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3969
  縱然馬車裏已經極盡舒適所能, 可半日坐下來,顧沅依舊腰酸背痛。

  等午間隊伍稍作休整, 再上馬車時, 裴元徹不由分說將她拉到懷中,手臂壓住她要掙紮的動作,不容置喙道, “坐不舒服的話, 就躺著。你將孤當個靠墊便是。”

  顧沅仰頭看他,角度是倒著的, 不過這般看他, 依舊是俊朗的, 他性子差, 卻生了一張好看的臉, 麵部棱角分明, 線條又清晰深邃。

  她刹那失神,又聽他說,“你哪兒不舒服就與孤說, 別因著與孤賭氣, 什麽事都自個兒撐著, 到頭來還是你吃虧。尤其是你現在懷著孩子……”

  他的視線在她腹部停留一瞬, 語氣愈發溫和, “孩子是我們倆的, 不該你一人辛苦。你有什麽事, 便指使孤去做。”

  顧沅靜靜看了他兩眼,無論是真情還是假意,他這話還算中聽。

  況且, 這般靠躺著的確比剛才靠坐著要舒服不少。

  想了想, 她對他道,“我隻是將你當靠墊,你別多想。”

  裴元徹低低“嗯”了一聲,像是為了讓她相信他的友善,他扯了個笑,笑得極其不自然。

  顧沅嘴角微抽,翻個身,側躺著不去看他。

  裴元徹也不吵她,安安心心履行一個靠墊的職責,一動不動。

  等懷中人呼吸均勻平穩,他凝神看了半晌,旋即拿起一本醫書看了起來。

  這醫書是他托謝綸找來的,專講婦人有孕及小兒疑難雜症的。

  一頁一頁的翻看著,看到後來,他眉頭緊擰著,再看顧沅時,眉間心上是藏不住的心疼。

  原來婦人有孕竟這般辛苦。

  往日常聽人說懷胎不易,如今看了這醫書上所列種種,方知竟有這麽多忌諱和難處。

  顧沅不知為何睡一覺醒來,裴元徹的態度變得愈發謹順,每每看向她的肚子時,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鬱色。

  這男人又怎麽了?

  她疑惑著,好幾次想問,又覺得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到底沒問。

  他要憂鬱,就隨著他去。

  暮色四合時,馬車到了驛站。

  站在二樓的窗戶往外望,遠方的天與山連成一線,灰蒙蒙一片,有幾隻晚歸的鳥兒飛過天穹,留下幾枚小小的黑色的剪影。

  十萬大軍在驛站外安營紮寨,一簇簇篝火燃起,給荒蕪的郊外夜晚添上不少亮色。

  顧沅正望著這夜色出神,沐浴過後的裴元徹緩步走了過來。

  他穿著一件雪白暗紋寢衣,一頭墨發單單用一根繡團龍紋的玄色發帶係著,走得近了,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澡豆香。

  骨節分明的手扣上窗牖,他回身,垂眸看她,“這邊風大。”

  顧沅抬頭看他,精致的眉眼在暖黃燭光下越發動人,她目光平靜,“你借兵打算做什麽?”

  裴元徹挑眉,唇邊揚起一抹笑,“孤還以為你不會問。”

  見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等他回答,他黑眸微閃,笑意變冷,“軍隊,不就是打仗的麽。”

  顧沅蹙眉,隨即意識到了什麽,錯愕的看向他。

  裴元徹想抬手去遮她的眼,手指動了動,到底沒伸手,隻沉聲道,“你放心,你想護著的人,孤都會安排好。”

  顧沅心頭微鬆。

  沉默半晌,她輕輕道,“多謝你。”

  裴元徹一怔,目光灼灼,語氣帶著些驚詫的歡喜,“孤原以為你會覺得孤心狠手辣……”

  “你本來就是。”

  顧沅抬步往裏走,低聲道,“我也是重活一世的,雖然長居後宮,但不代表我不清楚前朝那些事。古往今來,能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有幾個雙手是幹淨的?又有幾個是良善之輩?你不心狠手辣,別人就會對你心狠手辣。”

  這些她都知道,所以她真的很反感皇家。

  “一次性解決了也好,省得之後再多煩憂。”

  說完這話,顧沅便推門離開,去隔間洗漱了。

  等她再回來,裴元徹已經將被窩暖好。

  這個時候,顧沅覺得他還是有點作用的。

  幔帳落下,床帷間一片漆黑。

  裴元徹暖烘烘的身子靠得她很近,又不敢真碰到她,起碼在她醒著的時,他不敢。

  或許是白日在車裏睡了許久,這會兒躺在床上,她一時間也沒什麽困意。

  她知道裴元徹也沒睡,盡管他盡量放緩放輕呼吸聲,但她還是聽得出來。

  沒多久,耳畔響起男人的聲音,“睡不著了?”

  顧沅閉著眼,沒應他。

  男人道,“沅沅,你就不想知道前世的事麽?在你走了之後。”

  說到這個,顧沅眼皮動了動,被子裏的手輕輕捏住衣擺。

  說不好奇是假的,隻是她不想與裴元徹主動搭話,便一直沒問——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她害怕。

  她有些害怕在她服毒之後,很多事情會變得糟糕,而且……是因她而起的糟糕。

  上輩子她狀態太差,到最後服毒那一刻,也顧不上思考太多,隻想著隨著宣兒而去,離開那個充斥著謊言、爭鬥與壓迫的籠子,尋找她的解脫。

  重活一世,再回頭去想,她隻覺得後怕,她就那麽不管不顧的走了,那她的親人朋友該怎麽辦,她的孩子又該怎麽辦?

  遲疑片刻,她輕聲道,“我問你,你會如實告訴我麽?”

  短暫的幾個呼吸過去,身旁人道,“會。”

  顧沅便問出了她的第一個問題,“延兒他……他怎樣了?”

  她離開時,她的二兒子裴延,才將將五歲。

  她的兩個兒子,宣兒長得很像她,漂亮的像個小姑娘。延兒也生得極好,像她,但也像了裴元徹幾分,所以裴元徹格外寵愛延兒,每每看到延兒那張既像她又像他的臉,他眼中滿是歡喜與愛意。

  愛屋及烏,她雖不在了,但裴元徹應當會好好待延兒吧?

  聽到她的問題,裴元徹沉默了許久。

  久到顧沅覺得他是否睡著了,他才道,“孤不是個好父親。”

  顧沅一聽這話,心就揪了起來,轉過身,朝向裴元徹那邊,沉聲道,“他怎麽了?你沒有好好照顧他?”

  裴元徹心裏微微一痛,躺不住了,索性坐起身來。

  淡淡的光穿過輕紗幔帳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嗓音低沉,“你服毒後,孤一蹶不振,幾欲尋死……”

  他永遠忘不了那日,他抱著她,在皇宮的走廊裏發瘋般跑著。

  跑到太醫院,禦醫們戰戰兢兢跪了一地,沒人能救活她。

  她的身體在他的懷中一點點變冷,他不相信,讓人生爐子,她一定是太冷了。

  他摸著她的臉,喊她的名字,抓著她的手,讓她打他,歇斯底裏的求她回來。

  他寧願他死,也不願被她這樣拋下。

  這一生,他從未那樣絕望過。

  他罷朝多日,抱著她的屍體不肯撒手,小太子在門外哭著喊父皇母後,稚嫩的嗓子哭得沙啞。

  天氣熱,屍首留不住太久,他又舍不得放開,後來還是顧渠衝上前來,刺了他一匕首,又罵他,“我妹妹活著的時候你糟蹋她,她死了你還不讓她安生,你既這般舍不得她,倒不如我送你一程,你去陪她!”

  那一匕首他沒躲,生生受了。

  “想死,沒死成。大概孤命硬,閻王爺也嫌棄,不收。”

  裴元徹低低自嘲著,顧沅心底卻泛起驚濤駭浪,哥哥竟然刺傷了裴元徹?!

  “那我兄長,你把他如何了?”

  見她第一反應是關心顧渠,裴元徹隻覺得胸口一陣痛意襲來,酸酸漲漲,苦澀難耐。

  是,他如何能與顧渠相比。

  顧渠是她敬重敬愛的兄長,他算什麽,一個自作多情的無恥之徒罷了。

  強壓住心口的酸澀,裴元徹扯了下嘴角,自嘲道,“孤沒把他怎樣。不管你信不信,孤那時還挺感激他的,畢竟那會兒……孤是真不願意活了,想隨你一道去的。”

  顧沅抿唇,也坐起身來,側眸盯著他,“然後呢?”

  裴元徹深吸一口氣,繼續講了起來。

  之後,他按照最高葬儀,將顧沅葬入了皇陵,可他遲遲無法接受她離世的事實。

  也是從那時起,他染上借酒消愁的習慣,喝醉了,他能在夢裏見到顧沅,雖然夢裏的她,依舊冷漠,但能見著她,他就高興。

  那段日子,他整日都在鳳儀宮,枕著她的枕頭,蓋著她的被子,抱著她穿過的衣袍,對她的牌位喃喃自語,就像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子。

  “直到那個冬日,延兒掉入了水裏……”

  說到這,裴元徹捏緊了拳頭,沒有躲避顧沅震驚痛心的目光,啞聲道,“是孤的錯,是孤太消沉,隻顧著痛苦,疏忽了延兒,給了旁人可乘之機。”

  顧沅急急地問,“他怎麽樣了?可有大礙?是誰害的他?”

  裴元徹道,“幸虧延兒福大命大,性命無礙。”

  說到這裏,他擠出一抹哀哀的笑,“我們的兩個孩子都很優秀,宣兒是,延兒也是,他是個極聰慧的孩子,是個很懂得生存之道的孩子。落水之後,他仿佛一下子就長大了……聰明得連孤也瞞了。這事孤也是很多年後才知道的,你兄長派了暗衛保護他,還應他的要求,給他製了一種奇藥,隻要吃了那藥,他便一直看起來病懨懨的。沅沅,你看著孩子多狡猾,多能瞞,一瞞就是十六年,孤也替他擔心了十六年……”

  他嘴邊笑容越發淒涼,滿目自嘲,“說來說去,都怪孤,是孤沒有好好保護好他。他落水後,也不信任孤了,他肯定是想著,母後不要他,父皇也不要他,他隻能自己保護自己了。”

  那一回,景陽聞訊,從隴西快馬加鞭的趕來。

  看著小太子慘白的小臉,做了母親的景陽氣得拿硯台砸她的皇兄,“你看看你為了個女人變成什麽樣子了?你別忘了,你是皇帝,是天下之主!你要當癡情種?你看看你當癡情種的後果,就是連你自己的兒子都護不住!延兒是你和顧沅在這世上最親的牽絆了,是不是等到他也被人害了,你才能清醒?”

  景陽抱著小太子,看著他病貓兒似的,心疼得流眼淚,“延兒別怕,你父皇不管你,你隨姑母去隴西,姑母護著你,絕不讓你在這皇宮裏遭人磋磨!”

  小太子搖搖頭,氣息虛弱的看著自家父皇,輕輕喚了聲“父皇”。

  裴元徹看著那張像極了顧沅的小臉,如當頭一棒將渾渾噩噩的思緒敲開,恍然回過神來。

  是啊,這是他和顧沅唯一的孩子,是顧沅留給他最珍貴的寶貝。

  “孤當時想著,若是孤不能好好護住延兒,便是死了,也不敢去陰司見你,孤就振作起來,心想著得順順利利將延兒送上皇位。”

  裴元徹愧疚難當的看向顧沅,“沅沅,對不住。”

  顧沅放在膝上的雙手緊握成拳,黑暗中,淚水無聲滾落,她悶悶道,“這話不該對我說,我自己也對不住那孩子。你好歹還陪他長大了,我……我比你還糟。”

  裴元徹聽出她哭,心頭刺痛,拿袖子替她擦淚,一邊哄道,“你別哭,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們延兒是個有福的。除了那回落水,之後他一直平平安安的長大,還遇到一個兩心相悅的女子,就是你好姐妹張韞素的女兒,孤按照你的心願,讓他們成了親。倆孩子很好,恩愛極了,延兒很愛她,她對咱兒子也很好。後來他們還生了一對龍鳳胎,長得漂亮極了,又很機靈……”

  他盡量挑著後頭的趣事與顧沅說,聽到二兒子苦盡甘來,過得幸福美滿,顧沅的淚水也漸漸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