  賈森默默的關上了漂浮在空中藍色三維線條構成的社交媒體的畫麵,並蠻橫的責令努諾依荔不許關注任何相關的新聞。

  那些真正殺害蘭吉斯的凶手,所期待的大勢已經成了,現在已經不是任何人站出來指認這是陰謀就可以阻擋事態發展的態勢了。

  如若不是早就覺察出了不對,恐怕連他都會收到煽動。

  他已經不需要再關注這件事情,隻需要到最後看清楚誰是這件事的最大既得利益者,就能明白那幕後的凶手是誰。

  隻是知道了又如何?他隻是一個並不怎麽富裕的,毫無勢力也毫無號召力的普通咖啡館老板而已,與蘭吉斯的交情也並沒有到不顧一切的為他複仇的地步,他憎恨與厭惡的,是那些人為何能如此沒有底限的操控民意與褻瀆道德。

  是的,他能做出和願意做出的事情也隻有厭惡、憎恨與仇視而已,甚至還可能在以後的日子裏不得不深埋在心裏。

  隻是,他相信這種厭惡、憎恨與仇視會維持到他在這個世間的存在徹底消逝的最後一秒,並且相信這種情緒會擁有它的力量。

  即使被粗暴的幹涉了,覺察到父親情緒不對的努諾依荔也難得的乖巧,她聽話的關閉了自己麵前的所有虛擬屏幕,為父親倒上了一杯酒。

  反正一會兒回房間可以偷偷的看,她鼓了鼓小臉,皺著鼻子想到,現在陪父親才是最重要的事。

  “努諾依荔,我想要讓你知道……”淺啜了一口烈酒,任由那股猶如烈火的燒炙感順著喉管緩緩流下,賈森低聲對努諾依荔說:“我們今天看到的這些,所有關於蘭吉斯死亡時間的,可能都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你……相信嗎?”

  這是他教會努諾依荔的最重要的一課。

  父親沒叫她的小名荔荔,而是認真的叫了她的全稱努諾依荔,小姑娘品讀出了話語裏的那份認真,雖然非常不理解,卻仍舊堅定的點了點頭。

  “我問你,如果那些都是真的,有人為了虛無的利益居然做出了這樣的事情。那麽,你恨虛無嗎?”賈森看著努諾依荔問道。

  努諾依荔遲疑了,看完那些信息她心裏也有一股無處發泄的怒火,可是她應該憎恨虛無嗎?還是應該隻憎恨那些做出這些事情的人?

  “你恨雅可可嗎?”賈森又問。

  努諾依荔飛快的搖搖頭:“恨雅可可幹嗎?這件事跟她又沒有關係。”

  “但雅可可是虛無,而你,剛剛遲疑了。”賈森定定的看著努諾依荔:“你看,在那個瞬間你其實忘記了你接觸過的所有虛無朋友留在你腦中的美好印象,而對虛無這個詞產生了恨意。在那樣的群體情緒攜裹下,你根本無法抵抗慣性的會對那些你身為虛無的朋友做出傷害性舉動,即使你明知他們無辜。”

  “我想讓你知道的是,有些人就是擅長讓謊言、虛假的真相乃至部分真相與真相混雜著交錯出現在你麵前,以控製和引導你的思想。我希望你學會的事情是即使看見的是某種負麵的真相,也割裂開它與所有事件的聯係進行冷靜思考,這樣才不會被人輕易的煽動與控製。”

  努諾依荔皺著眉頭,略有所思的樣子,這番話有些太深奧,她很難立即明白。

  賈森歎了口氣,又啜了口酒,努諾依荔就算再聰慧也不過是個孩子,要她在現在的年齡明白這樣的道理,的確有點難為她了。

  “不早了,去睡吧!”賈森淡淡的叮囑著,皺著眉頭沉默下來。

  “嗯。”努諾依荔應了一聲,轉身朝樓上走去。

  原本這應該是她所期待的,但此時她並沒有興奮。

  她隱隱約約從最近的種種消息和父親的話語之中抓到了一絲脈絡,雖然並不能看清楚事件的整體,卻能感覺到那其中潛藏的某種詭異。

  她突然,對回房間看那些她剛剛無比牽掛的種種新聞,徹底失去了興趣,並感受到一陣由衷的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