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大雪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4270
  控製爆破之後,坍塌,大股飄飛的粉塵濃雲逐漸尋找到附著物,已經徹底偃旗息鼓了。

  李隅最後抽完一根煙,煙頭滅在黃土上,他對阮衿說,“剛剛爆破的那一瞬間,我覺得那很似曾相識,可是怎麽也想不起來是什麽,現在我想起來了,那是我見過的一個極端天氣。”

  那會是什麽樣極端天氣?阮衿不知道,李隅也沒有繼續指明,在講述結束的時候,他們陷入了良久的沉默。風實在太大了,李隅黑色防風衣的領子像葉子一樣簌簌抖動,一直拍打和磨蹭著阮衿的臉。

  李隅察覺之後挪得稍遠了些,他扭頭看阮衿說,碰了碰他的冰涼的臉頰,“不站遠一點嗎?”

  阮衿隻是看著他搖頭,不願意離他遠些。他心裏像在打鼓一樣,感覺自己差不多都講清楚了,應該是的,可李隅呢,他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他是應該早點說的,卻總是瞻前顧後,覺得李隅早就心有所屬,說了也隻是徒增煩惱,況且……這一切太難以啟齒。

  阮衿七年前從李勝南那裏跑掉了,他至今自己都覺得能脫身是不可思議的,他跪在地上的時候肋骨斷裂戳破了肺膜,喘不上氣被弄進醫院治的時候,他一邊眼前發黑一邊想的是:進醫院很好,我就還有機會逃。

  他長達幾年的逃亡雖然還是以不慎在臨濱撞上李勝南而告終,但並非完全無意義,他想了想,對李隅說,“你聽我說,我找到了李勝南那個重要文件。以前我看不懂的,但是後來知道那是和你外公家有關,那是A國的一個離岸賬戶,專門用來洗錢。因為是你的外公,這件事一旦揭發影響就,是要坐牢的……但如果你現在覺得需要的話,那個文件我藏在……”

  “我們該走了。”李隅語氣溫和地打斷了他,把阮衿的羽絨服的帽子給拉上,修長的手指在那些絨毛上輕撫摸過,“現在,什麽也別再想了。”

  好像是不希望他繼續再為李隅操心的意思了。

  阮衿愣了一下,也點了點頭。好吧,如果李隅不需要,他就不再說下去了。反正李隅一直比他做得要更好,他不喜歡別人繼續插手已決定好的事。因為他太笨拙,又優柔寡斷,唯一擅長的或許就是東躲西藏。李隅的手握起來也有些冷,甚至還沒有自己熱,可他這一次說的是“我們”這兩個字。

  這就已經足夠了。

  其實他不希望李隅給出什麽評價,因為沒有那種必要。李隅鮮少提起自己那七年如何度過,他相信他們都是如出一轍的狼狽。

  甚至他希望李隅不要像自己那樣,有種用拳頭捶地的不甘,不然會難受很多年。

  從稍高的土坡頂下去要比上去難得多,阮衿踉蹌地踩著濕滑覆著雪水的石頭,有點跟不上李隅的腳步,他心裏有些著急,準備多跑幾步,但是李隅幹脆就給他拎起來架著走了一段。

  雙腳重新落地之時,阮衿有點發愣,他覺得雖然什麽多餘的話都沒說,但是很多東西忽然都不一樣了。

  是李隅變堅定了些,他做出了什麽決定嗎?

  風實在很大,吹過來的風還有那股炸藥硝石的味道。坍塌的建築,堆積起來是一種慘烈的景色,就像一個被開膛破肚的人,各種零件像是骨頭,全都被戴著安全帽工人們拆卸出來。

  阮衿坐在機車上最後眺望了那邊一眼,把擋風鏡拉下抱住李隅的腰,那坍塌的廢墟被拋之腦後,然後離他們終於越來越遠了。

  一直等到機車速度減緩,那轟鳴結束,阮衿下車,他這才發現,李隅並非是帶他一起回老宅。

  這裏是陳惠香家樓下,四周都是居民筒子樓,窗戶玻璃向外透著暖意融融的光,臨近春節的氛圍溫馨而喜慶,都能隔牆聽到某些人家在看電視節目的歡聲笑語,濕潤的巷道地麵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鞭炮紅紙。

  不是說好,他們在電影結束之前會回去嗎?

  阮衿捧著頭盔,環顧四周,他並不太明白李隅的用意,“嗯?我們怎麽來這兒了?”

  四周還有手持煙花棒四處飛奔的孩子,在巷子裏像小泥鰍一樣鑽來鑽去,一個小女孩正和夥伴打鬧著,她蹭到李隅的機車被刮了一下,李隅在她摔倒在髒兮兮的地上之前就眼明手快地先攔腰扶住了。

  他隔著頭盔悶悶地說,“走路小心點。”

  小女孩把手中煙花棒遞給他,“謝謝哥哥。”

  李隅也接過去了。

  而那些孩子就像一團熱鬧耀眼的雲,帶著煙花嘻嘻哈哈地飄進別處,這裏就再度沉寂和黯淡下去了。

  阮衿看著李隅,而李隅卻遲遲仍然沒有下車。他戴手套的手握著煙花棒,所以是用手腕把擋風鏡向上蹭開的,那雙眼在燃燒的煙火下顯得沉靜溫柔,瞳孔中蘊含著點點璀璨的碎金,“阮衿,你回家去吧。”

  阮衿此時有些不能理解,“我不太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你和你妹妹,還有陳阿姨一起,一起過個好年。”他把煙花棒交給阮衿,示意他去拿,然後把阮衿抱在胸前的頭盔取走了,“是祝福的意思。”

  擰動鑰匙,機車好像要發動了。

  阮衿一隻手捏著煙花,另一隻用力抓住李隅正在打火的手,他很慌張,表示自己仍然不能理解,“是我之前說錯了什麽,還是做錯了什麽?……你得告訴我。”

  明明剛剛一切都很好,他不能這樣又被李隅給推開,他又死得不明不白了。

  李隅好像是歎了口氣,阮衿覺得自己的手被握緊了,他被拉得很近,臉幾乎要撞到那塊擋風鏡上去,“這幾年東躲西藏,生活很艱難吧?”

  阮衿搖了搖頭,“我不艱難,我其實……”

  “別總對我說謊。”李隅摸了摸他的頭發,皮手套撫摸在後頸上的觸感既柔軟又冰冷,“生活艱難,一直想著我的事就更艱難吧?你這些年有正常生活和快樂過嗎?是不是又習慣性把我擺在你自己前麵?哦,大學沒上沒關係,生活總是一團糟沒關係,我是你仇人的兒子也沒關係,你有沒有發現,或許我才是那個無時不刻困住你的籠子呢?”

  每一個字都說得遲緩,清晰,每一個問句都擲地有聲,或許李隅說的很有道理,但是阮衿卻覺得自己大腦發懵,難以聽懂。

  “你怎麽會這麽想?我從沒覺得……”阮衿錯愕地看著李隅,他想說我從沒覺得愛你是一件艱難的事,這就是支撐著我活到現在的力量,可是李隅好像不希望自己依附他活下去。

  因為他的嘴唇已經被李隅的手指給輕堵住了。

  “你自由了,其實從三個月前就是已經是這樣了,你自己卻沒有意識到可以離開。”李隅說著踩下幾腳啟動杆打火,“如果真的聽我的話,那就去想想你自己一個人喜歡做什麽,好好地想一想。”

  最後那“好好地”三個字咬字很鄭重,話音未落,把手一下擰到底,那機車已經悍然駛向前方,在前麵側斜著拐過了一個彎,紅色尾燈已消

  逝得無影無蹤。

  阮衿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他手中的煙花也徹底燒幹淨了。

  他揉搓著那截燒幹淨的棍子,轉身走進了樓道中,心裏有些悲戚升騰起來,他覺得李隅說的不錯,但是隱隱約約又覺得有什麽不對的。

  一直到走上樓,他像行屍走肉一樣伸手敲門,陳惠香給他開了門,臉上滿是驚喜,“哎呀,小衿,你怎麽來了?趕緊進來吧,這麽晚了,現在外麵也太冷了。”

  室內太溫暖了,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阮心見了他也挺高興,雖然表麵上還癟著嘴,但是還是主動起身給阮衿熱了一碗雞湯麵做宵夜。

  家人的陪伴是很好的,阮衿捧著雞湯麵的碗,小口地嘬飲著,他感覺胃和心都徹底暖和起來了,可是還是有點說不出的悵然若失,那到底是什麽呢?

  阮心擦著洗澡後的長頭發,坐在阮衿身邊,“你幹嘛總擺一副憂鬱臉,難道你和老男人分手了?都要過年了,你高興點行不行。”

  “不是這個……”阮衿挑弄了一下碗裏的龍須麵,麵條煮得太軟,一下就斷成幾截,“不過的確也斷了。”

  “真的!”阮心高興起來簡直是變臉大師,跳起來抱著阮衿吧唧親了一口臉,“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人,以後再找個一百個大帥哥,不傷心。”

  阮衿隻能無奈地搖搖頭,伸手揉揉眉心,“那個,我問你,你還記得李隅嗎?”

  “誰?”阮心又想了想,“額,我小時候見過的,你高中時候的男友嗎?”

  “對。”

  “隻記得他又帥又凶。”阮心幼年時候記憶已經很很大程度地模糊了,大致印象是這樣,“能讓我記到現在的帥哥可沒幾個,怎麽著,你要跟他複合啦?”

  阮衿搖了搖頭,沒說話,複合?他其實還是沒弄懂李隅的心意。李隅獨自處理了那麽多事,甚至讓自己從李勝南那裏成功解脫出來,其實已經足夠了。

  他現在如釋重負,能跟家人坐在一起準備過年,他得謝謝李隅。他那麽尖銳又直接地指出了自己性格裏長久以來的缺陷,是的,從前李隅就是他的導師,他說,你為自己考慮,為你自己活,說說你自己怎麽想的。

  可事到如今他還得李隅繼續重新再教他,自己可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笨學生啊。

  要聽他的話,於是阮衿又陪著她們一起看了電視,久違地重溫了那種獨屬於家人之間愉悅放鬆的感覺。

  臨了到睡覺的時候,阮心又抱出一床厚被子出來給阮衿鋪在沙發上,撒嬌道,“我想讓你跟我睡一個房間,可陳阿姨不讓。”

  “你都多大了,我還跟你睡啊?”阮衿鋪著被子吐槽阮心這種不成熟的話,手指撫弄在鴨絨上,他聽到電視裏重播的新聞女聲說“一年的結尾馬上就要到了,那麽明天就是除夕夜了,辭舊迎新一直是……”

  阮衿忽然就頓了一下,大腦裏某根弦被什麽東西迅速拉扯得生疼。

  此時此刻,他忽然想到李隅之前說的那一句“到新年,世界上就沒有李勝南這個人了。”

  那是什麽意思呢?

  阮衿有點不寒而栗,他抬頭看牆上掛鍾的時間,現在已經十二點半了,一年的最後一天已經開始半個小時。

  那麽李隅一個人開著機車回老宅,究竟是想做些什麽,簡直不言而喻。

  李隅這種性格,阮衿太清楚了,他就非得自己親自動手不可。

  阮衿在心裏怒罵自己簡直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七秒鍾記憶的金魚腦,就這麽被李隅幾句話就給糊弄過去。

  李隅有一部分真心話在裏麵,可更多的,就是不想讓自己卷進去吧……他說自己總愛為他先著想,自己何嚐不是這樣呢?

  阮衿倒吸了一口冷氣,迅速站起身,抓起放在沙發背上的羽絨服就往身上匆匆一披,連拉鏈都來不及拉上。阮心這邊剛抱著蓬鬆的枕頭出來,居然看到已經準備睡覺的阮衿在穿衣服,眼睛瞪得很圓,“你幹嘛呀?現在要出去?可外麵又在下雪誒……”

  “對不起,我突然想起有東西落下來,得先回去一躺,你們睡吧,不用給我留門。”

  他不顧妹妹的阻攔,甚至讓帶把傘的勸導也沒理會,隻是匆匆拉開了門,連鞋後跟都來不及徹底拉上就沿著樓梯往下直接衝。

  對不起啊,跟你分開的我就是無法享受生活。阮衿的心髒突突地跳動著,他終究還是沒能聽李隅的話,或許就是改不了那種糟糕的性格吧。

  是個怎麽教也不會的執拗的笨蛋。

  可無論如何,他再也不能留李隅一個人做那些事,就算自己這麽做是錯的,他也認了。

  阮衿可以阻攔,也能成為共犯,可不管怎樣,他知道自己必須在場。

  阮衿一頭衝進了大雪中。

  作者有話說:

  刪刪減減還是這麽多吧,生死時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