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下擊暴流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9391
  李隅走的那天阮衿真的就沒去送他,來了一批狐朋狗友給給他送行,沒有眼淚,唯有祝福,一切都挺好的。

  這學期的公寓還能繼續住,鑰匙則被李隅交給阮衿了。

  那窗前的雅樂之舞生得特別茁壯,每次等幹透了再澆上一整杯的水,低頭讀書,都好像都能聽到它細細地汲取養分的聲音。

  李隅初到國外之後本應該稍清閑一點,但阮衿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始終有點小忙。由於時差緣故,他們之間的消息總是交錯開的,不過那些聯係也從來沒有斷掉過。

  護照下來了,而材料遞出去再等簽證下來還需要再等三個星期,雖說可以多再貼些錢辦個加急,大約能縮短到兩三天就能批下來,但是兩個人都還沒有考慮過要這麽做。

  阮衿當時對著電話笑著說,“最近阮心天天纏著我,剛好趁再陪陪她,你呢?最近學業很忙嗎?”

  李隅貌似是在打著哈欠,輕鬆笑著,“還好吧,不算特別忙。”

  好像真的不忙,可電話沒掛,阮衿聊著聊著就發現那邊無人應答,隻剩下自己獨一個在說“喂?你還在聽嗎?”

  唯餘清淺均勻的呼吸聲縈繞在寂靜中,那人就那麽沉沉地昏睡過去了。

  這種事不分時間和場合已經發生過好幾次,阮衿也就斷掉給李隅打電話的念頭了,怕打擾李隅補覺。

  不過他也不清楚李隅具體在忙些什麽,或許是讀預科班太辛苦?但好像也不應該誇張成這樣,連打電話都會睡過去的程度。

  可李隅嘴裏也逼不出任何一句實話來,總是把這件事隨意敷衍過去,反正他總是有辦法把自己不想說的話題不著痕跡地繞開。

  阮衿讓他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他好像也總是說“好”“嗯”“我知道”,答應得非常爽快,也從不表露任何不耐煩和抵觸。

  可他具體是怎麽實踐的,還得到時候見麵才知道了。

  有一次為了證明材料重新回到假期中的學校,他還碰見了升入準高三的薛寒,她漂亮一如往昔,脾氣也未曾有過任何改變,見了阮衿第一句話仍然是諷刺,“哈,你現在是大明星了啊……”

  的確,學校裏的宣傳欄上貼著他的事跡呢,那段時間報紙上,新聞上,幾乎全都是有關於高考之後的各種消息,阮衿雖然和那些高考生比起來輕鬆得多,但始終電話不斷,如果單單是電話采訪還好,大多數都是希望去他家裏實地拍,恨不得把他那單薄乏善可陳的履曆徹底轉換成一段段的影像。

  要拍就拍吧,他們希望阮衿說什麽,阮衿也都跟審訊似地招供了。他隱去了一些不太光彩的細節,隻著重講自己當初如何跟隨母親到塘市來,和妹妹一起渡過了一段比較艱難的時期,最後總要加上一句“如果沒有同學老師的幫助和關愛……我不會走到今天……”

  用他當內封的人物專訪終於出了,那上麵還有慈善資助人李勝南出現,具然而體寫了些什麽內容,阮衿並不太關注。教育雜誌的樣刊寄到手上,他隻是匆匆翻開,李勝南接受采訪給他評價的第一句話是“不錯的小孩……”,剩下的他就沒再看了。

  什麽叫不錯的小孩,阮衿也不太懂。

  隻是每每一提及起那位李勝南先生,他就想起自己所咽下的那杯三分之一的酒,那種刀鋒劈開般的辛辣味仍然清晰可感,直直穿喉而過。

  有幾次梁老師請阮衿出來和一群人吃飯,他心裏頭不願意,明明各種訪談都偃旗息鼓了,而且阮衿一想到酒桌上的人就煩躁,於是就找各種理由給推掉了。

  他之前那點好感被磨幹淨了,所以梁老師對他講話也不太客氣,委婉地說他人雖然熱心,但這種性格將來走上社會可是不行。

  因為太不識趣。

  可阮衿總覺得自己能走成,隻需要再耐心等待一會兒。

  但是他的簽證遲遲沒有下來,明明申請表沒有問題,甚至中途阮衿接到了A國簽證官的電話調查,問他的簽證目的和行程,家庭背景信息,阮衿事前都好好準備過,最後簽證官還誇了他口語不錯,看來結果還好。

  電話調查通常是很小幾率的,抽樣的,但是阮衿家境不好,材料被查得嚴他能理解,而這些預兆都讓他覺得,結果很好,就像是周白鴞說的:光明的未來在向我招手。

  可是生活就是一個拐彎接著一個拐彎,他沒想過自己走不成了。

  印了簽的護照遲遲沒能拿到手,阮衿寫了一封郵件去問,沒有回應,一直是再等,再等……

  阮衿跑了一趟簽證中心,最後隻得窘迫地坐公交車回家等消息。

  這時候阮衿總想打電話給李隅,每當他遇到沒有辦法處理的問題,已經潛意識把李隅當做他的一個退路了。但是現在這個時間,李隅也忙著,他的白天,是李隅的黑夜,他們是徹底顛倒過來的。

  而且也沒必要說,他按著心口那個項鏈想,我總得去麵對一些未知的事,不可能遇到問題就去向別人求助。如果說需要再等等消息,我就再等一等,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下了公交車,阮衿走回梧桐街,還在路邊吃了很一大碗餛飩,還跟攤位的老板娘道別,他說我要走了,下次再回來,應該要很久了。

  老板娘說,那挺好啊,可以去外麵讀書,看看大世界,我想送孩子出國都沒機會。

  阮衿的胃和心都變得飽脹溫暖起來,他感覺自己從這種豔羨中汲取了一點堅定的力量。隻是在往家裏走的是時候,他看到了李勝南,他身後還有好幾個穿黑衣戴墨鏡的保鏢,遠遠看去,就像太陽底下的一大片烏雲。

  而這片烏雲此刻就聚在他門口。

  阮衿想往後退的衝動,他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李先生,你……”

  李勝南指了指門,語氣很平靜,“來,我們進去說,你先把門打開。”

  阮衿原本不想的,可是他發現李勝南垂著的手裏拿著一本裝在塑料薄膜袋子的護照,那幽幽的一抹紅褐色,從他眼前一晃而過。

  於是他徹底愣住了。

  逼仄的房間裏瞬間擠進了很多人,李勝南又揮一揮手,那些人便沒有動靜,都把門帶上出去了。

  他好像真的有意跟阮衿好好談談似的,坐在床沿上,就像是一堵結結實實的牆。阮衿的眼睛緊鎖著的是那本護照,“那是我的嗎?”

  “是你的,也不是你的。”李勝南笑了一下,然後慢條斯理地收進了自己的口袋裏,“現在我們先講一講別的,比如你媽媽馮蔓的事,跟你做采訪的時候,我其實早就已經用光了耐心,你一直不肯開口講她,那麽我來給你講一講她是什麽樣的人。”

  他開始講自己的腺體是如何被馮蔓挖出來。

  某一天的派對上,這個非一般的狠毒的女人,她給他下藥,趁他在床上爛醉如泥,用刀子把拿腺體整個全挖出來了。挖得很深,真的是整個,然後血流了滿枕頭 ,睡在他旁邊不明就裏的Omega們,醒了發現自己半邊臉都被浸紅了。

  這的確是馮蔓幹得出的事。

  阮衿記得她愛看言情狗血劇,裏麵的女人也狠毒,馮蔓深夜看得饒有興致就會自言自語,說些“幹得不錯”“壞男人就該殺”之類的話。

  阮衿感覺自己腦子一直是昏沉的,他好像聽進去了,但是又什麽都不想,鼻翼間好像能嗅到李勝南描述中濃烈的鐵鏽味。

  他隻是兩眼發直地盯著李勝南口袋露出的護照的邊緣而已。

  他想,請問這些關我什麽事,馮蔓都死了多久,愛她的,恨她的,怎麽全都走了又來,就像吸血的螞蟥一樣。死人真好,什麽也不必承擔,全都找到我頭上了。

  “你以為挖完腺體之後就完了,你那個媽媽,我必須說她道德敗壞。”李勝南撫摸過自己的後頸,蹙起了眉頭,“她還偷東西,偷走了我保險箱裏的最重要的文件。”

  李勝南那張銀行卡丟出來,薄薄的一片啪嗒落在地上,正是馮蔓那張銀行卡。他冷笑著一腳踩上去,“她把我的東西賣給別人。”

  現在阮衿也清楚了,他家裏失竊是因為李勝南,而不是什麽小偷,阮衿幾乎不用那張銀行卡,被替換掉他也絲毫沒察覺。

  阮衿覺得自己的語言很幹澀,“我,我隻用過一次裏麵的錢,但是……已經存回去了。”

  不管說什麽都是徹底無力的,牙齒磕碰著牙齒,他有種自己再難脫身的感覺,危險就像潮水一樣,已經蔓延到脖子之上,頃刻間就要把他淹沒。

  “不,現在不是這筆錢的問題。我找到買家了,但是她很狡猾,她沒把真的文件交出去。真的被她藏起來了,還把錢都騙到賬了。這是一個

  多聰明,多貪心,多惡毒一個女人。”李勝南朝他走過來,阮衿則是往後退了幾步,他的恐懼令李勝南很滿意。

  這種滿意令他圍繞著瑟縮的阮衿打轉,他就是喜歡看別人怕他的樣子。

  阮衿感覺那手按著他的肩膀,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吐息全都噴薄在耳廓上,宛如惡魔般的低吟,“你是好孩子,你跟你媽媽不一樣,你現在好好地,好好地再想一想,她認識哪些人,她可能會把東西藏在哪裏?你見過什麽檔案袋嗎?”

  “不知道……”阮衿想,他是真的不知道,他根本不清楚馮蔓每天在跟哪些人有來往,甚至大部分時候,她都不在家,阮衿都不知道她那些灰色收入是從哪兒來的。

  “別回答的這麽早,現在想不出明天想,明天想不出就後天想,我這個人比較有耐心。”李勝南也不急,雙手背在後麵,腕表閃閃發光,“我都讓你和你妹妹過了這麽久太平日子了,不差那麽一會兒。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對你有些很矛盾的心情。客觀來說,我是很喜歡你的,也並不想傷害你。”

  阮衿整個人在發抖,他搖了搖頭,雙手攥緊又抻直了,“您能不能放了我……我會努力學習,然後賺錢還你……”

  “有些東西是拿錢換不來的。”李勝南刮了一下他的臉,那觸感像黏液的蛇遊走而過,“我的腺體也沒能回來,我接受了,你也得接受現在的命運。你得接受你的命在我手上這件事,要恨就恨你的媽媽,你投胎投錯人了。”

  接受……阮衿直愣愣地盯著李勝南,那眼白過多,顯得駭人,而那些濃鬱的黑褐色,延伸向一個深不見底的遠處,瞳孔最深處像個黑洞,吞噬著所有的光和熱。那他眼角周圍有著無法掩蓋的皺紋,慢慢變成一個向下的,正在微笑的弧度。

  不可能接受的,他努力了那麽久……就是為了……

  李勝南猝不及防被當胸推了一把,沒站穩便摔倒在地,他口袋裏的護照被阮衿迅速抽出來奪走了。然後阮衿奔向窗戶,他企圖從翻越過去。

  然而也隻是徒勞,他動作再快,從窗戶翻出去,就像個紙團一樣滾到滿是塵土的地上。

  那些保鏢不僅僅隻是聚集在門口而已,他的出租屋實在是太小了,就像老鼠洞一樣,不,比老鼠洞要更清晰可見。他跳下的瞬間崴了腳,聽到骨頭開裂“哢吧”一聲脆響,剛咬牙爬起來跑了沒幾步,就被幾個人迅速架住了,把他七手八腳往地上按。

  他的後背被膝蓋頂著,右側顴骨貼著粗糲的地麵,磨得火辣辣疼,胸口貼著地麵劇烈地起伏著,那些飄飛起來的黃色灰塵迷住他的眼睛,又吸進了肺裏。

  他一邊咳嗽出眼淚一邊像個困獸般掙動起來,“放開我!放開我!”

  那些人不說話,隻是在用力掰他的手指,指甲縫好像流血了,實在是太痛了,每一根手指都好像要被擰斷,但那本嶄新的護照被他攥得死緊,揉爛了也不要放開。

  阮衿此刻忽然想起來聞川講的小時候的李隅,他從二樓窗台上跳下那一刻的感覺,被生生掰開手指的感覺。

  在這一刻,在護照被徹底奪走的那一刻,阮衿覺得自己和李隅產生了微妙的重合。

  他也變成那個死也不想放手的孩子,他虛幻的遊樂園也正在眼前逐漸崩塌,陷落,成為那些一揮即散的灰塵。

  眼前停駐了一雙鋥亮的皮鞋,阮衿努力把頭艱難地仰起來。頭頂正午的太陽隻是勾勒出那黑色的輪廓,完全看不清人形,一個小弟把搶來的護照畢恭畢敬地遞給李勝南。

  他卻要死死地瞪住李勝南,用眼神釘住他,“還給我。”

  護照上有阮衿手指上的血,李勝南渾不在意地擦拭幹淨了,沒有要還的意思。但是李勝南下一秒就覺得小腿上一痛,阮衿居然稍掙脫了那些大漢,他撲過去咬住了李勝南的膝蓋,依舊是那一句聲嘶力竭的“還給我!”

  阮衿的肩頭直接被重重踹了一腳,一口血沒有兜住,直接從唇齒間淌出來。李勝南感覺自己被盯著,阮衿的眼神就像是口中被奪食的流浪貓。

  但畢竟是貓,一種無力的動物,靠翻垃圾桶活下去。

  “那就還給你。”李勝南把那護照甩到他臉上去,又半蹲下來,既憐憫又諷刺地看阮衿,“不過拿去也沒用。你已經被限製出境了,再也出不了國了,A國B國C國哪兒都去不了。你以為你的申請材料都交到哪兒去了?真的自己覺得能走得了嗎?”

  眼前已經徹底放空了,全是碎的,崩裂的,灰塵在空氣中懸浮著,那些隻是虛假的幻夢。

  這種報複手段,阮衿不得不承認那很高明,當他想往左走,那就隻給他朝右的路;當他想前進,那就讓他走到頭才發現是斷崖。

  “還有你妹妹。”李勝南把手機裏照片一張張翻給他看,“她今天跳舞好像也扭傷了,你們兄妹還挺心有靈犀。”

  阮衿咬緊了口腔裏的軟肉,一直咬出了血,反正流的血已經夠多了,他不在乎再多留一點,“你敢動她試試。”

  李勝南用手掌拍了幾下他的臉,“所以你現在還繼續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嗎?我告訴你,那個被我找到的買家是怎麽死的。他是個Alpha,但也被人徹底玩爛了,腺體和別的器官,但凡能被挖出來的全都被賣到黑市去了。你膽子大,你可以不怕,我想你妹妹那麽小,她應該是很怕的。”

  這次阮衿稍一動,李勝南的手下們還以為他又要伺機撲上去咬,這一次非常迅速地按著住了他昂起的後頸,就像磕頭一樣砰地那一下,擲地有聲。

  他那句“畜生”徹底咽進喉嚨深處,並沒有成功發出來。

  這是一個顛倒的視角,慘白的天,灰色的地,還有破爛的梧桐街,都是那麽的奇妙,從額頭上流下的血與汗為這些景致增添了一層詭異的濾鏡,而十字架的掛墜像一隻小鳥,正棲息在他的領口邊緣。

  不要緊的,阮衿感覺大腦在充血,眼球被灼燒得很痛,他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恥辱早已麻木,唯有忍耐,他這個倒黴蛋一直很擅長忍耐,是可以堅持下去的。

  但是為什麽有一種流淚的衝動呢?

  他此時此刻已經弄清楚了,縱然再怎麽努力,他企圖緊緊握住李隅的手還是被另一隻無形的巨手給生生掰開了。

  他不甘心,不甘心走到這裏才發現一切都是陷阱。

  對不起,他想,李隅,我失約了,我說話不算話,或許我能脫身,但可能也不能見你了。

  背上負著千鈞重,好多人的手,腳,還有那些本不屬於他的命運,全都一起壓在上麵,他實在是難以喘息,隻能跪倒在黑暗中。

  “砰”。

  李隅捂著額頭從昏沉的夢中醒來,他的頭磕在木櫃筆直的邊緣上,一下就被徹底疼清醒了。

  外麵有人用叩櫃子,從縫隙裏能看到Albert端著托盤的手,還有穿著打領結的身影,“Hey,快點啊,別睡啦,到你值班了。”

  “嗯。”李隅應了一聲,揉了揉額頭,然後從逼仄的雜物間裏鑽出來。

  外麵都是正在換工作服的人,黑黃白三色的後背都有,那赤、裸的腰杆子全都能清晰可見,空氣裏是一股逼仄的汗水混合濃烈的香水味。

  夜場已經開始了,這裏是一家Pub,李隅來這個地方工作約莫有一兩周了,沒有告訴任何其他國內朋友,包括阮衿。

  A國對留學生打工時長要求嚴格,還在讀預科則是堅決不允許校外打工,一旦發現就要遣返,而校內提供的工作機會無非是圖書館,校園餐廳,還有小賣部收銀之類的工作。可以鍛煉語言,但來錢不多,所以很多家境不殷實的留學生都在暗地裏打黑工。

  李隅到學校第二天就騎著自行車滿城找兼職了,他遛狗,洗車,當housekeeper,還給一個小姑娘輔導數學,沒課的時間幾乎全交待在打黑工的事上去了。他後半夜在pub裏當服務生賺得最多,這個兼職還是同為中國留學生的Albert給介紹的,說他外形這麽優越,那跟他一起Pub裏推銷酒水小費肯定能拿到手軟。

  李隅聽了工資之後沒有猶豫,甚至沒多問幾句就去了。

  不過Albert也很好奇,因為氣質和外形擺在這裏,李隅看上去根本不像缺錢的人,甚至平常的衣服鞋子他認得出牌子的都貴得令人咋舌,那更不談他壓根叫不出名字的牌子。

  不知道為什麽讀預科就這麽拚命,或許是一個落魄了的少爺,總歸是有點惹人憐愛的。

  他們倆很快成為了惺惺相惜的朋友,至少Albert是單方麵這麽認為的,李隅天天打工,也沒空結識其他朋友。

  這家Pub出門右拐就是一家紋身店,紋身店的老板晚上總來準時蹦迪,和大部分侍應生都認識,是他的熟人都可以過去免費體驗一把。

  Albert也拉著李隅去紋了一次,反正免費,李隅選紋的位置比較奇怪,手腕內側,一句法語。

  那句法語他不懂是什麽意思,也沒問,隻是對這個位置很好奇,那裏皮膚薄而細嫩,布滿血管,紋了會疼得想罵娘。

  李隅摩挲著手腕,說的是,“有人喜歡親我這裏。”

  Albert把鐵櫃門打開,幫李隅拿出掛著製服的衣架來,“睡得不好嗎?你這個臉色有點差啊。”

  “好像做了個噩夢。”李隅揉了揉鼻尖,也記不清自己究竟是為何驚醒的。他看了看儲物櫃裏的手機,收到的消息還是昨天的,推算了一下時間,於是給阮衿的消息是“吃飯了嗎?”

  他等了幾十秒,沒有回複就把手機放回去了,他也沒空繼續等阮衿回他消息,然後開始利索地扯掉T恤和褲子,把製服給匆匆套上。

  Albert好奇道,“你給家裏人發消息啊?”

  李隅拉完褲子拉鏈就是一粒粒地係扣子,整理領口的動作也絲毫不停頓,“男朋友。”

  啊……都忘了這個家夥紋身還是為了男朋友,Albert有點單身狗的嫉妒,“他是在國內上學嗎?你們這麽異地著也不方便吧。”

  “他也快來了。”

  “哦。”Albert就當自己不慎放了個屁,實在屬於鹹吃蘿卜淡操心,不過看李隅白皙的額頭撞得有點發青,於是開始轉移話題,“哎呀,都叫你以後別睡那裏了,一不小心就磕了碰了,跟這些鬼佬擠著睡會兒就跟要你這種潔癖精的命一樣。”

  除了他們兩個是中國人,其他“鬼佬”聽不懂,依舊對他們客氣地笑。

  “跟別人擠著我睡不著。”李隅說完就要走,後麵Albert把領結塞他手裏,交待道,“這個蝴蝶結要戴,你老是忘。還有,你額頭撞青啦,快找女服務生借個化妝品遮一下,傷口影響你的美貌,美貌減分了小費也就少了。”

  因為小費的緣故,李隅真就去找人借了遮瑕,握著那個蝴蝶結去了服務生專用的衛生間。

  那裏燈泡一閃一閃的,鏡子也搖搖欲墜,李隅對著那個歪斜的鏡子遮住了塗了一點遮瑕液,把那青色給遮住了,又別扭地塗得稍均勻了一些。

  然後是領結,有點像項圈的樣式,黑色蝴蝶領結。

  這身裝束讓他想起了阮衿,襯衫,馬甲,還有領結,這一切很奇妙,就像是兩個身影,兩張臉,兩個命運,在鏡子中產生了微妙的重合。

  來A國實在太忙,他也不太常想起阮衿,但現在忽然想起來了,就是在周白鴞舅舅家的會所見他那一麵。

  當時阮衿臉上很奇怪,居然還化了妝,臉上有粉底,唇釉,他推著蛋糕車,那張臉看上去明豔得有些過分了。

  可現在想一想呢,李隅看著自己額頭上那一塊和膚色已經貼合相融的遮瑕,那太微妙了,誰也不會清楚一個人往自己臉上塗脂抹粉到底是為了什麽。

  那時候的自己有想過這些嗎?會開始學著記賬,存錢,把所有空餘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精打細算地渡過每一天,回到宿舍是天是黑的,出門走到街上天也是黑的。

  他以前走到世界各地都是在觀賞,旅遊,拍照,字典裏是絕沒有“拮據”“貧困”“賺錢”“預算”這種概念的。

  但現在……李隅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從前的生活了,雖然他手裏頭還有些存款,不至於撐不下去,但是和以前絕對沒得比的。他不願意去外公家乞討,那些盤根錯結的家族族譜關係令他煩惱。他是不聽話的小女兒的兒子,是整個家族的笑柄,他不願意回去。

  他已經提前開始學習如何討生活,的確是很累的,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啊,原來精力無限的李隅也會被榨幹啊……累趴下了就早點睡啊……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他又第二次想到阮衿了,這一次是具象化的聲音,真切到他以為自己在幻聽,想到阮衿會用這種語氣對自己說話。

  “那你以前不也是和我現在一樣嗎?”李隅輕聲說出口了,意識到自己居然神誌不清到對幻覺說話之後,他搖了搖頭,笑著把阮衿的一切都先給趕出去了。

  在阮衿來之前就不告訴他自己在做什麽好了。

  他現在要先去工作。

  遠處舞池的音樂聲逐漸變得喧囂,李隅在窄道中穿行,一個戴著粉色假發的醉酒女人歪倒在路中央,被他攙扶著走到包廂裏躺下。她往他的口袋裏塞了幾張紙幣,並拋以飛吻,李隅低聲道謝。

  或許生活就是這樣。

  雖然吃著有點食不下咽的飯菜,每天衣服上可能會沾著扶過醉鬼的酒味,而且要注意及時阻攔住鬥毆,報警,然後如果遇到警察來查證件,他得和Albert還有那些非法移民一起躲到後廚藏人的小房間裏去蹲著,他的後背是絞肉機,豬肉的味道令人反胃,但是聞著聞著他也習慣了。

  還好,一切都還好。

  第二天是假期,李隅在宿舍醒來,他照例早起去圖書館裏打工,室友則穿著褲衩打著哈欠在客廳倒水,“今天好像有雷暴天氣,你打工路上小心一點,記得帶上傘。”

  他說了句“好”,看了一眼消息,還是停留在昨天那一條“吃飯了嗎”,他心裏有些奇怪,但把傘給捎帶上了。

  到八點十分,忽然開始下起大雨了,李隅的手機沒有收到過任何消息。

  很多學生都在讀書,圖書館的落地窗上起了一層細密的水珠。偶爾閃電乍一劈裂天空,那些年輕的外國姑娘們假裝被嚇得花容失色,尖叫完又拿著書前仰後合地大笑。

  李隅把一本原文書讀了十幾頁,就忍不住動手查了一下塘市的天氣。

  連續一周溫度在二十幾度的溫和晴天,和他這兒糟糕的極端天氣恰恰截然相反。阮衿那裏應該是傍晚六點多,他發個條消息,有點欲蓋彌彰,“我這邊在下雨,塘市天氣好嗎?”

  依舊沒有理會。

  但是過了一會兒,八點十八,李隅直接收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內電話。

  因為在圖書館,盡管很吵鬧,他捂著鈴聲,一直走到外麵的走廊去接電話。

  風實在是太大了,樹也搖晃著幾近要徹底斷裂開了,他好不容易找了個無風的角落,可惜就是吵了點,有一群人正聒噪地講著英語,對著玻璃外指指點點,不知道在圍觀著什麽。

  而那電話竟然一直也一直堅挺地打著,沒有任何掛斷的意思。

  他在一片嘈雜聲中接了電話,“喂。”

  那邊的聲音頓了頓,好一會兒才說,“李隅……”

  李隅看著外麵不遠處洶湧翻滾著,已經聚攏成團的雲,他認得這個天氣現象,他皺起眉頭,“阮衿,你這是用誰手機打的,沒見過這個號碼。”

  “你聽我說……”阮衿那邊聲音有點小,斷斷續續聽不清,說話也很輕,“因為我手機不小心掉水裏了,卡也弄壞了。”

  “下次要小心,你記得去補辦。”李隅不知為何稍稍鬆了一口氣,因為不回複消息,所以他有點不好的預感,原來是手機落水的緣故。

  又再等了一會兒,那些學生的嘩然聲則更大了,開始有人用手機舉著錄製視頻。

  不遠處建築群頂部的雨雲越來越多,都聚攏成膨脹的灰白團狀,飽含太多降水而不堪重負地往下加速垂墜著,逐漸要向地麵傾瀉。

  已經肉眼快要支撐不住落下來了。

  “怎麽一直不說話?你手機掉水裏了我又沒有批評你。”電話那頭一直沒有聲音,聽到他說話,阮衿好像才咳嗽,然後吸鼻子。

  他說:“對不起,我不去A國讀書了,李隅,我們分手吧,我現在得走……”

  那頃刻間砸下來的乳狀雲,把厚重的雲層全都戳破了洞,像千尺高的海水轟然傾倒向地麵,周圍建築全都被那些洶湧的雨水給淹沒和吞噬了。

  浪潮,口哨,尖叫,興奮的尖叫混雜著暴雨之聲,幾乎能震破耳膜,他們都在看遠處那場災難發生,不發生在自己身上,就像是一個令人讚歎的自然景觀。

  李隅握著手機,他聽清了,又覺得自己沒聽清,他說,“什麽意思?”

  這就是最後一句了。

  什麽意思?

  到此為止,戛然而止。

  下擊暴流也從不給飛機和輪船做好準備的機會。

  作者有話說:

  反正前段時間在微博看到澳大利亞珀斯機場一個下擊暴流的視頻,實在很震撼。