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楚把梁璟的輪椅推出衛生間，搬來一把高度適中的椅子，讓梁璟坐下來，向後仰頭，後脖頸枕在椅子上。

  她撿起掉在地上的洗發水來放好，重新幫梁璟打濕頭發，隨即擠了些洗發水在手心，再緩慢地抹在他的頭發上。

  鹿楚纖細的手指穿梭在梁璟的短發間，她用指腹輕輕地抓撓著他的頭皮，觸感一點都不尖利，很溫和，很輕柔。

  給他的感覺就像她這個人，溫溫柔柔的，沒有絲毫的攻擊性。

  梁璟仰著臉，正對著頭頂明亮的燈光。

  一層層光暈灑下來，打在略微彎腰低著頭正認真專注給他洗著頭的鹿楚身上。

  她的麵容半明半暗，長睫輕垂，在眼底落下一片扇形陰影。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裏仿佛盛有星星，閃閃發亮。

  梁璟從前聽別人說“眼睛會說話會發光”，隻覺得離譜。

  直到他通過姐姐的視頻看到鹿楚的那一瞬間。

  一眼萬年。

  那一刻他才信了真的有人的眼睛漂亮的會說話，水靈靈的閃著光。

  他直直地望著她，因為她手指不斷地在他發絲間穿過，他的頭皮都在發麻，身上都要起雞皮疙瘩。

  明明之前去理發店也讓洗頭師傅洗過頭，卻從來沒有一次讓他有這種感覺。

  頭皮發麻，心髒泛癢。

  鹿楚不經意間看到梁璟正在盯著她看，她嘴角輕彎，用沾滿泡沫的手指在他的臉頰上抹了下。

  梁璟這才恍然回過神來，看到鹿楚轉身去拿花灑，話語清淺如泉，清泠泠的：“別發愣了，閉上眼睛，要給你衝泡沫了。”

  她說著就打開了水閥，開始試水溫。

  然後回到他身側，開始用花灑給他衝洗頭發，貼心地詢問：“這個溫度可以嗎？會不會涼？”

  閉上眼睛的梁璟很輕微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會。”

  等鹿楚給他洗完頭，她去旁邊拿了條幹淨幹燥的毛巾，覆在他的腦袋上，在動作輕柔地給他擦著潮濕的頭發時，鹿楚用毛巾的一角輕輕擦拭掉了她剛抹在他臉上的那片泡沫。

  她低垂著頭，手像是在捧著他的臉，幫他用毛巾揩去了那點泡沫。

  卻仿佛在他的臉上點了火，一下子就讓梁璟的臉發起燙來。

  幸好毛巾垂墜了些許，剛巧遮住他的眼眸。

  鹿楚並沒有看到他眼底閃過的克製但無法抑製的情動。

  就連梁璟自己都沒察覺。

  幫他擦了擦頭發，鹿楚又插上吹風機的插頭，打開溫熱的風來時幫他吹頭發。

  梁璟這下就連繃直的脊背都在發麻。

  好不容易挨到吹頭發結束，鹿楚掛好吹風機後就攙扶著梁璟起來。

  她抓起梁璟的手來讓他的胳膊繞過她的後頸，鹿楚一手握住他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另一隻手環住他瘦削的腰身，根本不知梁璟在他摟住他腰的那一刻身體都僵硬了起來，仿佛每一根神經都繃緊成了弦。

  “慢點，這兒有點滑……”鹿楚叮囑著梁璟，小心翼翼地架著他往浴室外走。

  結果就快到門邊的時候，鹿楚自己不慎滑了一下，兩個人的重心一瞬間偏移不穩。

  電光石火間，鹿楚的後背直接撞在了牆壁和門框連接接處，梁璟為了穩住身體，急忙伸出空著的那隻手來抓在門框上。

  本來被鹿楚握著的手這下也緊緊地反抓住她的。

  因為梁璟的手臂在鹿楚的後頸處擋著，她受到的碰撞並不是很重。

  隻是……

  這個意外讓他們倆的身體幾乎要挨在一起，而且這個奇怪的姿勢，像是他把她單手摟在懷裏壁咚了。

  因為距離太近，鹿楚都能聞到縈繞從他略帶潮濕的頭發上散發出來的清淡的香氣。

  鹿楚心悸驚嚇之餘臉頰霎時間紅透，她顧不得後背的疼痛，立刻站穩重新扶好梁璟，皺緊眉擔心地問道歉詢問：“對不起，沒有讓你碰到傷處吧？”

  梁璟搖了搖頭，嗓音清淡地回她：“沒有。”

  鹿楚更加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走了最後幾步，等到梁璟坐到輪椅上，她心有餘悸地暗自拍了拍胸口。

  鹿楚推著輪椅帶梁璟回到他的房間，把他攙扶到床上，臨離開前對梁璟說：“安心睡，有事叫我，我就在對門，能聽得到。”

  梁璟點了點頭。

  “晚安。”她對他露出淺然一笑。

  梁璟望著她那抹想要讓他放鬆安心的笑容，回了她：“晚安，小鹿姐。”

  鹿楚從梁璟的房間裏出來後才忙自己的事情，收拾客廳，洗澡洗漱，然後才回房間。

  梁璟躺在床上，屋裏關了燈，他能清晰的聽到鹿楚在外麵走來走去。

  他睜著眼睛，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躺在陌生的床上，試圖迎接著未知的明天。

  側過身，梁璟盯著那隻被鹿楚握住過的手，指尖輕蜷了下。

  .

  鹿楚收拾完所有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就打開了筆記本電腦，調出今天老師們上課時講的ppt來，一門一門的開始補。

  鹿楚一邊看ppt，一邊做著筆記，偶爾會根據ppt上的要求解題。

  這一學就學到了深夜。

  好在明天是周六，不用上課，睡晚些也沒事。

  鹿楚把今天落下的課程自學完後看了眼鬧鍾上的時間，已經淩晨兩點多了。

  她關上電腦，把記筆記的本子也合上放到旁邊。

  剛關掉台燈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鹿楚就忽然聽到另一個房間裏忽然傳來一聲驚慌悲痛的叫喊。

  雖然很短促，但鹿楚聽得清清楚楚，是梁璟哭喊了一聲“姐”。

  她急忙拉開門走出去，敲了敲對麵的房門，有些憂心地喚道：“小璟？”

  沒有人應答。

  鹿楚試著轉了下門把手，能擰開，她便輕輕地推開了門，踏進來後隨手把門又輕合上。

  房間裏一片漆黑，鹿楚有些看不清，她站在門邊適應了片刻後才抬腳往前走去。

  鹿楚摸黑來到梁璟地床邊，小聲溫柔地喊了聲：“小璟？”

  梁璟就躺在床上，怔怔地瞪著眼睛，全身都在疼，尤其骨折的右腿。

  從夢裏驚醒的他出了一身汗，在夢中出現的那個場景像是慢鏡頭一般，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腦海中重複循環地播放著，仿佛在提醒著他，他到底是怎樣活下來的。

  梁璟的眼眸空洞洞的，他的呼吸很不平穩，仿佛被什麽嚇到了一樣。

  鹿楚隱約感覺到他醒著，正想伸手去開台燈，忽然被躺在床上的梁璟抓扯住了手指。

  他抬起另一隻手來，用胳膊擋住酸熱的眼睛，悶聲低低地懇求：“別開燈。”

  鹿楚心裏明白，應了聲好，然後就在他的床邊蹲下來，握了握他的手，給他了一點力量，輕聲溫柔道：“沒事的小璟，我在這兒，安心睡吧。”

  梁璟閉著眼眸，用手臂作為遮擋，在這個漆黑的房間裏，誰都看不到他眼角滑落下的淚。

  男孩子的喉結上下滑動著，無聲地哽咽著。

  出車禍的那天太混亂，那一瞬間發生的事他根本記不太清楚，也不敢再去回憶細節。

  因為那個場景是他埋進他心底永遠的傷痛。

  可是他想永久逃避的這一切，夢會幫他回憶。

  有時候，夢是飄渺虛無不切實際的。

  但有時候，所夢到的，就是真實發生的。

  梁璟在夢裏重新回到了他人生軌跡發生重大改變的那一天。

  他和母親坐著飛機回到明城，在機場見到了來接他們回家的父親和姐姐。

  雖然常年跟母親在南方生活，但梁璟跟梁玨的感情非常好，盡管姐弟倆經常互懟拌嘴。

  他們一家人說笑著上了車，歡歡喜喜地要回家去。

  姐姐掏出一顆牛軋糖來遞給他，說這是她親手做的，要讓他嚐嚐。

  他攥在掌心，嘴上揶揄說肯定不好吃不肯吃，但心裏想著等晚上回了自己房間後再吃。

  可是……那個晚上，他的世界徹底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他在夢中又經曆了一次車禍。

  在那輛失控的貨車撞過來的那一刹那，梁璟這次看的清清楚楚，姐姐第一時間就向他撲了過來，盡她最大的能力把他護在了懷裏。

  結果，姐姐頭破血流地倒在了他的身上。

  而他除了右腿骨折，其他多處傷勢都隻是輕微的。

  他昏昏沉沉間聞到的血腥味，那些沾染在他衣服上的大片血跡，都是姐姐的。

  他忽然聽清了他被人抬上擔架時嘈雜的喧嘩聲裏，有人不知是替姐姐惋惜還是替他慶幸，說了一句話。

  “這個男孩兒要不是被女孩子護在懷裏，情況會比現在嚴重的多，能不能活下來都不好說。”

  那日快要失去意識前昏迷之際聽不清的話語，清晰的響徹在他的整個夢境中。

  如果不是姐姐護住了他，他也許也死了。

  為什麽他還活著？

  梁璟的心裏又忍不住騰升起一股自我厭棄的情緒來。

  憑什麽隻有你還活著？

  有道聲音這樣質問他。

  而問出這話的，正是他自己。

  他的潛意識裏，開始反感討厭還活著的自己。

  就在梁璟陷入內疚的怪圈時，黑暗中，鹿楚握緊了些他的手，輕然出聲：“我會陪著你，小璟。”

  我會陪著你渡過這段難熬的日子。

  願你早日做回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

  .

  梁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再次睡了過去。

  隻知道隔天清早一睜開眼，就看到鹿楚坐在他床邊的地板上，趴在床沿處合眸輕睡。

  而她的手，還被他緊緊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