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崢嶸歲月 第167章:高人【二】
作者:孟婆湯有點甜      更新:2020-11-13 22:26      字數:5315
  這種神念隨著聲音發出,聞者憑修為自解其中含義、接受與解讀那複雜的內涵,來者至少也有六境修為,而且應該比六境更高。至於高到什麽程度,尚非此刻的寶玉所能分辨,因為他的修為還差得遠了些。

  但寶玉也沒有被嚇著。他對這種神通手段以及交流方式已經很熟悉,山神經常就是這麽和他說話的。寶玉趕緊起身行禮道:“這位先生,請問您是何方高人?”

  來者既然已知道今天的事情,應該就是從畋獵園林那邊來的,而且很可能就是君女宮媛的那位尊長。他竟是這樣一位當世高人,難怪公山虛將軍臨走前會提醒寶玉。在這等高手麵前。寶玉也沒什麽小動作可做,恐怕想逃跑都跑不了,但他並沒有覺得害怕。

  寶玉尚不清楚什麽是能窺透人心的大神通,他或許也不知道世上可能存在這樣一種秘法,專門修煉如何去感知他人的內心。但寶玉本人自幼年時無意中就在修煉這樣的秘法,蠻荒中的族人們沒有偽飾習慣,而且對周圍的事物大都保留了一種原始的直覺。

  寶玉小時候沒有把小天當一條狗。就是路村中一位樣子長的很奇怪又不會說話的族人。他自幼能分辨出小天的各種意思,可能是通過神情動作,可能是通過神氣特征,有時甚至不必用眼睛去看它。

  寶玉離開蠻荒後所遇到的人,無論說什麽話做什麽事,他總有一種自然的感覺或者說感應,從沒有刻意分辨的各種信息中體會到的,就是對方內心中的情緒——是否緊張、高興、害怕、或者是在戒備。有沒有流露出敵意、對自己有沒有威脅?

  比如他今天麵對那頭駮馬時,緊扣獨角始終沒有鬆手,因為他一直能感受到駮馬的殺意與威脅。

  此刻看見這位高人,寶玉明知遠不是他的對手,但也清楚對方沒有任何敵意,對自己也沒有威脅。就像他走來的這一路,沿途那些村寨居民都不可能是他的對手。但那些人在他麵前也沒必要感到恐慌。這不在於誰的本事有多大,而在於麵對的是什麽人。

  來者笑著答道:“你並沒有告訴宮媛,你是什麽人,隻說是偶然路過此地。我和你一樣。也是路過此地恰好看見了你。……孩子,我可以不問你是誰,也沒必要問你叫什麽名字,知道你是什麽人即可。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寶玉伸手指向前方的田野道:“您問我玩得開不開心,看見這樣的場麵,難道應該開心嗎?如果您想問我踢人是不是踢得很痛快,確實很痛快,但我並不以此為樂。”

  來者饒有興致地追問道:“哦,這又是為什麽呢?難道是因為對手太弱,令你覺得不過癮嗎?”

  寶玉搖頭道:“之所以覺得痛快,是因為他們該踢,而並非踢人的感覺。有一身本領,樂趣不在於此,而在於能做到該做的事情。”

  中年人點頭讚道:“很好,真的很好!教你的尊長,一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有太多的人不清楚真正的超脫樂趣所在,反而在心中堆積了越來越多令人感到可怕的戾氣,還自以為快意。我聽說消息,本以為有什麽人想引發國中一場大亂,這是針對某個勢力布置的陷阱。

  可是我看見你的時候,才確定你真的還是個孩子。如果這不是以大陰謀布下的陷阱,那便是一個孩子才會做出的事情,所以才會問你玩得開不開心?……我們都是行路之人,我也三天沒吃東西了,你能不能請我吃塊烤肉啊?”

  寶玉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道:“肉就在那裏,您請自便。”

  來者一撩長衣,繞過火堆坐在了寶玉旁邊,也拿起一根樹枝、穿了一塊肉烤了起來。火堆燃燒得正旺,此人的動作很隨意,衣角讓火焰燎上了。可奇異的是,布料絲毫未損,看來他就算直接從火堆中過來,恐怕也是無所謂的。

  中年人沒有刻意顯弄什麽大神通手段,但就這麽一個不經意的細節也夠駭人的。

  小天看清了這一幕,狗眼瞪得溜圓半天沒回過神來,卻又突然發出一聲驚吠。原來剛才它隻顧著看此人並聽他與寶玉說話,卻忘了架在火堆上的樹枝,肉的一麵差點就烤糊了,趕緊裝作用嘴吹氣的樣子,又去翻動樹枝。

  這一聲狗叫也把中年人給逗笑了,他很有興致地看了看狗又看著孩子道:“我之所以讚你的尊長,也是因為你見到我雖然驚訝,卻並不惶恐駭然,想來很多手段你早已見識過。……你與公山虛將軍講國中禮法,對此很是精通啊,但你難道認為宮媛會不知道那些?”

  寶玉答道:“不論她知不知道,也應該有人告訴她。您是她的長輩吧,是否應該由您來告誡她呢?”

  中年人哈哈笑道:“你這孩子,居然質問起我來了!看來你的尊長雖然教過你不少東西,但你不懂的事情還有很多。用得著我今天再給她講這些嗎?她身為國君之女、在國都中長大,從開始學說話的時候,學的就是國中禮法,怎麽會不知道呢?

  她隻是以為自己可以不講,至少可以不與這裏的村民們講,就算她違背國中禮法,在這裏也無人能追究她什麽。不料卻碰到了你這麽一位小先生,挖了一個又一個坑讓她跳,最後一個坑,如果她真地跳了進去,那可就出不來了。”

  寶玉卻搖頭道:“您是指私調邊軍的謀逆之罪嗎?先生說的不對,我並沒有挖坑讓她跳,而是一直在勸阻她,然後她給自己又挖了更深的坑。我告訴公山虛將軍的那番話,就是為了最後一次勸她。看來她是聽勸了,此刻顯然有軍陣集結在那邊的樹叢中,卻沒有邁出來。”

  中年人又笑了:“她或許是真聽勸了,或許是因為我坐在這裏、她不敢再撒野。那些軍士是來找將軍的,公山虛已收攏軍陣令他們不得走出畋獵園林,也拒絕了宮媛欲率領軍陣再來拿下你的要求。

  宮媛提出這種要求的時候,我看公山虛將軍簡直也想將她踹飛了。她自以為受國君嬌寵,便認為受他人之寵是理所應當,卻不知這裏的人沒一個不想揍她的。公山虛將軍當眾轉述了你所說的那番話之後,她身邊的衛隊恐怕也是這麽想的,隻是不好動手。”

  寶玉也不知道該怎麽接這番話,因為他展開元神感應,已察覺到公山虛將軍和他手下的軍陣戰士、君女宮媛以及她身邊的衛隊,其實都在隔著田地另一側的樹林裏呢。在安靜的夜間、空曠的穀地中,他們的說話聲能清晰地傳出很遠,那邊所有的人都能聽見。

  公山虛曾說寶玉講的話透徹直接,但這位中年人說話則更加直截了當,毫不在乎宮媛聽見了會怎麽想、其他人被點破心事有多尷尬。

  寶玉隻得點頭道:“先生應比我更明白。”同時心中越來與好奇——這中年人究竟是什麽身份?

  不料那中年人又說出了一番令所有人都吃驚的話,隻見他伸手拍了拍寶玉的肩膀道:“孩子呀,其實吧,我也早想像你那樣一腳將宮媛給踹飛了,免得她總在我麵前礙眼,就是不好動手啊!她在我麵前時一直恭順有加,從未忤逆過我的意思。

  以我的身份修為,也不會讓她做不該做的事情,更不可能故意找茬踹她。方才我聞訊趕來,本以為終於可以將她打發走了。不料她聽了公山虛將軍轉述你的一番話,竟在我麵前跪拜哭泣、認罪悔過,便讓我又沒了機會。”

  說完他還歎了一口氣,仿佛是因為沒找著借口將宮媛給踹飛了,顯得很失望很遺憾的樣子。寶玉也做出一副專心烤肉的樣子,沒有再說話,卻忍不住想笑。

  滋滋冒油的肉就快烤熟了,那中年人突然抬頭喊道:“猴子,拿鹽和椒末來。”

  椒是一種調味品,原是樹上結的小粒狀果實,在巴原一帶的山野中很常見,不同的品種有不同的特色風味。其實寶玉的身上也帶著鹽和椒呢,就在那枚獸牙神器中,假如他將隨身的東西都取出來,足夠開一間震驚修行高人以及世間百姓的雜貨鋪了。

  但當著中年人的麵,寶玉肯定不會從獸牙神器中取東西,不料那中年人卻覺得這麽吃肉不過癮,還需要好好調味。有一位白衣童子從畋獵園林那邊走了過來,看他的年紀大約十五六歲,個頭和寶玉差不多,肌膚白淨麵目清秀,但體格並沒有寶玉那麽健壯結實。

  這童子名叫猴子,應該就是那中年人的侍從,公山虛將軍也曾提到過。猴子捧著一個盤子,盤子上放著四個木盒、幾把小刀,木盒中盛著鹽和三種椒末。

  中年人將烤得快熟的駮馬肉用樹枝挑在眼前。又用小刀割開好多道細條,將調味品撒在上麵,繼續烤了片刻,然後嚐了一口,看著寶玉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滋味真不錯,其滋補靈效也祭煉得剛剛好。我也是第一次嚐到駮馬肉呢。的確是人間難得的美味,更何況是有修為的駮馬,還有補益氣血、強壯筋骨的靈效。這是沾你的光啊,多謝了!”

  珍奇異獸駮馬本就罕見,有修為的駮馬更是難得,就算有人得到也不會殺來吃肉。所以以這中年人的修為之高、身份之尊,也尚是第一次吃到這種美味,難怪他要撒上鹽和椒好好調製呢。

  這一幕看得小天更讒了,它也學著樣子“吹”起一把小刀,將串在樹枝上的肉割出細條,又“吹”起調料撒在上麵,轉了幾圈烤好。便迫不及待的將樹枝取了過來啃肉吃。它也顧不得燙,呼哧呼哧吃得十分投入。

  童子猴子站在一旁直看著小天吃肉,神情有些目瞪口呆。中年人看來對這烤肉很滿意,又一揮袖道:“如此美味,怎能無酒?猴子,你去取酒來,再多拿幾個杯子。”

  猴子又跑回畋獵園林那邊,過了一會兒。抱著一個壇子背了一個兜子走了過來,將壇子放在火堆旁,從兜子裏取出了幾個細竹筒做的杯子。看他方才的樣子頗有些吃力,此人體格還算不錯,但這壇子不輕,對於他這樣的少年來說確實有點沉了。

  可寶玉卻頗覺些意外,以中年人的修為之高。本以為跟隨在他身邊的童子至少也是一名修士,但看猴子的樣子顯然並不是。猴子將東西放好,又用一個帶把的竹提準備從壇子裏打酒,中年人擺手道:“不必你來。東西放下,且退一旁吧。”

  這就是酒哇!寶玉聽山神介紹過這種傳說中的東西,但還從來沒嚐過呢。據說此物是百果之精亦是百穀之精,飲之有熏熏之感、能令人飄飄若仙。可惜它要用穀物或果實釀製,並非平常人所能享用,在大多數場合隻是祭神之物。

  寶玉沿途所遇的人家,不可能有這種好東西,而且在巴原各國,平民也是不得私自飲酒的。這東西據說喝了能讓人上癮,為了防止有人將存糧用來釀酒而導致饑饉,所以有此規定。

  而國中尊貴之人,在通常情況下也不飲酒,至少不公開飲酒,除非是在慶典與結盟等特殊的場合。酒是祭神之物,在每次祭祀之後,人們便將剩下的酒分而飲之。有時候君也會將祭典所用的酒賜給諸大人飲用,名義上算是代神所賜。

  鴻元城主府中應該有酒,那位城主平時也可能自己偷偷喝上幾口。但寶玉住在城主府中的時候,自稱正在辟穀修煉,連肉都沒吃,隻喝了茶而已,當然更沒有嚐到酒了。而且酒這種東西,寶玉自己不開口要,鴻元城主也不好主動端上來。

  但今天這位中年人肉吃得滿意,開口便讓童子上酒。寶玉還在納悶,既然要喝酒是不是先搞個祭神儀式啊,但看中年人的樣子就是要直接開喝了。

  裝酒的壇子是一件下品寶器,表麵還繪有相室國的圖騰標記,這壇酒顯然是國君所賜或者說所贈。猴子侍立一旁,眼睛忍不住在瞟那香噴噴的烤肉,雖然麵無異色,但寶玉也能察覺到這童子在暗流口水,便招呼道:“這位小兄弟,坐下一起吃肉吧。”

  猴子以詢問的眼神看著中年人,中年人又甩袖道:“小先生讓你坐下,你就坐下一起吃,今天是他請客。”

  猴子便坐到火堆另一邊烤肉,而那壇酒和幾個杯子就放在中年人與寶玉之間,中年人卻沒動。寶玉正在琢磨——自己是不是應該先給長輩倒上酒?中年人卻又朝遠方喊道:“宮媛,你還站著幹什麽?快過來給小先生侍酒!”

  寶玉又嚇了一跳,烤駮馬肉喝酒本已是意外之事,又怎能讓那家的姑娘來伺候?他趕緊擺手道:“休得如此,不必了,真不必了!”

  中年人卻正色道:“你說不必就不必嗎?這是她應為之事!……宮媛,你還不過來?”

  那紅衣少年低著頭走了過來,也不敢看寶玉的眼睛,用竹提在壇子裏打了一杯酒,放在寶玉身前低聲道:“請小先生飲酒。”她說話的聲音太小了,好似唯恐被別人聽見。這位君女喝杯水都得讓別人伺候,何曾受過這種委屈?但在那中年人麵前,不願也得受!

  不料那中年人卻皺眉喝道:“你也清楚自己今天犯了什麽事,當向小先生敬酒賠罪!既是賠罪悔過,能是這個態度嗎,身為君女,你懂不懂禮數?”

  看宮媛的樣子竟不敢反駁,又將那隻盛酒的細竹筒以雙手端起,跪坐於地長身而起,酒杯高舉過眉,低頭遞於寶玉身前道:“小先生,宮媛今日不守禮法、舉止放肆,險些釀成大禍。特向小先生賠罪,也多謝小先生勸阻我之罪行!”

  寶玉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白天時舉止那麽囂張的君女,此刻在那中年人麵前卻乖巧恭順的像隻小雞仔,明明心不甘情不願,卻不得不聽那中年人的吩咐。他也隻得接過酒杯道:“你要認罪悔過,不該隻是向我道歉,也應賠償此地村民的損失。”

  宮媛低眉順眼道:“小先生教誨的是,宮媛一定賠償。”

  中年人卻冷冷地說了一句:“要賠就當場賠,莫要隻說不做。”

  宮媛出門遊獵,身上也不會帶著陶幣啊,但中年人吩咐了,她隻得一咬牙從腰間解下了一串東西,扭頭朝遠方道:“公山虛將軍,我已知你便出身於此地村寨。我這串金穗,就用來賠償村民們的損失,不知夠不夠?”

  那是掛在腰帶上的飾品,以絲繩穿連一串金色的小粒,看上去就像穀穗,但是穗子上的“穀粒”是以黃金製成。公山虛快步跑過來,雙手接過飾物道:“夠了,這足夠了!”

  宮媛:“那就煩勞將軍將此物交給村中的族長,這是宮媛的致歉與賠償。”

  公山虛將軍領命而去,中年人望著那片被踐踏過的田地歎道:“你的飾物編織成穀穗之形,並以此為美,郊遊時卻忘其根本,竟縱容車駕踐踏青苗。……幸虧時節還不算太晚,也能來得及補種。假如再過一段時間,村民們就隻能看著田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