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5379
  臘月二十三, 肅州當地過小年。

  天邊還泛著淡淡蟹殼青色時,小院子便忙碌起來。

  廚房的王媽平日裏就起的最早, 今日過小年要祭灶, 她便起的更早。又是換灶神畫像,又是準備供奉的糖瓜、酒水、料豆、秣草,整個人忙得停不下來。

  沒多久, 顧風與虎子也醒了, 之後是小春和小冬兩丫鬟,將自個兒收拾妥當後, 立刻去打井水, 燒熱水。

  嫋嫋炊煙從煙囪裏冒出, 標誌著忙碌充實的一天又開始了。

  顧沅醒來時, 小春小冬已經備好簇新的襖子、幹淨的熱水和牙粉, 在外間候著。

  一聽到裏頭喚, 兩婢立馬端著東西進去,笑吟吟的與顧沅問好,“夫人小年安康。”

  起床一睜眼便見著兩張團團和氣的笑臉, 顧沅的心情也很好, 朝她們點頭道, “好, 你們也安康。”

  “夫人, 廚房祭灶的東西已經備好, 就等您過去了。王媽說, 今日祭完灶王爺才能煮朝食。”小春遞了塊溫熱的帕子給顧沅。

  顧沅接過,仔細擦著臉,問道, “那你們早上吃了什麽?”

  “王媽昨日就準備好了白麵饅頭和麥窩窩, 我們配著熱水吃了頓。”小春答。

  小冬補充道,“夫人不用吃這些,顧管家讓虎子去前街買臊子麵和桂花糕去了,等夫人您這邊梳妝好,他應當也回來了,您可以吃些熱乎的。”

  見顧風如此細致,顧沅心頭感激,由衷誇道,“他是個很好的管家。”

  小春和小冬紛紛讚同,又拿起那新做的藕荷色茶花穿蝶刻絲長襖,滿臉期待,“夫人,您穿這件襖子一定好看。”

  看著那上頭繡著的精美花紋,顧沅有些遲疑,低聲道,“這件會不會張揚了些,我這會兒還守著寡,還是換一件吧。”

  小春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忙道,“不張揚,一點都不張揚,這藕荷色已經素的不能再素淨了,若上麵再不繡點花樣子,那多難看呀。”

  小冬也勸道,“是啊夫人,今日是小年,總得穿喜慶些。再說您今日也不出門,咱在院裏穿,外人也不知道。”

  說著,倆小丫鬟還演了起來,一個將襖子朝顧沅的肚子展示,一個彎腰朝她的肚子道,“小主子,您說咱夫人穿這件新襖子是不是很好看呀?”

  顧沅笑罵道,“你們倆鬼精靈,他哪裏看得到。”

  小冬剛想說“小主子不說話就是默認”,還沒等她開口,就見顧沅哎喲了一聲,手撫上肚子,臉上的表情是哭笑不得,“這小家夥!”

  小冬小春眼睛都亮了,“小主子又動了呀?”

  顧沅眸光溫柔點點頭。

  兩婢子笑容更燦爛了,“夫人,小主子都覺得您穿這襖子好看了,您就穿吧。”

  顧沅見她們這般熱切,再加上今天是小年,左右她也不是真的寡婦,便笑著應道,“好好好,那就穿新襖子。”

  這邊兩婢剛伺候顧沅換好襖子和裙衫,誇讚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忽然外頭傳來一陣喧鬧動靜。

  “砰砰砰——”

  一聲聲悶響,像是悶雷,又像是有人在撞門。

  顧沅臉色微變,下意識蹙起眉頭。

  “這外頭是怎麽了?這麽早就開始放炮仗了?”

  小春念叨著,又轉頭朝小冬道,“你先扶夫人坐下,我去外頭看看怎麽回事,一大早就這麽吵,鬧什麽呢。”

  小冬應了一聲,小心翼翼攙著顧沅。

  顧沅緩緩坐下,驀得,她的眼皮猛跳了兩下。

  外頭那動靜還在繼續,咚咚咚的,響得她心口直發慌,放在桌上的手也不由得攥緊。

  等了好一會兒,外頭的動靜沒了,但……其他的響聲,也都沒了。

  屋外,宛若空無一人,寂靜得詭異。

  小冬也意識到不太對勁,低聲嘟囔著“怎麽去了這麽久還沒回來”,再看自家夫人那張透著蒼白的姣美臉龐,她抿唇,安慰道,“夫人您別擔心,奴婢出去看看。”

  顧沅表情麻木,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應,像是一個被抽去靈魂的偶人。

  明明穿著新做的襖子,裏頭填得是簇新的棉花,穿在身上應該很暖和的,她卻覺得空氣中的陰冷寒意,無孔不入般,一點一點的穿過衣裳,侵入她的肌膚,深入她的骨髓。

  四肢百骸,五髒六腑,仿佛都被厚厚的寒霜給裹住,冷到發顫。

  “啊——”

  一聲驚叫響起,是小冬的。

  這聲過後,也沒了聲音。

  倏然,顧沅像是震醒一般,眸光閃爍。

  她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走。

  門是大剌剌敞開的,呼呼冷風從外灌入,吹了個滿懷。

  她尚未梳發,一頭緞子般烏黑的發隨意的綰著,風吹動,鬢角垂下的發絲輕輕揚起。

  緩了緩,顧沅定了視線,望向門外。

  隻見從門口到院子裏、再到院門外,一路望去,左右兩邊各站著一排身穿銀甲、手拿刀劍的士兵,一看這整齊劃一的精氣神,便知他們平素的紀律森嚴。

  這樣的軍隊,絕非尋常。

  幾乎下一刻,顧沅腦中就冒出“謝家軍”的名號來。

  似乎是為了驗證她的想法,很快,院門外傳來一陣噠噠馬蹄聲。

  一匹油光水亮的黑色駿馬停下,須臾,身穿繡金蟒朱紅錦袍的謝綸闊步而來。

  他氣定神閑,一步步走向顧沅。

  距離她十步之遙,他停住腳步,掀袍,拱手拜道,“臣謝綸接駕來遲,還請太子妃娘娘恕罪。”

  他一拜,兩邊的士兵們皆單膝跪下。

  他們來之前就被叮囑不可張揚,是以隻是沉默恭敬的跪著,並未多言。

  隻是這麽多士兵齊刷刷跪下,排場也足夠令人震撼。

  被堵了嘴巴,按在一旁的小春小冬、虎子王媽等人,都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

  太子妃!

  天爺呐,他們的夫人竟然是太子妃!?

  顧沅不去看他們投來的震驚目光,而是平靜的看向跟前的謝綸,“你怎麽發現的?”

  從揚州逃跑以來,她內心深處一直是惴惴不安的。

  她擔心自己有一天會被發現,被抓回去。

  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甚至連一個自由自在的年都無法過成。

  謝綸垂眸,維持恭敬的姿勢不變,“臣收到太子密令,奉命保護太子妃及皇嗣的安危。”

  太子密令……

  是裴元徹發現了她的下落?

  她一路偽裝,艱辛跋涉的逃到這裏,改頭換麵,深居簡出,便是如此,他依舊尋到了她?

  而且,他竟然知道她有身孕之事。

  顧沅臉色驀得白了幾分,身形也晃了晃,在風中搖搖欲墜般。

  見狀,被束縛住的顧風眸色一沉,困獸般,從喉嚨發出一聲嘶吼。

  顧沅勉力站穩,給了顧風一個安撫的眼神,又轉過頭,緊緊的盯著謝綸。

  說來也奇怪,她開始還有些慌張不安,可到這個時候,她的心情反倒無比的平靜,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放縱。

  “謝國公帶這麽多兵來,是要抓我回大牢?”

  “太子妃說笑了,您這般尊貴身份,又懷著皇嗣,臣怎敢怠慢。”

  謝綸語調不冷不淡,退到一側,攤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慢悠悠掀起眼皮看向顧沅,“馬車已經在門外候著了,還請太子妃上車。”

  顧沅也回看謝綸。

  猶記得上輩子第一次近距離看清楚謝綸的容貌,還是景陽嫁去隴西的第三年,謝綸親自陪她回長安省親。

  宮宴上,他們夫妻並排坐著,雖沒多少親密的動作,但謝綸時時望向景陽的溫柔眼神,還有景陽眉眼間的鮮活嫵媚,足見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深厚。

  相比之下,她和裴元徹穿著華美的帝後衣袍坐在上首,就像是一對冰冷的木偶,就連表麵的和諧都維持得有些艱難。

  那晚回去,裴元徹喝得酩酊爛醉,他跑來鳳儀宮,將她按在牆上,攫著她的下巴質問她,“為什麽,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接受朕?朕待你還不好麽。”

  至於那晚她是如何回答他的,事情隔了太久,爭吵太頻繁,她也記不清了。

  思緒回轉,再看眼前這張熟人臉龐,顧沅心平氣和道,“可否給我一個時辰,讓我處理一些事。”

  謝綸挑挑眼角,“一個時辰太長。”

  “那半個時辰。”

  “長。”

  “一炷香。”

  “好。”

  謝綸略一頷首,意味深長的看了顧沅一眼,“臣在門口恭候。”

  顧沅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強,“放心,你將院子圍得鐵桶一般,我插翅也難飛。”

  謝綸斂眸,揮揮手,示意士兵將顧風他們解開,又帶著人退到了院門外。

  ………

  “我隻有一炷香的時間,長話短說。”

  看著跪在地上哭成一片的小春、小冬、虎子、王媽,顧沅打開匣子,從裏頭拿出四張身契,分別還給了他們,“這些你們拿好。”

  哭聲頓時更加響亮了。

  顧沅又拿出這個院子的房契,另外還有六百兩銀票。

  “這座院子加上裏麵的家具擺件之類,約莫二百兩。王媽年長,我將這院子留給她。小春、小冬、虎子,你們三人各得兩百兩銀票,可使得?”

  幾人還能說什麽,哽咽著,朝著顧沅砰砰砰磕了三個大響頭。

  安排好他們四人之後,顧沅讓他們到外麵等,單獨將顧風留了下來。

  她將整個黃花梨木匣子挪到了顧風麵前,彎起眉眼,滿是感激。

  “顧風,這幾個月多虧有你,如果不是你一路護送,我怕是早就折在路上了。說太多都是虛的,這匣子裏有三千兩銀票……”

  顧風搖頭,麵部線條很是冷硬,嚴詞拒絕道,“保護姑娘是屬下的本分。”

  顧沅親自捧了匣子,遞到他麵前,語氣也很堅決,“必須收。”

  顧風很少見姑娘這般強硬的態度,微詫朝她看去。

  隻見她昳麗精致的臉龐露出一抹艱澀的笑,“你就當替我在外麵花這些錢吧,以後……我應該也沒有要用錢的地方。”

  驀得,顧風眼眶一陣發脹。

  沉吟片刻,他還是接過,一貫嚴肅的語調裏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傷感,“屬下謝姑娘賞賜。”

  顧沅笑了笑,“去吧,回長安去吧,與我父兄報個平安。”

  顧風點頭,又無比鄭重的對顧沅道,“姑娘,您......您千萬珍重,和您腹中的皇嗣一起平平安安的,屬下會為你們祈福。”

  顧沅笑道,“我會的。”

  又摸了摸肚子,眸光閃著堅韌的光,“它也會好好的。”

  交代完院子裏的事後,顧沅推開門。

  沒想到小春、小冬、虎子三人都跪在門口。

  一見到她出來,齊齊懇求道,“夫人,我們哪都不去,讓我們繼續伺候您吧。”

  張媽在一旁一臉局促,絞著衣擺道,“夫人,老奴的家人都在肅州,老奴有心侍奉您,可是……”

  顧沅給了她一個理解的眼神,又看向小春仨人。

  見他們一個個心意堅定,也不忍心拋下,便道,“小春小冬可以隨我貼身服侍,至於虎子你……你若不想當宦官,就隨顧風一起去吧,等到了長安,我哥哥會給你安排一份差事。在顧家當差,也相當於侍奉我了。”

  這般安排,仨人皆心滿意足。

  見顧沅點名要小春小冬跟著侍奉,謝綸也沒反對,反正進府後她身邊也需要丫鬟伺候。

  於是,在晌午的明淨陽光中,顧沅坐上了門口那輛過分張揚的翠蓋珠纓八寶車。

  街巷間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馬車粼粼行進,顧沅悄悄掀開車簾一角往後看。

  看著那座住了兩個多月、承載著她無數歡樂與自在的小院子,顧沅鼻子泛酸,舌根下也一片苦澀。

  她還沒有祭灶。

  後院種的那些果蔬都還沒成熟,前幾日做得臘腸還沒嚐過一口,圍欄裏還養了一隻羊,本是打算除夕夜晚做烤羊肉吃的……

  帶著許多遺憾,顧沅被接到了謝國公府。

  ……

  北方冬日的夜來的格外早,暮色四合,天空呈現瑰麗的紫色,明豔又濃重。

  “啊!!”

  當晚,肅州司馬府,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

  周明緲跌坐在地,雙眸瞪得大大的,恐懼的看著那從盒子裏跌落的手指與舌頭。

  冬日天氣冷,隔了幾日,手指舌頭還新鮮般,並未腐爛,隻有刀口處的血液凝結成了暗紅色,散落一地,很是駭人。

  一、二、三……

  總共六根手指,一根舌頭。

  其中一根大拇指上,戴著一枚雕著猛虎紋樣的青玉扳指。

  這青玉扳指,周明緲再熟悉不過,這是哥哥周平林常年戴在右手拇指上的。

  所以,這些手指和舌頭……是哥哥的?

  周明緲一顆心頓時如墜冰窖,渾身血液凍住般,呆坐在地上許久許久,腦中也閃過很多事,包括——

  裴元徹那修羅般冷戾嗜殺的眼神。

  是他,肯定是他做的!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是她提供消息給五皇子的。

  他這是殺雞儆猴嗎?

  不,不對……

  他怎麽會這樣輕易地放過自己?

  周明緲心口猛跳,窗牖忽的被吹開,一陣冷風灌入,她的牙齒都冷得打顫。

  與此同時,一種極為不詳的預感籠遍她全身。

  燭火搖曳,明明滅滅。

  ...................

  來謝國公府的第一天,謝綸問顧沅想不想回長安,顧沅說不想。

  謝綸像是早就料到般,淡淡的說了聲好,然後就走了。

  之後的八日,顧沅仿佛被遺忘一般,再沒見到過謝綸的影子。

  沒有說客來勸她,讓她心甘情願回長安;謝綸也沒強行派人送她回長安,隻任由她住著。

  這一住,便住了七日。

  這七日,相較於之前的日子,除了住的屋子舒適些,飯食與日常用具精細些,其餘的好似也沒什麽區別。

  除了不能出府以外,謝國公府各處任憑顧沅走動,當然,每次她走動,身後必定跟上十幾號侍從。

  十多雙眼睛一刻不離的盯著她,實在膈應,她也就懶得溜達了。

  這一日,是顧沅被接入謝國公府的第八天。

  這一日,說不同也沒什麽不同,但說一樣,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今日是大年三十,除夕。

  照樣睡到自然醒,照樣梳妝、用早膳、用午膳,去院子裏曬太陽,看雜書,盯著進進出出、張燈結彩的下人們,將她住的這處院子一點點的變得喜氣洋洋……

  這幾日,顧沅未曾笑過,小春小冬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絞盡腦汁的給她講笑話逗趣。

  顧沅朝她們笑了笑,可她們看得出,那笑容不過是在安慰她們,並不是真正的開心。

  這該如何是好呢?

  明明之前夫人是很愛笑的,她笑起來是那樣的好看,明月清輝,夏花爛漫,眼波流轉的光彩,真真美到人心坎裏。

  可現在,她眼中都沒有光了。

  沒等小春小冬想出逗樂的法子,夜色在不動聲色中降臨了。

  肅州城門即將關閉之際,一隊人馬疾馳奔來。

  待近了看,可見為首之人與後頭隊伍拉開很長一段距離。

  “你們哪來的,停下,快停下!”

  黑色駿馬上,那道頎長的玄色身影並未勒住韁繩,而是朝城門守衛士兵丟下一塊金閃閃的令牌,旋即又抬手一揚鞭。

  馬吃了痛,更是瘋了般直往前衝。

  宛若一支破風利箭,那一人一馬,迅速消失在士兵們的視線中。

  看呆了的士兵扶著帽子罵罵咧咧,正要帶人去抓捕那狂徒,另一個士兵忽然叫了一聲,嚇得他也一哆嗦。

  “張老三,你他娘的抽風了?鬼叫什麽!”

  那士兵腿軟的坐在地上,手中舉著那塊金閃閃的令牌,渾身如篩抖,嘴唇顫抖道,“太、太……太子……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