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鎖章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4058
  “今天還上山去啊?我看要下雨誒。”

  “去啊,我帶把傘就行。”阮衿剛幫隔壁鄰居家通完水渠,上衣全是濺出的泥點子,他站在院子裏拿水管衝刷黑色的膠鞋上的泥巴。

  遠處山上采石的爆破聲清晰可聞,“砰”地一聲,山腰上就破開了一個粉塵飛揚的新鮮缺口,那聲音在山與山之間回響遊蕩著,如同一個蕩來蕩去的幽靈。

  阮心這兩天總被這聲音給吵醒,實在睡不好,她今天幹脆就起早了點,“你幹脆跟那些義工一起住廟裏得了,每天上山又下山的,累死了吧。”

  “可以鍛煉身體。”阮衿濕得發亮的膠鞋給晾在掛著青苔的台階上,然後走到門口,把汗涔涔髒兮兮的上衣給脫下,去衝了個澡。

  頭兩天阮衿上下山的確累得要命,但是爬了一個星期之後好像就好多了,累到極點就能成功倒頭就睡。

  洗完澡換上幹爽衣服他再去拿手機,居然發現了一個未接來電。

  早上他起得早,這些天來也沒有起來看手機習慣,李隅的那通未接來電,是淩晨四點半打過來的。

  四點半,正是這邊山頂僧人開始敲鍾起床的時間,可這並不是塘市那邊的作息吧?

  樓下信號差,他忙不迭一口氣衝到頂樓上,給李隅回了個電話,心跳和電話裏的嘟聲一下交錯著一下壓在一起,沒有絲毫喘息的空隙。

  阮衿才發現自己這麽多天來,自己抄的經,那些假裝的冷靜,全都進了狗肚子,他感覺自己就是等著這一刻。

  他去廟裏當義工,但是不住宿,一般就趕不上四點鍾開始的早課,和其他義工在五齋堂裏幫廚,給那些居士和大眾做飯,洗碗,掃地,種菜,撿寮房後的雞蛋,下午基本沒什麽事可做,就跟著一起抄經,誦經。

  如果不回塘市的話,或許一直在這裏做長期義工也不錯?在三線小縣城裏找一份普通工作,過好像這才是他原本的人生軌跡。

  他是怎麽和李隅碰到的呢?

  如果現在回到最貪玩的小時候,對自己說你會遇到這樣一個人,或許他自己也並不會相信的。

  在頻繁被拒絕之後,不是沒有猶豫過的,盡管不是玻璃心,也會碎掉,再碎掉一次,他很難在李隅麵前重新找回自信。

  響鈴二十四秒之後李隅終於接了,還是沒睡醒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過話筒一樣的啞聲,“喂,阮衿?”

  阮衿聽他聲音之後還特地看了一眼手機顯示的時間,已經接近七點鍾,他蹲在頂樓平房上,還以為李隅已經起床。

  天隻有一點微亮的跡象,仍然是屬於夜晚的,月亮皎潔的輪廓仍然清晰可見,風也是屬於夜色的冷,小縣城這邊人普遍起得早。

  “嗯,是我。”阮衿盯著外麵升起的炊煙,手指垂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畫圈,指尖摩擦出疼痛感來。

  挺奇怪的,明明是李隅先找他的,但是每次開口都有種“終究是我先輸了”的感覺,“不好意思吵醒你,不過你四點半給我打了個電話,有什麽事情嗎?”

  李隅的呼吸好像變更重了些,他或許是翻了個身,或者是坐了起來,總之是有個稍大一些的動作,“沒什麽,可能是睡著之後按錯了,不好意思。”

  “真的隻是按錯?”如果按以往的話,阮衿可能不會問出來,可現在這種你來我往的假正經真是令人難受,他講出來的時候差點咬了一口舌頭。

  結果李隅那邊隻是“嗯”了一聲,早能猜到這個答案,但是聽到的時候還是失落。

  “你就……沒有什麽想要和我說的嗎?”阮衿攥緊了手,心裏想,哪怕一句,就一句也好,給我回應。

  半晌,李隅那邊說:“你注意照顧好自己。”

  就到這兒就沒有了。阮衿頹然地點了點頭,意識到李隅看不到的時候才開口,“嗯,你也是。”

  這樣的對白已經重複很多次了,幹癟,怯懦,互相推諉,是語言極度匱乏的表現。如果從今往後他們的交流都像這樣的話,那麽還有回到最初的可能嗎?

  倒數還有兩天阮衿就回塘市了,可他在掛斷電話之後開始困惑,就算回去了又能怎樣?走了一圈,想要弄清楚的東西仍然沒能得到解決,他隻是來打轉的嗎?

  這麽想著,他從地上站起來。還有點蹲了太久腿麻,大腦失血產生的眩暈感。

  遠處還是“砰”接著“砰”的爆破聲,山被接連炸出傷口,現在已經太晚了,他也是時候該上山了。

  整個磷峰山景區正在升級,山頂的廟也在修繕和擴建中,那個放生池也被重新打理得清澈幹淨,曾經裏麵病懨懨的魚和烏龜都變得活躍起來,隨著香客增多,於是也部變得膘肥體胖起來。

  記憶中很多東西都發生了偏差。

  比如不會再有一下雨就走不了的泥巴路,石階一直順暢地通向山頂。

  還有羅漢堂裏的五百個黑黢黢的羅漢,全都鍍上了一層金身,白天隔著玻璃門看都是亮堂的,就像一片晃蕩的陽光映照在地上。

  他穿著棉麻的灰色禪修服,也不再需要買門票進去,可是看著物是人非之後也會覺得悵然若失,還是有很多旅遊的家庭,情侶,樂此不疲地進去數羅漢,又花上比過去翻幾倍的價錢解簽。

  上午擦拭佛台的時候,他和那些菩薩塑像離得很近,他觀察他們的神情,感覺神佛和人也沒什麽不同,細長的眼,豐厚的嘴唇,隻是長得更加富態些,如果離得這麽近也無法知悉他的心願的話,他大不敬地想,那麽觀音大士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正這麽想著的時候,有人拍了阮衿的肩膀,他嚇了一跳,一回頭,是穿著深色海青的義工師兄,他已經皈依了,昨天剛剃的頭,淡青色的頭頂上還掛著一層雨水。

  “你幹嘛這麽緊張?看來擦佛台心不誠啊。“阮衿把抹布從供桌上拿下來,看著殿外已經變大的雨勢,答非所問道,“外麵下雨了。”

  “是啊,還越下越大了,我剛剛從桃花潭那邊跑上來,下麵的觀音洞裏運來一個十幾米高的觀音,好多人抬著,蠻壯觀的,你下午下山的時候可以進去看看。”

  阮衿沒有挨到下午再去看,中午在齋堂裏吃飯的時候,不知怎麽的,他心裏一直在想那個桃花潭下麵發掘出的觀音洞。

  十幾米高的觀音……那是否很靈?他倒是很想觀瞻一下。

  等到默不作聲地洗完碗,午休時間到,整個廟裏都安靜下來,他就撐了把傘下山,去那個觀音洞看看。

  洞口圍著許多人,入洞前要用泉水洗手洗腳,汙穢的身軀是不能進去見菩薩的。那泉水就是從那汪碧綠的潭水中引下來的,許多遊客拿著塑料瓶貼著石壁把水接下,拿回去當紀念品。

  李隅的單反還在池底呢,他以前曬過太陽的大石頭也被鑿刻上“曬經石“三個字。

  洞窟已經被水流蝕得差不多了,而今麵臨開發,又被人工開鑿得更大了些,能聽到水流,還有倒掛著的鍾乳石,一滴滴的水聲清晰可聞,洞中有殿,牌匾,還有香案,貢品,什麽東西都擺全了。

  附近的村民冒著雨把自己家供的觀音小像送到這裏來供著,從懷裏掏出來,用紅紙包著,沒挨到一點雨水,他們小心翼翼地放下,點上香和蠟燭,放上貢品,再磕幾個頭。

  四處都是求願的人,念經聲,雨聲,四處都是線香和黃紙燒灼起來的味道。

  迷迷茫茫的藍色煙霧在眼前飄散,複而又消逝,越往裏走,越是淺淡,香氣變少了,但是濕氣增多了。

  一隊戴著紅帽子的旅遊團從他身邊擦身而過,背著粉色小背包的小姑娘趴在父親背上給他眨眼睛,臉上笑眯眯的,阮衿也衝小孩子笑。

  “轟隆”,又是一下,嶙峰山距離那個開礦的山太近嗎?阮衿感覺自己腳底下都震了一下。那群外地旅遊團的人們扶著旁邊的鐵鏈還在笑,都在說這洞裏的暗河可真帶勁兒,黑漆麻烏的,燈還沒裝,各位可得留意腳下,別一不小心就被衝走了。

  真的有暗河嗎?

  阮衿皺了一下眉頭,覺得以安全起見還是不能再進去了,他對眾人說:“今天這雨太大,你們就不要再進更深的地方了吧,等什麽時候天氣好了再來。”

  遊客都覺得他很掃興,“景區收了門票也沒不讓進啊,冒雨上山可就為了看這個,你是……”

  “我是廟裏的義工,誌願者。”他也自知沒什麽底氣,壓根算不上什麽工作人員,但還是把架子擺出來了,“我是本地人,這邊地質不行,洞也是剛鑿通不久,還有很多的安全設施不到位。你們隊裏還有幾個小朋友在,別再往裏走了。”

  導遊出來打圓場,“我們隻是拜一下觀音,這邊看完馬上就出來,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看著我們,我們保證不做別的事。”

  聽他們這麽說了,阮衿也隻能作罷,隻能盯著他們。

  洞裏那麽大,那麽高,手電筒一照,完全望不到邊,什麽文殊菩薩,地藏菩薩,全都一股腦請來了,根本不講究放在一起合不合乎邏輯。

  洞窟逐漸收窄了,遠處水聲則更大。

  導遊手持旗子微笑,那活潑的聲音顯得尤其空曠,“今天我們有福了,觀音像上午剛從外地請過來,聽說特別靈驗,旁邊還有一位龍女。”

  傳說總是在改變,之前的鬼故事已經蕩然無存,他聽導遊講桃花潭水下裏將軍和龍女相逢,癡戀,又不得不再度分離的淒美愛情故事,不免都覺得很好笑。

  明明不是這樣的,什麽龍女?因為潭水的緣故所

  以捏造出一個龍女嗎?根本沒有這種東西存在過。他自己笑著又忍不住想哭,究竟怎麽回事啊,他怎麽會感覺自己跟李隅相處的種種,其實都已經不複存在了。

  好像是他們兩個人做的一場幻夢似的,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他的確不再讓自己常常想起李隅,讓彼此輕鬆一點吧,他對自己說,過去的都過去了,你就像個成年人那樣去思考。

  觀音已經露出真麵目了,真的異常高大,矗立在林立的石柱中,需要人仰頭去看。它襯得旁邊的龍女顯得尤其嬌小。那黑暗中通體潔白,如是白玉雕的一樣。成排的燭火在玻璃罩之下閃動著,隻在腳下縈統出一團暖黃的光,根本照不清楚那最高處的臉龐。

  因為太高了,所以顯得神秘,遙遠,倨傲。

  李隅應當比他見過更多的神明,可是他卻一個也不信。

  那個女導遊還以為阮衿是景區的人,很會來事,對他也很客氣,過來親昵地攬著他的手,“小哥,你得理解一下,冒大雨上山來這裏拜觀音的,肯定是因為家裏有難處,家裏孩子考試的,老人生病的,遇到點解決不了的坎坷就隻有求神拜佛了。如果不讓他們來拜一下,那心裏頭肯定難受的呀。”

  阮衿隻能點頭。

  人們輪流上去拜觀音了,他也被推搡著去了,不過在蒲團上許下願的時候,阮衿心裏冒出的第一個人仍然是李隅。

  不管未來如何,不管究竟走向何方,萬事如意,祝你所有的夢都實現,別再那麽痛苦了,都別再那麽痛苦了。

  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虔誠地磕下了一個頭。不過還沒起身,他就率先聽到了蠟燭上麵玻璃罩被砸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