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再次睡了過去。

  隻知道隔天清早一睜開眼，就看到鹿楚坐在他床邊的地板上，趴在床沿處合眸輕睡。

  而她的手，還被他緊緊抓著。

  房間裏合著窗簾，有些昏暗，一道陽光從簾縫中鑽進來，在地板上形成一條明亮而細長的線。

  梁璟側頭垂眼看向趴在床的邊緣處枕著手臂還在睡的鹿楚，冷淡的表情不自覺地略微柔和下來。

  他不敢動，也不想動。

  就這樣躺在床上，靜靜地欣賞著她恬靜的睡顏。

  兩個人的手還牽在一起。

  是他抓的她。

  梁璟的目光落在他們握在一起的手上，這才意識到，現在、此時此刻，是他緊緊抓著她的手沒鬆。

  他的眼神瞬間閃爍起來，立刻就把手鬆開了。

  像是躲燙手的山芋一般縮了回去。

  掌心裏和指尖上溫熱的觸感順著皮膚組織和血液漸漸蔓延，讓他的臉也開始發燙。

  鹿楚仿佛感受到了動靜，動了動身體，但並沒有醒。

  幾乎要屏住呼吸的梁璟在看到她依舊在睡時稍微鬆了一口氣。

  他緩慢地坐起來，低下頭看著自己抓過她纖細手指的手，一張薄唇漸漸抿緊。

  眼睫低斂著，遮住眼底的驚慌和晦澀。

  他攥住手指，在心裏默默地提醒自己，不可以逾越。

  不要再做這種出格的事情。

  梁璟很想把鹿楚抱到床上去讓她舒舒服服地睡，可是……

  他看了眼完全沒了知覺的雙腿，心裏又騰升起一股煩躁和厭棄。

  無力感布滿他全身各處。

  再一次讓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廢人。

  梁璟沉默地扯過被子給鹿楚蓋上，自己慢吞吞地挪到床邊，抓著輪椅的扶手坐了上去，然後就出了臥室。

  他趁鹿楚沒醒，去了衛生間一個人解決了生理需求。

  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他稍微鬆了口氣。

  在洗漱過後，梁璟穿過客廳，直接進了廚房，想試著做早餐。

  就隻是想為她做點什麽。

  然而……梁璟原來從沒下過廚房。

  這就導致他想煮粥卻在放了水後不知道該放什麽，他甚至都不知道米在哪裏，想煎雞蛋卻因為火開的過大直接把雞蛋給煎糊了，手和胳膊上還濺上了油滴。

  不僅如此，梁璟打碎了一地的盤子。

  本來是想拿一個盤子來盛一下他勉強做出來的糊蛋的，但是盤子在頭頂上方的櫥裏。

  梁璟用手撐著流理台，在抬起一隻手打開櫥門的那一刻，身體的全部重量幾乎都集中在了另一隻強撐在台麵的胳膊上。

  他打開櫥門後立刻就又恢複了兩隻手撐著身體，歇了會兒後，梁璟深深吐出一口氣，再次抬手一隻手來，想要伸著夠盤子。

  支撐著身體所有重量的那隻手臂開始發抖，隨著時間一秒一秒的推移，他的胳膊也顫抖地越來越厲害，仿佛一根搖搖欲墜的木杆，下一秒就會斷成兩截。

  他的指尖已經夠到了盤子的邊緣，就差一點點了。

  再往前伸一下就好。

  梁璟咬死嘴唇，竭盡全力去抓他碰到的那隻盤子……

  突然，隨著一聲悶響，一陣劈裏啪啦的清脆響聲炸翻了廚房。

  一摞盤子摔成碎瓷片的那一刹那，被驀然驚醒的鹿楚就從他的臥室奔了出來。

  “小璟！”驚慌失措的鹿楚頭發披散垂落，微微有些淩亂，她光著腳從他的臥室裏跑出來，在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鹿楚震驚地看著眼前的景象，硬生生地傻在了原地片刻。

  倒在地上的男孩兒紅著眼眶趴在一堆碎瓷片當中，臉色蒼白，冷如沉水。

  他抿緊嘴唇，手指緊緊地攥死，腳上、腿上、手臂上、手指上，全都是被碎片割破流血的痕跡。

  甚至有鮮血從他攥緊的指縫中緩緩流出來。

  那是一種極其詭異的破碎美感。

  鹿楚登時慌亂地就要踏進來。

  “你別進來。”梁璟皺緊眉嗓音低冷道，“會受傷。”

  鹿楚哪裏聽他的，她直接就踏進來，蹲下後用手小心翼翼地把碎片撥到一邊，最後勉強清掃出一條路。

  鹿楚抓住他的攥緊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小心翼翼地從他的掌心捏出一小塊碎片扔到旁邊。

  然後拉住他的胳膊，女孩子瘦削的身骨用盡全部力氣，配合著梁璟撐在流理台上的手的力量，搖搖晃晃地把梁璟架了起來，放到輪椅上。

  梁璟喘了口粗氣，沉默著沒說話。

  鹿楚推著輪椅把他帶出廚房，然後又拿出家用醫療箱來，開始挨個幫他處理傷口。

  梁璟垂眼望著她，神情挫敗低迷。

  他咬住唇，片刻後很愧疚地道歉：“對不起。”

  鹿楚聽聞，抬眼衝他笑了笑，溫和地安撫說：“沒事，碎碎平安。”

  在給他把所有小傷口處理好貼上創可貼後，鹿楚才心有餘悸地吐出一口氣來，輕聲道：“還好都隻是劃破了點皮肉，下次可不能這麽莽撞了。”

  梁璟沒應聲。

  沒有得到回應，鹿楚就掀起眼皮來看向他，抬手在他的腦袋上揉了一下，警告似的：“聽到了嗎？”

  正低頭垂眸盯著她看的男孩兒瞬間就撇開了頭，目光飄忽地看向別處。

  喉結卻不由自主地滑動了一下。

  “嗯。”他應。

  鹿楚這才回他的臥室，趿拉上拖鞋後就又急匆匆地出來，

  她一邊走一邊將頭發熟練地紮成一個低馬尾，但還是有一縷發絲順著側臉垂落。

  隨即就去了廚房打掃殘局。

  梁璟看到她忙進忙出的身影，愈發對自己反感。

  什麽忙都幫不上，還一直給她製造麻煩。

  等鹿楚把摔碎的盤子打掃幹淨，她就走過來推著輪椅帶梁璟進了廚房。

  梁璟目光茫然地抬眼看向她。

  把常用的盤子和碗都放在梁璟坐著輪椅就能觸手可及的地方後，鹿楚嘴角輕翹了下，說：“不是想學做飯嗎？我教你。”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梁璟原以為，鹿楚會對他說餓了就告訴她，她給他做飯，或者對他說他不用下廚，有她做飯就行。

  但她沒有。

  他以為她跟別人一樣，把他當成個廢人看待，覺得他什麽都做不了，隻能混吃等死，因為他失去了三位至親，因為他雙腿殘廢，覺得他可憐，同情他才對他好，也不肯讓他做任何事情。

  可她並沒這樣想。

  蒙在梁璟心裏的陰霾消散了些。

  她是不一樣的。

  她和別人不一樣。

  鹿楚一邊告訴她這步要做什麽，下一步該放什麽，一邊自己操作著，很快就煮上了粥。

  梁璟親眼見了她熟練地切去了皮的南瓜，嫻熟地淘米、加水……

  愈發覺得洗手羹湯的她迷人耀眼。

  在電飯煲煮著粥的時候，鹿楚開始煎雞蛋。

  “煎雞蛋的時候火不要開太大，不然容易糊。”鹿楚邊說邊示範。

  不多時，賣相極好的煎蛋就出了鍋。

  她端著盤子站在梁璟麵前，用筷子夾住一個煎蛋，低頭輕輕吹了吹，然後就湊近他的嘴邊，臉上盈著淺淺的笑，話語輕細而溫柔：“嚐嚐？”

  梁璟張開嘴，咬了一口。

  還有點溏心，口感很好。

  “呐，”鹿楚把盤子和筷子都遞給他，“你先吃，填填肚子。我用榨汁機榨個蔬菜汁。”

  梁璟吃著鹿楚煎的溏心蛋，目光依舊停留在她的身上。

  鹿楚背對著他，正在用榨汁機榨汁，嘴裏溫和地問他：“剛才看會了嗎？”

  “挺簡單的吧？你這麽聰明，動手能力也強，下次直接上手應該沒什麽問題。”

  梁璟剛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正要應一聲“嗯”，結果又聽到鹿楚說：“這樣以後我不在，你自己也不會餓著……”

  她的話音未落，梁璟攥著盤子捏著筷子的手就用力到泛白。

  他把手裏的盤子和筷子放到旁邊的台上，抿了抿唇，低聲回她：“沒學會。”

  鹿楚沒想到他會說他沒學會，驚訝地回過頭來望向他，梁璟隻低著腦袋，丟下一句：“我先出去了。”

  然後就自己操縱著輪椅離開了廚房。

  到了客廳後梁璟垂著的眼睫顫了顫，放在腿上的手指幾乎要扣進掌心肉裏麵去。

  她說以後她不在。

  他輕而易舉就失了態。

  不能這樣。

  害怕再一次經曆永久失去的恐慌拉扯著他幾乎要著了魔的心智，強行將他那快潰散的理智拽了回來。

  不要在意任何一個人，沒有所珍惜之人，就不會經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況且，連你自己都厭棄你自己，你這一生也許都要背負著滿心的愧疚。

  你這副殘破不堪的身軀，這幾天給她帶來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梁璟，你不能害了小鹿姐。

  你配不上她。

  他緊緊抿著唇，喉結滑動了下，極力壓製住翻湧的情緒，告誡自己以後不可以再這樣任性失態。

  小鹿姐說的沒錯，以後就隻有他自己。

  沒有別人。

  不會再有別人。

  鹿楚看得出來梁璟不高興，但他這段時間情緒一直都是這樣反複無常。

  她也沒有多想，隻當他沒有學會做飯而沮喪，在吃飯的時候還耐心安撫梁璟，說：“別氣餒，多看幾次多做幾次，慢慢就能上手了，做飯其實並不難。”

  梁璟辨不清情緒地低“嗯”了下。

  鹿楚察覺到梁璟興致不高，所以想做點事情讓他心情好起來。

  於是，在吃過早飯後，鹿楚就拉上了客廳裏的窗簾，偌大的客廳沒了陽光灑落，光線瞬間變暗。

  她駕著梁璟讓他坐到沙發上，自己來來回回拿東西，不一會兒，茶幾上就放了一堆零食。

  鹿楚拎著電腦和投影儀走過來，連接好電源後打開電腦，找到一部電影開始播放。

  牆上的幕布上投影出電影中斑斕的色彩，梁璟卻扭頭看向鹿楚，聲音淡淡地問她：“你不睡會兒嗎？”

  鹿楚淺笑著搖了搖頭，輕聲對他說：“不困，我們看電影。”

  梁璟便沒再說什麽。

  鹿楚給他吃的他就吃，鹿楚給他喝的他就喝。

  電影是一部日本動漫，講的是一對青梅竹馬的青春期萌芽愛戀。

  梁璟漸漸看入了神。

  然而沒多久，他的肩膀忽然一沉。

  鹿楚歪頭靠著他的肩膀睡了過去。

  梁璟的呼吸一滯，他梗著脖子緩慢地扭臉，垂眼望著睡熟的鹿楚，她放在腿上的手裏還拿著拆開吃了一半的薯片。

  想到她剛才還口是心非地勉強自己說不困，梁璟的嘴角輕揚起來，隻不過笑容又瞬間消失。

  但看向她的目光卻是緩和而溫柔的。

  為了不吵醒她，梁璟繃著神經僵坐著，一動都不肯動。

  後來電影演的什麽梁璟都不太記得。

  他隻感受到她清淺而溫熱的呼吸灑落在他的側頸處，灼的他全身發燙，仿佛在持續發高燒。

  電影放完後就開始自動動播放各種衍生視頻。

  而梁璟什麽都沒記住，除了一句話：

  “Everyone loves someone.”

  這時的他還不懂，

  其實，他也無法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