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3      字數:3287
  這日深夜, 火滅了。

  不是被人力撲滅的,而是那場蓄力許久的雨水總算落了下來。

  豆大的雨水帶著涼意, 將鳳儀宮澆得濕漉漉的, 偏殿被燒得一塌糊塗,被雨水一打,像是潑上一層暗色的漆。

  這場雨一直下, 第二日天光破曉時, 下的更大了。

  小嬰孩無疑是脆弱的,但同時他們也擁有極其頑強的生命力。

  安穩的睡了一覺, 又吃了一頓飽, 宣兒也恢複了精神, 隻是那場火災到底對他造成了一定的陰影, 打從他醒來, 就格外黏著顧沅。

  好不容易哄睡著了, 總會突然驚醒,又哭起來,許久才紅著眼睛睡下, 小手還會緊緊拽住顧沅的衣襟, 像是害怕她會消失不見一般。

  看到宣兒這些變化, 顧沅心頭就像被針紮似的, 刺痛不已。

  總的來說, 宣兒這邊的狀況還算穩定的。而裴元徹的狀況, 卻讓皇宮始終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陰雲。

  太醫們忙了一個晚上給他處理傷口, 他渾身多處燒傷,最為嚴重的是後背。

  背上生生燙壞了一大塊皮,血肉與衣袍碎片模糊粘黏在一起, 焦黑與鮮紅斑駁, 皮腐肉敗,得拿小鑷子一點一點仔細分離出來,不然發炎生瘡,嚴重會危及性命。

  太醫們全神貫注,盡量控製著手不抖,額上沁出細細密密的冷汗。

  趴在床上的裴元徹尚有一口氣,意識雖模糊,但軀體仍舊能感受到疼痛。

  皮肉被反複拉扯,牽動著神經,那繁瑣又漫長的過程,對太醫們是煎熬,對他來說更是。

  待碎片處理幹淨,他的背上已是鮮血淋漓。

  見狀,景陽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成了個淚人,崔太後也紅了眼眶麵帶憂色,顧沅肅著麵容端坐在一旁,無人看到她袍袖之下深深陷入掌心的指甲。

  傷口包紮好後,太醫院院首神色凝重道,“陛下身上的燒傷倒是其次,頭上的傷才是重中之重……臣等檢查後,發現陛下後腦顱骨破碎,傷勢很重,情況……情況不大樂觀……”

  被一同帶來的火班太監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那截房梁砸下時,陛下先將小殿下推向奴才這邊,然後他再躲就來不及了,硬生生挨了一下……那房梁砸到他後腦,人當時就倒下了,梁柱又壓著他的背將衣袍燒了起來……”

  頓了頓,太監繼續道,“陛下讓奴才先將小殿下抱出去,剩下三人趕緊去挪梁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挪開,將陛下救出去……”

  回想那危急驚險的場麵,太監心有餘悸,這會兒兩條手臂還難以控製的顫抖著。

  聽這描述,殿內一時陷入沉重的靜默。

  顧沅垂著腦袋,纖濃的睫毛掩住眼底閃動的淚光,嘴唇緊緊咬著。

  他這輩子當了個好父親,護住了他們的孩子。

  可是他自己……

  深深吸了口氣,她掐住手心,盡量平靜的看向太醫,聲音卻是遮不住的重重鼻音,“他能醒來麽,要多久才能醒來?”

  太醫院院首難以作答,彎著腰,不敢去看顧沅的眼睛,“臣等隻能盡力而為。”

  半夜裏,裴元徹發起了高燒,渾身燒得滾燙,喂了藥也不管用。

  顧沅拿濕毛巾給他擦身,一遍又一遍,熬紅了一雙眼。

  直至翌日清晨,他的高燒才褪去,人卻還是昏迷著,氣息也愈發微弱。

  顧沅強撐著精神,稍作梳洗,與崔太後一起召集徐丞相等內閣重臣,交代昨夜之事,商量接下來的安排。

  “扣押戎狄使團?皇後娘娘,這會不會太過武斷了?您不是說了昨夜之事皆是逆賊昌月所為,或許戎狄那邊並不知情?”有主和派的文臣提出異議。

  顧沅一襲絳紫色鳳袍,端坐在寶座之上,麵色肅然,語調無比的平靜,“卿家未免將戎狄看得太過無辜,扈爾巴與昌月密謀到何種地步暫且不說,就衝他們戎狄送來的和親公主敢對陛下下藥,戎狄若不給個合理的說法,本宮決不罷休!”

  說到這裏,她淡漠掃了眼殿前眾人,不疾不徐道,“各位且瞧著吧,看戎狄那邊是個什麽態度。”

  議完政事,顧沅未歇上一歇,便直接往天牢趕去。

  天牢修的又深又暗,從門口進去,仿若下進地獄裏。

  四周陰暗潮濕,蛇蟲鼠蟻橫生,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黴味,犯人淒涼嘶啞的哀嚎聲、哭聲、求饒聲,令人瘮得慌。

  審訊房裏,琳琅頭發淩亂,抱著雙膝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聽到鎖鏈被打開的聲音,她渾身一抖,小心翼翼抬起頭去。

  當看到衣著華麗,仙姿綽約的顧沅時,琳琅愣了愣,腦子裏冷不丁蹦出“雲泥之別”這個詞。

  顧沅是高高在上優雅出塵的雲,而她匍匐在地上,狼狽不堪,是永遠與她無法比擬的泥。

  待反應過來,琳琅忙起身,踉踉蹌蹌的往顧沅麵前爬去,沙啞的喊道,“皇後娘娘,皇後娘娘饒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是我鬼迷了心竅,我不該勾引皇帝!”

  兩個獄卒立刻上前壓住她,不讓她再靠近皇後半步。

  顧沅麵無表情的睥睨著琳琅,看著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蛋如今布滿恐慌,便是這樣狼狽,卻也是美的,可憐的,招人心疼的。

  隻是想到她做的那些事,顧沅心頭再生不出半點憐憫。

  “這個,你看看。”顧沅稍稍偏頭。

  秋霜會意,緩緩彎下腰,將手中托盤放在了地上。

  琳琅一怔,抬頭疑惑的看了顧沅一眼,又低下頭,猶豫片刻,還是朝麵前的托盤伸出手,掀開上頭遮著的白布。

  當看到托盤上的東西時,琳琅整個人呆住。

  “這…這是……阿常?”

  托盤上赫然是一張人-皮-麵-具。

  這是侍衛從昌月身上搜出的另外一張。

  獄卒給顧沅搬了張太師椅,她施施然坐下,垂下眼簾,看向琳琅,“說吧,把你所知道的,你的事,阿常的事,通通都說出來,或許我還能饒你一命。”

  琳琅盯著那張麵具,一時千頭萬緒,雙眼茫然。

  顧沅見她這樣,便讓秋霜將昨夜發生的事仔仔細細講了一遍,包括昌月的身份。

  琳琅越聽越是心慌,從前許多不理解的事,直到這一刻也想明白了,同時她也無比清晰的意識到,昌月犯下那樣的滔天大禍,若是自己再敢有半分隱瞞,恐怕真的走不出這暗無天日的牢獄了。

  一番斟酌後,她老老實實的交代了一切。

  “其實我根本不是什麽十三公主,真正的琳琅公主年前得了一場病死了。我是一個舞伎,父親是戎狄人,母親是淵朝女子,打仗的時候,我母親被父親掠去,生了我。後來父親死在戰場上,母親病重,舅母將我當奴隸賣掉,幾經轉手,我到了扈爾巴的手裏。”

  “一年前,扈爾巴將阿常派到我身邊,教我宮廷禮儀,教我學說官話,我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但我猜,他們或許是想將我培養成個合格的禮物,送給大淵朝的官員……可年前戎狄與大淵的戰事,戎狄敗了,正好琳琅公主死了,我就頂著她的名,被送到了長安。”

  “扈爾巴要我留在皇帝身邊,獲得皇帝的寵愛和信任,成為他在皇帝這邊的一顆棋子。我不想回去,扈爾巴暴虐成性,他有許多種折磨女人的方法,我想留在皇宮裏。皇後娘娘,昨天下藥的事,也是阿常給我出的主意。我實在太想留下來了,我昏了頭,聽了她的話……”

  琳琅捂著臉,淒淒哭道。

  她徹底想明白,她是被阿常利用了!

  阿常從始至終都不在乎她的死活,隻是將她當個靶子,聲東擊西。

  看著垂淚不已的女人,顧沅抿了抿唇,並未多說,由秋霜扶著起身,淡聲道,“你這條命先留著,待我查證一切後,再做定奪。”

  說罷,她轉身離去。

  獄卒們也是有眼力見的,皇後娘娘開了金口留著這戎狄女子一條命,他們自然也不敢過分苛待,一律隻按尋常人犯對待。

  顧沅從天牢出來,已近午時,天色陰沉,冷雨綿綿,眼前一切仿佛都塗上了一層厚重的灰色。

  她回了紫宸宮,才走到殿門口,就見宮人們端著水盆進進出出。

  李貴滿臉焦急的迎出來,一見顧沅,腦袋就耷拉了下來,悶聲道,“皇後娘娘,陛下又發高熱了。”

  顧沅心下猛沉。

  …

  裴元徹的這場高燒一直燒了三天,反反複複,往往是這邊才退燒,沒過多久又燒了起來。

  身旁無人時,顧沅給他喂水,一邊喃喃道,“你再這樣燒下去,就算人醒了,腦子怕是也要燒傻了。”

  床榻上那人依舊雙眸緊閉,毫無反應。

  顧沅眼睛就紅了,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哽噎道,“你真不打算醒了嗎?明明說過要好好照顧我和宣兒,怎麽現在反倒成我伺候你了?騙子,你就是個騙子……”

  或許她的罵聲真的有了作用,第四天清晨,連綿的雨停了,裴元徹的高燒也退了。

  裴元徹醒來時,顧沅在前殿與朝臣們議事,寢殿裏間隻有李貴守著。

  見他睜開眼,李貴欣喜若狂,抹著眼淚笑著,“奴才這就去給皇後娘娘、太後娘娘還有長公主報喜。”

  裴元徹漆黑的眸睜著,如看不見底的深淵,直直盯著幔帳。

  良久,他嗓音沙啞,艱澀啟唇,“現在……什麽時辰?”

  李貴答,“快到午時,皇後娘娘估計也快回來了。”

  裴元徹骨節分明的手指猛地捏緊。

  午時。

  既是午時,為何他看不見半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