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遺書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3803
  To 李隅,

  嗨,李隅,你好。

  我萬萬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給你寫信的,真的,人生有太多事無法預料到了。

  遺書是什麽格式我也不太清楚,那就先這樣吧。

  很抱歉這次好像又要失約,我也許……不能按時回去見你。

  我不想寫什麽“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死掉”之類的話,那就活潑輕鬆一點吧,我有很多話想當麵跟你沒說出來的,就在信裏說寫好了,我這個人嘴笨,所以寫是我最好的表達方式。

  現在我把手電筒咬在嘴裏寫信,還好這燈很亮,我可以一直寫到手電筒沒電再停下,希望那個時候洞裏還沒被水給淹沒。我現在坐在觀音大士的腰上,真是大不敬,不過也是也沒辦法的事。萬幸,整個洞整體沒塌,隻是往下陷了很多,我們一動彈,就是一撮土,一堆石頭,或者上麵桃花潭裏的水漏下來,所有人都不敢動彈,也不敢大聲講話。

  現在除了雨水灌進來的聲音之外,就是大家壓低嗓音的抽泣聲,我們都在寫遺書。

  我旁邊的洞口隻有一個手肘寬,雖然人沒辦法出去,但至少可以塞一個礦泉水瓶子,我希望它能夠被衝出去,浮在洪水上,至少能讓搜救人員看見。

  小朋友的書包裏文具很多,削好的鉛筆裝了一整盒,田字格的本子也有很多頁,分給每一個人都還有多的。

  我該和你說點什麽好呢?

  那麽,你的確有在看醫生,沒騙我吧?一直以來你總說我喜歡撒謊,可你自己講謊話才是麵不改色的。對自己都能撒謊的人,你才是真的厲害,我希望你能感覺能好一點。

  其實洞塌掉的前一秒我對你還是有埋怨的,我開始不間斷地想,你給我打的電話,究竟想說什麽呢?

  我很後悔自己為什麽莫名其妙要下山來看這個十幾米高的觀音,又很慶幸當時我邀請你跟我一起回錦城你沒有答應,總而言之現在心情很一言難盡。

  或許冥冥之中這是要遭受的一場劫難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也沒辦法,我遇到過太多次相同的事,每次覺得生活明朗了,有眉目了,啊,然後其實是一個玩笑而已,說真的,我現在都有點怕會有好事發生。

  關於你說讓我想想一個人該做什麽,喜歡做什麽的事情,我想過了,也在今天得到了答案。一個脫離了李隅的阮衿算什麽?這個問題我有沒辦法去思考,你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我們的關係是:我需要你,你不需要我,你想要扭轉和糾正嗎?

  可是我做不到怎麽辦,感情的事我一塌糊塗,你就讓我一塌糊塗下去吧。你說你覺得自己變成了李銘的影子,我看你自己也是一塌糊塗,何必這麽說?你非得說是影子,好吧,那我就做影子的影子,我才不在乎這些。

  洞剛塌的時候,觀音就倒下來了,我看著它壓死了旁邊小朋友的父親。

  白色的石頭,紅色的血,水裏四處蔓延的都是血腥味。

  他們都哭了,我本來說過,有危險,不要再深入了,可是同樣包括我自己,仍然抱著僥幸心理,我這種優柔寡斷不堅決的性格真的糟透了,是吧?我早知道我咎由自取。

  小女孩哭得停不下了的時候,我就隻能抱著她,拍她的背和頭發,說,“不要怕,不要怕,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怎麽說呢,我有種使命感,請允許我向你邀功吧,畢竟我是本地人,我們一群人托著幾個小孩從縫隙裏爬出去了,雖然那個洞口很快被堵上,但萬幸孩子都成功逃脫了。

  我爸爸是消防員的事,我記得從前跟你提起過的,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呢?

  那個時候錦城就總是不停地挖煤礦,也總是出事,我想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上天早就注定的。

  但凡我們所經曆過的,就會再重演一次。

  我父親救了六個人,我是遠不如他,隻有三個而已,但是這麽一想,倘若以這種方式死去,那也算是英雄,死而無憾了。

  就像你討厭自己身上屬於李勝南的那部分一樣,我恨我媽,非常恨,從我開始覺得她不體麵的時候起,我就下定決心不能像她那樣墮落下去。可惜事與願違,我還是無可奈何地往那個方向偏離過去了,血緣這東西跟命運有關嗎?我不禁思索。

  之前有段時間我總覺得我已經變成她了,我像她一樣活著,注定也會像她那樣死去。我頻繁地夢見穿上就脫不下了的紅裙子,對,就像故事裏那雙穿上就不停跳舞的紅鞋子一樣,很恐怖。

  但是你回來了,你也幫助了我,我們從中得到了解脫。

  我要謝謝你。

  另外,你好像從來沒問過那個十字架項鏈被我放到哪兒去了?以為我弄丟了嗎?並沒有,相反的,我太害怕自己把它弄丟了。

  我很早就把那個項鏈藏起來,那樣四處東躲西藏的生活,並不適合把這些珍貴的東西帶在身邊。

  所以它在我家後山山麓腳下,阮心躲過的那個榕樹的樹洞裏。

  我當著你的麵把阮心從那裏麵拽出來過,不過我想你也不記得吧?

  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藏在那個樹洞裏,當我不想理妹妹的時候,當我也不想被父母找到的時候,我經常躲在裏麵一個人坐著,那是屬於我的私人空間。

  裏麵放了個月餅盒,項鏈,書簽,你贈我一半的羅漢小卡,還有你送過我的很多東西。你以前喜歡拿未成熟的珊瑚豆彈我,我想你應該沒料到,這幾粒已經發黑的小果子也被我私藏起來了。

  這一次回錦城,出於私心,我把我父親的手表也放進去了,和你母親的項鏈緊挨在一起。我想把它送給你,結果你沒有接受,這件事我始終覺得有些許遺憾。

  我欠你很多,我知道。

  月餅盒裏還有我找到的文件,以及存下的一丁點微不足道的錢,反正全都在裏麵了。

  如果我真的……死掉的話,我不願意你難過。說真的,我像個電視劇裏中了一百顆子彈也要流著血把台詞講完的炮灰角色,能把台詞講全,發揮完表演欲,我已經徹底沒有遺憾了。

  我不難過,所以你也別難過。倘若你願意記住我,那就再記一會兒,但不要太久。你的心裏總是沉甸甸地裝著那麽多東西,我說,就不能裝一點讓自己快活的嗎?

  不過我說的好聽,可也的確怕死,我忍不住一邊哭一邊寫,手也在發抖,所以字才這麽難看,請原諒。

  至於我妹妹,其實沒什麽要說的,她的家庭比我完整,活得也比我快樂,她不再是個沒有我就不能活下去的小女孩。

  大多數時刻我愛她,但同時也在嫉妒她。

  或許我對你那種偏執才是最純粹的。

  手電筒暗了,我的手寫的也很酸,不知道廢了多少張紙,周圍越來越黑,越來越冷,應該是到後半夜了?

  我有種回光返照的錯覺,好像在黑暗中變得輕飄飄的,我飛起來,飛到了洞窟的上麵,那位桃花潭的將軍站在原地,他不再舉劍砍我這個違背誓言者的頭了,他沒有劍,身邊也沒有龍女,隻是變成一個心軟的小孩,他戴著頭盔,走進一個遊樂園,在生鏽的旋轉木馬上坐著。

  我飛進一個漫長的隧道,一輛火車呼嘯著駛來,我像一個紙片,從一扇半開的窗戶中鑽進去。

  原來是那輛YZ35642的硬座火車,它已經到站了。

  好多人在下車,特別地擁擠,我幫你從人群中艱難地撐出一條縫,讓你先走,你匆匆地下去,站在熙熙攘攘的月台上,你對我說了一句話。

  周圍環境太嘈雜了,當時我完全聽不清你說了什麽,隻是假裝聽到了,然後說了“嗯。”

  而現在的我卻聽得無比清晰,你仰著臉,溫柔的神情就像放慢了一百倍,你說的是,“你慢點走。”

  可現在的我無法說出一個“嗯”來,因為我站在火車上沒能夠下來。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那張遺書被李隅緊緊攥在手中,他忽然在街上跑起來了,後麵阮心撕心裂肺的哭聲,還有那些迷彩服一言難盡的神情,全都被甩在身後。

  他感覺自己的視線是模糊的,隻是那晦暗不明的地平線離他越來越遙遠。

  年少時候所追逐過的一萬座神像正在陳列在道路旁垮塌,各種各樣的,他們一起擠出嘲諷扭曲的表情,發出如同薛寒那樣的哈哈大笑。

  遠遠的,在馬路上,一輛接著一輛重型卡車在呼嘯而過。

  他一直在跑,感覺到手,腳,身軀,骨架都在不可自抑地縮小,他又變回了那個追逐著母親背影的孩子,那個為蔣舒柔解開鎖鏈,一邊跑一邊懊悔不已的小孩。

  他看著阮衿穿著病號服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然後蔣舒柔忽然出現了,她的白裙在晨光中抖動著,她俯身撫摸阮衿的額頭,把他從冰冷的地上抱起來,那隻貼著輸液貼的手了無生氣地垂軟著。

  他們背對著李隅,慢慢地往更遠的地方去了,往地平線去,往深海中去,往天國去。

  李隅就像原地踏步,很難跟上,也很難發出喉嚨中一絲一毫的聲音。

  他感覺自己像個嶄新的人類,因為他清楚地聽到自己喉腔中哽咽出明顯的聲音,雖然不是嬰孩的啼哭,但卻是一聲嗚咽。

  誠如醫生所說的,泄閘,無法抑製的眼淚,這些漲潮般的情緒,像一場久旱的暴雨,它們終於遲遲來臨,但似乎來得也太不合時宜。

  有人用力在推他的肩膀,“李先生,你一醒醒,我們快到災區了……”

  越野車還在盤山公路上顛簸,李隅睜開了眼睛,幻象已經消失了,他不動聲色地用手背把臉上的濕痕擦幹。

  阮心還在他旁邊止不住地抽抽搭搭,用手背惡狠狠地揉著腫得像桃子一樣的眼睛,她一路上被恐懼侵襲著,不管是飛機還是越野車都一直止不住地發抖,“怎麽辦……我好怕,我真的好怕他會……”

  李隅仍然是超乎尋常的冷靜,他昨晚在飛機上甚至定時定量地吃了藥。

  他把孱弱的女孩攬進懷裏,率先把“死掉”兩個字給堵住。

  他隻是用手掌輕輕拍著她顫抖的背和頭發,感覺到自己的肩頭被眼淚全打濕了,“不要怕,不要怕,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作者有話說:

  失蹤人口來更新了,三章送上。注:遺書最後一段發生在第55章 (本來前天就打算發的,結果下暴雨我奶奶家給淹了,昨天我還差點被馬路上的水給送走,西八,這個天氣那大家都注意安全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