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陵園·圍殺之局(八)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3795
  少女臉上濺了血, 又緊貼著地麵,看上去像是剛從土裏挖出來。她被淹沒在陰影裏,唯一雙眼眸晶亮, 像長夜將散時的曦光。

  “你的魚, 它沒事。”

  薛瓊樓看一眼空白的玉牌,無數神色糅雜在他一貫水波不興的麵上,最終呈現一片罕見而茫然的空白。

  通體雪白的胖魚正從少女胸口擠出來,半開的衣襟內潑出一片耀目的白。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忽聽一句:“你看哪裏啊!”

  他移開目光,盯著她因花香泛起薄紅的臉:“為什麽要故意以身犯險?”

  “故意”二字咬了重音。

  一張玉牌, 完全可以保護兩個人, 她卻把空白的玉牌留在綾煙煙身邊, 把玉牌上的金鱗帶到了龍潭虎穴。

  是在試探他?

  白梨側身躺在床底下, 艱難地往外擠了擠, 不答反問:“你難道沒看出這張玉牌是空的?”

  這句話簡直雪上加霜,他繃著臉黑眸沉沉, 轉身就走。

  她在後麵喊:“走可以!能不能幫我把床掀起來!我要被壓扁了啊!”

  遠去的衣角複又重返,大步流星,衣擺似翻湧的雪浪。

  他顛起床板抬手一掀,整張床榻飛出去,在半空支離破碎。壓在白梨身上的陰影頓時消散,她仰起腦袋, 扭了扭手腕:“那個……能不能幫我把手也解開?”

  她像一條在地上撲騰不止、卻又翻不了身的魚,薛瓊樓垂目盯她半晌, 緩緩蹲下來,將她翻了個身,指間金光擦過, 縛住她手腕的仙索散落一地。

  白梨正想坐起來,兩隻手忽又自動絞在一起,整個人被一股莫名的力道壓在地上,她剛冒出的一點喜悅和感激立刻煙消雲散:“你又幹什麽啊?!”

  他半跪在地,冷聲問:“為什麽要故意以身犯險?”

  “我不說!”白梨扭著手腕,“快把我放開!”

  五枚黑白琉璃子一一掉落在眼前,她又心慌又焦急:“又想把我困住!你輸了怎麽還耍賴!”

  這回是他被溜了一圈,以他好勝的心性,不逼她把底牌亮出來,怎麽可能善罷甘休。

  薛瓊樓不理不睬,轉身離開,任她一人在漆黑的小屋自生自滅。

  “我來是為了找陣眼!”她聽上去已經七竅生煙,迫不得已供出目的:“陣眼一定在這附近!找到陣眼才能破開那個法陣!所以我才跟寇小宛走的!”

  薛瓊樓停下腳步,站得離她不遠。

  “我說的是實話!”白梨真急了:“所以我才把魚帶走的啊,玉牌……玉牌不小心落下了。”

  他不作聲。

  白梨慢慢停止掙紮,以一種篤定的語氣,猜測道:“你不會——也是來找陣眼的吧?”

  薛瓊樓不動聲色,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一定是這樣的對吧?”她越猜越起興:“這麽大一個棋盤,你就為了搞一個綾煙煙,說出去傻子都不信!”

  “阿梨,”他半跪下來,眼底含著冰冷的笑意,那是觸碰到底線的冰冷:“知道太多,對你沒有好處。”

  窗外攀爬進來的花木如閃爍的鬼影。被禁錮在地的少女翻了個身正對他,屈起的雙腿伸直,裙上褶皺如流水傾淌,是這片鬼影中唯一的溫潤色澤。

  她任人宰割似的放棄掙紮,翹著嘴角:“果然被我猜中了。”

  “那你真聰明。”他俯身時籠下一片濃重的陰影,誘哄一般:“還要繼續猜下去嗎?”

  “我繼續猜的話,你會真動殺心嗎?”她天不怕地不怕,還有些得寸進尺。

  薛瓊樓在她受傷的脖子上按了一下。

  白梨瞬間被一陣冰涼刺痛,縮起肩膀原形畢露:“痛痛痛——啊!”

  “我能救你,當然也可以殺你。”他麵無笑意的時候,漠然如霜雪:“安分一點,你不亂跑,還能活過今晚。”

  血腥氣突然變得刺鼻起來,氣味的源頭來自於他腰間重新崩裂的傷口,半身浴血。

  白梨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個滿身鮮血的漩渦,漩渦裏麵隻有他一個人,傾盆暴雨砸在他身上,沒人去管,還會有人落井下石地踩上兩腳。

  真善美的主角得到了完美圓滿的結局,惡人機關算盡,卻死無葬身之地。

  “你到底想做什麽?”書裏書外,沒有人對此給予半點關注,方才那一瞬,她迫切地想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白梨沒指望他會回答,翻身歎口氣:“算了,我就不該指望你,你走吧,走吧走吧。”

  沒有聽到衣袍窸窣摩擦的聲音,他還半跪在身後沒動。

  兩片單薄的蝴蝶骨在羅衫下若隱若現,側躺著蜷縮起來,是缺乏保護的姿勢。

  薛瓊樓伸出手扳過她肩膀,一隻手去扯腰間的玉牌。

  “不要再假惺惺地給玉牌了!”她一副拒人千裏的模樣,緊緊抱起手臂,眼裏滿是倔強:“給一棒子又給一顆甜棗,我都吃膩了!”

  他微怔:“那你要怎樣?”話說出口有些追悔莫及。

  她果不其然笑了起來:“你幫我把禁製解開。”

  薛瓊樓不說話,她又連忙補了一句:“我不跟著你走,你去做什麽我都不攔著你!”

  “說得你好像攔得住我。”他一針見血地嗤笑。

  白梨窘迫不堪:“打人不打臉啊!”

  薛瓊樓審度地看著她,她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閉上眼睛,“你走的時候我不看。”

  麵前人還是不出聲,她刷地睜開眼:“你不會要挖我眼睛吧!”

  他唇角漫出一絲笑意,兩根手指輕按在她眼下:“你怎麽知道我是這樣想?”

  “我開玩笑的!”白梨抱起肩膀扭動著挨到牆角:“你別那麽認真!”

  少女側躺在地,發絲淩亂,脖頸上血痕如霞,震驚茫然而無助地睜大眼,一副飽經風雨蹂.躪的模樣。

  可惜她麵前的少年全無憐憫之心,起身便走。

  “等會兒啊!你至少把屍體挪走,我怕詐屍!”

  白梨目光越過他肩膀,陡然間看見一條黑影在移動。寇小宛還沒死透,正趁著兩人磨蹭,悄悄把自己腦袋抱在懷裏,提起裙擺想從窗戶逃出去。

  她心急如焚:“寇小宛想逃!”

  寇小宛手裏的腦袋嚇得花容失色,不等她倒下來裝死,三道金光迎麵襲來,將她身軀釘在牆麵上,腦袋咕嚕嚕滾倒兩人麵前。

  她似乎知道自己必死無疑,表情狠厲:“你們別得意得太早,等主人重塑法身,你們五個誰都逃不了!”

  仿佛是在回應她的話,整片夜空倏忽間亮如白晝,狂風掃卷,門窗在風中發出被生生撕裂的哀鳴,屋內碎裂一地的花盆、床榻紛紛向一側傾倒。

  隱約間有一個巨大的影子,從空中飛掠而過,留下一道猙獰而模糊的殘影。

  寇小宛如癡如醉,“主人出來了……”

  白梨已經開始佩服自己的膽量,居然能對著一顆血肉模糊且還在說話的頭顱麵不改色。

  薛瓊樓不耐女人的神神叨叨,一揮袖子,一股清風將這顆頭顱掃遠,咕嚕嚕又滾到牆角。

  白梨身側的五枚棋子也化作一縷細流,回到他掌心。她試著動了動手腳,身上的禁製已經解除了。

  “你怎麽……”她扭著手腕,試探著問:“怎麽又放開我了?”

  “跟我走。”他扔下一句話,自己先出了門。

  白梨滿腔好奇又怕他反悔,不敢多問,剛探了個頭,便被天際奇異詭譎的景象震懾。

  她終於知道剛剛掠過去的那道巨大白影是什麽了。

  那是一具白骨。

  白骨端坐在雲海之上,漆黑的天幕如同濃稠黑墨,從兩隻碩大的眼洞中流淌出來。

  它身上披著一件老舊的僧袍,布滿蛛網一樣皸裂的細縫,在風中獵獵作響,猶如一麵遠古戰場的旗幟,而盤坐在雲端的白骨便是遠古神明,煌然不可直視。

  無數道滾滾黑煙如溪流匯入大海,從四麵八方匯聚到白骨身上,自它腿部開始,緩慢地凝聚出血管經脈肌肉,空蕩蕩的僧袍下有了兩條腿的實形。

  黑煙中傳出男女老幼的悲鳴,如泣如訴,一條條散發著幽弱瑩光的人影被扭曲擠壓,成為白骨血肉的一部分。

  白梨感覺手臂一涼,低頭一看,身旁一個身材細瘦的小孩正徐徐經過,寬大的衣服麻袋似的套在他身上,臉色慘白,宛若遊魂。

  小孩抬起頭,兩隻黑漆漆的眼瞳沒有一絲眼白,臉上盛開一張巨大的蛛網。

  白梨被嚇得差點魂魄離體,冷不防一隻手拎著她衣領,把她往後帶了一下。

  一道裹挾著尖利瓦礫的滾滾黑煙從麵前擦過去,飛速竄向雲海上的白骨,所過之處,草木被犁出一道刀砍斧鑿一般的裂痕。

  她剛剛若往前邁一步,腦袋至少削禿一層皮。

  薛瓊樓鬆開她衣領,目不斜視:“看好前麵。”

  白梨戰戰兢兢,像隻小雞仔,緊緊跟著母雞。

  他笑得有些嘲弄:“你現在還敢一個人?”

  寇小宛再怎麽凶神惡煞,跟這些摧枯拉朽的黑煙比起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這樣的處境下,一個人揣著一枚玉牌孤身犯險,完全就是在找死。

  “不敢。”白梨能屈能伸,轉眼和他一笑泯恩仇:“除非跟著你。”

  薛瓊樓看著她若無其事的笑臉,稍有不習慣。

  他從來都是講究以利換利卸磨殺驢,何曾如此不求回報地帶著一個拖油瓶。

  偏偏這個拖油瓶還不知天高地厚。

  廢棄的小屋內,寇小宛頭顱上的皮肉如泥沙垮散,一隻渾身金光潺潺的蠱蟲摸索著爬出來,循著兩人足印,悄悄攀附上少女的裙角。

  —

  樊妙儀立在白骨法身的肩膀,突然有所察覺,盯著指甲蓋裏那隻還未孵化便夭折的幼年蠱蟲,目光悲戚。

  寇小宛已經死了。

  隻剩下她一個人撐著了。

  她撫摸著腕上一粒佛珠,低聲呢喃:“陸郎……”

  作者有話要說: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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