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四章 人質
作者:太史令的鼠標      更新:2020-10-26 09:01      字數:3248
  百越王都剛脊城。

  吃過晚飯,秦簪獨自回到自己房間,呆呆地坐鏡前,望著對麵消瘦的臉龐出神。

  翔醴在蠲州與“同鄉”莊無名相遇,自然留在了那裏,因此隻有懷璧跟在秦簪身邊。

  小姑娘沒什麽煩心事掛懷,飯後便在百越女官的“陪同”下出去逛街了,此刻屋裏靜悄悄聲息皆無,驀然間多了一聲歎息,待發覺那是自己發出的,淚水已然打濕了衣領。

  秦無傷要秦簪做的事是:

  做大舜與百越兩國合盟的人質。

  秦簪乍一聽到這個請求時驚得懵了,左右懷疑自己認得是不是生身父親。

  秦無傷把利害關係講得明晰透徹,可越是透徹,秦簪的心越寒,但她最後還是答應了秦無傷。因為若不是自己去做人質,那便是大妹妹秦佩環去做。佩環才十歲,如何能在異國他鄉軟禁三年?

  秦簪自打從鍾玄出來,一路南行跌遭變故,越來越是心灰意冷,尋找常餘一事在她看來越發變得可笑,命運安排自己有幸與父親重逢,可轉瞬間又拋給自己如此一個玩笑,剛剛燃起的溫情瞬間焰滅灰冷。

  她心裏實在煩悶得難受,側目望向窗外,死氣沉沉的剛脊城靜得夜如凝墨,風也規規矩矩不入門戶,自己若在這地方悶上三年,心恐怕就要老了。

  可若比起藏惹王瞧自己時那貪婪的眼神,能安安穩穩悶上三年都要感謝滿天神佛,腦海中那一對賊亮的招子又在往自己衣服裏鑽,秦簪冷不丁打了個顫,再不敢去想。

  正對窗的遠處亮起一點微光,微芒高高在上,辨認了半天才看出是白天看到的那座高台。坐著實在煩悶,台頂既然有人,自己不妨登高去透透氣,總比在屋裏唉聲歎氣強得多。

  秦簪初來乍到,以為朝著高台燈火走便可走到,誰知前麵一座花園曲橋折水,彎彎繞繞道路蛇行,加之昏夜難辨方位,竟走得迷了。

  當第三次繞到池畔假山時,她已全無登高散心的念頭,看看麵前怪石嶙峋,左右是個高處,便在此處坐坐也將就了。

  假山背後有石階,秦簪拾級而上,慢慢轉至半山,正好有一塊大石頭突出崖麵,危然懸在池水上方。

  秦簪爬了上去,探身向下望,黑黢黢的池水像個無底洞。她心頭突然湧上一個念頭,自己若是一躍而下淹死了豈不更好,少得人間多少煩惱。

  這念頭隻在心頭一閃,隨即熄滅,畢竟她離著心死的境地還遠得很。

  遠處似有人走了來,秦簪隻想獨自安靜安靜,不願有宮人打攪,便縮在大石後邊等來人走遠。誰知這人偏偏走上假山來,就在自己藏身的大石頭前麵的石桌前停了下來。

  來者貌似兩人,一個女子輕聲細語在說些什麽,秦簪不想去聽,正掂掇著悄悄爬下山去,驀然間,一個渴望已久的聲音鑽入耳中,如木槌敲響心鑼,靜夜裏勝似一聲驚雷,震得秦簪渾身一抖。

  她心髒狂跳,連忙伏到大石頭背後,探出頭去辨識那聲音的來源是不是朝思暮想的情郎。

  星光下,那人的麵目辨不清楚,但身形是一百個像,聲音再次入耳,不是常餘還能是誰。

  秦簪懵在當地,驚喜之下全身血脈暴張,一顆心噗通通頂著胸腔隱隱作痛,不覺間,渾身烤炭價發燒,腦子裏塞了一箱蜜蜂嗡嗡亂飛。

  她強行定神,正想著不要這累贅的麵皮跳出來與常餘相認,猛然間意識到一點:

  他怎麽深夜獨自和個女子相邀出來?

  念及此處,燒得通紅的烙鐵嗤啦啦插進冰水當中,激起漫身毒霧燒蝕胸腹,偏偏聽力恢複了過來,前邊的話頭越來越不順耳,氣得她手腳劇烈顫抖,一時竟動不了地方。

  常餘和王因然的對話仿佛利錐,一字一句聲聲誅心,待到最後,兩個人竟抱在一處嘬起嘴來。

  秦簪怒到極點,膻中一股巨力撞破肺腑,穀海波濤翻湧,倒衝破了她的“定身咒”,手腳能動了起來。

  她心中自怨自艾:秦簪啊秦簪,你倒是朝朝暮暮思念於他,你倒是千裏迢迢尋覓於他,看看人家多麽逍遙快活,有你沒你一樣的瀟灑!

  她不禁嘲笑自己癡傻,沒想到竟發出冷笑聲來。

  這一驚非小,她已而下定決心再不見常餘了,也不顧高低,翻身跳下大石頭,匆匆忙往來路奔去。

  千不願萬不願,那憨小子居然緊追不舍,左躲右閃就是甩不脫,秦簪又氣又急,眼見就要跑到使館了,她不想驚動蠲州人,突然停下腳步,急扭身,那憨貨險些撞到自己身上。

  秦簪腦子裏忽而闖出千軍萬馬奔馳廝殺,忽而刮起腥風血雨咆哮傾瀉。

  回憶裏,璀璨星雲下空山腹的邀遊一幕幕一幀幀盡數被撕裂,草叢中閃爍的螢火蟲隻隻自燃灰飛煙滅,黃石山的地火重又向自己湧來,烈焰燒灼稚嫩的心房,焦裂處殷殷滴紅。

  秦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臥室的,待恢複了意識,看到懷璧正滿臉焦急地坐在床榻,自己則歪在大迎枕上,想動一動手腳都覺得骨軟筋酥,喉嚨裏堵著一大團東西吐之不出咽之不下,隻有嘴唇能夠微微翕動。

  秦簪被氣得痰湧心竅,昏迷了將近一個時辰。蠲州隨行的醫官先為她行了通天針,又開了順氣熏香點在室內。病員要好好休息,眾人回避,隻留下懷璧守護在側。

  秦簪聞著滿屋子的藥氣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嚇得懷璧隻管著幫她捶背,這招有用,捶得秦簪咳出一口濃痰,胸腔登時舒服了不少,懷璧要去叫醫生來看看,被秦簪攔了下來。

  “我身子沒什麽事了,想安靜一會。”

  懷璧為難道:“我還是陪著姐姐吧,萬一……”

  秦簪淺淺一笑,拉起懷璧的手:“現如今隻有你是我的親人,不叫你陪叫誰呢?”

  懷璧聽她這話味道不對,更擔憂了:“可你和秦伯伯不才……”

  秦簪眼神一暗,勾起另一頭的煩惱,又不想叫懷璧知道,強做笑顏道:“畢竟相認未久,還……還不熟吧,妹子就不一樣了,你送來遴甄坊時還說不全話呢,而我那時已能抱動你了。”

  溫言觸動柔腸,懷璧鼻子一酸滴下淚來:“我當大姐如母親一般,當姐姐你如長姐一般,情誼自是沒得說,大姐已而遭難,姐姐你可要多保重,別落下什麽病根子!”

  秦簪輕撫懷璧圓潤的臉蛋,安慰道:“不礙事的,就是一時氣急攻心,休養幾日便好了!”

  懷璧盯著秦簪看了好一陣,看得秦簪有些不自在,問她:“你這樣看我做什麽?”

  懷璧直截了當問道:“常餘那臭小子究竟把姐姐怎麽樣了?那個什麽什麽貴人又是怎麽回事?隻要姐姐你一句話,我馬上去找他罵個狗血淋頭給姐姐出氣!”

  秦簪心口一揪,此刻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提起他,她別過臉去,唯恐懷璧看到自己失彩的眼神。

  懷璧不傻,秦簪這模樣算是回答了自己的問題,聯想到剛才那一幕,常餘居然由藏惹王後宮的貴人護著,大黑天的孤男寡女能幹什麽好事,不由得氣往上撞,炸裂了肝肺。

  “這個挨千刀死不要臉的混蛋,難得姐姐費盡心力千裏相尋,他倒好,躲在這裏風流快活,姐姐莫急,我明天就找到他門頭,看不罵死這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

  秦簪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禁不住胸口陣陣抽痛,連著咳嗽了幾聲。

  懷璧知道自己又勾起了秦簪的煩惱,連忙住嘴,幫著撫胸順氣,心中卻早訂下了主意。

  秦簪平複了一陣,突然問道:“假如,姐姐留在這裏不走了,你有什麽打算?”

  “不走了?剛脊城?”懷璧吃驚不小。

  “對,在這裏住上個三年五載的,或者,一輩子!”

  懷璧一下子沒了主意:“那我們……不回鶴阪城了麽?”

  秦簪將眼神洞穿夜色,仿佛看到了雪絨飄舞、薄霧彌漫的湖畔,黛桐帶領眾姐妹笙歌漫舞,又重現昔日遴甄坊的盛景。

  她心中有個聲音說道:“黛桐比你更適合霧岸聽雪。”

  自己回去又能做什麽呢,還如往常那般陪伴客人強顏歡笑麽?

  原來那一顆花苞也似的心經過絢爛的綻放,雖經曆狂風暴雨卻堅忍不拔,誰知隻今夜的一陣秋風便將她吹得凋謝枯萎,莫不如便老死在剛脊,也算為血親老爹幫了些忙盡了些孝。

  “我是不準備回去了,剛脊城山清水秀,有吃也吃不完的水果,我覺得很是享受,妹子如不願留在我身邊,我托父親派人護送你回鶴阪城如何?”

  懷璧心中轉過千百般念頭,半晌後斬釘截鐵道:“懷璧剛才說過了,我當姐姐如長姐一般,你也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姐姐在哪裏,懷璧就在那裏!”

  一陣莫名的感動流遍全身,溫溫熱烘暖心房,秦簪起身摟住懷璧,淚水走珠價滾落。懷璧觸景生情,兩個姑娘痛痛快快哭了一陣。

  末了雨霽雲開,秦簪半真心半玩笑道:“既然如此,那我這長姐得趕緊給妹子找個好婆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