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3      字數:4326
  雨過天晴, 天空呈現一種淡雅的淺青色,正午的陽光純淨而美好。

  轎輦緩緩在紫宸宮停下, 秋霜朝身旁看去, 隻見皇後娘娘單手撐著額頭,眼睛微闔,昏沉睡著。

  秋霜心頭歎氣, 皇後娘娘不但要監管前朝政務、後宮瑣事, 小殿下那邊也黏她黏得緊,每日都要哄著才能安心入睡, 還有陛下, 至今昏迷不醒, 也是皇後娘娘一直貼身照料著。

  就像是一個不停旋轉的陀螺, 這些日子娘娘就沒好好睡過一個好覺, 人瞧著也憔悴了不少。

  秋霜心疼主子, 不由得放輕了聲音,小心翼翼喚道,“娘娘, 到紫宸宮了。”

  顧沅睡得很淺, 聽到這聲喚, 睫毛顫了顫。

  緩緩睜開眼, 她精致的眉眼間是難掩的疲倦, “扶我下轎。”

  纖纖細手伸出, 秋霜忙扶住。

  李貴老早就在門口候著, 一見到皇後回來了,像是尋到主心骨般,忙不迭迎上前去, “皇後娘娘您可算回來了!”

  顧沅看他慌慌張張的樣子, 下意識以為裴元徹的情況又嚴重了,抿了抿唇,沉聲道,“陛下又起高熱了?”

  李貴搖頭,露出一個又哭又笑的表情,“陛下他醒來了。”

  “他醒了?太好了!”

  顧沅大喜,抬步就要往裏走,李貴卻攔了一步,“皇後娘娘。”

  顧沅蹙眉,“你攔著本宮作甚?”

  李貴苦著臉,支支吾吾道,“可陛下他醒後,不吃不喝,不傳召太醫,也不讓奴才去傳喜訊,而且他還說,不想見任何人。”

  顧沅眉頭皺的更深,這是怎麽了,鬧情緒?

  默了片刻,她有條不紊的吩咐道,“派個人去禦膳房傳話,讓他們準備些好克化的粥飯,再做兩道清淡的小菜送來。另外,再派個人請太醫過來,人來了先讓他們在門口候著,等本宮傳召。至於崔太後和景陽長公主那邊……就先按陛下的意思暫不通報,等本宮進去看看情況,再作打算。”

  李貴聽得一愣一愣的,顧沅一個淡然眼神掃來,“還攔著本宮?”

  李貴心裏一哆嗦,忙訕訕讓開,“奴才不敢。”

  “放心,若陛下怪罪起來,自有本宮擔著。”說完這句,顧沅抬步就朝殿裏走去。

  李貴看著那道窈窕高貴的背影,摸了摸鼻子,自從皇後娘娘手刃逆賊昌月之後,整個人的氣質好像都變了,愈發冷冽,就比如剛才那個回眸,銳利的目光簡直與陛下如出一轍。

  寢殿內,檀木雕花窗牖緊閉,棕黃色卷草紋幔帳逶逶垂下,外頭的光照不進來,一片灰暗混合著空氣中的苦澀藥味,給人一種撲麵而來的壓抑之感。

  顧沅心底莫名沉重起來,腳步也放得輕緩,一步步走向那張龍紋紫檀床。

  檀色輕紗簾子垂下,遮得嚴嚴實實。

  她走過去,白嫩手指掀開一角,隻見床榻上的男人雙眸閉著,安安靜靜,仿佛依舊沉睡著。

  將簾子用金鉤掛好,顧沅坐在床邊,一雙烏黑的眸子盯著男人蒼白的臉色,胸口湧上一種複雜的情緒,宛若打翻了五味瓶般說不出的難受與沉悶。

  她分明看到他的眼皮動了下,可他為何不肯睜開眼呢?

  強壓住心中翻覆,她道,“你醒了。”

  “……”

  男人依舊閉著眼,卻想轉過身去,隻是渾身是傷,牽一發而動全身,稍稍一動便感覺肌膚撕扯,傷口裂開般劇痛。

  顧沅見狀,忙按住他,急急道,“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太醫說了不能亂動。”

  裴元徹躺在床上多日,渾身也使不上勁,輕而易舉被她攔了回來,重新躺下,他兩道濃眉擰起,滿是沉鬱之色。

  顧沅見他就是不肯睜開眼,隻覺得莫名其妙,轉念想到這些日子她沒日沒夜照顧他,為他擔心傷神,現在好不容易守得雲開見月明,他蘇醒了,可他卻一句話不說,也不看她一眼,心頭不由得一陣酸楚。

  “裴元徹,你到底怎麽了?”

  她忍不住問,忽的想到什麽,垂下眼簾,怔怔道,“你是不是在怪我,因為我要衝進火場,所以你才替了我……才會被砸傷,受了這麽重的傷……若是因為這個緣故,那我……我向你致歉……”

  “不是。”

  一道沙啞低沉的嗓音驟然響起。

  顧沅抬眸,隻見裴元徹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動作緩慢的轉過頭,那雙狹長的眸子朝著她的方向看來,卻有些茫然似的,不知在看何處。

  “你現在感覺如何?”顧沅見他薄唇微幹,起身道,“你渴了吧,我去給你倒杯水……我已經讓禦膳房準備飲食,過會兒就該送來了,你許久沒吃東西,肯定很餓了。”

  裴元徹沒有製止她的動作,由著她去倒水。

  顧沅拿著水杯回來,重新坐下,給他喂水。

  他昏迷的時沒法自己喝水,都是拿棉紗蘸了水,送到嘴邊,一點點擠水去喂。

  這會兒他醒了,顧沅坐在他身邊,動作輕緩的給他身後墊了塊軟枕。

  她將茶杯遞給他,他沒接,她隻當他身上疼痛,抬不起手,主動將杯子遞到他唇邊。

  裴元徹便沉默的,慢慢喝水。

  顧沅的目光始終落在他的臉上,等一杯水喝完,她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空茶杯放在一旁,她遲疑片刻,抬起手,張開五指,在裴元徹的眼前晃了晃。

  他那雙鳳眸,像盛滿墨的硯,喑啞的鑼,失色的金簪,無星無月的夜,漆黑,深邃,沒有半點神采。

  顧沅呼吸一窒,搖晃的手也僵在半空。

  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她的喉嚨像是被隻無形的手緊緊掐住,發出的聲音像是擠出來的,又細又澀,“你…你的眼睛……”

  裴元徹英俊的臉頰消瘦了一圈,再不似先前的意氣風發,他神色沉鬱,沉沉道,“嗯,看不見了。”

  顧沅心頭咯噔,淚水登時盈滿眼眶,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般。

  “怎麽會這樣……我去找太醫……”

  “沅沅。”

  他喚住她,沉聲道,“我現在不想見任何人。”

  顧沅腳步一僵,回頭看他。

  幔帳裏漏下的光淡淡的籠在他身上,他側臉清俊,雙眼空洞,如槁木般僵硬躺著。

  顧沅捏緊了手指,她能理解裴元徹的心情,一個健全的人突然失明,這打擊放在誰身上都難以接受,何況裴元徹,他是那樣一個驕傲的性子,自以為無所不能,哪肯接受這樣殘酷的事。

  咬了咬唇,顧沅重新在他身邊坐下。

  須臾,她猛地抓住他的手。

  她帶著他的手,一點點撫上她的臉頰。

  粗糲溫熱的手掌撫過她的發、額頭、眉眼、鼻子、唇瓣,像是在細細描繪著她的麵容。

  “你不想見到我?不想見到宣兒麽?”她的臉貼著他的手掌,輕蹭了蹭,小貓兒般綿軟。

  裴元徹眉心微動。

  這是兩輩子以來,她第一次用這般溫柔親昵的語氣與他說話,遑論她還主動牽他的手,讓他輕撫她的臉。

  顧沅見他有所鬆動,身子往前傾了傾,軟了語調,哄道,“沒準這失明隻是暫時的,讓太醫進來替你看看,好不好?”

  她最後那一句尾音拖得長,軟軟糯糯,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

  她冷淡時,他都願為她撲湯蹈火豁出命去,遑論此刻,她這般溫柔親近。

  何況裴元徹也存著一絲期待,或許這失明能治好。

  最終,他沉沉的應了一聲。

  顧沅舒口氣,“那你先躺著,我去看看太醫來了沒。”

  說著,她提起裙擺就往外跑去,這會子倒是沒了半點皇後的端莊樣子,隻是個關心自家夫君的妻子。

  不多時,太醫們匆匆趕來。

  仔仔細細給裴元徹檢查了一遍,太醫們喜憂參半,謹慎斟酌了一番措辭,然稟報時還是有些支吾,“陛下……陛下的情況……”

  裴元徹雖看不見太醫們的神色,卻也猜到幾分,心頭燥鬱,周身也湧起一陣冷戾殺氣。

  顧沅見狀,忙握住了他的手,又示意禦醫們先退至外間。

  待人退下,她柔聲道,“你才剛醒,得靜心修養,不能動怒。”

  又耐心的安撫了裴元徹一陣,待他情緒穩定,她往外走去。

  繞過那扇高大的錦繡山河屏風,太醫們一個個麵向她,拱手喚道,“皇後娘娘。”

  顧沅臉上的溫柔神色斂去,麵色肅然,盯著太醫院院首,“說吧,陛下如今是個什麽情況。”

  “陛下顱骨破碎,能平安醒來已是大幸,這也多虧陛下年輕身健,意誌堅定。臣等剛替陛下檢查過後腦的傷口和身上的燒傷,都呈恢複之勢,隻要好好休養,假以時日就能恢複康健。隻是……呃,陛下的失明之症,恐怕有些難辦。”

  院首避開顧沅的目光,垂著頭,惶恐道,“陛下的失明,全因那梁柱砸到後腦,積了淤血,壓迫神經所致。這種狀況醫書上也有記載……然恢複視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有運氣好的,或許哪一天淤血就化開,能看見一些……”

  顧沅收緊手指,咬牙,“本宮隻想知道,你們能不能治好?”

  話音剛落,以院首為首,諸位太醫嘩啦啦的跪倒一片。

  “臣等愚鈍,皇後娘娘恕罪。”

  這話,無疑是給皇帝的眼睛判了死刑。

  顧沅太陽穴突突直跳,心煩意亂。

  治不好了?

  裴元徹就這樣一直瞎著麽?

  他怎麽接受的了。

  而且,皇帝失明,乃是國家,非同小可。

  一時間,顧沅想了許多許多。

  從裴元徹個人的情緒,再到崔太後、景陽她們得知此事的反應,還有朝堂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知道這消息的態度,朝堂政務該怎麽辦,甚至還想到,如果戎狄那邊聽說皇帝失明,會不會又有新動作?

  後知後覺的,她才意識到,她全程都沒想過她自己。

  沒有因為他失明,而產生趁機離開他的念頭,而是理所當然的覺得她會留在他身邊,陪著他,照顧他……甚至,好好的待他。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非但不排斥他,反而與他生出一種斬不斷的牽絆來?

  顧沅怔怔的想了許久,想不清楚,索性也不去想。

  等回過神來,她揮了揮手,示意太醫們退下。

  太醫們紛紛起身,這時,一個年輕的太醫躊躇片刻,終是停住腳步,轉身喚道,“皇後娘娘。”

  顧沅一怔,抬眼看向這個站在最後一排的年輕太醫。

  那太醫上前一步,彎腰道,“娘娘,微臣年少時在江南遊學行醫,曾在揚州城結識一醫師,名喚徐文鶴,他醫術高超,尤其擅治腦疾與心症,且他治病自有一套療法,與微臣於醫署所學傳統療法截然不同,在淮揚一帶頗有名氣。微臣以為或可請他來一試?”

  還不等顧沅答,就有資曆稍長的太醫駁道,“外頭那些江湖遊醫大都是不靠譜的野路子,給人治病也是些醫書上未曾認證的偏方,陛下是何等尊貴,哪裏能由那種人治病!李太醫,病急亂投醫可要不得。”

  這話引來一片附和。

  顧沅卻輕輕呢喃著“徐文鶴”這個名字,這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

  忽然,她想起什麽,眸光微閃。

  輕抿唇瓣,她將其他太醫屏退,隻留下那名年輕的李太醫。

  諸位太醫麵麵相覷,似有些不讚同,卻也不敢忤逆,隻好先行退下。

  顧沅讓那李太醫在外稍等,自行先回了裏間。

  裴元徹雖看不見,但猜也猜到是什麽個結果,麵無波瀾的躺著。

  手,再次被那雙柔軟細膩的手握住。

  他聽到她期待的嗓音響起,“你之前是不是與我提起過徐文鶴這個人,你說他是個赫赫有名的神醫,前世延兒病弱,眾人都說過他活不過二十三,你便遍尋天下,想要尋到這徐文鶴替延兒治病……他的醫術如何,真擔得起神醫之名麽?”

  裴元徹臉上總算有了些情緒,是了,前世名滿天下的神醫徐文鶴,他怎麽將這人忘記了。

  隻是——

  “徐文鶴被稱作神醫,是十五年之後的事,在此之前,朕沒聽過他這麽個人。”

  “這……”

  顧沅怔住,是啊,十五年後的徐文鶴醫術高超,並不代表現在的他就有擁有那般高超的醫術。

  可不論怎樣,有一線希望總比毫無希望的好,總得試試才知道。

  稍作商量,顧沅便給那年輕太醫交代了任務,命他親自去揚州請來徐文鶴。

  年輕太醫領命告退。

  顧沅又敕令紫宸宮上下一律管好喉舌,妄議皇帝病情者斬。

  是以翌日,眾臣隻知皇帝蘇醒的好消息,卻不知皇帝失明,朝野上下長鬆了口氣,高呼上天保佑,祖宗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