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寧匐望山,悲壯死
作者:一夢當年人白首      更新:2021-02-05 18:26      字數:5078
  國子監二輪複試、三輪定試,其中花樣繁多,但為了每月俸祿人人摩拳擦掌。

  次日清晨,青衫與道袍再入國子監分院,小街上仍舊被擠得水泄不通,直到入院後才能鬆口氣。有院士在大門口等候,若見五者其一,便會趕忙派人領去分院議事堂。這院首交代的事可不能馬虎,昨夜何苦已經受了斥責,誰要是還拎不清輕重緩急,那在國子監也難有出頭之日。廬江分院成立不久,院中從上到下乃是拚湊而出的班底,總歸有些不熟悉,但院首曹宣城卻沒人想去得罪,聽聞他這些年仗著與宮裏那位大宦官的關係,沒少為非作歹。

  陳玉知與李溪揚才踏過門檻,便有院士迎了上來,笑道:“兩位少俠,這邊請?”

  小雜毛擋在了青衫身前,問道:“何事?”

  院士瞧道人一臉嚴肅,搖手言道:“莫要緊張,兩位少俠身手了得,故而不用再去參加複試與定試了,院首有任務安排,且隨我去議事堂吧,所有人都已到齊,就差你們了!”

  “小雜毛,沒想到還有這等好事兒,那就隨他走一趟吧!”

  陳玉知可不害怕,若是國子監想耍詐,那大不了亡命天涯,隻是在那之前,自己必然會用符籙將這處分院拆得幹幹淨淨。

  議事堂中規中矩,紅木長桌兩邊坐了三人,院首曹宣城居於正中。陳玉知走入堂內渾身一顫,一息失神後從容落座,隨手將鬥笠往下撚了撚,心中想著曹老宦官怎麽會無端跑到廬江,難道是自己暴露了?

  院首見人已到齊,拍手朝眾人點了點頭,院內雜役端上了茶水,他笑道:“我是國子監廬江分院的院首,曹宣城!”

  曹宣城?青衫可從來沒聽說過老宦官還有兄弟,興許是自己對這些事兒漠不關心的原因,但既然不是曹宣兵,那便不會暴露身份,陳玉知穩下了心神,繼而開始打量起了這位院首大人,仔細一看方知隱晦,他雖與老宦官長得很像,但似乎仍是健全之人,說話的語調也有所不同……

  “我這人不喜歡拐彎抹角,你們五人的身手要比外麵那些庸才強上許多,故而今日提前將諸位收編入院,每月俸祿與院士相同……但天上不會掉餡餅,最近有一樁事迫在眉睫,我希望你們能替廬江分院完成任務,若一切順利事後必定不會虧待爾等!”

  曹宣城的口氣有些生硬,青衫與道袍都沒有接話。袒胸露背的拳師率先立起了身子,也不知他練了何種功法,這大冬天居然還可與夏日一般赤膊,他抱拳言道:“院首吩咐便是,我等自當竭盡全力!”

  見眾人都沒有異議,曹宣城擺手讓拳師楊鹿禪坐下,言道:“此地有處勢力,在廬江望山十二峰之上,也叫望山樓,樓主江城與國子監水火不容,不但打傷了前去招攬的院士,還在坊間散播此後再無江湖的謬論,這等毒瘤必須除了而後快!所以,諸位這次的任務便是去取江城首級!”

  陳玉知緊皺眉頭,心中再起波瀾,沒想到國子監會這般強勢,若各地分院都如此行事,隻怕廟堂真要把江湖踩在腳下了,而且那天來得一定不會太晚……本欲到此混個俸祿,沒承想還得去殺人,且不論那位樓主善惡,這曹宣城瞧著就不像好人,他與小雜毛對視一眼,欲靜觀其變。

  院首言罷離開了議事堂,那要比尋常院士大上許多的院袍虎虎生風,臨門一腳時言道:“我就在院中靜候佳音了。”

  見曹宣城離去,何苦匆匆走入堂中,作揖言道:“我是院士何苦,何苦留人間的何苦,大家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我,雖然此處乃是分院,但規矩也多……對了,我先帶你們去領俸祿與衣衫院牌。”

  這位院士倒是謙卑,一行人跟著他朝外走去,廊間過道寬敞,陳玉知與何苦並肩而行,問道:“何院士,那江城可是個罪大惡極之人?”

  何苦搖了搖頭,小聲歎道:“恰恰相反……我是本地人,對望山樓再熟悉不過,江樓主是個大善人,平日裏常常救濟貧苦百姓,久而久之便在此地有了些威望,這也是國子監想招攬他的原因。”

  “就因為拒絕招攬便痛下殺手?”

  何苦做了個噓聲的動作,言道:“以後莫要說這樣的話了,若是傳到院首耳朵裏,怕是要受責難……上頭的決策無法揣摩,如今局勢瞬息萬變,明哲保身才是正道。”

  花骨是個獨眼少年,紅色眼罩瞧著有些怪異,五指於縫間把玩一柄飛刀,形似鈍骨,他聽了兩人的對話,森然道:“偽善者才會明哲保身,與小人別無二致!要麽至善,要麽惡極,夾在中間算什麽?”

  何苦無奈搖了搖頭,並沒有理會花骨,背攬五劍的聶良臣來了興致,問道:“那你是哪種人?”

  花骨邪魅一笑,言道:“誰惹我,我就讓誰死,你說是哪種人?”

  聶良臣置之一笑,似是十分不屑這個少年郎一般,譏諷道:“多虛不如少實,說大話當心惹來殺身之禍!”

  少年郎爆發出了陰冷殺意,言道:“你可以試試。”

  何苦連忙攔在了兩人中間,陳玉知覺得耍飛刀的少年有點意思,那句至善惡極的話語頗為豪情,一個少年郎竟能說出這番話語,而觀他殺意凜然,想來也沒少經曆殺戮。

  陳玉知餘光一瞥,見昨日那提刀男子垂頭一副喪氣樣兒,隨後慢慢走出了國子監,當下暗歎一聲,也不知昨日以無影青罡助他是對是錯,初試的失望總要比複試小上不少,站得越高跌得躍疼,小雜毛笑道:“東海揚塵猶有日,白雲蒼狗刹那間!天下不平事何其多,看淡些才好。”

  青衫輕輕呸了一聲,打趣道:“真是大道無情啊。”

  一人一袋碎銀,裝得撲撲滿,這院士的俸祿還真不少,陳玉知估摸著兩袋碎銀都夠一路花到滇南了……國子監院袍與院牌一同分發而下,卻沒有一人往身上披,所幸這分院暫時還沒有統一著裝的規定,一行人當即朝著望山而去。

  廬江有處市集,兩邊酒館、客棧、茶莊、賭坊應有盡有,故而江湖中人都喜歡匯聚於此,幾人途經市集卻見有人敲鑼吆喝著國子監的種種惡行,謠傳此後再無江湖的言論,正所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楊鹿禪捏緊雙拳欲上前出手教訓幾人,李溪揚攔在了他身前,言道:“不要多事!”

  “身為國子監院士豈能置之不理?”

  陳玉知碎道:“不過是個打手而已,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你說什麽!”

  青衫抱劍一動不動,冷聲道:“莽夫,見人不順眼就想動手,天下這麽多人你忙得過來嗎?”

  楊鹿禪轉身將炮火對向了陳玉知,正欲揮拳,卻見青衫一步殘影離去,他也不甘示弱,大喝一聲追了上去,嘴裏怒罵:“有種你別跑!”

  李溪揚知曉青衫是為了維護旁邊那些吆喝之人,搖頭苦笑追了上去,花骨行於人後,眯著僅剩的一隻眼睛,碎道:“身法不錯,不知有沒有我的飛刀快。”

  出城五裏路,陳玉知抱劍而立,許久後楊鹿禪與眾人趕了上來,青衫笑道:“有沒有種你說了不算!”

  楊鹿禪額頭青筋暴起,怒道:“既然你找死,那就怨不得我了!”

  青衫抬手言道:“且慢且慢。”

  李溪揚在一旁看熱鬧,不知陳玉知又想做什麽。

  大漢譏諷道:“想求饒?”

  陳玉知莞爾一笑,搖了搖頭,對眾人言道:“那倒不是,平日裏我當慣了大哥,今兒個也不例外,你們一起上吧,若是技不如人,那這次行動都聽我安排!”

  赤裸裸的挑釁,聶良臣乃是劍梧洞的傳人,五劍齊出可壓江東年輕一輩過半,今日被人瞧不起可是大事,師門的臉麵斷然是不能丟的。而花骨則是想看看青衫鬥笠的修為究竟如何,純粹嗜戰而已。

  小雜毛苦笑不已,站在原地不打算出手,既然陳玉知做了決定,他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得繼續看熱鬧了……他蹲下身子從懷中取出了一包油紙袋,拆開乃是些碎牛肉,陳玉知餘光一瞥,言道:“好你個小雜毛,什麽時候學會藏餘糧了!”

  道袍碎道:“你懷裏難道沒有嗎?還敢問我是跟誰學的……”

  楊鹿禪乃是拳師出生,最好與人爭強鬥狠搶地盤,絕不允許有人敢小瞧自己,當即一拳朝對青衫轟去,拳風嗚咽如狼嚎虎嘯。聶良臣與花骨還未出手,想看看這陳小九有什麽能耐,竟敢如此大放厥詞。

  陳玉知立在原地,雪白鞘尖朝前寸點,楊鹿禪倒退十步,這境界上的碾壓溢於言表,他言道:“就這兩下子還當拳師,豈不是誤人子弟?你們兩個也別看了,快快快,一起上吧!”

  聶良臣受不住挑釁,終於有些了怒意,拔出雙劍與楊鹿禪一左一右襲向陳小九,青衫將黑劍插在了地上,點頭言道:“這就對了!”

  他抬起雙臂,掌心雷芒滋生,兩道掌心雷轟向了對方,楊鹿禪與聶良臣齊齊倒飛而去,刻有劍梧洞三字的長劍亦被震脫了手,陳玉知碎道:“劍都拿不穩,還做什麽劍客!”

  花骨飛出一把鈍骨飛刀,速度堪比無影青罡,陳玉知連忙閃躲,還不忘碎罵上幾句。少年郎的飛刀不但快,還能如飛劍一般禦敵,陳玉知一番閃躲後撇了撇嘴,終於忍不住朝花骨揮了道無影青罡,一劍之下少年郎收刀不及,敗下陣來。

  拳師與劍客卷土重來,楊鹿禪雙眼赤紅一片,手臂之上經脈暴起,境界似是比先前提高了不少,聶良臣五劍齊出,三劍擲於前,雙劍握於手,一副拚命模樣,惹得青衫無言以對,一把劍的真意都沒弄明白,還整五把出來搞事情,這不是自尋死路是什麽?

  陳玉知不想取人性命,拔刀斬留了餘地,黑劍出鞘一尺有餘,繼而歸鞘,除了善用飛刀的花骨瞧見了黑劍外,另外兩人都沒有發現,隻是殺氣一閃後,又紛紛倒在了地上,五把劍落於腦門上方三寸之地,險之又險。

  青衫又抱起了黑劍,言道:“現在可服氣了?不是我說你們,這點微末道行跑江湖還是差了些,別哪天丟了小命才後悔!”

  獨眼少年郎垂頭不語,似是對方才出鞘的黑劍有些驚訝,暗自思索著什麽。

  兩人雖不服氣,卻知道不是青衫的對手,隻得忍氣吞聲朝望山方向走去。李溪揚與陳玉知走在最後,途中問道:“之後怎麽打算?”

  “胡亂殺人總是不對的,若此人乃是為了江湖大義,豈有不救之理?反正銀子已經到手了,實在不行咱就腳底抹油,你說是不是?”

  “你都這麽說了,我還能反駁嗎?”

  李溪揚也想救人於水火,但習慣了讓青衫去做決定,這也是兩人培養出的一份默契,興許是陳玉知過往的經曆太過輝煌,小雜毛一聲“大哥”喊得心甘情願,與牛肉和銀子無關……

  望山十二峰算不上巍峨,在名山大川中屬於半蹲之姿,十二峰後見望山樓,陳玉知對李溪揚點了點頭,一人朝山中樓宇走去,言道:“你們在此等候,我先去一探究竟!”

  楊鹿禪喝道:“那可不行,難道你想獨攬功勞?”

  陳玉知聽聞後動了殺意,這莽夫不但魯莽,更沒有對生命的敬畏,在江湖中如同攪屎棍一般,青衫停下腳步,花骨森然道:“讓你等你就等,技不如人還嘴硬,想試試飛刀嗎?”

  獨眼少年郎突然靠向了陳玉知一方,這讓李溪揚有些詫異,青衫笑了笑繼續朝前走去,山間樹蔭中,幾人席地而坐,林中起了些霧氣,月下銀霜照鬥笠,似是為他鋪開了一條道路,花骨瞧得愣了神,隻覺抱劍之人如從畫中走出一般。

  輕叩樓宇朝天門,裏麵傳來問話:“來者何人?”

  “我乃威震並州、西京、涼州部分地區的劍客陳小九,有事求見江樓主,還望通報一聲!”

  這一番自報家門甚是唬人,門後弟子生怕耽誤了這位大俠的急事,趕忙朝樓中跑去,言道:“大俠稍等片刻。”

  深夜本是靜休時,望山樓再點火燭,鬥笠下旁人瞧不出來者的年紀,見他抱劍的樣子頗為出塵,都當是哪位大俠遠道而來,並未有人懷疑。

  陳玉知入了望山樓頂,亭子間上的樓台外,十二座山峰盡收眼底,不知是不是錯覺,這望山樓如同定海神針一般,將此間靈氣聚於山中而不散。樓主江城從未聽過陳小九的名號,他緩緩走到了正出神的青衫旁邊,一屁股坐了下來,倒也坦然,禮貌問道:“這位少俠,不知深夜來尋江某有何事啊?”

  陳玉知見他謙卑有禮,擺了擺手,歎道:“江樓主,此事說來話長,總之國子監對望山樓動了殺心,你若再不離去,隻怕性命難保……”

  江城雙眸炯炯有神,一眼瞧上去便知是個忠義之人,他皺了皺眉頭,言道:“他們真的敢下殺手?”

  “有何不敢,這廟堂肯花銀子,自然有江湖中人替他們辦事,而且還不留話柄讓人嚼舌根,說到底還是江湖恩怨!江樓主,聽我一句勸,你現在離開廬江還來得及!”

  江城怒拍右膝,言道:“國子監真是欺人太甚!這位少俠,謝謝你的提醒,但我是不會走的,百年宗門大多避世,神仙高人大多無情,若此時無人敢站出來說一句話,江湖局勢岌岌可危!寧匐望山悲壯死,不仰他人鼻息活!”

  陳玉知連連歎氣,這樓主全然是個死腦筋,脾氣如茅坑裏的石頭一般,真是又臭又硬,他說得確實豪情萬丈,但卻不明白留得青山在的含義,死後不過一堆黃土、一寸方圓,若能名留青史倒也不論,但今日之後江湖中又有幾人會歌頌江城之名?

  青衫掀下了鬥笠,起身言道:“江樓主,那幾個想取你性命之人此時就在山中,你若執意不願離去,今日不單你會死,望山樓裏的門徒也會受到牽連,你可想清楚了?”

  江城聞言後爆發出了些許氣勢,引得微風陣陣,怒道:“你究竟是誰!”

  陳玉知無言以對,一時間不知該怎麽解釋,苦笑道:“我隻是個不願瞧見忠義之人枉死、不願瞧見滿腔赤誠化枯骨的江湖劍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