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斷線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5452
  早晨還沒到七點,去摸床頭手機的時候,李隅昨晚喝藥的玻璃杯給摔碎了。

  很響亮的一聲,便攜藥盒也跟著摔開了,不同顏色的藥片和膠囊落了一地。

  李隅皺著眉頭坐起身,但看了來電顯示之後有一陣恍惚。

  他從床上下來,踩著褲腳接了電話,聽到阮衿在電話裏麵問他,淩晨四點半打電話給他有什麽事。

  他徘徊著走了幾步,吃藥的副作用上來讓他視力模糊,眼前是一片灰色,他什麽也看不清,直到腳底傳來刺痛,才發現自己踩到玻璃上了。腳底正在往外滲血,他一邊把紮進腳心的玻璃碎片取出一邊說:“沒什麽,可能是睡著之後按錯了,不好意思。”

  阮衿最後問了一句,“你就……沒有什麽想要和我說的嗎?”

  李隅不知道自己順勢說了什麽,但在說完之後,他的感覺並不好。就像是,三分球沒能投中,就像是,發現自己還有個莫名其妙的弟弟。

  等他把腳心上的傷處理好,又把玻璃掃進垃圾桶,一粒粒把藥重新撿進藥盒,照例拉開落地窗的遮光簾,才發現外麵已經是晴空萬裏。

  隻是藍天,太陽也有點刺眼,閉著眼睛曬了一會兒,他感覺自己像個逐漸回溫的冷血動物,手腳和麵龐都開始發熱,不過感覺還不錯。

  他把手機的錄音功能打開,放在地板上,開始說話:“第十三天了吧?現在是八點了,這個數字我不喜歡。”

  頓了一會,他繼續閉上眼,眼前是被太陽照出一片溫熱的紅,他依醫生所說的,開始在麵前描繪出阮衿的形象來。

  同樣是在太陽底下,頭發和眼睛都被染成了淺金色,大概是盤著腿,用右手托著下巴傾聽他說話的動作,“你給我打了電話,但我不知道說什麽,隻能說謊。因為做了噩夢被驚醒所以在四點鍾打電話給你,這種原因很難說出來。我能聽出你對此感到失望,我也覺得很抱歉,因為我太擅長,也太習慣這麽去傷人心了。我想以後會好一些吧。”

  講完之後,他把錄音給關上了,這段錄音被存了成了“13”,這是醫囑,診療單上密密麻麻地給他寫了許多要求,細致到幾乎把他的每一天都填充滿了。

  獨居?記得門窗鎖緊。

  定時定量服藥,絕對不可以私自停藥。

  每天外出散步至少半小時。

  有健身習慣嗎?挺好,繼續下去吧。

  保持正常的作息,一日三餐要吃。

  ……

  他雖然當時被醫生弄得有點不耐煩了,“我又不是剛出生。”

  “就得按照剛出生來,就當是重生一次吧,你看看你這些激素指標。”醫生對著那些圖像和數值露出深惡痛絕的表情,他把打印出的診療單拍得脆響,然後遞給李隅,“你如果有事可以隨時電話聯係我,或者按照上麵最後一條來。”

  最後一條寫著:傾訴。

  醫生說他會建議其他病人寫寫畫畫什麽的,但是李隅這種不行,他說他其他的病人都是眼淚一流則停不下來,情緒時刻崩潰,李隅則是另一個反麵,李隅找不到泄洪的閘,根本哭不出來,倘若哪天能哭出來,說明心理疾病好了一大半。

  所以靠用手寫是完全不行的,就必須把嘴給撬開,他建議他多交流,多傾訴,如果是講不出口的對象,可以嚐試每天錄一段音。

  第一天的錄音,他對“阮衿”幾乎吐不出一個字來,沉默了整整一分鍾,這件事不提也罷。後麵漸漸就通順了些,有時候他覺得自己講些細細碎碎的東西出來,就像是冬天人嘴裏吐出有形的白霧一樣,雖然很無聊,也沒有什麽特別意義,但是至少它存在。

  到今天為止一共有十三段了。

  期間有個插曲,李隅昨天在外麵的咖啡廳戴著耳麥裏開完視頻會議,他碰到了薛寒。

  被拍肩膀的時候他還沒有認出眼前的人究竟是誰,以為是來搭訕的要聯係方式的,他拒絕得很爽快,薛寒不得不啼笑皆非地重新介紹自己,李隅才好不容易才撿回一絲印象。

  “哇,你這人,還真是十年如一日的……”

  該怎麽說,薛寒覺得他壓根隻願意記得自己想記得的人。

  或許應該跟老同學敘敘舊什麽的,可惜當年的最後一麵的印象並不算是什麽好事,李隅常年在國外,不和高中同學聯係,更別談各種聚會能見麵了。

  “你有什麽事情嗎?”還是那副禮貌又疏離的樣子,潛台詞就是“如果沒事就趕緊走吧,別來煩我”,眼鏡和耳麥都不打算摘下來的樣子。

  “你現在很忙嗎?”薛寒仍是不打算走,甚至還坐在李隅旁邊麵前了,“同學一場,別這麽無情吧,我你聽說你跟阮衿又複合了?”

  李隅一臉平靜,不過看上去也不太想回答她的問題,“從哪兒聽說的呢?”

  她則是把頭發往而後順,“算了,我其實也不太在意這個問題。這麽些年我一直挺憋屈的,如果能再親自見到你一次,那件事是一定要說出來的,畢竟心裏總是莫名有點愧疚感。”

  “什麽事?”

  薛寒的大狼狗還栓在外麵的寵物專座上,她指了指外麵,“先出去說吧,我的狗在外麵。”

  兩人便一起坐到外麵,她撫摸著大狼狗的毛,對李隅說:“你回國找阮衿那一次,這件事總沒忘掉吧?你當時問有沒有人見過他,也問過

  我,我說沒有,其實騙了你。”

  那時候李隅剛出國不久,莫名又飛回來一次。

  他那時候其實超乎尋常的冷靜,找人的時候看不出一點悲傷或者難過的痕跡,反倒是讓想看笑話的人都很掃興,他隻是逐個把周圍人問了個遍。

  有沒有人見過阮衿?最後一次見在哪裏?

  他就像個在街頭排查戶口的警察似的,挺沒勁。

  薛寒見過阮衿一次,她可能是全世界最後一個見過阮衿的,這和發現新大陸沒什麽區別。但是她當時不願意說,或許是因為對李隅的報複吧,她有點恨他目中無人的樣子,也恨他什麽都不記得,直到今天也是一樣,他還是這個樣子。

  不講出來是一種傷害,而闊別七年再講出來,更是一種傷害,她覺得自己很高明。

  “當時我問過你的,我說你是不是忘掉了什麽東西?但是你表現得好像一點都不記得了,所以我盯著你的眼睛說:對不起哦,我也沒見過他。其實我見過他,可你轉身就走的背影好無情。我那時候剛從便利店出來,看到阮衿穿著病號服,手背上還沾著輸液貼,他跟剛從精神病院裏逃出來沒什麽兩樣,喘不上氣了還在街上光著腳跑,那樣子實在太可憐了,真的,我看著他去電話亭打的電話,打完還蹲著哭呢,不知道是不是給你打呢?”

  薛寒覺得自己講得很痛快,李隅究竟作何反應她也來不及看,如同自虐般繼續說下去,“我之前就救過阮衿一次,你也忘了吧?那次阮衿被梁小頌糾纏,你集訓完,在校門口等他,他沒出來,那件事是不是我跟你說的?我說你欠我一個人情,結果你他媽一直到出國都沒想起要還我,哈哈哈,所以我想,第二次了,第二次,你根本不記得欠我什麽,那我又憑什麽要告訴你。哦,你找到他,你們又皆大歡喜了,這對我來說究竟 有什麽好處嗎?你倆最好死也不見麵,誤會到底,我就爽了。”

  李隅聽完沒什麽反應,薛寒覺得索然無味,她知道李隅愛裝相,心裏指不定如何翻江倒海,反正苦的人不是她。

  “說完了?”

  “說完了。”薛寒看著前麵笑,“還裝呢,你心裏不難受啊?可憐,但是又不讓別人可憐你,不得不說,你這樣看起來更可憐。”

  “你去安定醫院看看吧。”李隅雙手收攏在口袋裏,一直緊緊地握住了那個便攜藥盒,那粗糙的邊緣卡死在指縫裏,可他卻遲緩地沒覺察到痛,僅僅隻是握住而已,“那兒的醫生不錯。”

  “你是在說我是神經病嗎?”薛寒站起來,她的狗也氣勢洶洶的,蹲起來約有半人高,可能有點暴衝的毛病,它把李隅的肩膀一頂,莎啦作響的藥盒就從口袋裏滾出來了,薛寒看他低頭撿起來,忍不住哈哈大笑,“看來你去安定醫院看過了嘛,都開始吃藥了,得了精神病?”

  “是啊,我有家族遺傳的精神病,所以少刺激我。”李隅把藥裝回口袋,薛寒好像成功被他嚇到,離他遠了一點。

  可薛寒在李隅更看上去就像更偏執的版本的自己,直到正視這麵哈哈鏡,他才發現那其中的形狀的確很扭曲,“把一個根本不記得你是誰的人記恨了七年,有意義嗎?你現在說出來,想讓我討厭你?恨你?記住你?可我不想對你浪費情緒。”

  講完這句話,他感覺自己解脫了,就像花費了一整天去打開死結,某個瞬間,它自己忽然散開了。

  不要再沉溺於過往的缺憾,就連“如果”也別去想,李隅是這麽告訴自己的。

  但是阮衿呢?

  問題蔓延到他那裏便總是無解的,像一條堵死的路。

  在電話亭裏蹲著哭泣的阮衿,會是什麽樣的?他握著藥盒不讓自己沿著這條路走,因為無解,會頭疼,會植物性神經紊亂,他不能,也不允許自己繼續再想下去。

  安眠藥讓李隅睡上七個小時,但質量不能保證。他夢到自己在一個空無一物的遊樂園中遊蕩著,在生鏽的旋轉木馬下麵,他穿過縱橫交錯的鐵杆,找到一隻斷了腿的白貓。

  他把它抱起來,細心地包紮好傷口,貓能走會跑,也會用粉色帶倒刺的舌頭舔舐他的手心。

  結果場景瞬間轉換到大馬路中央,卡車筆直地衝過來,把他的貓碾成一灘肉泥。

  暗色的血,還有那些細碎的,粘黏不斷的,閃閃發亮的血肉組織,像呼吸一般蠕動著,被輪胎拖成一道很長很長的濕跡。

  被驚醒之後先是給阮衿打了電話,覺得不妥之後又迅速掛斷了,夢見李勝南在房子裏被燒得皮開肉綻也沒有讓他這樣不安過。

  李隅有種說不清的模糊預感,但是此時此刻,太陽出來之後,把一切都照射得很清晰,他感覺一種久違的,真實的溫暖,侵襲了全身。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過去了嗎?天氣不錯,精神也不錯,他預感自己或許要好起來了。

  醫生在早晨八點打著哈欠問候他:“你感覺怎麽樣?有按時吃藥嗎?”

  他叼著吐司,模糊道:“挺好的,副作用有點大,會做噩夢,但是可以忍。”

  “你說的能忍,那程度挺嚴重的。”醫生在那邊笑,然後又嚴肅道:“夢到了什麽,具體告訴我吧。”

  於是李隅就複述了一遍。

  醫生沉吟了很久:“我們的交流不夠深入,不過,你有沒有想過‘卡車’和‘貓’這兩種意象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呢?其實你也沒必要把自己糾正成一個什麽都不怕的人,畢竟不是神佛。誰都有找到一個角落,然後蜷縮起來的衝動,就算是偏安一隅……那也不是個錯誤,為此覺得羞恥大可不必。”

  “另外,不要因為夢魘的問題擅自停藥,很多人覺得自己好了,但其實是錯覺,停了之後會更嚴重地反彈,要堅持下去啊。”

  要堅持下去,當然,閉著眼睛吞咽下苦澀的藥片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反胃的感覺他也不想再經曆第二次。

  李隅去公園散步,去教堂,按時吃飯,睡覺,錄一段音,在家處理工作,白疏桐嘲笑視頻中的他前段時間宛如一個自閉症兒童,不苟言笑的時候開會都以為他在生誰的悶氣,現在看起來好多了。

  下午他還是給阮衿打了個電話,不過那頭顯示“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可能是因為在鄉下信號不好吧。

  等阮衿回來,他再把撒潑接回來吧。

  不過很多時候變故猝不及防,就像是醫生所說的,你覺得你已經好了,但是那一切不過是錯覺而已,太陽又重新藏匿進雲層中了。

  第二天,他正開著視頻會議,視頻裏的講著PPT的員工忽然頓住了,然後說:“老板,額,你的佛珠斷掉了。”

  他視線往下滑,才發現平擱在桌子上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上麵覆蓋著的一粒粒小珠子都不再緊貼於他的手腕,像一串被繩連著的銅錢,蜿蜒在桌麵上,不至於撒得到處都是,可是就那麽悄無聲息地斷了,一顆顆像水珠,正在從端口緩慢地逃逸,滴滴噠噠。

  他一邊把珠子撿起來,一邊對視頻裏的人說“謝謝你,可以繼續了說。”

  是什麽時候斷掉的,又為什麽一點感覺都沒有?

  等到會議開完,他重新把珠子穿回紅繩上,一百零八顆,代表著消除一百零八種煩惱。少了一粒,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

  他暫時把斷掉的佛珠放下,看時間差不多到了,就準備出去散散步,剛好莫名很憋悶。

  可下樓之後,他在公寓門口偶遇了一行不速之客。

  一個哭哭啼啼的姑娘被幾個高大的人簇擁在中心,就在和他擦身而過之際,那姑娘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是他。”

  後麵一個穿著迷彩服的男人看著他,說話聲音不像是本地人,“等等,你是李隅?”

  他把手從那個女孩那裏抽出來,“我是,你們有什麽……”

  他話還沒說完,那個女孩就先“噗通”一聲給他跪下了,還作勢要磕頭,被他給扶住了肩膀,“這什麽意思?”

  後麵幾個迷彩服欲言又止地看著他,眼神中不知是同情還是懷疑在閃爍,“李先生,你都不看新聞的嗎?”

  李隅的確沒看,因為他連手機都很少開機,不過他現在感覺自己像白癡一樣,被一群陌生人在自家樓下意味深長地端詳著,那感覺糟糕透了。

  “從昨天到今天,全國都在報道錦城嶙峰山景區的事,因為常年開礦導致地下空洞,突發了小範圍的陷落地震,還有暴雨造成的山區泥石流。本來是不嚴重的,但包括阮衿在內共計有十八人受困在觀音洞裏,三個小孩子被大人們協力送出來了,可之後塌陷更嚴重,大人們都還沒解救出來,我們看信件描述,情況好像也不太好……”

  說到情況不太好的時候,迷彩服們好像還是特地委婉了一點。

  地震?泥石流?他感覺自己有些聽不懂了。

  阮心從哭得喘不上氣變成了嚎啕大哭,她也不管當街在高級公寓麵前哭得像潑婦會被路人古怪的眼神打量,她隻是攥住救命稻草一般緊緊地攥住李隅的褲腳,“我是阮衿他妹妹,你不記得我了不要緊,但我求求你,不管你怎麽想他,這段時間他一直很痛苦,我求求你去看看他吧……就算不喜歡他也去一下吧……他要死了,真的可能死了,遺書都是寫給你一個人的……”

  她像一灘泣不成聲的爛泥,也根本無法站起來了。

  李隅的頭開始嗡嗡作響,他一時之間不能理解這些向他湧過來的信息。

  後麵的人遞給李隅一個礦泉水瓶,表麵上不規則的灰黃色泥漿已經幹涸,堅硬地如同一層痂,那裏麵靜靜躺著卷起的紙筒,能看到裏麵清秀的鉛筆字跡。

  作者有話說:

  是he,he,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