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共賞
作者:蘆羽      更新:2020-09-17 13:42      字數:3109
  翌日,往日裏陰沉沉的天竟透了些許亮光來,歡喜正倚在船壁上繡花,歡喜的爹爹孤老漢聽聞李元亮同公孫虛要來,一大早就急忙忙趕了出去,說是要弄幾尾鮮魚來待客。船中央鋪了厚厚的褥子,上麵躺了一個年輕的男子,約莫隻有十九二十來歲,麵色蒼白亦難掩其溫文爾雅的風姿,劍眉英挺,雙目緊閉,睫毛在跳躍的火光中閃現著陰影,鼻梁高挺,他雙唇極薄,如今一點血色都無,益發顯得他臉同羊脂美玉般,純白無暇。歡喜正繡的出神,手中的蘭花樣子已近完成,這時男子的手微微動了動,長長的羽睫慢慢打開。雲澈隱約記得自己被錦妃的人馬打傷並掉落河中,後來模模糊糊記得自己被人救了,置身舟中,期間也醒了幾次。雲澈手撐著船底,想起個身,才一用力,四肢百骸便如散架般疼痛,不由得氣喘籲籲。歡喜見他動了,忙過去扶正了他的身子,拿了枕頭讓他在船壁上先靠一靠。歡喜瞧他麵色比前幾日好了些,眼中眸光流動,透著些許神采,知道他應當是無大礙了。歡喜又從桌案上取了正暖著一碗茶湯過來,先潤潤他的嘴唇。

  “你都足足躺了半月有餘了,今兒個天色剛晴亮些,可巧你也醒了。我叫歡喜,同我爹爹一直住在這蓮花河旁,以打漁為生,你又是個什麽來頭,冰天雪地的掉到河裏去了?”歡喜一雙黑色的眸子如同星河閃耀,一直瞧著這個少年。

  雲澈看她身量未足,年紀不過十三,比自己尚且小了五歲,隨意挽著一根花辮,身上一件半新不舊的家常蔥綠短襖,旁邊出了一圈風毛,下身一條湖水藍的長裙,一張俏臉尚且稚嫩,但已具了十分的顏色,眼眸波光流動,如同林中精靈,眼角的一顆朱砂痣鮮豔嫵媚,隱約帶著幾分熟悉,卻又不十分記得起來。

  “歡喜,這些日子勞煩你跟老伯照顧了,改日定當重重酬謝。我叫陸澈,本來是京城人士,世代經商,此次來南方收攏資金卻遇到了劫匪,這才流落至此。”雲澈心中仍有提防之心,便隨意捏造了個緣由搪塞過去。歡喜瞧他一身亦不像經商之人,況且秋田、蓮花兩鎮多年無匪,又何來匪徒劫財之說,他既不想告知實情,歡喜亦不好多問,唯有將煎好的藥端過來喂雲澈吃了。剛剛喂完,便看見爹爹打了簾子進來,後麵跟著李元亮同公孫虛二人,歡喜忙接了爹爹手中的一尾魚,並李元亮帶來的一些食肴,往岸上搭的草棚烹調去了。舟中座了四人,難免狹窄了些,公孫虛抬眼瞧了瞧靠在船壁上的雲澈,心中大安,此情此景又不好說話,隻好默默無言的看著他,雲澈倒沒想到公孫虛竟然遠赴江南,心裏頗為感傷,隻得苦笑了一回。

  李元亮瞧他二人光景便抬首對孤老漢說道:“如今天氣倒還光明,你我二人坐在這舟中亦沒甚趣味,不如到湖邊垂釣一回,方才痛快。”孤老漢聽了這話,喜不自勝,道:“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我們也正好樂一回,你若贏了,我便將我的魚都送你了,我若贏了,你可得再孝敬老漢我兩斤上好黃牛肉。”說說笑笑,二人一起打了簾子出去了。公孫虛瞧見他們去的遠了,忙問道:“你如今身上怎麽樣,可大好了。”雲澈麵上浮了一絲極其蒼白的笑容,道:“無礙了,這些年,錦妃大大小小的暗算也受了不少,左不過這條命懸在這兒,也死不了。”公孫虛聽他說的灰心,便安慰道:“你也別擔心,朝政上畢竟還有王相國在那呢,錦妃一夥也討不到什麽好處,你現在也安好,一切倒也無妨。”

  “錦妃勢大,外公隻怕也有心無力啊,如今天下都要大亂了,朝堂內外卻隻知黨派之爭,雪災之事再不得到妥善解決,明年一開春,隻怕不等北方蠻夷進攻,我大慶國早已經國不成國,家不為家了。”雲澈心中焦慮,京城十三郡之困尚未解,而自己卻因錦妃一黨追殺逃竄江南,何時才能回到京城。況且自己擔著視察災情的名頭,倘若無所作為,暴民一旦匯成一大股,頭一個遭殃的便是自己,更不用外公及其門生,牽連之廣,自己都無法想像。二人圍著火盆,心下卻涼的似冰一樣。雲澈又問道:“舊時曾聽聞你說自己有個師傅,胸中頗有抱負,卻隱居與江南,就是剛剛同你來的那位先生罷?”公孫虛笑道:“說來也巧,要不是有師傅他老人家這一層,我還未必能這樣快找著你呢。歡喜又是師傅收的女學生,說起來還得叫我一聲師兄呢。”雲澈奇道:“你師父倒不拘一格,想來那歡喜也是十分靈氣的,才叫你師父收了她這個弟子。”“正是呢,師父還叫我不可小瞧了她去,說她自有一股靈氣在身。”

  歡喜這時便提著食盒過來了,一碗魚湯正散著熱氣,聞起來鮮美異常,又切了一碟牛肉,並幾個素菜,歡喜擺好了碗筷並酒盞。看他二人噤聲的樣子,笑道:“方才還說的興頭上呢,如今怎麽不吱聲了?”他二人聽了這話,臉上均是一紅,一時間都默不作聲了。歡喜看他二人難堪,也不再刁難,“噗嗤——”笑道:“我還是先去請先生跟爹爹去了,好讓你們說去。”說完便興興頭的出去了。雲澈與公孫虛相視一笑,“子由,如今可算隻知道不可背後說人了,歡喜這張利嘴,不知長大了誰能消受得起。”公孫虛不由也是一笑:“你倒操心人家姑娘大事了,你既蒙他們父女所救,不如你便以身相許,也好報答人家的救命之恩哪?”

  “你這狀元怕是把功夫都放到嘴皮子上去了,師妹古怪刁鑽,師兄刁鑽古怪,真個是師出同門了。”

  二人一番嘴仗,歡喜幾個便回來了。李元亮聞著一陣魚香,笑道:“歡喜丫頭,你的廚藝又精進了不少,先生我吃了你的魚,怕是也要學孔夫子三月不知肉味了。孔夫子是為韶樂之雅,老夫卻是為魚肉之美,倒比孔聖人快活許多。”

  歡喜笑著朝眾人道:“先生腹中饑餓直說便可,何苦拿這蜜糖話兒哄我,歡喜可當不起。”幾個人團團圍坐著,推杯把盞,意興正濃。雲澈瞧著眾人一時盡性,便舉著杯盞對歡喜孤老漢道:“歡喜老爹與歡喜此番救了我的命,如今陸澈以茶代酒,略表謝意。”歡喜與孤老漢也都受了。雲澈又朝公孫虛舉了一杯,“子由你不遠千裏趕赴江南,你我至交,本不必見外,陸澈敬你一杯。”兩人相識一笑,也一齊飲了。雲澈正要再倒一杯敬李元亮,歡喜忙伸手按住了酒壺,笑道:“你可是我同爹爹辛苦救回來的,身子都沒好全,實在不宜多飲酒。你是公孫大哥的至交,公孫大哥是先生的學生,先生與爹爹也是至交,歡喜又是先生的學生,如此倒也有緣,讓你我五人能聚在這舟中,把酒言歡,也算是樂事一件。”幾人點頭稱是,一番下來,天色竟也暗了。孤老漢提著燈籠送李元亮與公孫虛去了,歡喜仍靠在船壁上繡先前的蘭花樣子。雲澈瞧了一眼,道:“空穀幽蘭,歡喜你喜歡蘭花麽?”歡喜抬頭看他,雙眼閃著瀲灩波光,道:“蘭花美人,蘭花嬌弱不勝,姿態柔美,居於山穀,其香清幽冷冽,為君子所喜。但我未必就喜愛蘭花,嬌弱不勝,引人堪憐,不弱薔薇帶刺,縱使摘落枝頭,也要負隅抵抗。”雲澈聽她說的極為認真,原先隻覺她嬌俏可人,古怪精靈,卻沒想到她心中亦有如此貞烈之說。心中對她又多了幾分好感,看著歡喜的臉不由有些出神。

  忽然想起少時在宮中貪玩,正巧看守宮門的嬤嬤們都賭牌去了,自己趁奶媽酣睡的功夫溜了出去。東折西繞,竟然來到了一處破敗的宮室,房梁傾頹,宮室之內布滿蛛網微塵,但仍可以依稀看出當年這裏宮室應當是十分之繁華富麗的。雲澈心中微微有些害怕,但孩童的好奇天性促使他踏入了宮門。室內已經破敗不堪,內堂卻掛了一副畫像,畫中女子眉目清麗脫俗,盡管畫像已經偏黃,但仍能瞧出那女子傾國傾城的樣貌來,眉若遠山點翠,雙目如同宮中日光照射下的太液池,迷離的散發著光芒,瑤鼻櫻唇,眼角一顆朱砂痣絳紅如血。廣袖飄逸,仿若隨時都要飄離塵世一般,素手輕執著一管碧蕭,神情清冷如蘭,如同謫仙。正想的入神之際,歡喜湊了過來,雙手在雲澈麵前晃了晃,笑道:“想什麽呢?竟然這樣入神?”

  雲澈頓時從童年的經曆中驚醒,歡喜一張笑臉明晃晃的在自己眼前,一雙黑眸流光溢彩,襯得眼角旁那顆朱砂痣愈發楚楚動人。雲澈此時心中亦是已經,那畫中女子的朱砂痣與歡喜眼角的朱砂痣竟然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