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4309
  聽到裴元徹略帶哀怨的話, 顧沅添香的動作微不可察的停頓一瞬,隨後她將那百合香餅放進驛站的九孔鏨金銅香爐裏, 確定點燃後, 緩緩合上爐蓋,又慢悠悠的抬起眼,看向站立在身旁的高大男人。

  她瑩潤的眸子一片清澈, “問你什麽?”

  裴元徹噎住。

  她的眼眸幹淨的像一塊鏡子, 清淩淩倒映出他的身影來,仿佛能照出他心底所思所想。

  顧沅等了一會兒, 見他遲遲不語, 心裏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 便抬步朝窗邊走去, 拿出繡了一半的小帽子繼續繡。

  驛站燈光下, 她一針一線的繡著, 沉浸在她安靜的小世界裏。

  裴元徹靜靜看了半晌,倏然,大步走上前, 按住她的繡品, 垂眸看向她, 壓低聲音道, “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孤麽。”

  顧沅也不知道他又是發的哪門子瘋, 但想到這一路上好不容易達成了一個較為舒適的相處平衡點, 她也不想與他繼續鬧, 畢竟要真論起來發瘋,她比不過他,也鬥不過他。

  心疼的看了一眼落錯針的小帽子, 她歎了口氣, 對裴元徹道,“你坐下說。”

  裴元徹放開手,沉著臉在她對麵坐下。

  顧沅平靜看他,“你有什麽想說的,你說,我聽。”

  男人深邃的麵部輪廓在昏昏燭影下明明滅滅,放在膝上的雙手握緊。

  她這般問,他反倒不知從何說起。

  顧沅見他還是不說,有些無奈,想了想,開口打破沉默,“問你政務,我也不太懂……你既然想要我問,唔,那我問問你,吳良娣和林良媛怎麽樣了?到底是一道入東宮的舊人,我印象裏她倆還是挺乖順的,後頭應該沒鬧什麽幺蛾子吧?”

  吳良娣是個圓臉姑娘,膽子小,擅畫蘭花圖。林良娣身段修長,性情溫柔,長著一雙水靈的杏眼,彈得一手好琴。

  裴元徹漠然道,“吳氏封了淑妃,林氏封了德妃,孤薨的時候,她們還活著。”

  顧沅頷首,“嗯,她倆入宮多年,這位份也妥當。她們可有子嗣?若有子嗣,她們也能隨孩子一起出宮生活。不過沒有也沒關係,按延兒的性子,應當也會善待她們這些太妃。”

  她這般大度,裴元徹心頭很不是滋味,悶聲道,“吳氏膝下有個皇子,林氏生的是公主。”

  顧沅若有所思點點頭,笑容輕淺,“公主挺好的。”

  她懷延兒的時候,一心想要個貼心的女兒,裴元徹卻一心盼著是個皇子,好立為太子,宣告天下。

  後來生下延兒,果然如他的願是個男孩,為此她氣悶了好一陣。

  顧沅朝裴元徹笑了笑,“兒女成雙,你上輩子過得挺好的。讓我想想,還有什麽要問你的……哦對,你立了繼後,她可有替你張羅選秀?應當是有的吧,不然你後宮就那麽幾個舊妃,實在不像樣。”

  裴元徹下頜線條緊繃著,雙手緊握,在她注視的目光下他無地自容。

  顧沅眸光微閃,唇邊依舊掛著笑,語氣淡然的說,“這有什麽不好說的,難道你跟你父皇一樣,納了幾十上百個?”

  “選了一次,進了兩個新人,之後便沒了。”

  裴元徹說得很艱難,顧沅卻覺得詫異,深深看他一眼,姣美的麵容上難辨情緒,“才兩個。倒是比我預想中要少許多。”

  這話落入裴元徹的耳中,隻覺得萬分刺耳,心下也愈發沉重——

  一開始挑起這話題時,他覺得他在這方麵表現得還挺不錯的,並不算縱情聲色,當了二十六年的皇帝,統共也就收用了五個妃嬪,其中三個還是太子時期的舊人,去後宮的次數更是少之又少。

  可真正等顧沅問起來,他莫名心虛起來,腦中也總是想起上輩子二兒子與他說過的話——

  上輩子,延兒與太子妃成婚一年多,卻遲遲未曾傳來喜訊。

  他本想替延兒選些良媛良娣充實東宮,延兒卻拒絕了,私下裏還來紫宸殿與他說,“父皇以後莫要再提此事,尤其不要再當著太子妃的麵提,兒臣不想看她難過。”

  他有些不大高興,問道,“那陶氏就這般善妒,連幾個妾侍都容不下?你就是太寵著她了,堂堂一朝太子後院就一個女人,這像什麽話。”

  延兒答道,“父皇,這不是善妒的事,而是兒臣與她兩情相悅,打心眼裏愛她、敬她,覺著此生有她一人足矣。愛是有獨占性的,既然兒臣想獨占她全部的愛,同等的,兒臣也要給她全部的身心。”

  “男人三妻四妾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也沒見哪家男人納了妾侍,就與自家正房夫人離心了。妻是妻,妾是妾,隻要你不做出寵妾滅妻的事便無可指摘。”

  “父皇,感情裏是容不下第三個人的。兒臣問您,若母後想尋男寵作樂,您可能容忍?”

  延兒問這個問題時,他的臉當時就沉了,“絕無可能。”

  “那父皇納妃,可曾想過母後的感受?您不能容忍,為何母後就能容忍了?同理,兒臣想要太子妃一心一意,兒臣肯定也要待她一心一意,否則對她不公平。”

  說完這話,延兒作了個長揖,轉身告退。

  他一個人靜坐在龍椅上,沉思了許久。

  “時辰不早了,你若沒有其他想說的,我便去歇息了。”

  顧沅輕軟的聲音傳來,將裴元徹的思緒喚回。

  見她要起身,他倏然伸手攫住她纖細的手腕,“沅沅。”他喚她的名字,“孤納妃妾時,你可曾傷懷?”

  顧沅掙開束縛的動作一頓,纖濃如蝶翼的長睫微微顫了顫,須臾,她抬起眼盈盈看向他,“我為何要傷懷,男人納妾不是很尋常的事麽,何況你是太子……”

  是,哪個女子不向往一生一世一雙人呢?可現實卻太少了。

  便是尋常百姓,口袋裏多些銅板,都會去花樓裏找姑娘尋歡作樂一番。再富一些的,也能納一門小妾在家。百姓尚且這般,遑論他們這些公候貴族子弟,未成婚的,房裏會放一兩個丫鬟伺候著,成婚後,納妾納通房更是稀鬆平常。

  她也不是絕對要求未來夫君隻有她一個女人,若是明晃晃的提這般要求,眾人隻會覺得她善妒。

  便是當初想嫁文明晏,她也隻敢期盼著,起碼十年內不要納妾,待她人老珠黃了,他再納也行。

  “有段時間,我經常會埋怨這世道對女人太過苛刻,太過不公平。從前還與素素和月娘開玩笑,都別嫁人了,自己梳起頭發,買一處大宅子,三人一起過日子。”

  說到這,顧沅輕笑了一下,又看向裴元徹,“你突然問我這個作甚?我不難過,沒什麽難過的。”

  握著她手腕的手不由得捏緊,他眉目沉鬱,啞聲道,“可是延兒的太子妃會在乎,她知道延兒納妾,會難過,會吃醋。”

  顧沅怔了怔,旋即笑意溫柔,“那很好啊,說明她愛延兒。”

  裴元徹眸光黯淡下來。

  “怎麽?你想讓我吃醋?你們男人挺可笑的,又要女人大度寬容,又要女人在乎吃醋?女人也是人,心也是肉做的,不是泥巴捏的可以隨你們心意來的。”

  顧沅嘲諷的笑了下,又直勾勾盯著他,柔軟的唇瓣說出最冷淡的話語,“我對你沒有期望,就不會失望。”

  沒有期望……

  是啊,她對他,從無半分期待。

  裴元徹恍惚一陣,鬆開了她的手腕,低聲喃喃道,“是孤錯了,是孤太貪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了,是這麽個理。”

  顧沅聽他這嘀咕,蹙了蹙眉頭。

  靜默片刻,她將繡品針線放進一側的籃子裏,緩緩站起身來,喚小春小冬準備熱水洗漱。

  屋外月明星稀,寒風刺骨,屋內燭光熄滅,一片靜謐。

  睡得迷迷糊糊之際,顧沅的腿又抽筋了,禦醫說這是孕中後期的常見反應。

  她這邊剛哼唧一聲,身旁的人很快起身,將被子給她蓋好後,寬厚的手就撫上她的腿,動作輕緩得揉了起來。

  抽筋的難受漸漸緩和,她困意濃濃的想,他還是有點用的。

  上下眼皮一闔,又沉沉的睡了過去。

  聽到她均勻平穩的呼吸,裴元徹緊鎖的濃眉才緩緩舒展。

  確定她安睡後,他重新躺下,手放在自己懷中焐熱後,才去抱她。

  鼻間是她身上清甜好聞的香味,他克製著身體反應,輕輕吻了下她的發。

  上輩子他不懂如何愛人,錯得一塌糊塗。老天讓他重活一世,這輩子,他會學著好好去愛她,再不讓她失望。

  ……

  翌日清晨,顧沅是被一陣震天撼地的口號聲吵醒的。

  她睜開眼,盯著薄薄的青紗帳懵了好一會兒,才從床上坐起,掀簾朝外喊著小春小冬。

  “主子,奴婢們在——”

  小春小冬兩婢推門走進房內,乖順的走到床邊,伺候著顧沅起身。

  顧沅臉朝向窗外,麵露疑惑,嗓音還有點初醒時的慵懶,“外麵怎麽了?要出發了?”

  小春小冬也兩臉茫然,搖頭道,“奴婢們也不知,半個時辰前他們拔營收拾,然後就列隊喊了起來。”

  想了想,顧沅問道,“太子呢?”

  小春答道,“太子爺起來後,便往國公爺的房裏去了,這會兒還在呢,想來是在商量什麽要事吧?”

  略作思索,顧沅已然猜到些什麽。

  她扶著腰,不緊不慢的起身,“你們伺候我梳洗吧,今日就要回長安了,發髻也梳正式些。”

  小春小冬應諾,左右攙著她往梳妝台去。

  一炷香後,小春小冬正為著插哪支步搖而爭辯時,裴元徹掀簾,闊步走了進來。

  見著鏡中那張昳麗絕色的臉,他眸光柔和許多。

  這一路上,顧沅極少這般仔細梳妝打扮,更多時間穿得素雅,臉上也不塗脂抹粉,雖是素麵朝天一張臉,也有清水芙蓉的天然美態。

  如今這一打扮,減了幾分天真,卻多了幾分灼灼豔光的嫵媚。

  見著裴元徹,小春小冬立刻屈膝請安,低埋著腦袋,本能畏懼。

  顧沅淡淡的掃了她們一眼,心說裴元徹真是個羅刹,輕聲道,“你們先退下吧。”

  “是。”小春小冬如聞大赦,忙不迭退下。

  屋內一下子安靜下來。

  裴元徹大步走到顧沅身後,雙手放在她纖細的肩膀上,略略俯下身,下頜抵著她的發,看了一會,溫聲道,“很美。”

  顧沅也盯著鏡中的臉看了看,隨後扯了下嘴角,“美又怎樣,多招禍。”

  裴元徹一怔,默默垂下眼。

  顧沅道,“現在出發,午後就能到長安了吧?”

  “是。”

  裴元徹應著,盯著她鬢間的一枚銀質南珠珠花,沉吟片刻,淡聲道,“一炷香後,孤會先啟程回長安。”

  顧沅錯愕,抹胭脂的手停下,“什麽叫你先回長安?我呢?”

  裴元徹彎腰,手臂稍用力,將她連人帶凳子穩穩搬起,挪了個方向,又穩穩放下。他再次按住她的肩膀,隻是這次換成了麵對麵。

  他俯視著她,深邃的鳳眸一片鎮定沉靜,語氣很溫柔,“這幾日長安城裏會不太平,你和孩子在這裏安心住著,孤先回去將那些汙糟事處理好,等皇宮和長安城上下清理幹淨了,孤再親自迎你回去。”

  顧沅咬了咬唇瓣,她沒錯過他眼底深處那暗流湧動的殺意。

  此番,長安城裏怕是要流不少血。

  “你別怕,孤會留下充足的精兵保護你。”

  “我…我不怕。”

  顧沅的手撫上隆起的腹部,想到前世宮中政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眸光顫了顫。

  半晌,她捏緊手指,迎上裴元徹的眼,低低道,“你……”

  裴元徹像是猜到她要說什麽,扯了下嘴角,沉聲道,“你放心,孤會護著永平侯府,還有你關心的雲忠伯府和禦史府。”

  頓了頓,他又苦笑著補充,“還有文府,孤也會派人保護。”

  顧沅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又不知該怎麽說,最終,朱唇輕輕吐出三個字,“多謝你。”

  裴元徹深深看了她一會兒,見她沒別的話要說了,心口不由得酸脹,黑眸劃過一抹自嘲。

  他在期待什麽呢。

  指望她與他說些依依不舍,務必保重的話麽?

  或許在她心中,他若死了,反倒是一樁好事。

  深吸一口氣,裴元徹溫熱粗糲的指腹撫過她微涼的臉頰,他眸光灼灼,直勾勾望向她,仿佛要將她的麵容深刻入骨子裏。

  良久,他捧著她的臉,在她額上印下一個深吻。

  “孤會速戰速決,最快三日,最晚七日,便接你和孩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