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決定起事
作者:太史令的鼠標      更新:2020-10-26 09:00      字數:4679
  淫雨霏霏,鉛雲壓頂,天地一片濕膩,便如遊雲未幹的淚眼。

  穎王一晝夜未合眼,雙目熬得通紅,一貫冷靜與沉著的臉上寫滿了怒意與殺伐。

  天雖未冷,但太醫囑咐屋內要生起炭火,一來保溫二來防潮,是以擺滿玩偶的閨中熔光藹藹,倒似寒冬臘月一般。眾侍女端茶遞藥在床邊侍候,遊雲神情憔悴地坐在女兒榻上,親自為女兒按摩四肢,看著昏迷中的長女高荃,眼神中布滿淒憫悲憐。

  次女高節見到姐姐出事,受了些驚嚇,此刻正由親近侍女帶著在自己閨中。穎王側妃鄭璿已抱著長子高獲回了娘家,此刻府裏大半人都圍在高荃閨房內外,除了幾個幫忙之人外,倒有不少人是焦急等待小郡主診治消息的。

  醫師前後來了三波,中醫胡醫齊上陣,連專為皇帝瞧病的太醫也來過,不過眾人對高荃昏迷不醒的原因全無定論,對小姑娘施針用砭更是絲毫不見起色,高荃仍是昏迷不醒。後來穎王看太醫也就如此本事,便著人到南大營私下請來軍醫侯樸。

  侯樸原先跟隨穎王南征北戰,在救死扶傷上立下不少功勞,穎王與其亦師亦友,自己也得其治療背傷,是以對他十分信任。侯樸年近七旬,是南大營的醫正,平時穎王不隨意打擾,此刻事出緊急,正值求人之際,穎王遂秘密去請。侯樸醫者仁心,又兼曾為穎王手下,二話不說,戴起大鬥笠悄悄趕到王府。

  老人先探高荃雙腕手太陰肺經寸口,再探額側手少陽膽經太陽,最後探到雙踝足少陰腎經太溪,翻眼皮撬嘴巴邊診邊搖頭,看得穎王夫婦心中一陣緊揪。

  診罷侯樸起身,穎王把他讓到前廳就坐,遊雲也陪著過來。穎王急切問道:“荃兒怎樣?”

  侯樸手撚白須,雙眉緊鎖,並沒有直接答複穎王,而是反問:“王爺可否告知老夫,荃兒這是因何所致?”

  穎王講道:“前日夜裏父皇在宮中家宴,我和遊雲、鄭璿帶著荃兒、節兒和獲兒一起赴宴。小孩子吃了一陣便飽,我們大人還要留著敬酒,就由太監宮女們帶著一眾皇孫玩耍。誰知過了一陣,一名內侍急匆匆地跑來說荃兒失足跌入澄明池溺水,我趕到時太醫已在搶救荃兒,呼吸是有了,但就是人事不省。太醫們說恐怕是窒息過久傷及腦髓,任施各種療法都無濟於事,所以特請您來瞧一瞧,看看有無辦法。”言罷眼圈已有些泛紅,忙眨目掩飾。

  侯樸深深歎了口氣:“恕老夫直言,王爺莫怪太醫無能,他們既能在宮中任事,那都是有些真本事的,不過宮牆裏頭關係錯綜複雜,他們也要權衡利弊明哲保身,有時多一嘴不如少一嘴,這也是老夫不願進太醫院的一個原因。”

  穎王聞言劍眉倒豎:“此話怎講?”

  侯樸仍是未答其問:“那夜宮中可有什麽其他事故?”

  穎王思索一番後搖了搖頭。

  遊雲忽然想起一事:“皇後差來探病的人曾說過那晚祿妃丟了一名宮女,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皇後王氏對孫女的情況十分關心,恨不得自己出宮來探視,專門派遣外官往來傳遞消息。王氏為人淑德,本是皇帝的貴妃,太子和穎王的生母是先皇後李氏,李氏在穎王七歲時病逝,王氏遂被立為皇後,她膝下無子,隻有一女高青農,是以對尚且年幼的太子和穎王特別疼愛,如今年老,親生女兒又遠嫁百越,隔代親情又全部注入到孫輩身上,是以對高荃溺水一事格外揪心。

  侯樸雙目精光大漲,探身對穎王夫婦道:“老夫剛才探查荃兒的脈象,虛浮之下腎經略顯弦張,應是極度受驚之故,昏厥原該是心神受損,可從脈象上看……”鶴發童顏的老人話語暫頓,雙目一掃穎王:“應是受襲在先,溺水在後!”

  凶厲之色在穎王眼中一閃即伏,愈是艱險危急之時,他反倒愈沉穩。“您可確定?”

  侯樸微微點頭。

  穎王恢複了一貫堅毅果決的儀態,腦中急速籌謀,片刻沉默後,他對侯樸道:“感謝老師提點。隻是荃兒要如何才能蘇醒,您可有辦法?”

  侯樸麵顯愧色,輕輕搖了搖頭:“老夫的醫術比太醫高不到哪兒去,也是無能為力。”

  遊雲在一旁泫然欲泣,哀求道:“求老師您想想辦法,好歹救荃兒一救!”

  侯樸道:“王爺與老夫有恩,老夫自當全力保荃兒性命無失,不過能否蘇醒,恐怕要看天意了。”

  遊雲淚斷如線,穎王不忍,再求道:“您再想想,或有什麽奇方異法、靈丹妙藥,或民間另有高人名醫?”

  穎王這話說得已有些失禮,不過侯樸並未在意,隻是深感無奈,麵色既慚愧又悲哀。

  穎王看到侯樸如此為難,心下過意不去,轉頭對遊雲道:“生死有命,荃兒也許命當如此,你也不要太過難受,況且隻是昏迷,說不定哪天神靈保佑我兒再度睜眼。我從前殺伐過度,老天降罪與我兒,未必不是對我的懲罰。你我從今日起行善積德,好好為女兒祈福便是。”

  遊雲拭去淚水,同穎王起身相送侯樸。

  侯樸深深一揖,再未多言,轉身出門。

  穎王屏退左右,向遊雲道:“荃兒‘受襲在先’,什麽人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動我高犁文的女兒?”

  “你有何打算?”

  “母後身邊的人確定能為我所用麽?”

  “我打理了這麽多年,你盡可放心!”

  “好,叫他們仔細打探!”穎王鷹隼般的眼神仿佛已發現獵物,隻差俯衝一擊。他叫來一名心腹,吩咐去弘經館請姚遠戒和李複光來府。

  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侯樸去而複返,氣喘籲籲地道:“老了老了,腦子不好使了!”

  穎王正要扶老人坐下,侯樸擺擺手。

  “不坐啦,有件要緊事和王爺講。剛才隻是想著哪裏有名醫,卻把他忘了。桓縣良山喊穀有一個奇人,說來他倒算不得醫生,相傳年少時他便養成個癖好——好修!凡是壞了的東西,不論金瓷木石,一到他手裏統統複原如初,人到中年後不知為何癡迷上活物,先是擺弄動物,接著就開始擺弄活人。有這麽幾則奇事:那一年一個樵夫砍柴時不慎摔裂了頭,被抬到他家時已是氣若遊絲,此人關起門來鼓搗了三天三夜,再開門時,樵夫居然頭重腳輕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隻是認不得所有的親人,隔三差五總想在牆上磨頭皮。”

  穎王心急,張口欲問此人詳情,侯樸哪裏容他插進來話。

  “另有一個富商得了失心瘋,被家人送到他那裏住了半個月,你猜怎得,心瘋全都好了,回家人卻變得貪吃,腦子有些發蠢,總想往豬圈跑,後來村裏有人發現圈裏少了兩頭肥豬,都猜是給此人把豬心換到了富商身上。還有換胳膊換腿,割腸刮肚的事,周邊人都傳為奇談。但此人性格怪癖,所施之術又都是些奇離古怪的手法,所以當地人都叫他妖醫。老夫也是聽一個靠譜的朋友講起這樁事,其中有一例救治溺水人之事,當時溺水人已經沒了呼吸,不知被他怎麽整的,一夜之後居然喘上氣來,再過一日竟睜開雙眼,不過……”

  “不過什麽?”穎王夫婦齊聲問道。

  “不過卻記不起從前之事了。此人或可來為荃兒一治,除了他,老夫腦子裏恐怕再無能人了!”

  有病亂投醫,此刻的穎王夫婦便是如此,連太醫都喚不醒自己的女兒,說實話二人心裏已有些絕望,黑暗中驀然看到一線生機,毅然決然要牢牢抓住。

  穎王對侯樸深深一揖,侯樸連忙還禮:“王爺禮重了,老夫幫不上什麽忙,已是無比慚愧,若舉薦此人能夠令荃兒回魂,老夫也能心安了!請高人當有國士之禮,王爺好好安排,那人原本姓名無人知曉,到了喊穀直接問妖醫即可。”

  侯樸剛走,一俊一醜登門,原來是姚遠戒與李複光到了。姚遠戒白麵美髯,一派鴻儒風骨,李複光則生的凸額斜嘴,角眼瘺腮,下巴上一顆大痦子,三根長毛卷曲著長在上麵。人不可貌相,此二人雖形貌各異,但均是滿腹經綸,博古通今之才,姚遠戒善謀,李複光善斷,早在穎王南征之時便已成肱股,此時儼然是弘經館的首僚,世人美譽“一時姚李”。

  穎王把侯樸推斷之結論向二人講明。姚遠戒首先問道:“王爺打算如何?”

  穎王凝視窗外良久,反問道:“赤鋒營安排得怎麽樣了?”

  姚李聞言麵露喜色,姚遠戒急忙回道:“中層將領基本已換成自己人,一旦起事,可立即架空五營統領。”

  皇城禦林軍分為三部,玄甲營鎮守皇城北門,負責保護皇城諸宮;赤鋒營拱衛皇城南門,負責保護各處中樞府邸與朝廷命官;鵝毛衛是皇帝近衛,始終圍在皇帝左近。玄甲營衛士黑盔黑甲,麵戴貔貅麵具,手持黑盾彎刀,人數一萬,因保護諸宮,是以太子近水樓台,早已把勢力插入其中;鵝毛衛錦袍玉帶,內罩金絲軟甲,腰別魚腸軟劍,帽飾鵝毛,人數雖隻兩千,但均是禦林之精銳,直隸於天子;赤鋒營赭盔赭甲,麵帶鳳凰護眼,手持金鉞,人數一萬,穎王早已在其內培植親信,五營統領的權力實際上已被蠶食一空。

  穎王點頭,再問:“奔夜徒呢?”

  姚遠戒道:“蘇甲是條老狐狸,一直不肯表態,隻有王行鎏感王爺舊恩,手下七人確定歸附,其餘人等隻可穩住,不可硬來。”

  奔夜徒是朝廷的特務機關,直屬雖隻一百人,但全國各地分散有千餘人眾,其內能人高手眾多,是股不小的勢力。身為皇帝的鷹犬暗箭,奔夜徒善事難為、壞事做盡,名聲一向不佳,穎王集團礙於其實力特意拉攏,但其首尊蘇甲城府極深,並不急於表態,所幸他也並未投靠***。王行鎏是奔夜徒的一名什長,早年獲死罪下獄,得穎王救出,是以暗中向穎王效忠。穎王著其繼續留在奔夜徒以為喉舌,他雖為什長,但手下現隻有七人。

  穎王眉頭微絞,嘴角一撇,似是發出一聲冷笑。他接著問道:“鍾玄衛那邊怎麽解決?”

  姚遠戒道:“逼宮宜從速,寒光閣眾位師傅隻能保證白賢和西、北六門的提督身不能履職,但不能保證十萬鍾玄衛各個聽話!”

  弘經館裏寒光閣,文火淬盡利刃得。弘經館是穎王的幕僚庫,其內主要為一部分在朝文官與在野士子。寒光閣在弘經館內,三層木閣之中刀槍集列,四十名武官俠客隱於其內,以備金戈之需。鐵瓜將軍白賢是鍾玄衛統領,提領十三門一切防務,手下統帥十萬鐵甲軍拱衛京師。

  穎王沉吟片刻,再問:“萬俟良蹠呢?”

  姚遠戒道:“現在寒光閣,是否要請來?”

  穎王擺擺手:“請先生直接遞個消息,叫他速遣心腹回木鱉城,請萬俟麻鑄借我八百狼纛軍。”

  萬俟麻鑄統領五萬寧軍鎮守木鱉城,與紅原城方山公石立胥十萬大軍成掎角之勢拱衛北疆,他手下有兩千精銳騎兵狼纛,其子萬俟良蹠代父輸誠,被穎王請在寒光閣。

  穎王開口借兵,姚遠戒微一遲疑,還是問了出來:“八百狼纛可夠?”

  李複光一直未說話,聞言答道:“兵不貴多,王爺用兵向來取精取奇,姚公自可放心!”

  穎王續道:“那夜家宴上我向高耕武略微試探,他對我在遴甄坊遇刺之事明驚暗喜,並非是主使人被發覺的強行掩飾,主使者應不是他。此事有些蹊蹺,請二位先生查一查,另外想辦法派人再探聽一下***那邊的消息,看看我的荃兒是不是真有個絕情的伯父。”

  二人聽得穎王已改太子之稱而直呼其名,料想他推測出高荃十有八九是為太子所傷,隻礙於缺乏證據。兒女情深更勝手足,如果調查確鑿,這一刺激最終將使穎王與太子在親情上決絕,逼宮奪權就是箭在弦上之事。二人率弘經館同僚籌謀大計已久,隻等穎王下決心一聲令下,此時聞言欣然領命,就是太子沒有殘害高荃,怕是他二人也要攀藤附葛牽扯上一些。

  李複光問道:“亞相那裏王爺可要知會一聲?”

  穎王神思遠徙,微微搖頭:“暫時不要驚動他,事成後一切自然明了。”

  二人告辭,穎王又叫來一名心腹去請遴甄坊周柔。諸事籌妥,穎王來到門外獨立雨中,雙目微閉,任冰涼的雨水浸透全身,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了澹水橋上,麵前十萬忒渠鐵騎,身後三百壯士一座孤城,自己戎裝傲立,胯下踢雪烏騅嘶嘯欲搏,耳邊響起鼓角爭鳴,心中祭起血光霜刃。沉戟數載,贅餘雖稍稍侵襲肌體,但雄姿英氣絲毫未減,此刻穎王心中已鋪展開雄圖奇策,但劍鋒所向卻是自己的親哥哥,豪邁深處仍有一隅粉嫩不堪觸碰的脆弱,這使得雨中的穎王雖霸氣擎天,但永遠抹不去眼神裏那一絲悵然若失。

  入夜。弘經館角門奔出數條黑影,分向四處而去。

  皇城內一角,一個老監低聲囑咐幾名小監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