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4017
  夜幕降臨, 天際一片濃鬱墨黑。

  謝國公府燈火通明,宛若白晝。

  今夜府中設除夕宴, 絲竹管弦不絕於耳, 歌舞雜技精彩紛呈,隻是前頭的熱鬧,與後院無關。

  謝綸傍晚有來問過顧沅是否去參宴, 顧沅推說身子勞累, 婉拒了。

  謝綸也不多問,讓她好好歇息, 便恭敬退下。

  酉正時分, 府中下人端著酒菜魚貫而入, 各種珍饈美味擺了滿桌, 極其豐盛。

  “太子妃, 晚膳已備好, 若無其他吩咐,奴才們先退下。”管家婆子彎著腰畢恭畢敬道。

  顧沅看了眼那些菜肴,大都是長安的菜式, 淡淡的嗯了一聲。

  待下人退下, 小春扶著顧沅入座, 小冬拿著筷子布菜。

  “主子, 這道炙羊肉看起來不錯, 您嚐嚐?”

  顧沅低低嗯了一聲, 抬眼見這麽大的屋子, 這麽大張桌子,就她一個人孤零零坐著,沒有半點過年的熱鬧。

  她還得去年除夕, 一大早素素和月娘就來找她玩, 又是鬥草又是玩葉子牌的,等到了傍晚,各回各家,吃完團圓飯後,三人又聚在一起朝哥哥撒嬌,哥哥就帶著嫂嫂和她們一同去逛西市,買了燒雞、胡餅、醬肉、葡萄酒回來,圍著庭前燃燒的火盆,一起守歲,待過了子時,一起互道新年安康。

  那樣的除夕多有趣啊,一天的笑聲就沒停過,就連熬夜守歲都成了件極其享受的事。

  想到這裏,顧沅心頭微暖,緩緩抬眼對小春小冬道,“你們坐下陪我一起吃吧。”

  小春小冬一臉驚惶,忙搖著頭,“奴婢不敢。”

  顧沅道,“我一個人吃沒意思,何況這一大桌子菜,我也吃不完。坐下吧,前段日子咱們不還一起圍著吃羊肉鍋子麽。”

  小春小冬道,“那時奴婢們還不知您的身份,現下知道了,不敢失了規矩。”

  顧沅沉默了。

  見她們低垂的腦袋,不好強人所難,也不再多說,拿起筷子,自己吃了起來。

  她沒什麽胃口,草草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

  小春見許多菜動都沒動一下,不由得勸道,“主子,今日還得守歲呢,您不多吃些,晚點會餓的。”

  顧沅拿帕子擦著嘴角,溫聲道,“吃不下了,到時候餓了吃些糕點便是。”

  小春還想再說,小冬朝她輕輕搖了搖頭。

  “這桌菜你們吃吧。”

  顧沅說著,緩緩起身,自行回了寢屋。

  屋內暖烘烘,鎦金鶴擎博山爐裏燃著上好的安神香。

  顧沅靠在棗紅色錦緞迎枕上,腿上搭著一條寶藍色繡五蝠捧雲團花的錦褥,素手捧著書卷,眼睛卻望向窗牖上貼著的貴花祥鳥窗花。

  不知此時此刻,家中是怎樣的景象呢。

  顧風應該已經到了長安,父兄知道她平安的消息,也能安心過個年。

  素素往年在雲忠伯府用完團圓飯,就會迫不及待的來找她和月娘玩,今年,她應該是在盧府和月娘一起守歲吧。

  還有,裴元徹……

  老皇帝病重,他這個監國太子定然忙得不可開交,這會兒他應該在宮宴上與群臣飲宴吧。

  所以,他到底打算怎麽處置她呢?抓到她這麽久了,都沒個動靜。

  難不成這段時間他太忙,無暇分心,暫且顧不上她這邊?

  她越想,越覺得可能是這個原因。

  倏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顧沅以為是小春小冬她們進來了,沒回頭,單手支著下巴,兀自思考自己從謝國公府逃跑的幾率有幾成。

  直到那腳步聲漸漸的近了,沉了,投在窗牖上的影子也高大仿若巨人,顧沅才意識到不對。

  她回過頭,當看到來人時,登時怔住,腦子一片空白。

  隻見眼前之人一襲玄色團龍紋襖袍,墨發高束,肩上和發間因著雪花消融而顯得濕潤,滿麵風霜,依舊掩蓋不住他那張英俊深邃的臉龐。

  他臉上看不出情緒,隻是那雙狹長的黑眸亮得驚人,如同兩簇火焰,灼灼燃燒,要將顧沅給融化般。

  “沅沅。”

  他沉沉的喊了一聲,嗓音沙啞的嚇人。

  顧沅還是懵的,滿腦子想著,他怎麽會在這?這個時候他不是該在太極宮中主持宮宴的麽?難道這是自己的幻覺麽?

  還沒等她回過神,高大的男人猛地上前兩步,長臂一伸,就緊緊地抱住了她。

  這懷抱太過真切,還夾雜著外頭的寒氣。

  他彎著腰,鐵一般的雙臂緊緊錮著她,他的心髒跳得怦然有力,咚咚咚擂鼓般。

  顧沅耳邊響起一陣嗡嗡聲。

  須臾,她回過神來,兩隻手抵在他堅硬的胸膛,用力推著他,冷聲道,“你放開我,放開!”

  裴元徹被她一推,身形一僵。

  他沒放,反倒抱得更緊了,高挺的鼻梁深深埋入她柔軟的脖頸,他的呼吸拂過她的肌膚,灼熱又粗重,嗓音帶著幾分請求,“給孤抱一會兒就好。”

  顧沅蹙眉,這算怎麽回事?

  她都做好了再次見麵被他冷嘲熱諷,或是被他嗬斥威脅的準備,可現在,他非但沒朝她說重話,反倒……上來就抱她?

  裴元徹是這般心胸寬容的人?顧沅是不信的。

  一時間,她腦中閃過了許多想法。

  難道他並沒有重生,並且,他對她逃跑的理由依舊一無所知?

  若真是這樣,自己是否還能繼續哄騙他?

  若他並不知道上輩子的恩怨,自己卻因著上輩子的事而逃離這輩子的他,是不是對他不公平?

  可是,一想到前世種種,她實在做不到與他心平氣和的相處……

  思及此處,顧沅深吸一口氣,再次推他,語氣嚴肅,“你放開我。”

  這次,裴元徹鬆開了擁抱。

  他雙手按著她的肩膀,俯身凝視著她,視線從她精致的眉眼,一寸寸的挪動,仔細打量著。

  “瘦了。”他淡淡道。

  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他的眸光猛地閃爍兩下,呼吸也變得急促。

  顧沅感受到他這目光,心中一沉,手下意識遮住自己的肚子。

  她這防備的動作,讓裴元徹眸色一黯。

  顧沅盯著他,他也瘦了許多,眼窩深陷,英挺眉眼間是遮不住的疲憊,下巴也冒出一層青色胡茬,剛才抱她的時候,紮得她有些癢。

  還有那雙眼睛,這般湊近了看,布滿了紅血絲,也不知是熬了多久。

  見她看著他,裴元徹薄唇微掀。

  “孤著急趕來,一路風餐露宿,也沒空打理,身上肯定不好聞。”

  他低聲道,抬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勾起她耳畔垂下的一縷發,動作輕柔的挽到耳後,“你別嫌棄,孤這就去沐浴更衣,等洗淨了,再來陪你和孩子守歲。”

  這話說得極自然,仿若尋常夫妻的尋常對話。

  顧沅睫毛顫動著,狐疑的看向麵前的男人,他這到底是怎麽了?中邪了麽。

  這般親昵的口吻與動作,就仿佛他們之間從未分開過,依舊是半年前東宮那對如膠似漆的新婚夫婦,沒有矛盾,沒有逃離,沒有鋪天蓋地的追捕……

  可這些,分明是存在的!

  顧沅捏緊了手指,蹙眉,滿臉嚴肅盯著他,“你到底……”

  話還沒說完,男人的手指就攫住她的下巴,稍稍用力,他眸色沉沉,似誘哄,又似威脅,嗓音低啞,“大過年的,別說不高興的事。”

  顧沅心頭一顫。

  不等她再開口,男人放開她,轉身,出了寢屋。

  直到那腳步聲遠去到聽不見,顧沅才愣愣回過神來。

  看著歸於寂靜的房間,沉默良久,她抬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疼……

  是真的。

  剛才一切是真的,裴元徹真的來了。

  這個意識在心頭清晰後,顧沅的理智也逐漸回籠,心頭大駭,這個時候他竟然跑來隴西,他是瘋了麽?

  她雖不清楚朝廷上的黨爭到了哪個地步,但在皇位塵埃落地之前,他貿然離開長安,無異於給人趁機奪位的機會!

  顧沅相信裴元徹一定比她更明白這一點,但他還是來了,這不是瘋了是什麽?

  還有他剛才的一言一行,是打算自欺欺人,粉飾太平?

  這完全不像裴元徹一貫的作風。

  顧沅緊抿著朱唇,隻覺得她越發看不懂他了。

  許久之後,顧沅坐直身子,朝外喊道,“小春,小冬!”

  無人回應。

  她心下一頓,掀開炕褥,穿鞋下榻。

  走到屋外,不見小春小冬的身影,隻門邊把守著兩個丫鬟。

  顧沅問她們話,她們搖頭,是兩個啞的。

  她再往外走,兩婢忙咿咿呀呀攔著她。

  顧沅蹙起眉,看著直愣愣跪在眼前的兩婢,心情沉重。

  這算什麽?

  裴元徹這是要軟禁她?

  天空漆黑一片,庭院燃著除夕篝火,火光烈烈,照在屋簷積雪上,泛著淒淒冷白,與門廊重重的紅燈籠一對比,黑與白,白與紅,莫名令人胸口發悶。

  不多時,裴元徹在一群奴仆的簇擁下,回到了院子。

  見顧沅靜靜地站在門口,身上隻披了件單薄蓮青色長衫,他濃眉一擰,解下身上的烏雲豹氅衣,闊步上前。

  跪在地上的啞婢立即讓開。

  裴元徹給顧沅披上大氅,又順勢將她擁入懷中,“怎的在門口站著?”

  大氅還帶著他的溫度,淡淡的沉香味將顧沅籠罩。

  她沒回他,隻掙紮著,想離開他的懷抱,下一刻,頭頂的語調陡然變冷。

  “你們是死人麽,讓太子妃在門口吹風。來人——”

  兩婢瑟瑟發抖,咿咿呀呀說不出求饒的話,甚是可憐。

  顧沅心底一陣嘲諷。

  果然,還是這麽一招,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她不再掙紮,閉了閉眼,道,“與她們無關,是我自己要在這站著。”

  裴元徹垂下眸,掃了眼她的臉龐,須臾,淡淡道,“既然太子妃替你們求情,這回孤就饒了你們。”

  顧沅心頭冷然。

  默了默,她問道,“之前伺候我的兩個婢女呢。”

  “孤叫她們退下了,今夜我們一家團聚守歲,閑雜人等不得打擾。”

  一家團聚。

  顧沅嘴唇微動,終究還是沒說話。

  裴元徹擁著她回屋,一到裏頭,暖意融融。

  顧沅將身上的大氅取下,沒有坐下,而是定定的盯著麵前的男人,“你打算怎麽處置我,說吧。”

  她實在無法忍受這份表麵和平。

  太假,太虛偽,而且她也不想陪他演。

  裴元徹的目光落在她那雙過分鎮靜的黑眸上,手指捏緊。

  是了,這眼神,與從前一模一樣。

  若說來之前,他還抱著一絲僥幸,可此時此刻,他確定無比。

  這是他的顧沅,也是他的皇後。

  一時間,他內心五味雜陳。

  先前天真無憂、待他百般溫順的顧沅沒了,前世的矛盾與誤會再次出現在他們眼前,將他們遠遠隔開,她又變成了這副冷若冰霜的模樣。

  可他並不覺得這樣有何不好,甚至覺得慶幸,沅沅也回來了。

  上輩子是他執迷不悟,死要麵子,最終落到那樣的下場,是他咎由自取,是他對不起她。

  現在,她也重活了一回……他還以為她早就黃泉喝了孟婆湯投胎去了,不等他了。

  上輩子的想念與這輩子的思念糾纏在一起,他強壓住情緒,緩了緩,溫聲道,“沅沅,孤是來接你回家的。”

  回家?顧沅纖長的羽睫微顫。

  突然,裴元徹朝她走來,她立刻集中注意,腳步朝後退。

  男人身形高大偉岸,濃重的陰影將她一點點籠罩,他一隻手勾住她的後頸,溫熱微糲的指腹撫在她脖後肌膚。

  這般姿勢,讓她退無可退,整個人被他牢牢掌控住。

  他垂下眸,黑眸中的情緒洶湧,像是鷹隼盯準獵物,語調卻很溫和,哄孩子般,“在外麵玩了這麽久,該回去了,朕的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