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5326
  不知不覺中, 夜深了。

  顧沅悄悄掩唇打了個嗬欠,雖然有些困了, 她卻不想睡, 還想再聽裴元徹說二兒子的事。

  裴元徹見她明明困得不行還強睜著一雙烏黑的眸,好笑又心疼,溫聲道, “睡吧, 本就坐了一天的車,明日還得早起趕路。”

  顧沅意猶未盡, 他按住她的肩膀, 哄道, “明日孤再與你繼續講?”

  顧沅想想也是, 便躺下身去歇息。

  這回她是真累了, 一闔上眼睛, 很快就睡了過去。

  裴元徹替她掖好被角,聽著她均勻平穩的呼吸,大腦卻十分的清醒。

  與顧沅說起前世的事, 令他又回憶起那些往事。

  從前不覺得有什麽, 如今跳出其中, 再回頭去看, 他方才意識到上輩子他做錯了多少事……

  這一夜, 裴元徹睜眼到天明。

  翌日清晨, 顧沅看著他眼下淡淡的烏青, 抿了抿唇,不冷不淡的說,“驛站的床本就小, 你還非得跟我擠一張。”

  “你夜裏腿若是抽筋了, 孤也能及時幫你揉一揉。”裴元徹朝她笑笑,又舀了一碗紅豆粥給她,“早起吃些暖和的,養胃。”

  顧沅見他態度溫和,也不多說,接過紅豆粥慢慢吃了。

  辰正時分,隊伍繼續前行。

  馬車上,顧沅繼續說起昨夜的話題。

  “你還未與我說,是誰害得延兒落水?你可有查出凶手?”

  明淨的陽光透過車窗照進來,不似昨夜有黑暗的遮蔽,在這明亮的環境,倆人都能看清彼此的神情。

  看到裴元徹驟然沉下的臉色,顧沅皺起眉頭,急道,“難道沒查出來?”

  裴元徹嘴角緊繃著,須臾,沉聲開口,“你可還記得周明緲?”

  顧沅微怔,長昭十八年,她嫁入東宮為太子妃,不久後按照皇家規矩,崔皇後又給太子選了兩位良娣和一位良娣,周明緲便是兩位良娣之一。

  她的腦中立刻浮現出兩張臉,一張是這一世周明緲躲在崔敏敏身後那張低調乖巧的臉,一張是上輩子周明緲跑到她麵前哭哭啼啼,告知她是裴元徹暗中指使宮人害了宣兒。

  那個女人,好像總是一副乖乖巧巧,柔弱無害的樣子。

  “當然記得。”顧沅平靜的看向裴元徹,“當日你要給她灌打胎藥,還是我攔下來的。”

  她看到裴元徹僵硬的表情,很快意識到什麽,一顆心直直往下沉,手指也捏緊,冷聲道,“是周明緲?是她害得延兒落水?”

  裴元徹壓低眉眼,眸中泛著冷戾,重重的點了下頭,“是。”

  顧沅震了一瞬,旋即烏黑的眼眸中迸出強烈的怒火,渾身氣得直發抖。

  “她怎麽敢!”

  她咬牙,一顆心如墜冰窖般,胸口也因著極大的情緒而劇烈起伏著,恨恨道,“我真是眼瞎了!”

  那周明緲入宮來,一直乖順低調,謹小慎微,每每給她請安時,也都謹遵宮妃的本分,簡直是滴水不漏,瞧不出半點不妥。

  沒想到那樣一張無辜柔弱的外皮下,竟是那樣陰毒醜陋的一顆心!

  “我真是蠢,我怎麽就沒看出端倪來?”顧沅失神呢喃著。

  裴元徹怕她氣壞身子,忙倒了杯溫水給她,安撫著,“沅沅,你消消氣,是那女人心機太深,隻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

  況且若論蠢,他似乎更蠢,上輩子竟被周明緲那個女人蒙騙了那麽久,還立了那女人為繼後。

  一想到這事,他的臉都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照臉狠狠抽了好幾鞭。

  顧沅深呼吸了幾個回合,無意瞥見裴元徹那陰晴不定的臉色,覺得有些不對勁,柳眉微蹙,“你怎麽這副表情?”

  冷不丁被點名,裴元徹提著茶壺的手一抖,濺出一些熱水來。

  顧沅極少見他這般不淡定的模樣,直覺告訴她,這男人肯定有事瞞她。

  她沒有立刻追問,隻不錯眼的盯著裴元徹,看他將案幾上的水擦幹,又看他將茶壺歸位。

  在她平靜的注視下,裴元徹緩緩抬起眸,似有些難言啟齒,過了好一會兒,他薄唇微動,悶聲道,“上輩子孤犯了蠢。直到後來她意圖造反,孤才得知當日是她將延兒推下水的。”

  顧沅麵露驚詫,裴元徹神色僵硬,“是孤無能。”

  顧沅想罵他,同時又想罵自己,她怎麽就沒早點看出周明緲的本性,不然她怎會留著這等禍害。

  無論是作為母親,還是皇後,她都失職的一塌糊塗。

  顧沅抬手捏了捏脹痛的眉心,裴元徹伸手想替她按摩,被她用手擋開了,隻低低道,“造反又是怎麽回事?她竟還有造反的本事?”

  裴元徹默了一瞬,沉聲道,“這事怪孤,孤立她為繼後,她膝下又有皇子,便助長了她的野心。”

  說到這,車廂內的氣壓驟然變低,他英俊的臉龐上滿是暴戾,嗓音冰冷,“她算什麽東西,她生得又算什麽東西,怎敢與延兒相比?儲君之位,他們也配。”

  他本想著周氏的兒子留著,給延兒當塊磨刀石也行,不然延兒毫無壓力的登上那皇位,沒有銳氣,成了個軟弱中庸的皇帝,日後若遇到什麽大事,豈不是任人拿捏?

  不曾想周氏母子竟那般不知死活。

  “立繼後?”

  顧沅抬起頭,清澈的黑眸直勾勾盯著裴元徹,瓷白小臉上看不出情緒,語氣卻難掩譏誚,“看來她挺討你歡心的。”

  裴元徹眉毛猛抽兩下,身子往她那邊傾去,聲線有些發緊,“孤不是因著喜歡她才立她的,沅沅,你別生氣,在孤心裏,你才是孤的發妻,唯一的皇後。”

  顧沅身子往後躲了躲,臉上的神色並未改變,淡淡道,“我沒什麽好生氣的,一個皇後沒了,再立一個皇後,這事很正常。你那樣年輕,後宮的那些妃嬪和瑣事,總是要有人管的。”

  她越是這般不在乎,裴元徹越是難受。

  他寧願她生氣的罵他打他,而不是這般……毫不放在心上。

  手指緊扣住杯盞,他迎著她的目光,聲音發啞,“立她為後,是孤犯蠢。”

  顧沅眸光閃了閃,她本想著她該扭過臉,冷冷淡淡的說一句不在乎、無所謂,可是也不知怎麽的,她一動不動,潛意識裏想聽他的解釋。

  其實,還是有些在乎的吧。她自嘲。

  裴元徹見她沒避開他的視線,有片刻歡喜,在觸及她淡漠眉眼時,又像是兜頭挨了一記涼水。斟酌片刻,他慢聲道,“她救了孤一命。”

  上輩子顧沅死後,他也再無立後的打算,後位一直空懸著。

  又過了五年,羅刹國使者送來兩頭白虎,他帶著妃嬪皇子們去百獸園觀賞猛虎搏鬥。不曾想觀獸時,一隻老虎破欄而出,朝著他撲了過來。當時場麵亂作一團,在那千鈞一發之刻,周明緲衝上來,替他擋下猛虎一爪子。

  他感念她舍身救命之恩,本想封她為貴妃,朝臣們卻一再上書,覺得其賢德足以為後。

  周明緲也在病床上懇求,想要與他同葬,潛台詞也是想當皇後。

  他那會兒看著她奄奄一息快死的樣子,一時心軟,便道,隻要她能活著,就冊她為後。

  後來,她活了。

  其實他說完那話便後悔了,在他心裏他的皇後隻有顧沅一個。

  但話都說出去了,他個皇帝,也不能出爾反爾,隻得守諾。

  他封她為繼後,掌管後宮之事。

  他沒讓她搬去曆任皇後的居住之所鳳儀宮,而是讓她搬去了甘露宮。

  為著皇後之位,他越看周明緲越膈應,覺得她挾恩求報,也責怪自己沒守住這皇後之位。

  兩廂不冷不淡的過了十幾年,直到周明緲母子意圖謀取太子之位,並自曝當年是她暗中挑撥離間,間接導致了顧沅的自殺,他才意識到從前他是多麽眼瞎,竟留了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毒婦在身旁。

  這樣的蠢事要親口說出來,而且是當著顧沅的麵說出來,對於一向自傲的裴元徹來說,簡直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手背青筋鼓起,他艱澀道,“孤很後悔。”

  車廂裏靜了許久,隻聽得馬車轔轔朝前行進的聲響,還有軍隊整齊的腳步聲。

  “如此說來,她倒比我更有資格坐那個後位。”

  良久,輕軟的嗓音在車廂裏響起。

  裴元徹抬眼,狹長的鳳眸看向麵容沉靜的顧沅。

  顧沅摟緊懷中的湯婆子,認真的看向他,扯了下嘴角,“我剛設想了一下,若那猛虎撲向你時,我也在場,我會不會像周明緲一樣衝上去替你擋呢?”

  她話音停住,裴元徹的呼吸也不由自主的屏住。

  隨後,她笑了笑,輕聲道,“我應當不會的。”

  說這話時,她的眸光是那樣的清澈,宛若雪山頂上融化的泉,純淨中帶著冷漠,又像是一把刀,直直的紮進裴元徹的心。

  他看著她,良久,露出個無奈的笑來,“孤知道的。”

  他早就猜到她的回答,可剛才一瞬間,還是忍不住抱有一絲期待。

  裴元徹看著她,神色鄭重道,“沅沅,雖然孤一直想要你的心,但孤希望你記住,在你心裏你自己是最重要的。若真遇到危險,你盡管拋下孤去逃命,任何時候你的命都該排在孤的前頭。”

  他實在無法忍受她再一次死在他前頭,光是想想,心就痛得厲害。

  對視片刻,顧沅緩緩垂下眼睫,好半晌,才低低道,“這是自然。我不愛你,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愛你……”

  裴元徹眼眸越發黯淡,呼吸急促而沉重,嗓音啞得厲害,“別說了。”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可他不死心,知道她是一塊冰,他還是想著去焐熱她。

  他總想著,萬一呢,萬一哪天她就被他打動,回心轉意,愛上他了呢?

  為著這個萬一,他與她不死不休的糾纏著。

  顧沅不緊不慢的端起茶杯,淺啜一口茶水,眼角餘光瞥見他沉鬱的臉色,淡聲道,“你也不必這麽難受,我不愛你,自有其他女人愛你。譬如周明緲,她心機再深,手段再毒,但她也許是真愛過你的。還有吳良娣和林良媛,她們倆也是愛慕你的,我看得出來。”

  不可否認,裴元徹在男人堆裏的條件是極為突出的。

  他有一張好臉,玉質金相,那雙鳳眸生的風流,若真想勾女人,一個眼色便能哄騙小姑娘。

  他身形魁梧,頎長高大,騎射武功、琴棋詩畫,一應出眾。

  又是皇後嫡子,未來儲君,雖然性格冷僻乖戾了些,但這樣尊貴的身份,想嫁給他的女人趨之若鶩,數不勝數。

  顧沅曾經也想過,若裴元徹沒有對她使出那些卑劣的掠奪手段,而是堂堂正正、和和氣氣的娶她為妻,或許他們也能成為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婦,又或許,她也會對他生出幾分真心……

  上輩子,吳良娣和林良媛每回提到裴元徹,眉眼間都是掩不住的少女嬌羞。更別提每次見著他,羞羞答答的眼神黏在他身上,明明害怕他,又忍不住去喜歡他,靠近他。

  她們看向裴元徹的眼神,仿佛他就是她們的天,他們的神,崇拜又敬仰。

  顧沅那時在一旁看著,總覺得裴元徹這人實在病的不輕,放著愛他的不要,非得跑她宮中受冷臉。

  思緒回轉,顧沅問裴元徹,“後來呢,後來周明緲怎樣了?”

  “死了。她的兒子、女兒,在那場宮變中,都死了。”

  裴元徹扯了下唇角,無聲的笑笑,“孤本想殺她,延兒攔著孤,說孤沒資格,他要親自報仇,便由著他殺了。”

  他們的延兒是個極出色的皇家子弟,比他預期中的還要優秀。

  皇位交給他,簡直再合適不過。

  顧沅想了想,頷首應道,“延兒說得對,你是沒什麽資格殺她。”

  裴元徹默不作聲。

  忽的,顧沅想起一事來,問他,“那現在,周明緲是死是活?”

  裴元徹語氣冰冷道,“死了。”

  顧沅猜到會是這麽個結果,垂眸盯著杯盞中浮著的茶葉,良久,低低的“嗯”了一聲。

  之後,馬車裏便一直保持沉默。

  午間隊伍停下休整,裴元徹去隊伍前頭找謝綸,顧沅則是坐在車裏慢吞吞的吃糕點。

  休整結束,他又上了車,還拿著一包核桃。

  “禦醫說過,有孕婦人多吃核桃,對身體好。”

  他常年練武鍛煉,手勁大,哐哐哐的砸著核桃,一砸碎一個。

  顧沅靠在柔軟的錦緞靠枕上,與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經過上午的交談,兩人之間反倒越發心平氣和起來。

  或許是,彼此都意識到他們的愚蠢、失職與不足。

  問完延兒的事,顧沅又問顧家,“我走後,我父母一定傷心壞了吧。他們……他們怎麽樣?你昨日說我兄長刺傷了你,你真就沒追究?”

  裴元徹砸核桃的動作一僵,好一會兒,才看向她,“孤知道你極重視你的家人,孤是不想追究的。但是——”

  顧沅心底“咯噔”一下,自然而然順著他的“但是”去想,嘴角弧度漸漸下沉,顯然也意識到了之後的事。

  “孤本想壓下此事,但這事還是傳了出去,禦史台的諫官們跪在太極宮,請孤治罪於顧家,孤那時重傷臥床,渾渾噩噩。在這期間,你父親留下遺書,自責教子不嚴,以死謝罪。”

  顧沅渾身一震,眼眶中漸漸聚起淚水來。

  裴元徹見了,給她遞帕子,想說安慰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

  顧沅掐緊了手指,強行忍著情緒,仰著臉想將淚水逼回去,哽噎道,“之後呢。”

  裴元徹斂眉,呼吸粗重道,“為正朝綱,平息朝臣情緒,孤將顧家貶謫至西北涼州。十六年後,要給延兒即位鋪路,孤方才將顧家召回長安。”

  他打量著顧沅的神色,鼻音略重,舌根發苦,“你別怪孤……”

  顧沅吸了吸鼻子,露出一抹苦笑來,“怪我,我原該想到哥哥性格衝動,隻是沒想到他竟……竟這般衝動。”

  她怪裴元徹麽,自然也是有怨懟的。

  可她也很清楚,這般責罰已經算是很輕了,若換做旁人敢做出弑君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早就株連九族了,裴元徹到底還是顧念她幾分的。

  見她傷心哀戚,裴元徹道,“孤與你說說你兄嫂的孩子?說些高興的。”

  顧沅打斷他,溫軟的眉眼間是遮不住的疲累,“我今天不想聽了,胸口有點悶,想睡一會兒。”

  裴元徹薄唇輕抿,打量著她嬌媚的臉龐,他抬手,修長的手指輕拂著她微蹙的眉心,撫平後,才溫聲道,“好。”

  他朝她靠過去,自覺發揮靠墊的職責。

  顧沅平靜的靠在他懷中,眼睛一閉,像是真的累了,再沒說話。

  長長的隊伍井然有序的前進著,從白日到黑夜,又從夜晚到朝陽,浩浩蕩蕩的奔向長安……

  回長安的一路上,顧沅問了裴元徹許多前世的事。

  小太子與太子妃的、顧家的、張韞素的、盧嬌月的、景陽的,還有些閑雜瑣事,裴元徹都一一作答。

  一路上有話題可聊,同坐一輛馬車好似不再尷尬,彼此相處的氣氛也變得和諧起來。

  見太子爺與太子妃之間客客氣氣,再沒之前那劍拔弩張的冷硬氣勢,李貴等奴才隻當他們是重歸於好,心頭都高興極了。

  這樣的表麵和諧持續了一路,裴元徹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難看。

  在到達長安城的前一天,他終於忍不住問顧沅,“你連興化坊的酸棗涼糕都問了,為何都不問問孤的事?”

  在她的心中,他就連一塊糕點都不如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