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燒雪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8932
  傾覆的輪船,倒塌的樹,還有一場正在醞釀巨大的風暴……

  李勝南從睡夢中驟然驚醒,毯子從膝蓋上滑下去了,自上了年紀之後,他已經許久沒做過夢。

  有人給他打電話,他把播到片尾的電影先行暫停下來,接了電話,那邊正焦急地說,“老板,現在出大問題了!”

  快過年了,離市區中心不遠處是江灘,每年臨近這個時候都煙花不斷,但是這裏沒有光,隻是能稍微聽個遠處的悶響,他在那種噗噗聲中皺起眉頭,“怎麽了?”

  對麵人的語速非常快:“深城政府被舉報攤上官司了,很多十幾前年的土地都涉案被查封了。您當時絕對是被騙了,那塊深城的地,的確是花大價錢從那幾個競標的公司手裏奪過來的,可現在估計是徹底作廢,投進去的錢也是全打水漂。”

  李勝南感覺血壓直往頭頂飆,太陽穴也在一突突地跳得疼,他拄著拐杖吃力地站起來,雖然身體不行了,但是腦子至少還在,這些天他裝模作樣早已經夠累了。

  他在腦海中迅速篩查了一下,鎖定了懷疑的目標,“那個科技公司你查了嗎?”

  “查了!就是兩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弄的新公司,他們搞科研的一窮二白,做的項目也特冷門,隻是因為享受政策扶植才更有競爭能力。之前他們在學校幾次招商融資壓根無人問津,但前段時間之間注冊啟動資金都有八百萬,都不知道錢從哪兒來的,他們背後肯定是有人在……”

  當然是,可這到底是誰在背後操縱?

  這次資金鏈拉得太長,一朝斷開,銀行那邊也不肯再繼續放貸,塘市還有李隅負責的那個拆遷大工程,鬧過之後怕登上媒體,剛塞了一筆錢過去。

  而他現在大部分私人的灰色資產一直都在通過白峻給轉移走,現在完全處於不能動彈的狀態……

  全線崩盤,且像是設計好了一般在同時爆發,隻見大廈將傾,他卻無力伸手攔住。

  李勝南掛斷了電話,雙手蜷在膝蓋上靜靜坐了一會。

  “您終於醒了,電影都已經放完了。”

  這聲音靜靜地從頭頂上方傳來。

  他循聲一回頭,李隅正端著馬克杯站在二樓,他趴在欄杆上的動作,像一隻蟄伏狩獵的動物,輪廓幾乎和黑暗都徹底融為一體,李勝南不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

  李勝南現在被惱怒衝昏了頭腦,他確實懷疑過李隅,可是他始終不願意相信李隅會把已經快唾手可得的東西給毀成那樣。大部分股份確實都已經移交到李隅手上了,他早就贏了,而李勝南自以為的妥協,示好,呈現出無害的狀態,也不能給李隅構成任何威脅,他不明白李隅究竟想做什麽。

  “你告訴我,你究竟想幹什麽?我問過,但你現在想要的就是這些嗎?”李勝南在屏幕幽幽的白光下,“怎麽,在我麵前演父慈子孝的戲碼演得太累了,等不及我死就憋不住暴露本性了?”

  李隅站在樓上俯瞰著李勝南,又慢慢地從樓梯上走下來,他把杯子放在了桌上,仔細地觀察著他的麵龐,“事到如今,你很得意,也根本不害怕。”

  李勝南隻是冷笑地看著李隅,一隻白眼狼,他當初是怎麽回來找他做小伏低,而自己又是如何再給他一次機會的,可現在情況都變了,他不是沒有揣測過。

  不,或許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一天。

  “你覺得我會怕你?”李勝南看著著這張和他年輕時候非常相似的陰鬱麵孔,慢慢往外溢出嘲弄的笑容來,“你這些手段,太溫和了。”

  隻是把基業毀於一旦而已,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可能吧。”李隅也絲毫不生氣,他早知道李勝南在得意些什麽。凡事要慢慢來,他把懷裏的資料和照片盡數往李勝南腳下撒,洋洋灑灑的一大片,“那我想這些人你也早就不記得了。”

  李勝南低下頭去看,那些紙張和照片鋪陳在他的腳下,像一條小河。李隅是怎麽找出來的?那些受害者的照片,在昏暗的室內看上去像是失去了色彩和血液,純粹的黑白看上去就像是遺像,每一隻眼睛怨恨地瞪著他,每一寸笑容都是徹底的嘲諷。

  可李勝南隻是拐杖掃開,即使是蹣跚著,也用腳踩上去。笑話,他這些年來從來不知道什麽是懺悔,甚至噩夢都很少做,他衝著李隅鼓掌,點頭,然後沉吟道,“煞費苦心,臥薪嚐膽。你真是挖出了不少東西啊,能忍這一點跟我年輕時候也像。”

  李隅早知道他不會懺悔的,就算是全盤崩落,就算死到臨頭,那副無恥的嘴臉依舊將保持到底。

  說起來也很殘忍,沒有羞恥心的人從不會被任何事打敗,即使說讓他去死。

  有些事情李隅在腦海中思量和演習過千千萬萬遍,可是不得不走到這一步了,他是走投無路的贏家。自從聽阮衿講完,他的心中好像扯開

  一個很久之前就存在的狹小豁口,那黑暗的豁口正在逐漸向外擴大,吞噬掉了一切光和熱。

  他已經沒辦法再十年如一日地繼續控製下去。

  他閉了一下眼睛,再度緩慢,又認真的確認了一遍,“你真的不打算道歉嗎?”

  李勝南隻是冷眼看著他,他要看李隅還能做到哪個地步。

  李隅打開手機,給他看了一張照片。

  那上麵是一張少年的臉,容貌上看的確是華人,但是那種海歸氣息濃厚。陽光閃閃發亮,頭發看上去像漆一樣黑,墨鏡推在頭頂上,他和一群鬼佬們勾肩搭背,皮膚是被海風吹出偏黑的小麥色。

  他的笑容看上去像是另一個更陽光,更單純的李隅。

  就像是鏡子裏的另一個人。

  李隅成功看到李勝南臉上如麵具般堅硬的表情開始崩裂和瓦解,這慌張卻讓李隅感到一種愉悅和疼痛伴生的矛盾和割裂感。

  很好奇吧?李隅為什麽會找到他?

  一個什麽都不在乎的無恥之徒的確是沒有軟肋的,盡管李勝南藏得很隱蔽,但還是被李隅找到了。

  弄死李勝南沒什麽意思,如果李勝南喜歡用那種方式拿捏別人,好吧,那李隅就讓他也嚐嚐那種滋味。

  李隅覺得自己不是誰的兒子,他隻是一個陰暗的孤魂野鬼,李勝南把褪下來的殼留給了他,而光明是屬於另一個的。

  李勝南的那個單純無辜私生子,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是一個冷凍精子庫的產物。

  李銘,Alpha,出生在C國一個充滿陽光的小鎮裏。他吃牛肉,飲牛奶,接受良好的教育,隻講標準的英文,出門的時候還會向母親撒嬌,要討一個貼麵吻。

  李勝南經常來探望他,贈送他禮物,陪他打球,就像重新栽培一棵樹一樣養育著這個嶄新的兒子。

  他從李隅身上嗅到屬於自己的味道,存在著對本性的猜忌和排斥,所以他永遠不可能愛李隅,但是沒關係,還有一個,還有下一個。

  李隅欣賞著李勝南逐漸放大的錯愕,然後緩慢傾下腰,“你現在可以猜一猜,他在哪裏?”

  李銘偷偷逃課來國內旅遊的事情,看來李勝南還不知曉。他年紀小,又單純好騙,身上揣著大把外幣,李隅隨便了捏造一個化名,一騙就上鉤了,覺得他們長得像,簡直是親兄弟,陌生人給的飲料也欣然接受。

  而李隅今晚開出去的是機車,不僅僅是因為後半段路需要,更是因為他的轎車後備箱裏還塞了一個人。

  而現在這個人就在曾經鎖蔣舒柔的房間裏。

  因為已經時值淩晨,阮衿不得不沿著街跑了好一陣,好不容易才攔到出租車。

  喉嚨裏有股鐵鏽般的腥甜,他發覺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一直在禁不住地顫抖,盡管他一直請求司機開得再快些,可當他越靠近那個地方,一切不安的預感就被放得越大了,濃鬱地幾乎要從空氣中具象化,顯現出黑黢黢的原形來。

  他盡量不讓自己去思考李隅究竟做了什麽,盡管李隅一直心思縝密,也有長久的計劃,可是那不代表他所做作為不會出格。

  那副狀態就是徹頭徹尾的不對勁。

  阮衿下車就匆匆跑進花園裏,大門地上有很多淩亂的腳印,雪蓋了一層,他發現李隅的機車甚至沒有收進車庫,就隻是匆忙地停在花園的角落裏。

  一簇簇礬根葉子紅紅綠綠的,掛滿了冰晶,像裝飾物一樣擋在車身前。

  大門洞開,風雪直接往其中倒灌,阮衿縮著脖子朝裏麵走進去,他感覺自己變得無限小,就如同一隻遊曳在黑暗中驅光的蟲子。

  李隅在哪兒?還有李勝南,也根本不見其蹤影,他之前蓋在膝蓋上的毯子就堆在輪椅上,電影也隻是暫停在了最後的滾動字幕上。

  但這裏好像發生過什麽?

  他聽到二樓有聲音,於是迅速往樓上跑上去,是不是來不及了?他那種不妙的預感正在放大,變得更大,然後他直接撞上了來人的胸口上了。

  阮衿差點又撞到李隅的拉鏈上,還好被李隅眼明手快地仰起頭來,麵前的人正是李隅。

  “你……”他一時語塞,“你現在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李隅對阮衿跟過來的事實並沒有顯得太吃驚,他一隻手把房門給輕輕帶上了,沒有放下來,好像是輕歎了口氣,“你現在應該跟你妹妹在一起。”

  李隅衣著整齊,幹淨,他手上沒拿刀,沒拿槍,身上更沒有阮衿想像之中的斑斑血跡。

  阮衿感覺自己從一場幻夢中掙脫出來了,他呼出一口氣,然後稍稍放下心來了,但是心髒隻是從懸在喉嚨口滑到了喉嚨底,“對不起,你要罵就罵吧,我就是……我實在做不到,沒辦法好好待著,現在李勝南……”

  “死了。”李隅的語氣很平靜,目光也平直,手一直按在他又倏然改口了,“不對,應該說正在死,你來得有點巧。”

  正在死?

  他聽到房間裏麵的聲音,悶悶地鈍響,應該是有人摔在地上翻滾。

  “砰”地一聲,有什麽重物撞在門板上,那震動就近在咫尺,阮衿被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半步。李隅看了他一眼,手仍然穩穩地握在把手上,“我說過讓你回去的。”

  他看著李隅,想上去伸手幫忙,“我並不是害怕。”

  但李隅側身擋住了,他不讓阮衿幫他,“你別碰。”

  阮衿伸出的手便收回去。

  除卻拍門板的聲音,那個金屬把手也開始上下搖晃,求生的人始終是力大無窮,但李隅在外麵握得很穩,蒼白的手背上有一層淡青色的血管稍稍鼓起,那牢牢桎梏住的力度,看上去就像是在緩慢地扼死一個人的脖頸。

  李隅沒什麽表情,隻是佇立著,那拍門聲,慘叫聲,一起“砰砰”地響著,每一次的掙紮,撞擊,全都阻隔在厚厚的實木門的另一側,這讓阮衿感覺無所適從。

  他從來沒這麽近距離地走近過一個人死亡的過程,那感覺不僅僅隻是“可怖”二字可以形容,太複雜了,對任何一個普通人來說都難以接受。

  那李隅呢?裏麵的人是他的至親,也是他的仇敵,現在的他又是什麽感覺?

  生命正在逐漸消弭,減弱,然後直到平息。

  等到這一切結束了,阮衿才抬頭猶豫地看著李隅:“他……在裏麵怎麽了?”

  “右佐匹克隆,他自己數了二十五片吞下去的。”李隅把手鬆開了,右手握得太緊而導致失血蒼白,他張闔舒展著已經僵硬發麻的指節,“死

  之前神誌不清都會忍不住求生,雖然也可以讓他爬出來,但死狀太惡心,也不用再多看。”

  阮衿又湧上那股不對勁的感覺,他想問得委婉些,可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開口。他甚至有種一切如紙張輕飄飄墜地的不真實感。

  樓梯處有響動,一個頭戴安全帽的中年人匆匆跑上來了,他手中拎著一個工具箱,他見了阮衿倒先嚇了一跳,錯愕地看著李隅,“你怎麽還敢讓其他人進來,真不怕出事?”

  他看了阮衿一眼,“不會出事的。”

  他歎了一口氣,然後衝李隅揮手,“你這邊都結束就趕緊走吧,已經不能再繼續留了。”

  阮衿還呆愣愣著的,被李隅握著手腕匆匆下樓去了,真的跑得飛快,腳都好像沒有著地,就像是一場不切實際的逃亡。

  李隅帶著他跑過樓梯,跑過了客廳,再從那個大門跑出去,一直到最外延的雕花大門口。明明不算漫長的一截路,卻好像已經跑到了世界的最邊緣。

  阮衿竭力平複著自己的呼吸,冷空氣直接倒灌進胸腔中,回首再看那個風雪中黑黢黢的建築,“你……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嗎?或者說,你做了什麽?”

  李隅卻顯得比他更精疲力竭,他是黑色的,他後背靠著那個鐵門也是黑色的,頭顱仰得很高,於是下頜連著喉結那一塊裸露在外皮膚顯得尤其蒼白脆弱,呼吸,吞咽,喉結滾動著,很快被凍得發紅,終於有了黑白之外的一點色彩。

  那雙眼睛試圖看向更高更遠的地方,可紛飛的雪花全都往那處砸,始終沒有閉上,“講起來或許有點漫長,但的確應該告訴你,你聽我說完再做決定。”

  決定?什麽決定?

  阮衿還恍惚著,腦海就跟隨李隅的講述浮現出了畫麵。

  阮衿的確是來晚了,李勝南的死並不是最高潮的部分。

  淩晨時分已經來了許多人,他們聚集在門口,李隅拎著李勝南的領子,像拎一條死狗一樣把他貫到那群人的麵前,他蹲下/身對李勝南輸逐字道,“現在我把你交給他們,直到他們滿意為止。倘若你膽敢反抗,哪怕隻是一下,我也不介意換成你最愛的兒子來代替。”

  李勝南那時候不再擺出什麽都不怕的姿態了,他已經清楚自己的地位徹底扭轉過來的,所有曾經施加過的,都回到了自己身上。當他開始

  想要當個父親,開始有在乎的東西,這代價就已經降臨到頭頂上。

  李隅隻是冷冷地圍觀了一會兒,他在血腥味兒和骨頭斷裂聲中抽著煙,血令人興奮,重新喚醒了身體中很多沉睡的東西,或許是因為他本就有李勝南那部分殘忍基因。

  當李勝南死去,他就重新複活,仿佛是在遵循著一種能量守恒。

  他像遊魂一樣推門出去,走進蔣舒柔的房間,看著床上那個陷入昏睡中的李銘。他從後備箱中被轉移到房間裏,對今晚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依舊沉浸在長久的夢鄉之中。

  去死吧,他把煙灰彈在李銘的臉上,而那個沉睡的高中生卻無知無覺,輕柔的呼吸把煙灰吹開了。李隅經由此人的臉想起自己的少年時期,想起了那時候的阮衿,想起當時無數紛飛著,又全部碎裂掉的憧憬。

  逝去都已回不來,隻是一場空。現在李勝南被折磨其實並不足夠,或許隻有你死了我才不會感到痛苦。

  無知者無畏,無知者無罪,但無知者最可恨。

  你得到已經夠多了。

  那些人沒弄死李勝南,還留他一條命給李隅處理。最後在李隅的示意下李勝南吞了二十五粒右佐匹克隆,他嚐到了翻湧上來的苦,胃在不間斷地抽搐和痙攣,他說,“我沒想到,雖然我知道你恨我,李隅,原來從那麽小就記得事了……”

  雪下得好大,把他們來時跑過的路已經全覆蓋住了。

  李隅繼續講李勝南如何通過白峻轉移走財產,隻妄圖留給他一個公司,又講他是如何在另一個大筆財產繼承人兒子麵前扮演好父親的角色。

  李隅望著天空,他從未一次性對阮衿說過那麽多話,他條分縷析自己的心理,以及種種惡行,不添加任何多餘感情色彩。

  阮衿覺得雖然李隅靠著鐵門,可那站姿並不放鬆,一道剪影的弧線仍然是繃緊的,全身的力量並不在背上,還是在腳底。阮衿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想讓他輕鬆點,“李隅,你……現在覺得自己好受點了嗎?”

  他的表情告訴自己,不好受,一切痛苦尚未停止下來。

  “不知道。”李隅一直手撐著額頭,他的臉上有很多雪水,就像眼淚一樣順著眼角滾落下來,留下蜿蜒的濕痕,盡管這並不是眼淚,可是阮衿覺得自己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他希望那不是眼淚,但是他看見了灼熱溫度所產生的白霧。

  李隅說:“不這麽做,或許會更難受,沒有折中的辦法。”

  這時候阮衿才意識到,或許眼前這個人,麵對過往發生的所有的一切,要比他更加難以釋懷。

  他的牙齒也在打顫,不管李隅究竟是否流淚,反正他想哭,但是他在眼淚掉出眼眶之前率先用手指飛速抹掉了,“李隅,我再問最後一件事,你們現在要做什麽?”

  李隅稍站直了些,看著不遠處的老宅,這裏視野很好,不近不遠,能窺見全貌,“我試驗過很多次,白氏的酒會上是倒數第二次……”

  一樣的百年老宅,上世紀的舊別墅,那裏麵早期開發商鋪設的各種電器設施將會麵臨著什麽樣的問題,他也早已弄清楚了。

  不過當時李勝南從二樓上摔下去,位置也並不高,李隅本意隻是先弄斷他的腿,沒想到居然摔得如此嚴重,差點就那麽死過去,那樣未免太輕鬆。

  李隅看著那邊動靜,他在等待著張鵬給他打最後一個電話,“這次不是停電那麽簡單了……”

  牆內電加熱帶故障的高溫將引燃牆板,一場熾熱的大火穿鑿而過,將自下往上把整棟別墅徹底化為空殼。

  張鵬這些水電工人將比他更清楚怎麽做,隻要稍加引導就知道。

  失靈的煙感和燃氣報警係統不會工作,這個僻靜清幽的地帶將從淩晨一直燒到早上,直到被過路人發現為止。

  大雪覆蓋來過的人的腳印,一切都不會留下痕跡的。

  張鵬的電話來了,李隅剛要接通,但是阮衿卻握住了李隅要接電話的手腕,手指摸在佛珠上,他怔怔地看著李隅,感覺喉嚨幹涸刺癢,“剛剛你說的那個,李勝南的私生子,現在是不是還待在老宅裏?”

  李隅看著阮衿,他的眼眸暗黑沉靜,也沒有出言否認,手機來電仍然還沒有停下。

  那答案是肯定的。

  “不,不行,你絕對不能這麽做。”阮衿奮力搖了搖頭,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都能聽到口水墜入胃中的聲音,“李勝南他有罪,但這個私生子既然什麽都不知道,他是無辜的,如果你再背上一條人命,你會徹徹底底地毀掉自己的。”

  “你知道我剛剛為什麽要告訴你那麽多嗎?”

  李隅看著阮衿,他長久地凝視他,憐憫的,溫柔的,同時也是堅定的。其實阮衿沒有變過,本性還是那副堅韌又正義的模樣,反倒從一開始偏離軌道的是他自己。

  他用指尖搓了搓阮衿凍紅的耳廓,“我很早就開始意識到自己沒什麽道德底線。我自控,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失控是什麽樣子。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對你不坦誠,是因為清楚我並非你想像中的那個完美的,溫柔的人。我其實不是。所以別在活在七年來對我的執迷不悟的幻想裏,現在的我就是這樣。”

  李隅的語速很快,吐字也清晰,他把一大段話講完了就要接電話。

  但是手機卻被阮衿給一把搶走了,阮衿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那麽敏捷過,劃過屏幕接得很快,“我們現在要回來一趟,還有一個大活人在老宅,你絕對不能先動手,聽到了嗎?”

  等聽到對麵疑惑地“嗯”了一聲他才掛斷。

  阮衿打了個噴嚏,然後又擦自己忍不住往下滾的眼淚,袖口摩擦過被打濕的皮膚,火辣辣地疼,“我知道自己愛上的不是一個幻想,你現在人就在我麵前,你怎麽能說那是幻象?李隅,我承認你真的聰明,我這輩子就沒見過比你更聰明的人,或許你有辦法逃脫掉所有製裁,但是……”

  李隅也不試圖把手機搶回來,他隻是隔著風雪看著阮衿,“但是什麽?”

  “但是這不能讓痛苦停下來。”阮衿一邊拉著李隅往老宅走一邊說話,他感覺自己像個執拗的蠻牛,非得把李隅往回拖過去,隻能自顧自道,“我知道你現在特別難受,雖然我不是你,但我能感覺到。我們就讓一切停留在這裏,而不是讓那種仇恨延續和循環下去,冤冤相報太可怕了,都不會知道那將延伸到哪兒才結束。而且你那麽喜歡動物和小孩兒,誰說你沒有同理心?你剛剛哭了,你自己都不知道吧,我看到了。”

  他頓了一下,又哽咽著重複道,“隻有我看到了,如果你那麽這麽做了,你後半輩子會被自己的良心折磨得更痛苦,我不在乎李勝南的私生子到底怎麽樣,我隻希望你不要活在痛苦中。”

  阮衿也不管李隅怎麽想,他就是悶頭往回跑。過了一會,他感覺李隅則回握住了他,指腹在手心輕輕一按,還是無奈又平靜的語氣,“阮

  衿,他給我打電話,就是開始的意思。加熱需要幾十秒,現在已經開始燒了。”

  阮衿錯愕慌張地回頭看李隅,臉上還沾著不知所措的眼淚。

  已經開始了,他迅速看了一下老宅,外觀看不出端倪,但是火勢在內部是蔓延得很快的,像這種舊別墅且多為木質的,20分鍾內沒人理會,就能徹徹底底給燒個幹淨。

  李隅鬆開了他的手,他獨自往前跑去了,黑色的身影重新埋進雪中,衣角向後翻飛著,他就像剛剛從老宅裏跑出來那樣重新地奔跑回去了。

  阮衿門口能聽到那畢剝作響燃燒聲音了,幹燥的煙味和濕冷的雪觸及在一起,混雜成一種無可名狀的氣味浮動在空氣中。

  他焦慮地等了一會兒,倘若李隅沒出來,他可能下一秒就立馬衝進去了。

  他把羽絨服脫下來,從地上搓了一團雪把兜帽徹底揉濕了,剛往裏走了兩步,就聽見李隅喊,“你站著別動。”

  他和那個戴著安全帽的張鵬已經扛著一個人出來了,阮衿心裏呼出一口氣,“你們還好吧?他這不是被熏暈的吧?”

  “沒死,還在睡。”

  李隅臉上眉梢和額頭上清淩淩掛著汗水,他說完這一句,走到放機車的位置,把這個人往自己機車上像掛鹹魚一樣掛上去了。

  阮衿站在李隅身邊,把自己的濕帽子放下,凍得直打哆嗦,又穿上衣服了。

  李隅看著他皺起眉頭,“你傻不傻?”

  阮衿隻是笑著搖頭,他現在隻剩下高興了。

  “砰”地一聲,因為受熱過度,第一扇窗玻璃像一個摔杯信號,它率先爆炸開了,玻璃碎渣落進了鬆柏叢中。然後接下來是更多的窗戶,那些衝天的火光終於徹底從二樓的每一個洞口中逃脫出來,吞噬著更廣闊天地的氧氣。

  二樓的窗戶,好多,全都碎了……阮衿一個個排查著,他有一瞬的恍惚,究竟哪一個是李隅小時候掉下來摔斷腿的呢?

  但現在統統都碎了,他也徹底自由了。

  四個人,一個昏睡在機車上,還有三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每一個人的臉和瞳孔中映照著那樣駭人的橙紅色。

  張鵬把安全帽壓低了,他沒有觀賞的意圖和心情,轉身率先走了。

  隻有阮衿和李隅還在看,阮衿感覺自己的臉都被燙熱了,他看了好一會兒,眼睛都被紅光照得酸痛才轉頭對李隅說,“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們好像一起燒過一輛自行車,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李隅歎了口氣,轉頭看那個還昏迷不醒的李銘,感覺冥冥注定中某種東西正在回到正軌,“好像當時也是你拉住我了,謝謝。”

  阮衿看著李隅的眼睛,已經沒有任何眼淚了,火光正流轉在白皙的臉上,發絲順著氣流上下翻飛,好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他衝他眨了眨眼睛,“我們之間,不用說謝謝。”

  李隅也是隻是看著他,“那個決定,我希望你不要草率的給出結論,因為我的確不是什麽好人,我們未來會遇到很多分歧。一切結束了,你可以好好想一下自己究竟要什麽,我也一樣。”

  阮衿覺得自己有點哀傷,好像不管怎麽樣,李隅都要推他稍遠一點,但是李隅說的不錯,他堅定點了點頭,“好,我會整理好自己,我希望你也一樣,不要再說自己不是好人。”

  他們一起扭頭,火已經燒到最大了,老宅隻剩下輪廓,而那個形狀也正在垮塌和融化。

  赤紅宛如霞光,血色照亮了半邊天空,那些紛飛旋轉著的雪的黑影子被放得很大,尚未落到地麵,就已經先融成了透明的雨,再被蒸發成白氣,所有的孽障都化作了齏粉,火光帶著他們上升到很遠的天際,一切都隨風消逝得無影無蹤。

  雪在燒。

  作者有話說:

  《雪在燒》這首歌很好聽,然後由譚家明導演的,葉全真主演同名電影《雪在燒》也安利一下。雖然是三級片,但還是蠻悲情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