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風陵園·圍殺之局(十)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4096
  老人身上血肉如爛泥剝落, 像個正在融化的冰人,隻剩下一副枯朽的骨架,被釘在地麵, 無法挪動分毫, 黴斑點點的骨殖瀕臨散架。

  他油盡燈枯,渾濁的眼珠轉動一下,死死地鉤住兩人。

  “你們帶我出去,我會報答你們的。”老人苦苦哀求:“我那個狠心的女兒,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還將我釘在地上……你們放心, 我隻要還有一口氣, 這個家就由我做主, 隻要讓我出去……”

  薛瓊樓打斷他:“陣眼在哪?”

  “什麽陣眼?”樊肆茫然問:“我不知道……”

  薛瓊樓沉默片刻, 好似對這個孤寡老人起了憐憫之心, 半跪在他麵前,“老人家, 外麵還有人被困在法陣裏,我們到這來就是為了找陣眼,找到之後才能出去。”他微微一笑:“我們會帶你一起走。”

  “陣眼……”老人顫顫巍巍,伸出雙手:“你們說的是這個嗎?”

  一點幽弱的淡黃色光芒,置於他掌心。

  薛瓊樓伸手卻握了個空。

  “你們帶我出去,我才能給你們!”他閃電般縮回, 白骨裸.露的臉一瞬猙獰:“否則我現在便吞了它!”

  言語之間,他兩條手臂被金光攪得粉碎, 血肉橫飛。嘶啞的呻.吟回蕩在狹長的甬道內,無端顯出幾分駭然。

  白梨雙手捂住眼睛。

  “阿梨。”

  透過手指縫,一點流螢朝她飛過來, “接著。”

  她手忙腳亂地接住,顛了好幾回才接穩,雙手一合,小心打開,手心竟是一枚滾圓的小珠子,淡黃色。

  光芒全無,黏糊糊地沾著血。

  這就是陣眼?瞧著像手裏把玩的琥珀球。

  白梨告訴自己要冷靜,回去之後大不了多洗幾遍手。

  一陣撼山搖嶽的轟然地動聲從甬道深處傳來,河水激起千層浪,如一堵漆黑的牆壁,屹然聳峙。

  甬道各個角落的魂魄靈體像是被突然按下暫停鍵,行跡詭異。

  撐傘的妙齡少女收起紙傘,將傘尖刺進喉嚨。

  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孩茫然抬頭,開始往嘴裏塞土。

  兩個正把酒言歡的年輕人酒杯懸停,酒水潑到對方臉上。

  無處不透露著詭異,仿佛整個世界都扭曲了。

  “這裏要塌了。”薛瓊樓揮袖撞開出口:“你先走。”

  飛石割麵,白梨顧不上擋,“那你呢!”

  碎石塵屑紛紛揚揚地從頭頂落下,掛了一片灰色的雨幕,他周身像撐開一把傘,這些碩大的“雨珠”談到牆上、地上,留下刀斧鑿砍的痕跡。

  他側過臉,好似不耐煩:“還不走!”

  白梨不敢拖延,跑了幾步又折返回來,把外袍往他身上一裹,矮身消失在“雨幕”中。

  “那你一定要小心!”

  薛瓊樓有片刻的分神,緩緩穿上外袍。

  “真可惜。”地動山搖中,老人巋然不動,獰笑著說:“那是假的,隻是那個和尚的舍利子,她帶出去也沒用。”

  少年對這番話沒有任何反應,徑自慢條斯理地穿上外袍,腰間白玉牌懸下來,晃動著一片玉瑩瑩的光。

  樊肆盯著他,麵色陰沉:“你一開始就知道?”

  他笑著看過來:“你們這一家人,都喜歡玩偷梁換柱嗎?”

  樊肆渾身骨架咯拉作響,目光落在那塊玉牌上,“薛暮橋?”

  少年站在那裏,並沒有動作,但那副神態氣度,和那個男人別無二致地重疊在一起。

  —

  也是在陰森的夜幕下,墳塋中鬼語啾啾,白衣男人愜然踩著他頭顱,好似覺得接下來他要說的事,很有意思:“散修?讓給你一樁天大的福緣怎麽樣?”

  年輕時的樊肆吃了一嘴土,羞怒難當,掙紮著想拒絕。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男人伸出兩根手指,輕輕一碾:“你這種人在我眼裏,不過是一隻螻蟻,手指一合就能捏死,和我談條件,你配嗎?”

  —

  殘留在身體內的恐懼擁有記憶,記憶開閘,恐懼便如潮水湧進四肢百骸。

  “這個不行……”骷髏頭咯吱扭動:“他說好的,這是送給我的一樁天大福緣,我還沒成為地仙……怎麽能讓你收回去?你們不能如此反複無常、言而無信……”

  “不是他讓我收回去。”少年彎下腰:“是我自己想這麽做。”

  隻剩眼珠能動的樊肆目光古怪:“你敢違逆他?”

  少年沒有回答,腰間象征著家族至上尊位的白玉牌金光流轉。

  他伸手摁住白骨的肩膀,“沒錯。”

  眼珠轉動的咯吱聲戛然而止,好似賴以殘喘的信念陡然崩潰,老人這副早已半身入土的骨架接連散落——先是盤扭的雙腿,像一團砸在地麵的水,驟然粉碎,他整個人矮了半寸。其次是脊骨,如一條四分五裂的蜈蚣,刹那間分崩離析。最後是那顆凝聚著驚駭與絕望的頭顱,搖搖欲墜。

  “天大的福緣,拱手讓給你這個小散修,”他譏笑道:“你卻隻能止步於此,德不配位,有什麽資格跟我提反複無常、言而無信?”

  薛瓊樓一揮袖,這具正在崩潰的骨架徹底魂飛魄散,隻餘下一聲哀鳴。

  “你們別太得意……終有一日,世人會知道你們真麵目,屆時你們死期將至,你們會死無葬身之地……”

  魂魄中殘留著一點螢火似的光,飄進他手心。

  那句“死無葬身之地”一直回蕩在甬道內,不絕於耳。

  少年似是不以為意,揮手將這縷餘音也徹底打散,耳邊才清淨下來。

  —

  沒了陣眼的法陣,就是一根沒了燈芯的蠟燭,這回已經無法補全。一麵麵牆壁榱崩棟折,重又露出花木蔥蘢假山林立的庭院。

  白梨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時,其餘幾人也同樣在此處聚集。

  頭頂的白骨發出一聲淒厲的哀鳴,自它雙腿開始,寸寸潰散,剛鑄成不久的血肉如泄了氣的球,迅速驟縮幹癟。

  這場圍殺之局,大勢已去。

  薑別寒當機立斷。

  劍光裂開天幕,迎麵一斬。

  仿佛有一座巍峨峭嶽從天而降,白骨從頂部開裂,一斬為二。

  “不要!”樊妙儀悲慟欲絕:“陸郎!”

  她袖中立刻有兩條彩練橫飛出來,繞住白骨肋骨兩側,生生憑借一己之力讓它合攏。

  薑別寒不給她彌補的機會,劍光又橫著一抹。

  一條泱泱江河奔騰而過,白骨裂作兩段。

  兩條彩練變作無數彩蝶,紛紛揚揚,頹然墜落。

  樊妙儀便也是這些彩蝶中的一隻,白骨法身最後隻剩下一顆碩大的骷髏頭,逐漸縮小,落在她身畔。

  她如在夢中,七竅流血,爬過去將頭骨摟進懷裏,突然抬頭淒聲道:“你就隻是作壁上觀?!你不想複活你師兄了嗎?!”

  身著暗紅僧袍的和尚從陰影中走出,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若是師兄在世,他定然不會希望以這種方式起死回生。”

  “少給我惺惺作態!”女人厲聲:“你們濟慈寺口口聲聲悲憫眾生,陸郎一心求死的時候,為什麽不阻攔他?!”

  明空喟歎:“你如今已經有了丈夫,何必再對我師兄念念不忘?”

  一旁隻剩半截身體的葉逍微微動了動頭顱。

  “丈夫?”樊妙儀正眼不看他:“他不過聊以解悶罷了。”

  葉逍心如死灰。

  明空露出幾分厲色:“你若真的愛他,就不該給他下眉斧蠱,讓他日日夜夜飽受折磨、痛不欲生?!你就不想想,他是……被你折磨死的?”

  “那又怎樣?死了也好。”女人溫柔地撫摸著頭顱,仿佛是蜜裏調油的情人,低聲呢喃:“有死才有生,他不會再被師門束縛了,他會永遠對我不離不棄……”

  每一出悲劇都有一個相似的開幕。

  最初的相逢是煙雨蒙蒙的渡口,伴隨著海鳥悠長的啼鳴,一襲暗紅僧袍的郎君踩著蓮花,從飛舟上翩然落地。

  第二次見麵便是自家風陵園,高僧應父親之邀,講解佛法,他端坐在蒲團上,仿佛佛祖身旁一尊不可褻瀆的玉雕。

  往後的無數次,都是她蓄謀已久的刻意接近,讓這尊玉雕的眉眼,染上凡人一顰一笑的曼妙色彩。

  再後來,為他忤逆父親,與青梅竹馬的未婚夫解除婚約,從雲端跌入凡塵,無怨無悔。

  愛情對她而言不再是兩人的你情我願,而是一腔執念。

  “都說佛子從梵天口生,從法化身,最難動心。”女人慘然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便讓他嚐嚐眉斧蠱的滋味。”

  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

  眉斧,是謂女色。

  色授魂與,顛倒容華。

  這是她至今為止,最得意的手筆,眉斧逐漸有了自己的意識,宜喜宜嗔,勾魂攝魄,便是後來的寇小宛。

  美色可以消磨氣性,讓心誌堅定的佛子拜服在石榴裙下,言聽計從。

  夜色中鬼影重重,渾身浴血的女人匍匐在地上,溫柔撫摸著一隻骷髏頭,美人配骷髏,當真是紅粉骷髏。

  “我知道他不可能半點都不喜歡我。”樊妙儀挑起一個勝者的微笑:“他隻要對我有一丁點的上心,中了眉斧之後,便會對我朝思暮想,寤寐思服,腦海中想到我的名字、眼前浮現我的麵容,便心痛如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既然這麽喜歡他,為何讓他飽受折磨?”

  樊妙儀目光幽怨而狠厲:“他將我的心意,踐踏得塵泥不如。”

  “你知道他是怎麽死的?”

  樊妙儀勾起嘴角:“受不了眉斧的折磨,自戕而亡。”

  “區區蠱蟲,我師兄怎會放在眼裏?”明空搖頭歎息:“師兄是故意讓它在體內肆虐。”

  樊妙儀麵色微僵,隨即嗤道:“本就是他負了我……”

  “他那時候,正在被人追殺,”明空輕輕打斷她:“你父親對他盛情相邀,也是心懷鬼胎,他早就看出來了,他沒有給你留下過任何訣別的話,你好好想想,那些話到底是誰轉述給你的?”

  她麵容凝滯,將信將疑、不可置信、追悔莫及,三層神色從她麵上浮起又沉沒,最後交織成一片扭曲的痛苦。

  “他本來決定還俗……”

  “不要說了!”樊妙儀抱緊頭骨,蜷縮成一團悲泣,肝腸寸斷。

  明空悲憫地看著她,又轉過臉:“檀越,你手裏的是……”

  白梨打開手掌。

  “是師兄的舍利嗎?”他低眉道:“能給我嗎?”

  法陣已經煙消雲散,拿著陣眼也沒用,白梨點頭默認。

  最後的遺物滾到她埋進土中的頭顱前,女人捧起來,如捧至珍。她用目光細細打磨,忽然抬目怒視:“不對!你騙我!他給我的不是這個……”

  明空神色微動:“這難道不是師兄的舍利?”

  “不是的,不是……”樊妙儀搖頭:“他當時給我的是……”

  一股凜冽的殺意自背後襲來。

  她躲無可躲,退無可退,逼不得已飛身而起,拖著一襲鮮血淋漓的長裙,似一隻撲火的飛蛾。

  在旁人眼裏,像是她惱羞成怒,趁人不備再下殺手。

  正對著她的是白梨,燃眉之際綾煙煙將自己擋了上去,斜裏又來一道劍光。

  這隻飛蛾被一道飛掠而來金光釘在樹上。

  喉管被釘得粉碎,無法再說出一句話。

  樊妙儀緩緩抬頭,滿麵淒絕,看著麵前的白衣少年。

  他手往前一送,將她徹底釘死,展顏微笑:“你說的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