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
作者:墨書白      更新:2020-09-20 21:06      字數:4315
  年少時候, 秦芃曾經想過, 遇到一個人, 怎樣的時刻, 才算是真正的相愛, 乃至於應該成親, 應該在一起?

  愛慕很容易, 喜歡很容易,可是相愛很難。

  因為那意味著,你不僅僅是單方麵付出喜歡著這個人, 你要和他相處,你要和他交付一生。你得真正的了解他,明白他在想什麽, 並給予正確的回應。

  那一刻, 其實不需要你多想,你就自然而然覺得, 自己這一輩子, 順順當當就該和這個人在一起。

  秦芃趴在他的背上, 聽著周邊刀劍聲, 這個人沉穩不亂的心跳, 她抓緊了他的衣服,不需要 他說, 她就知道,他要送她去北燕。

  他知道她不願意當他的累贅, 她也知道, 他不忍讓她受傷半分。

  少年的偏執和愛,在對方的安危前,他毫不猶豫選擇讓她過得更好。

  可是她卻並不願意,她固執抱著他,反反複複開口:“別拋下我,書淮,我陪著你,我陪著你……”

  當年她願陪他來北燕龍潭虎穴,可是她沒能陪伴,讓他孤零零一個人,從二十歲到二十六歲,經過那最殘忍的時光。

  這一次,她想陪著他。

  然而秦書淮麵色平靜,他背著她,聲音溫柔:“芃芃,你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

  秦芃不敢睡,她拚命睜眼,就怕一覺睡醒,這個人就不在了。

  然而她傷得太重,眼前慢慢黑下去。

  她陷入了一個漫長的夢裏,夢裏是秦書淮的模樣,他年少白衫藍袍,他在北方時鎧甲玄衣,他歸京後紫袍金冠……

  這一次,她沒有刻意逃開,她追著他的腳步。

  她從未告訴過他,這一生,他從卑微若塵埃走到權傾朝野,她始終在他身旁。

  她已經走過了這樣多的荊棘之路,不畏懼陪他前行。

  她死死抓住身邊能抓的東西,等她恍惚中醒來時,發現自己握著一個人的手。

  她轉過頭去,看見趴在床邊睡著的人,她眨了眨眼,對方察覺到她醒了過來,慢慢睜開眼睛。

  見到她睜著眼,他習慣性將手探上她的額頭,秦芃忍不住叫了一聲:“書淮?”

  秦書淮抬眼看她,似乎有些疲憊:“你醒了?”

  說著,他收回手來,平靜道:“你沒多大事兒,已經穩定下來了。修養一段時間就好。”

  秦芃點點頭,秦書淮想要將手從她手裏抽出來,她卻死死握住了他。秦書淮抬眼看她,目光百轉千回,似乎有無數話想要說出口來。

  趙鈺端著藥進來,看見兩人交握著的手,趙鈺眼神暗了暗,然而他很快揚起笑容,走進屋去:“姐,你醒了?”

  秦芃抬眼看向趙鈺,有些茫然道:“阿鈺?”

  “我聽說你出了事,便趕了過來。”趙鈺走到床邊,打量了秦芃上下後:“姐,你還好嗎?”

  “無事我先走了。”

  秦書淮扯了袖子,秦芃猛地提高了聲音:“你給我站住!”

  秦書淮頓住步子,沒有說話,秦芃微微喘息:“你這是什麽態度?”

  “北帝不日北歸,”沒有看著他,秦書淮才有了莫大的勇氣,他深吸一口氣,艱難道:“你同他去吧。”

  秦芃捏緊了拳頭,壓抑住所有的憤怒和不甘,抬眼看了趙鈺:“阿鈺,你出去。”

  趙鈺點了點頭,放下藥碗,便走了出去。

  等他出門之後,秦芃掙紮著起身:“我就知道……你怕我出事,要讓我去北燕。”

  聽到她站起來的聲音,秦書淮終究還是不忍,轉過身去,將她用手壓回榻上,歎息道:“你先睡下,別動氣。”

  “秦書淮,”秦芃死死抓著他的袖子:“你問過我的意思嗎?”

  秦書淮沒有言語,他睫毛微微顫動,目光落在她手上的傷口上。

  “我怕你出事。”

  他聲音平靜,秦芃卻從當中聽出了他壓抑著的惶恐:“我受不了,讓你再死一次了。”

  “芃芃,”他抬眼,彎眉,明明帶著笑容,卻仿佛是要隨時哭出來一般:“去北燕等我,好不好?”

  “等你做什麽?”秦芃冷靜回應:“我不是需要人時時刻刻保護的人,留在這裏,我還能幫你。”

  “你怎麽不明白?!”

  秦書淮終於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這麽多年我都是一個人過來了,還差你死活要留這一次嗎?!”

  “正因為這麽多年你都是一個人走,”秦芃每一句話都格外堅韌:“所以我才更不能留下你一個人。”

  聽到這話,秦書淮微微一愣,他呆呆看著秦芃,完全回不過神來。

  秦芃知道他的擔心,握住他的手,溫柔道:“書淮,你別擔心,我不會死的。”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重生了,”她語調溫柔:“我真的不會有事。如果我真的不幸再死了,我一定第一時間來找你。”

  “你……”秦書淮微微顫抖:“你不是第一次重生?”

  “我不是。”

  話音出來,過去許多細節在秦書淮腦海中閃現。

  她曾經展現過無數次,她是薑漪的可能性,甚至於他一度認為,她就是薑漪。

  她曾經在他後院挖銀子,而那個別院,原來是董婉怡住著。

  他張了張口,腦中有一個可怕的念想產生:“你是不是……重生為了……薑漪 ……”

  秦芃沒想到秦書淮的腦子居然能轉的這麽快,然而片刻詫異後,她還是點了點頭:“對。”

  “所以,”秦書淮忍不住退了一步:“當年我殺的,到底是你,還是薑漪?”

  “是我。”

  “為什麽……”秦書淮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為什麽你不告訴我?你重生了,你就在我身邊,我迎娶你進門你重新當著我的妻子,你居然不告訴我?!”

  “書淮……”秦芃早知他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一直以來,她都不願出口。然而如今他既然已經猜了出來,她也不遮掩:“我重生的時候,失去了一部分記憶,那時候,我以為是你殺了我。”

  “你失去了什麽記憶?”

  “從燕都出發後,到我死之前,我的記憶都很零碎,我隻記得是你喂了我□□。”

  “我喂了你□□?”秦書淮嘲諷笑開:“如果不是你一直哭著求我,我會給你喂□□?!”

  “我知道,”秦芃深吸了一口氣;“我如今知道了,書淮,是我錯了。”

  “秦芃,”秦書淮抬眼看向她;“既然話說到這份上,那我再問你,除了薑漪,你還重生成為過別人嗎?”

  秦芃微微一愣,然而不用她說,看著秦書淮的眼睛,她便知道,他一切都是知道的。

  秦芃慢慢笑了:“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你挖銀子的院子,隻有董婉怡住過。”

  秦書淮突然覺得這世界這麽荒唐,他走到秦芃身前,低頭看著她:“所以,你嫁了我三次,對嗎?”

  “是啊,”秦芃眼裏卻滿是慶幸:“書淮,你看,我們多有緣分。”

  秦書淮沒說話,他看著秦芃,卻隻問了句:“疼不疼?”

  秦芃沒有明白他的話,呆呆看著他,秦書淮將目光落在她腹間,艱澀道:“身中七劍而死,疼嗎?”

  秦芃終於聽懂了,他是在問她,死的時候,疼不疼。

  “宮廷裏的秘藥,入唇則亡,疼嗎?”

  “其實……”秦芃苦笑:“還是第一次死的時候,最疼。”

  “那時候太絕望,”她輕笑:“我記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我記得我在你懷裏,你是我唯一喜歡過的人。我心甘情願為你放棄了那麽多,陪著你來南齊。我以為前麵的艱難險阻我都能走過去,卻沒想到死在你手裏。”

  “那□□入腸,真的特別疼。”

  秦芃閉上眼睛,想起當年:“疼得我日日夜夜回想起來,都會覺得冷汗涔涔。後來我想,為什麽會這麽疼呢?”

  說著,她睜開眼,看向他:“如今我明白了,因為,這是愛人給予的。”

  “裝滿了絕望的□□,你說,怎能不疼?”

  秦書淮看著她的眼,心裏被疼痛擠滿,他覺得自己近乎無法呼吸。

  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句形容,都在他心上劃開鋒利的傷口,昭示著這麽多年,他的無用和荒唐。

  他以為他為她報仇了。

  他費盡心機,他步步為營,他放棄了自己的底線和原則,與這些人一起沉淪。

  結果呢?

  他殺了她,一次又一次。

  秦書淮袖子下的手微微顫抖,他腦海裏浮現出她死前的模樣、薑漪死前的模樣、董婉怡死前的模樣……

  為什麽他沒發現他們是一個人呢?

  為什麽,她明明在他身邊,他卻從來不曾察覺呢?

  為什麽……

  “為什麽,不來問我?”

  他覺得自己已經支撐不住自己,感覺隨時可能倒下。

  然而他卻還是想要一個答案,他靜靜看著她:“你知道自己失去了兩個月的記憶,你知道我是這樣一個人,可你什麽都沒做,你隻相信你的記憶,然後給我判了罪。”

  “你在懲罰我。”

  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眼睛,笑出聲來:“秦芃,我這樣生不如死的六年,你看著,心裏大概,十分快意吧。”

  秦芃臉色變得煞白,她張了張口,卻是什麽都說不出來。

  為什麽呢?

  為什麽,她明知道有那麽多可能誤會可能誤解的地方,當年卻未曾對他開口。

  她心裏是知道那個答案的,可她不能對著這個人說出來。

  “當年你總對我說,你愛我,你喜歡我。”

  秦書淮的笑聲慢慢收起來:“從我第一次遇見你,你就總對我這樣說。說得久了,我也信了。”

  “如今我才明白……”

  他放下手來,目光落在秦芃身上,苦澀又溫柔:“芃芃,你其實啊,從沒信過我,也未曾真正愛過我。”

  “為什麽我會有這樣痛苦的六年呢?”

  “理由很簡單啊。”

  “芃芃,你不夠愛我。”

  這話讓秦芃瞬間惶恐起來,她抓住秦書淮袖子,焦急出聲:“書淮,這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秦書淮靜靜看著她,她麵上全是惶恐,與當年那個張揚不可一世的小姑娘,全然不同。

  他張了張口,最後,卻隻說了一句——

  我不信。

  “芃芃,”他苦笑:“當年你也同我說過,你愛我。後來呢?”

  “你如今的話,”他身體微微顫抖:“我一句都不敢信。去北燕吧,你留在齊國,我害怕。”

  “不是怕你受傷害,”他抬手撫上她的臉:“是怕你害我。”

  “秦書淮!”

  秦芃提高了聲音:“別說氣話。”

  “我從不說氣話。”

  秦書淮語調平靜:“秦芃,你走吧。”

  說完,秦書淮站起身來,甩袖離開。

  這次他是真的要走了,她活蹦亂跳的時候,就不可能留住他。如今她更是留不住他。

  她知道那六年他過得太苦,也知道那六年他過得太難。

  這些傷害都是客觀存在無法抹平的,因此想起來,才越發心疼。

  秦芃跌跌撞撞起身追了出去,秦書淮卻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秦芃追著他出了大門,趙鈺焦急跟上扶住秦芃:“姐,你回去歇著!”

  “你別管。”秦芃一把推開他,踉蹌跟著秦書淮的步伐走出去。

  秦書淮上了馬車,秦芃追到府邸門口,嘶吼出聲:“秦書淮!”

  秦書淮直接坐進馬車裏,仿佛什麽都沒聽到,秦芃喘著粗氣上前,追著馬車小跑。

  風灌入她的肺腑,趙鈺站在門口,靜靜看著。

  秦書淮坐在馬車裏,聽著後麵人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他捏緊了拳頭,不敢回頭。

  江春焦急出聲:“王爺,公主還在後麵,她這身子撐不住的,您停下來吧!”

  “走。”

  “王爺,你們好不容易在一起,有什麽風浪就一起走過去,不好嗎?”

  “你明白什麽?”秦書淮抬眼看他,語調中有著難以克製的恐懼,他死死盯著江春,眼裏帶了水汽:“她已經死了三次了。”

  江春微微一愣,聽秦書淮道:“我是真的護不住她。第一次可以是我軟弱,第二次呢?第三次呢?她已經為我死了三次,難道我還要讓她再死第四次?!”

  “王爺……”

  看著秦書淮眼裏的水汽,江春已經震驚的全然說不出話來,秦書淮抬手捂住臉,靠在馬車的車壁上。

  “是我不好。是我沒有發現是她,是我沒有注意到她,也是我沒有護住她。我若再聰明一點,再有能力一點,也不會走成今日的局麵。”

  “我護不住她,我就放她走。”

  “王爺,”江春輕歎出聲:“江春明白了。”

  “等以後,我陪王爺去北燕,再把公主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