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崢嶸歲月 第168章:論道【一】
作者:孟婆湯有點甜      更新:2020-11-13 22:26      字數:5242
  宮媛又為中年人斟了一杯酒,雙上奉上道“多謝先生教誨,請您用酒!”

  中年人舉杯與寶玉共飲。寶玉嚐了一口,很香很甜,微帶清涼的辣意,還有一股形容不出來的氣息,仿佛能熏入元神。初嚐此物覺得味道有些怪異,但是咂咂嘴細品,越品越覺得頗為可口。更難得它還帶著一種“酒氣”,入口揮發聞之更香。

  杯酒下肚,寶玉以初境中的修煉根基凝神內感,察覺此物能促進血脈運行,若有靈效能迅速被吸收,使人覺得興奮愜意。他已經分辨出其物性,喝著感覺是不錯,但是多飲的話,此物可能會麻痹形骸、侵蝕神智。

  至於其效力如何,可能與人的體力或體質有關,聽說喝酒能把人喝醉,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至於醉後會有何事,則看各人的心智。以寶玉如今的修為,隻要他運轉內息神氣,應該不會被這種“藥”給放倒,而喝下去的感覺也確實不錯。

  更妙的是,喝了酒之後,再吃肉的味道,仿佛也變得更好了!

  寶玉與中年人喝酒吃肉,每次把竹筒裏的酒喝空,宮媛便又斟好另一杯呈上,他和中年人各用兩個竹杯。兩人喝了幾杯,寶玉越喝越覺得好喝,真的體會到了那種熏熏之感,坐在火堆邊額頭和鼻尖已微微見汗,臉蛋也變得紅撲撲的。

  這就是傳說中的酒力或酒勁嗎?讓寶玉覺得有些興奮,感覺也不錯。從蠻荒中走來的淳樸孩子,今天也第一次學會喝酒了,並以珍奇無比的駮馬肉下酒。

  中年人笑嗬嗬地問道“孩子,這酒怎麽樣?”

  感覺興奮,說話也就變得隨意了,寶玉晃著杯子答道“不錯,很不錯,我還是第一次喝酒呢!……隻是這酒味好像還淡了些,它應該可以更醇和,也可以更加濃烈。”

  中年人也晃著杯子說道“看你年紀輕輕,品味倒是不低。如今凡人所釀,這已經是最好、最醇的酒了,為國君在祭典時所用,平常時連諸城主都喝不到幾杯。你若想喝更好的酒,要麽等將來人們的釀酒技藝更高明,要麽就以神通法力自己去提煉純淨。”

  寶玉以前雖然沒有喝過酒,但這些倒是聽說過。修士以煉器或煉藥的神通手段,將世間的酒煉化提純,可以得到更濃烈的美酒,甚至可以得到純淨的酒中之精。此物可用來引火,燃燒後甚至不留下一點灰燼,這已非世間凡人所能見、所能想象的。

  隻有自己陪著中年人喝酒,寶玉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不適合叫上正在侍酒的宮媛一起喝,於是便朝那童子猴子道“你不陪先生來幾杯嗎?”

  猴子趕緊搖頭道“我不喝。”

  中年人笑道“他不喝,就別勸他喝了。酒是好東西。也不是好東西,若養成放縱貪杯之習,那可就真的不好了。”然後又朝宮媛道,“猴子不喝酒,卻與我們一起吃肉。而你連肉都沒得吃,你可知為什麽?”

  宮媛可憐巴巴地答道“因為我在侍酒。”

  中年人似是有點醉了,用樹枝晃著一塊肉連連搖頭道“不對不對,這與你侍酒無關,也與你今日犯的錯是兩回事,而在於我們吃的東西。是你養的那頭駮馬之肉。照說別人可以吃,你卻是最好別吃,是為不忍。其實換一種情況,我連看都不會讓你來看的,此情此景,也是在處罰你的過失。”

  宮媛隻得又垂頭道“多謝先生的責罰。”

  中年人“這樣的珍奇異獸被宰了確實可惜。如果連肉都浪費了,那就更可惜了。它是自己找死,但若沒有你的縱容,它也不會有這個下場。你的父君吩咐你,隨行我左右要時刻恭謹,你表麵上雖是如此,卻沒有真心做到。否則也不會有今天的事。”

  宮媛趕忙解釋道“我對先生的確是真心恭謹!”

  中年人卻搖頭道“是這樣嗎?我帶著猴子進入山野,不要他人隨行。你若是真心恭敬尊長,就應該將駮馬車駕繼續送我乘坐,猴子又不是不會駕車!可你當時在想,趁我不在終於可以鬆口氣了,已經想著去畋獵遊玩了,所以才會把駮馬留下。否則就算我不用你的車馬,你好歹也問一聲,這才是禮數恭敬!”

  宮媛又低頭道“的確是宮媛考慮不周,先生教訓的是。”

  這姑娘此刻可真乖啊。中年人怎麽說她都不頂嘴,簡直令人感覺沒法再繼續說她了。寶玉在一旁看著,感覺也是怪怪的,這中年人好像是故意在找宮媛的茬,就看她願不願意聽從?同時也是在眾人麵前幫宮媛脫罪。讓她回國都之後不必再受重罰。

  寶玉想得果然沒錯,此刻火堆已漸漸變得黯淡,需要繼續往裏添柴了。寶玉放下杯子道“先生,我再去找些樹枝來。”

  中年人卻擺手道“正喝酒呢,你好好坐著便是!……宮媛,去把你的車劈了,木料拿來當柴燒。”

  宮媛那輛華貴的馬車,在下午的戰鬥中被撞翻了,於田地裏趴著還沒被拉走。中年人的這個要求顯得有些過份了,宮媛驚訝道“先生,您不是說過要愛惜事物、敬他人勞作之功,不可隨意損毀浪費。好端端的一輛馬車,為何要劈了當柴燒呢?”

  中年人板著臉道“若是換做尋常情況,我當然不該讓你這麽做。可我是乘此車駕而來,不想再乘此車駕而去。此車駕今日兩番踐踏青苗,就連拉車的駮馬都有這般下場,還要將這輛車留給誰看啊?就以此車之木烤此獸之肉,警告國中他人莫要效仿你今日之行。

  而你今日之行,當受刖刑之罰。雖已認罪悔過、致歉賠償,可以不砍你的腳,但也不能不罰!你平日都是以車代步,那麽今天就用這輛車代替你的腳,以後你就自己走路吧。你若沒力氣一個人把馬車給劈了,可以叫衛士們來幫忙,但自己也得動手。”

  宮媛無奈隻得從命,起身叫來衛士將那輛馬車劈碎成一堆木料,她自己也用一把腰刀比劃了幾下,算是親自動手了。然後衛士們將木料放在火堆旁,又往裏火堆裏加了幾根,這才退去,而宮媛留下來繼續侍酒。

  中年人好像越喝越興奮,與寶玉越說話越多,談得就是寶玉所精通的國中各種禮法,說著說著,突然扭頭問道“宮媛,你可知‘禮’從何來?”

  宮媛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曆代先君與國中賢人所製定,國君之權受神所賜,率萬民守禮法以敬上天。”

  中年人又追問道“曆代先君定立禮法,所據又是什麽呢?”

  這個問題就不太好答了,宮媛很乖巧的說道“正想聆聽先生教誨。”

  中年人一邊喝酒一邊答道“你隻知國中有禮法,卻不知定禮法以何據,更不清楚為何要有禮法?先人從蠻荒野民始開靈智、立教化、建城廓,置禮法而定國中之序,方有如今之人間氣象。

  今之禮法與古之禮法亦有不同。有曆代增刪修補,為治世之用,亦教人自處與相處。你雖知禮法,卻自認為若能逃脫罪責便可不守,便是忘了禮法之本意。禮法並非隻為你而立。也非隻為你而破,如果定而不行,則國如虛設、君如虛懸。”

  看中年人說話,喝了酒開口有點滔滔不絕的意思,寶玉紅著臉插話道“先生,您說了半天。還沒有說禮法之據呢。”

  中年人又看著寶玉道“禮法之據,便是萬事萬物之理,依眾人所願而定、以治世之效而定。世事流變,曆代禮法亦不同,但所據都是萬事萬物之理。先有世上之理,後有國中禮法。若禮法不符於理。則當變,否則君與民皆危;若禮法害民,則當廢。”

  寶玉晃了晃腦袋道“先生,我聽著有點發暈。”

  不僅是寶玉發暈,旁邊的人都暈了。在這個年代,巴原上尚無成體係的文字。假如隻用語言去描述,很多事物細微的差別想闡發清楚,對人們來說是則極其深奧複雜的思辨過程,必須要有極佳的悟性,並精思不輟。

  中年人方才所說的“禮”與“理”,在巴原各國所使用的語言中是同音,絕大部分世人就把它們當成一種意思。在有些場合的語言運用上,語境可能會出現微妙的差別,但也很難解釋清楚。中年人聽寶玉這麽說,繼續開口時聲音中便帶上了神念。有著超越語言的複雜含義。

  他所說的“理”是指萬事萬物的因由、本質、事物發生的規律、過程以及結果,這是個複雜的抽象概念。假如運用到世人世事上,那就是對真相的判斷、諸事的因由。掌管國中訴訟刑罰的主官叫做理正,因為他便事負責這樣講理之人,也是執行國中禮法者。

  而他所說的“禮”。在當時的世人看來,可不僅僅是禮貌和禮數的概念,這隻是人們交往的態度問題,而是社會生活中所遵循的一整套規則與製度,包括各種典章儀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敬神的祭禮,它是國中禮法的基礎、也代表著禮法的尊嚴。

  中年人說得興奮了,放下串著烤肉的樹枝,伸左手不知從何處淩空攝來一塊石頭,右手一揮,石頭便從中間如刀削般整齊的剖開,又向寶玉與宮媛解釋道“禮從理中來,禮為理之文。”

  神念中打了一個比喻,把石頭剖開可以看見質地與紋理,象征著萬事萬物的因由和本質,這就是“理”。那麽人們從石頭表麵看見的各種紋路和裂痕,從而能夠猜測與判斷其內部的紋理,這便是世人所製定的“禮”。

  所謂文,在當時指的當然不是文章或文字,而就是人們所看見的紋理或紋路。紋與文也是同一個音、同一個意思,這位中年人卻給出了不同的微妙解釋。

  這種很複雜的思辨過程與微妙的表述差異,僅憑語言是很難說清的,恐怕也隻有用神念傳授才行。寶玉皺起眉頭若有所思,而其他人則是一臉困惑之色。遠處樹林中聽見他們這番談話的軍士們,更是不明白中年人在說什麽。

  寶玉仰脖幹了滿滿一竹筒的酒,伸手抹了抹嘴道“先生妙論,我雖勉強能懂,可是您又如何對他人解釋明白?”

  中年人麵帶醉間瞅了一眼小天道“禽獸之屬,尚能開啟靈智;世上萬民,亦須民智更開,走出蠻荒建立城廓國度,遠非止境。既然有此問,就得想個法子,將來讓世人皆有可能聽明白。”

  中年人又拿起那根還串著一塊烤肉的樹枝,輕輕一撣衣袖,放在他和寶玉之間的酒壇與杯子、跪坐在那裏的宮媛,瞬間都被一股力量往後移除了二尺。宮媛正在倒酒,身子莫名就被移到了後麵,酒卻沒有灑出來。

  這裏本是長著淺草的山坡,地上的雜草也瞬間消失了,和地表的泥土混在一起全部化為了細沙狀的粉末,這二尺方圓的地麵竟變得平整如水麵。中年人不經意之間又露了一手駭人的大神通,但他倒不是刻意在顯露什麽手段,而是為了幹別的事。

  隻見他以樹枝在地上輕輕地畫了幾道彎曲的紋路,然後笑嗬嗬地問道“孩子,認識這是什麽嗎?”

  不僅是寶玉,宮媛、猴子、小天都伸長了脖子在看著。寶玉低著頭看了半天,又把腦袋歪了過來看了一會兒,這才點頭道“嗯,橫著看我就認識了,這是太昊天帝當年所畫的符文,八卦之一,名為坎。它既包含了結繩之數理,又象征著水,同時又蘊含著萬物中的流變之理。”

  中年人很滿意地接著問道“看來尊長教過你這些,但他應該沒有教過這個。……你再看看,告訴我認出了什麽,或者心裏想到了什麽?”

  說話間,他又在那“水紋”旁邊以樹枝畫了個東西。寶玉微微一怔,隨即就笑了,雖然地上刻畫的紋路非常簡單,就是象征那麽個形狀和意思,但東西很好猜,因為實物就放在旁邊呢,便是那個酒壇子。

  而中年人的話中有神念,肯定不是讓他猜酒壇子。而是地上的符文象征什麽事物,就像是在和他在玩一個遊戲。這種玩法寶玉是所能理解的,因為他也見過不少圖騰,都以抽象的符文象征某種事物。

  寶玉笑眯眯的答道“您先畫了水紋,又在水紋旁邊畫了這個酒壇子。一看就是知道是酒,我們不是正在喝嘛?這誰呢個猜不到!”

  宮媛弱弱地插話道“原來是酒的意思呀,我就沒猜到。”

  寶玉一擺手“那是因為你沒喝酒。”

  中年人仍然嗬嗬笑道“你怎麽不說是因為她笨呢?……那麽這樣,你又有什麽感覺呢?”隻見他一彈指,將酒壇子旁邊的水紋給抹平了。

  寶玉眯著眼睛道“我想到的還是酒,所看的不僅是這壇子的形狀。更重要的是我想到了——這壇子是幹什麽用的?”

  中年人連連點頭道“好,好,好,非常好!”他一邊說了幾聲好,然後看著寶玉道,“孩子。我們再換一種玩法吧,我先來,然後你再來。”

  他再一彈指把方才的圖案抹平了,然後很認真地又在地上畫起東西來。而寶玉的感覺瞬間也變了,收攝心神端坐於一旁觀看。因為那樹枝每在地上劃出一道痕跡,都帶著一種奇異的神念。他此刻已可以確認,這中年人的修為絕不僅止六境。至少在七境以上,至於還可能有多高,他卻說不清。

  因為中年人所使用的神念手段,並非直接印入寶玉的元神,而是賦予了地上所畫出的各種紋路。

  在路村的寨牆上,也有曆代族人刻畫的不少圖案,紋路大多很簡單卻很傳神,能辨認出山中各種鳥獸,還有人們狩獵時的場景。蠻荒野民刻畫這些,是寄托著一種期望。希望神明護佑,能在山中順利地打到各種獵物。

  寶玉小時候經常盯著這些刻痕發愣,仿佛隱約能夠感受到那些符文、或者說刻下那些符文的祖先,當時所寄托的心情、向後人傳達什麽樣的信息。

  路村的前輩當然沒有中年人這等神通,此時無需寶玉自己去聯想和體會。便有種種場景印入元神。中年人在地上畫的是會“說話”的紋路,能將複雜的信息“告知”他人。

  地上簡單地劃出一道紋,寶玉看見的就是一個盤子。盤子上又畫了幾道,那是用美玉結成的兩條絲串,接著那盤子下麵出現了一個祭台。樹枝在祭台右方又簡單勾了幾筆,寶玉腦海中出現的便是一個垂手侍立的人。

  寶玉忍不住問道“先生,這就是賦予萬事萬物的禦神之念嗎?”

  中年人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很有見識,我所施展的便是這種手段。但禦神之念並非憑空而來,也包含著人們對萬事萬物的觀察與理解。”

  說著話他放下了樹枝,那禦神之念消失了,然後問道“孩子,這又是什麽?”

  寶玉答道“祭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