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赴宴
作者:太史令的鼠標      更新:2020-10-26 09:00      字數:3986
  常餘昨夜被秦簪請去赴宴,二人並肩坐在馬車裏竟沒了言語,一向玲瓏的秦簪不知為何一句話也找不出來,常餘更是尷尬不已。馬車在城北拐來拐去,繞進一趟幽靜的胡同,路雖不長,但常餘感覺在車裏拘了好久,一下車,他暗暗鬆了口氣,那邊秦簪也一樣,頗有些搞不懂自己。

  馬車停在一扇半歇山頂小門外,伸出兩步多遠的雨簷下左右立著兩麵雕磚石鼓,天方擦黑,門頭紅紗燈籠已然掛上,照著古銅色的門板泛著暖光。常餘左右打量,見胡同裏都是住戶,門隔著老遠,顯然裏邊院子足夠寬敞。秦簪伸手請常餘,常餘微微猶豫,但在秦簪麵前不願露怯,大步一抬,跨門檻進入院內。

  迎門一堵紅底綠墨五體百福照壁,其後現出一套別致的花院。東南西三趟半明畫廊相連,廊下池水蜿蜒,青荷紅蓮間錦鯉悠遊。院北栽著左右兩棵大櫸樹,繁茂的枝葉遮住了半個天井,雖是傍晚,仍能想象到日間樹影下的清風。院正中過道旁各列著兩排幾十個大花盆,種著觀音、睡蓮、文鬆、刺球各式各樣的盆景植物。院北樹下坐著一棟精致的小二樓,雕窗鏤花,明梁暗柱,倒有些西域風情。

  樓門內早迎出來三人,為首的是遴甄坊周柔,左邊是上午同秦簪一起跟隨周柔的牟何,右邊居然是昨夜給自己浴足的那個青衣小婢,此時換了一套水綠長裙,更顯嬌柔。

  周柔款步上前,向常餘微微福禮,常餘連忙一揖掃地。周柔向秦簪佯嗔道:“叫你去請常公子,路上也沒多遠,怎麽就耽擱了這麽久,叫公子久等。”

  常餘忙替秦簪說話:“周老板您莫責怪秦姑娘,是在下耽誤了一些時間。”

  周柔一笑:“公子倒是體貼人,也不知誰家姑娘日後能攀上如此福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公子裏邊請吧。”周柔抬手將常餘讓進客廳。

  客廳寬敞明亮,正對門高懸一副彩墨山水,墨綠色的層山下,一點橙芒映照草廬,窗內案前,一人手握書卷,地角題名“空山夜讀”。畫下一張水墨花岩麵木腳方桌,兩張石背太師椅,左右兩列各有一對同樣家具。主位空著,左右兩位客人早已起身迎候,左邊的一位矮胖男子商人打扮,身上珠光寶氣,麵色紅潤油亮,肚子比五個月的孕婦還要大,右邊一位男子又黑又瘦,穿著寒酸,一副苦相,倒像是矮胖男子家的傭仆。

  周柔先為常餘引見二人:“這位是昌元通票號的東家蓋銜金蓋老板。”伸手掌指向矮胖男子。蓋銜金一抱拳,滿麵堆笑,把眼睛都擠沒了。

  “這位是水生金船行的大師傅劉得川。”周柔一指黑瘦男子。劉得川一張苦臉咧嘴一笑,倒像哭了一般。

  “這位便是小英雄常餘常公子。”

  蓋劉道句“久仰”,探身一躬,常餘不知說什麽好,連忙深揖還禮。

  周柔把常餘讓到首客之位,自己陪在主位,隨後請蓋劉落座,秦簪三女走到隔壁幫廚。一個侍女端上茶點,周柔請了第一道茶,飲罷向常餘道:“常公子能賞麵赴宴,小女子倍感榮幸,今日還請了三個好朋友,這二位朋友公子已經見過,還有一位朋友要遲些來。時辰尚早,請公子先品茶,咱們大夥閑聊一刻。”

  常餘略感拘束,為了保持微笑,兩顴肌肉已經有些抽搐,聽周柔講話,忙道:“無妨無妨,周老板的茶是真好喝。”

  “常公子好口舌,周老板一年隻買得一斤的‘千兩騾馱’入口好似黴屑,如無深厚茶韻,根本品不出它這三明三暗醇香,便要說‘這茶漚了吧’,由此可見公子非常人也!”蓋銜金油光鋥亮的笑容顯著隨和,老於世故的他想借機一探常餘根底。

  茶湯入口有一股淡淡的黴腐氣息,常餘確是想說“這茶漚了吧”,可話到嘴邊卻強咽了下去,聽蓋銜金誇讚自己,有些僥幸,忙以追問掩飾:“這茶端的好喝,隻是小生淺陋,說不出到底好在哪裏,而它這個名字也確實奇怪,為何叫‘千兩騾馱’?一匹騾子怎能駝千兩茶葉?”

  蓋銜金笑道:“這‘千兩’並非指重量,而是指價格。‘千兩騾馱’乃百越七祖龍山特產,茶樹生長於懸崖峭壁之上,對風土水濕要求極高,是以年產極少,采下來的初茶還要經茶師三炒三曬,壓餅之後在紅磚窨子裏慢酵三年方可出售。七祖龍山山高路險,茶隊以騾子運茶,出群山要徐行二十天,其間懸崖深穀難行如登天,是以運價頗高。馱茶最上等的喚作‘千兩’,一盤茶餅值銀千兩,因產量有限,還不是有錢便能買到的。成色稍差一點的叫“百兩”,最差的反而叫‘萬兩’,純屬討個彩頭了,公子現在喝的就是百越馱茶極品‘千兩’,入口有銀耳酵、春雨泥、木苔蘚三醇香,細品回味,有杏花、龍涎、蘭草淡香,蓋某雖有幾個臭錢,想喝這‘千兩騾馱’卻還得上遴甄坊找周老板,今日借著常公子的光,年內第二次品嚐佳茗,不說這些排場,怎麽能顯出周老板的待客之道啊!”

  常餘哪裏知道這些,蓋銜金的道場一擺出來,立時給他聽了個目瞪口呆,越看琥珀色澄亮的茶湯越像一汪剔透的寶石,常餘舉杯再飲,依著蓋銜金的介紹,真能品出三分頭香,至於暗香卻仍隱隱約約捉摸不著。

  周柔在旁笑看,說道:“蓋老板生的一張好嘴,縱使這‘千兩’名貴,卻哪裏比得上你府裏的‘雪峰鬆針’,我拿一盤‘千兩’換你二兩‘鬆針’你願意麽?”

  蓋銜金眯眼笑謂:“一句話的事,哪裏煩什麽換來換去,明天叫夥計送周老板半斤!常公子你可不知,這‘雪峰鬆針’乃采自西天大雪峰凍土之上……”

  “什麽狗屁鬆針鬆塔,喝得嘴裏淡出了鳥,還是船幫裏大碗涼茶痛快,解渴利汗,不過癮再來一碗!”劉得川貧苦出身,見常餘不自在,估摸著他也是普通百姓子弟,哪裏去知道這些有錢人家使用的東西,蓋銜金一肚子茶經想顯擺,卻不顧客人感受,也是個毛病,是以插話將他止住。

  蓋銜金氣得直搖頭:“粗鄙啊粗鄙,你那是飲牛,端的辱沒了茶道,老劉你什麽都好,就是這生活品味太差,若能精細些個,還至於現在這幅窮樣?”

  劉得川回道:“我窮還不是錢給你這奸商賺走了,趕哪天揭不開鍋還要上你家討飯去!”

  二人關係頗好,閑來時常拌嘴,卻不真惱,周柔在一邊笑看,卻有意考量常餘,常餘有些尷尬,一時不知如何應對,突然靈光一閃,對拌嘴二人道:“蓋老板自然是得茶韻之悠長,劉老板又何嚐不得水韻之浸潤,各取所需罷啦。”

  蓋劉同時一愣,不知常餘哪裏冒出了這句,哈哈一笑,一個誇“說得妙”,一個讚“好見地”,卻不知廚房門裏已羞紅了秦簪的臉。

  周蓋劉三人具是在場麵上混的人,稍稍試探,即知這毛頭小子沒見過什麽世麵,卻是心地純良,心下起了憐惜之意,和這樣的年輕人聊天他們自是駕輕就熟,於是你一句我一句連誇帶捧地引常餘說話。常餘頓覺三人和藹熱情,沒有一絲勢利,漸漸放鬆了神經。

  常餘一邊聊天一邊偷眼觀察。客廳兩側被鏤空的木架隔開,自己左手邊是一間書房,一張大案上規整地擺著文房四寶,案後是一麵大書架,滿滿地塞著打理齊整的書卷,書架旁邊靠牆有一架木梯伸上二樓。右手邊一張八仙桌、幾把凳子,牆邊一扇小門通向廚房,秦簪和幾名女子進進出出地張羅,廚房內傳來陣陣肴香,引得常餘饞蟲大動。

  四人正在天南海北地暢聊,門外驀地響起一聲炸雷,一堵黑山隨聲而至,卻是個魁漢,斜搭半邊衣服,露出黢黑精健的肌肉,麵龐粗獷,雙目暴張,一臉絡腮胡根根如刺。來人聲如洪鍾:“哎呀呀,實在抱歉,來晚啦來晚啦!”說完一屁股坐到蓋銜金旁邊。

  常餘給驚得瞪大雙眼,其他三人見狀偷笑。周柔道:“公子切莫心驚,這便是那位晚到的朋友,屠夫蒯大。”

  常餘懦懦地道:“塊頭是大!塊頭是大!”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蒯大更是笑得桌上茶杯亂顫,他道:“灑家姓蒯,排行第一,叫蒯大,不是塊大!”眾人笑罷,周柔又把常餘介紹給蒯大。

  客人到齊,周柔吩咐後廚開席,請諸人到隔壁上桌,自己坐了主位,把常餘請在右手邊,蓋銜金陪在常餘右側,其餘二人坐在對麵。

  眾女上好八碟冷菜,周柔對秦簪與牟何道:“簪兒和何兒也坐吧。”二女同聲應諾,坐在下首相陪。身後兩個婢女為眾人斟滿酒,周柔舉杯道:“今日請到各位好友小聚,周柔不勝榮幸,這第一杯酒先敬常公子,感謝公子俠肝義膽,救周柔於薄冰深淵。”言罷一飲而盡。

  常餘有些惶恐,自己僥幸救了穎王,遴甄坊老板卻來請客。自己那糊塗一腳被她說成俠肝義膽,一會若是被人問到武功,自己啥也不會,剛學的“腳底踩風手裏抹油快跑七式”又不好意思拿出來現眼,豈不丟人,想想就覺心虛。眼見眾人幹盡杯中酒,不常飲酒的他也一仰脖,頓覺一股暖流浸入肚腑,這酒不僅沒有自己喝過的普通酒辛辣,更有一股香氣直沁心脾,常餘不由自主地讚了句“好酒”。

  周柔微笑道:“難得公子還是酒中人,一品便知高下。”

  旁邊蒯大咋呼道:“你這‘凝花玉露’給誰嚐誰敢說個不字!來來來,給灑家換個海碗來!”這蒯大心直口快,行事粗豪,一上來就覺得用這小酒盅喝酒太不過癮。

  蓋銜金道:“就你貪酒!你可知這‘凝花玉露’多少銀子一瓶?你又可知遴甄坊一年才釀得幾瓶?你那海量是想讓遴甄坊斷了供呀?好歹在客人麵前收斂著點!”

  周柔豪爽地道:“無妨,今日難得高興,酒菜管夠,都換大碗來!”侍女逐一為眾人換上金邊骨瓷鬥碗。

  劉得川接蓋銜金的話道:“蒯大要是能收斂的人,我劉得川不得是戲台上的玉麵郎君啦!”說完苦臉一擰。

  蒯大一樂:“還是老劉懂灑家,老蓋成天跟算盤打交道,都快細成筷子啦!”說著豎起一根筷子晃了晃。

  蓋銜金也不生氣,眯著眼和蒯大劉得川一起鬼笑。常餘不知他們笑在何處,隻是跟著傻笑,本來隻有三個爺們兒應和,大家一看常餘不懂裝懂地在那裏傻笑,不禁一起捧腹。

  蒯大笑得合不攏嘴,半天才導勻了氣,他問常餘:“小兄弟,你笑個啥?”

  周柔笑罵道:“喝你的酒,常公子是文雅之人,別拿你那些市井俗話汙人耳目。”

  眾人推杯換盞,紛紛向常餘敬酒。常餘酒量稀鬆平常,即使“凝花玉露”醇和綿柔,但十餘碗下了肚,他已是麵紅耳赤,飄飄欲仙了。三個男子酒量自不必說,常餘驚的是三個女子,周柔牟何雙顴隻是微現桃花,而秦簪白皙的臉上竟是絲毫未見醉意。他偷偷瞧向秦簪,秦簪似乎有意避開他的眼神,除了敬酒,始終沒往常餘身上看一眼,這不禁令青年好生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