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浮光
作者:蘆羽      更新:2020-09-17 13:42      字數:4978
  舞樂升平,絲竹如雲。宮室彩燈蔓延,裝點的一片火樹銀花,宴席大擺,宮女彩娥分立,太監侍從殷勤。皇宮中先前已辦了好幾場的宴席,宴請朝臣同宗親時足足擺了好些天的流水席,整個禦膳房的人都忙得腳不沾地,還特特的從宮外請了好些手藝好的廚子過來。

  今日的宴席相比之下倒簡單了許多,來的人不過是宮中幾個得寵的妃子同幾位皇子公主的,元宵之夜,難得的歇了爭鬥不休,明麵上看著觥籌交錯倒有幾分合家同歡的意思。元帝坐在上首,九龍淩雲龍袍威嚴自露,麵上亦是難得的高興,推杯換盞不歇。左右跟著錦貴妃同宮中新貴婉妃,兩者都穿的極盡奢華,金線雲錦,熠熠生輝,玉石寶釵,環佩叮當。雖是明豔同清婉美感各呈,卻又是一樣的明媚鮮妍。

  左邊坐了雲澈、雲清、雲蔚三位皇子,又邊則是容華長公主及駙馬同玉衡郡主,眾人麵上都帶著笑,手執酒杯互相恭賀。元帝子嗣祚薄,膝下除了三子外便隻有容華長公主一個女兒,是元帝尚是親王時便伺候在身邊的侍妾何氏所出,因侍奉聖駕最久,一向最會體察元帝心思,身份雖不高還是封了婕妤,封了婕妤不久卻早逝了,宮中之人皆言何氏身份卑賤當不得這般的榮寵才會這般的無福消受。元帝顧念舊情,何氏去後又進了她端妃,可謂是十分看重這位少年時的紅顏知己了。

  容華長公主逝母後便跟在元帝身邊,兼之又聰慧無雙甚得元帝歡心,元帝常向群臣稱讚其機敏,不時慨歎“汝若為男,天下皆可交付你手”,宮中之人深知其寵。除了榮寵無雙外,又是由元帝親選的駙馬,謝家的嫡子謝長風,公子無雙,美人如玉,堪稱是一段佳話。即便是當年謝家波及康王謀亂一事,元帝終究是顧及自家女兒夫家從輕發落了,謝家本是同王家平起平坐的世家大族,經此一役終究是衰敗了,如今隻餘王家一枝獨秀,除了謝長風這一支還算榮寵,其餘旁支大多都是衰微了。

  容華長公主同駙馬感情甚篤,唯一憾事便是至今尚未有子嗣,公主身子弱,懷了幾次胎皆因體虛小產了。容華公主見自己年歲漸長便有意替駙馬納幾房小妾,駙馬卻是不願,為這事還親自到元帝麵前賭咒發誓,命中無子,不願強求,此生再不願娶的,坊間一時傳為美談。她二人在席間亦是情意綿綿的模樣,連旁邊的玉衡郡主見了都笑道:“公主同駙馬平日在府中日日夜夜相對猶嫌不足,如今連在宴席之上都是這邊如膠似漆的,叫人看了都要生羨呢?”

  雲蔚聽了,轉著手中夜光杯,一臉的促狹道:“玉衡妹妹這是想著要讓父皇也替她尋門好親事呢?”

  容華公主輕笑了一聲,笑道:“玉衡妹妹別急,父皇天天坐在龍椅上替你留心著,哪位臣子好,哪家公子俊,父皇一個個的記在心裏呢。”

  玉衡郡主是康王之女,康王原本是元帝嫡親的胞弟,本來是元帝極為看重的,想來賞賜恩寵不斷。不過既然生在皇室之中,便少不了爭權奪利,同袍操戈亦屬尋常,康王叛變被撲反後,便帶著一家妻眷自盡了,可巧玉衡郡主便是當時出生的,又是康王最愛的寵姬生的,那名寵姬自請同康王一同自盡,但求保全自己骨肉,康王亦生了憐憫之心,親自求的元帝,元帝這些年對玉衡郡主亦是頗為看顧,雖及不上容華長公主的寵愛,但已是十分看重的,亦算是元帝對亡弟一番體恤罷。

  雖是身份尷尬,玉衡郡主卻是頗通宮中的道理,平日裏將元帝哄的眉開眼笑的,眼見著三位皇子終是要爭得魚死網破的,她卻是在朝中幾股勢力中遊刃有餘,不曾得罪分毫,亦不曾顯出要投身哪方陣營。

  元帝爽朗一笑,道:“當真?倒是朕疏忽了,女兒家大了,心思也多了。”

  玉衡郡主羞的用袖子將臉掩住,嬌嗔道:“皇伯伯,快別聽皇兄皇姐的話,他們合夥打趣玉衡呢,玉衡如今還小,哪裏就想著挑什麽夫婿,玉衡還想著要在皇伯伯身邊再賴上幾年,等皇伯伯厭了,再打發玉衡出去也不遲。”

  “好,好,玉衡一向最會體貼人,隻管在朕身邊待著便是。蔚兒,快過來讓朕瞧瞧,你上回騎馬手上受的傷,如今可好全了?”

  元帝話說的寵溺,好似民間尋常父子般溫情,一旁的錦貴妃聽得臉上笑意都顯勉強,指甲緊緊捏著酒杯。雲蔚起了身走到元帝身邊,露出一節白玉般的手臂。

  “父皇叫太醫院開的藥膏,兒臣塗抹了些日子,如今連疤痕都未曾有。”

  元帝仔細端詳了一回,笑道:“果真全好了,太醫院裏也不全然是廢物,你日後再騎馬可不許再胡來,省得身上又要添上幾條傷疤出來。”

  雲澈瞥了一眼身邊快要坐不住的雲清,默默無語,自斟自酌的喝了一杯酒,看著桌上糕點色澤誘人,想著歡喜應當會喜歡,便悄悄從身邊宮女拿了一條錦帕,擇了幾樣用帕子細細包著,放在胸前暖著。

  錦貴妃替元帝斟了一杯酒,雙手恭敬高舉,朱唇親啟:“皇上,此番賑災還多虧了六皇子,親自南下,體察民情,臣妾聽說六皇子走的時候,萬民踐行,山呼聖明呢。”

  雲澈聽了心中一陣冷笑,前些日子朝臣齊齊讚頌自己時,未曾出手,如今終是再按捺不住了。哪朝哪代的帝皇,最忌諱的莫過底下人耍手段,僭越皇權,錦貴妃明著是誇自己,隻怕聽到父皇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罷。

  “此次賑災,全仗父皇之德,兒臣能得天子威儀相助,一路之上才能如此順遂,百姓都明白兒臣不過借著父皇的聖明罷了,父皇才是百姓心中所敬之人。”

  元帝雙眼帶了一絲玩味,一張臉上笑意漸淺,良久都未曾回話,雲澈隻得跪在地上,低伏著頭。

  一旁的婉妃這時卻嬌笑了一聲,銀鈴似得一串,落在廳中倒顯得格外清亮,“皇上,朝堂上的事臣妾不懂什麽,不過臣妾卻知道如今天下歸心,皇上更受萬民擁戴了。”

  元帝臉上緩和許多,用手刮了刮婉妃的鼻子,笑道:“就你會說話。”

  錦貴妃心中一恨,蘇挽荷一句話便將自己的局破了,看她今日出言相助雲澈,想必同王府脫不了幹係,終有一日要叫你現出原形來。

  雲澈站在自己所居宮室內,屋中不點燭火,窗外漏了幾絲微光進屋,卻照不暖人心,宮殿之中陰氣森森。宮中宴席向來如此,表麵祥和,暗藏殺機,自己素來不受父皇寵愛,即便再多生幾層芥蒂又有何妨?

  方宇然靜靜的走了進來,暗自歎了一口氣,每回自家主子胸中抑鬱時便會站在窗前,想必今日晚宴又是一番不易。低低道:“主子,鍾大人的事確實同小王大人沾上了幹係,事是黃府的管事黃越做的,也算是巧妙了,主子看現下該如何?”

  雲澈伸了伸手,似要捉住從窗外透過的光般,掌中空空,徒勞的放下了手,淡漠道:“罷了,舅舅的事先記下罷,你做事我一向放心,黃越的命,不必留了。”

  非要在權利中掙紮上千百回,非要你死我活才算終局麽?

  番外篇——更吹落,星如雨

  錦裏開芳宴,蘭紅豔早年。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

  花燈夜浮,衣香鬢影,穿梭徘徊,往來不歇。大慶國天元二十九年的元宵較之往年顯得分外熱鬧,大約是為雪災之事由衷喜悅,兼之天公作美,將一地的積雪全都化了,雖然還有幾分春寒料峭,但到底是暖了人心。彩衣隨風,香氣襲人,一對對的有情人比肩前行,手執宮燈,同滿天星河兩兩相映。

  “閔楚舒,站住!”

  說話的少女紅衫烈烈,腰間絲帶纏出一記蠻腰,腳蹬赤色鹿皮小靴,一頭烏發用黛青色發帶高高係著,幹淨利落。一張鵝蛋臉,雪膚粉腮,兩道柳葉眉,一泓秋水眸,高直鼻梁上有輕微凸起,隱隱透出一絲倔強出來,嘴唇豐滿,瑩瑩透著粉色。

  紅衫少女將腰間銀鞭往前一甩,手上並未使出全力,銀光一閃,銀鞭便已經纏上一名青衫公子的腰,少女手臂回拉,便輕易將青衫公子往自己麵前一帶,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青衫公子方才奔跑匆忙,頭上的發冠有些傾斜,一張臉上全是無奈,少女嬌笑一聲,道:“楚舒,這一世,你是跳不過我的手心的。”

  被銀鞭纏著的少年濃眉緊鎖,星眸明亮,麵相十分俊秀,青色長衫,黑色絲線繡了幾株墨蘭,手提宮燈,瞪了少女一眼。

  少女收了銀鞭,將閔楚舒手上的宮燈喜滋滋的拿了過來,全然不管他神情如何,緊緊挽了他的手。

  閔楚舒被她扯著,翻了好些白眼,心中默道:明明自己買宮燈是想瞧瞧街上有沒有美人的,好歹也是風流倜儻的翩翩公子,竟然因為爹爹少時同人許了親,這一世都要被人給纏住了。元宵節好不容易才悄悄的避開了她,本以為能夜邀佳人,如今隻怕又要當上幾個時辰的呆瓜了。

  “楚舒,今兒是元宵節,別人都在互贈宮燈,知道你臉皮薄,你不開口,我便收下你的宮燈了。等會兒我們往河邊走一遭,河裏全是花燈,映的跟天河一樣......”少女也不管身邊之人不曾回話,自顧自的說個不休。

  兩人一路走的別扭,少年步伐略快,少女緊緊纏著他的手臂,為了跟上步伐隻好小跑著。走了一段路才漸漸協調起來,透著背影倒有幾分的登對。

  歡喜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心中訝異,一旁販賣麵具的老嫗笑道:“姑娘可是好奇,老身在這長街擺了十餘年的攤了,從未見過這樣兒的,打小便死纏爛打不休的,方家的小姐出身也算顯貴了,雖是武家出身,好歹是朝廷勳貴,但因方家子脈一向不興,到南墨小姐這代便隻得了她一個女娃,平日裏被家裏寵著舞刀弄槍的,全無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同閔家小爺小時候原是許過娃娃親的,閔家小爺大了,到底是風流年少,何況南墨小姐武功了得,又是這樣的脾性,楚舒少爺哪裏肯輕易將這樣一個母老虎娶回來。女家雖早及笄了,婚事卻還是沒影的事,兩家都隻有這一根獨苗,也隻能由他們耗著,姑娘日後見多了,便也沒什麽驚奇的了。”

  “謝婆婆答疑了。”歡喜手執美人宮燈,雙腳站的有些酸麻,便往街沿上作了,瞧著長街上來往不絕,一時間整個人都呆怔著。

  “歡喜,地上涼。”歡喜手被雲澈一提,整個人便站了起來。

  雲澈用袖子包了兩團黑乎乎的東西,獻寶似得遞給歡喜,“給你嚐嚐我們這裏的好東西,這梨才緩了不久,你嚐嚐?”

  歡喜麵色猶疑,看雲澈捧著這個東西,臉都凍得有些發青,便嚐了一小口,冰涼爽口,鮮嫩多汁。

  “我隻知道夏天裏用井水湃了新鮮果子,吃起來再解暑不過,你給我吃的是什麽東西,黑乎乎的,嚐著倒像是梨?”

  “我們管這個叫凍梨,咱們這裏冬天冷,百姓就把果子凍起來,想吃了用涼水化開便是,雖說麵相不大好看,味道倒是不錯的。”

  兩人用袖子裹著凍梨,邊走邊吃,吃完後牙齒都凍得直打哆嗦,去找公孫虛同素心。遠遠的便瞧見公孫虛同素心二人在宮燈之下,木架高搭,不少男女相攜,猜燈謎相愉。

  公孫虛隨手取了一張謎麵下來,念道:“心有餘而力不足,猜一字,可不就是忍字麽。”

  素心將謎麵一番,見謎底果真是忍字,笑道:“你快別再猜了,照你這樣的猜法,別人都不必猜了。”

  公孫虛笑了一聲,將謎麵重新掛了上去,餘光一瞥,便看到歡喜雲澈二人往這邊過來,兩人嘴唇都凍得白白的。

  “你又帶她去吃了什麽,兩個人都凍成這樣?”

  “還能是什麽,你在京城也那麽些年了,未必會不知道,非要故作不知問我來。”雲澈笑著捶了公孫虛肩頭一下。

  “今兒倒是熱鬧,本以為今兒晚上的宮宴已經是讓六哥吃不消了,如今看來倒是雲蔚看低了六哥。”雲蔚披著狐裘,眼神清冷,眉目如畫,身邊跟著王落霞同王辰秋姐弟,三人姿色均是上乘,站在一起,讓人一陣的恍惚。

  王落霞盈盈的向雲澈福了福身,手執錦帕掩嘴笑道:“表哥,今兒可真是巧了,原本難得見上一麵的人,倒都碰一塊了。我同辰秋才出來不久便碰上了安王,現在連表哥同公孫大人也在,可說是有緣了。表哥,你身邊這兩位是哪家的姑娘,平日表哥總是藏著掖著的,今兒可算見著人了。”

  身邊的王辰秋見了歡喜,早沉不住氣,恨不能立時發難,隻是袖子被自家姐姐扯著,一時無法發作。

  公孫虛忙出聲替雲澈掩護,笑道:“小姐多心了,歡喜姑娘同素心姑娘均是我請回來的客人,今兒是元宵,想著她們兩個在府裏悶的難受,便一同帶出來了。”

  雲蔚冷笑了一聲,盯著站在雲澈身後的歡喜一眼,笑道:“罷了罷了,今兒個元宵節,一個人對著這樣的良辰美景也沒意思,總該有美人作陪才是。即便是本王也是要慶幸能有落霞這樣的美人作陪的,本王見今兒確實也晚了,想必六哥還急著回宮,倘若晚了,想必要驚動父皇了。”

  王落霞聽了雲蔚稱讚自己,一張臉是盡是掩不住的笑意,雙目含情的望著雲蔚,喜不自勝的跟著雲蔚走了。

  “如今確實晚了,你先同宇然回宮罷,不然宮門落鎖,再進去恐怕又要授人話柄了。”

  公孫虛幾人送雲澈上了馬車,歡喜將手中的美人宮燈遞給雲澈,笑道:“歡喜不能送你,便讓這盞宮燈替我送送雲澈哥哥罷。”

  眼見的宮燈的一抹微黃同馬車漸行漸遠,隨之遠去的亦是更為難得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